清代官员的质朴与率真:潘尚书伯寅
作者:史遇春
我常常说,读书不要板着脸孔。可是,在读正史时,自觉不自觉中,脸孔就会板起来;不但脸孔会板起来,很多时候,连眉头都会皱起来。看来,历史还是很严肃的。
这么一说,似乎,历史就没有了趣味。
其实不然,历史也有他可爱迷人的一面,只是,我们习惯了历史的严肃,而对历史的风趣发掘得太少。
说到历史的面向,自然就会想到历史中的人物。
历史是有血有肉的,历史人物也是有血有肉的。
这里,我们来看看清朝的一名官员,说一说他生动鲜活的一面。
本文出自清人陈恒庆《谏书稀庵笔记》中的《潘尚书》一节。
关于潘尚书的生平履历,放在文后,这里略过。为什么这样?主要是怕一写潘尚书其人的简介,又会落入历史严肃的面向,破坏了我写本文最初的用心和思考。
这位潘尚书,死后被清廷谥予文勤,他的号是伯寅,所以,笔记作者称呼他时,就是潘尚书伯寅。作为清代的历史人物,大家要想了解更多潘尚书的资料,可以查找潘祖荫其人,这才是最快找到潘尚书的便捷门径。
潘文勤是在皇帝钦赐之后,进入翰林院的。他的学问渊博,还曾经进入清廷的中枢机构参与机要。
潘文勤入值南书房近四十年。任职期间,只要轮到他入值,他每天都是半夜就起来。进入内廷之后,内廷的侍从会为他点起蜡烛。然后,潘文勤就坐在入值处看书。在他入值时,据说内廷的侍从每天要给他点十多支蜡烛,才会天亮。就这一点来看,潘尚书殁后,朝廷给他的谥号有一个“勤”字,在他而言,完全是当之无愧的。
潘文勤在做工部尚书的时候,从内廷出来,就会直接到所管的部署。一般情况下,潘尚书进入部署时,都是天才刚刚黎明的时分。潘尚书常常会对自己所管辖部署的普通官员说:
“清晨办公,精神清楚。皇上谨遵祖宗的家法,早上很早就起来临朝听政,正因为这样,国家大大小小的事务才不会荒废。”
他还说:
“按照我们部署的以往的惯例,秋天、冬天、春天是所谓的晚衙门,夏天是早衙门。无论是早衙门还是晚衙门,我都不会觉得是什么苦事。但是,我不能用自己的习惯来要求大家。作为长官,我必须要体恤大家的不易,因为如果我早早就进入部署的话,大家肯定不敢迟来。所以,我的工作安排,都是三天到部署来一次、或者五天到部署来一次,而且,我到部署来之前,一定会提前一天告诉部中的管事,不敢让大家没有准备,或者白白等候!”
潘尚书还很节俭。早先,他从来都不乘坐肩舆(轿子),出行的代步工具,就是一驾车子。潘尚书家驾车的白骡子,都已经在潘家服役多年,是老牲口了。
有一年的伏天,雨下得太多了,京师的道路泥泞不堪。潘尚书坐着自家的骡车,走到宣武门外的时候,车子陷在了泥坑里,因为骡子年老体衰,怎么都起不来。潘尚书就对随行的仆从说:
“我看见前面有一辆车子,车上悬挂的是工部的灯笼。您快点大声喊一下他,让我搭一下他的车吧!”
仆从急急追过去询问,果然前车就是工部一位官员的车子。而且,这位官员还是潘尚书的门生。
因为这一天,潘尚书要去部署办公,大家知道潘尚书的习惯,得了通知之后,这位官员也就早早赶往部署去了。
这位工部官员听说潘尚书要搭自己的车子,他赶忙下车让出自己的位子。
潘尚书说:
“这车子是老兄您的,老兄您还是自己在车内坐着,我坐在车子前面就可以。如果您执意要让我坐在车内,不答应我的要求,我就不坐您的车子,我徒步走去部署。”
这位官员见长官潘尚书这么说,也就不好再说什么。然后,这位官员坐在车内,潘尚书坐在车前,两人一起去了工部。
潘家的白骡子经过这一次的挫折之后,老病交加,不能再拉车了。没有了代步的工具,潘尚书只好租了一顶轿子。没有另请专职轿夫,潘尚书外出时,就让家里的仆夫抬轿。这轿子,一般也是专人经过长久锻炼,才可以抬好抬稳的。潘尚书家里的仆夫没有抬过轿子,刚开始抬轿时,他们很不习惯,也不熟练。有一天,潘家的仆夫抬着潘尚书走到了正阳门外,因为天雨过后,路面湿滑,抬轿的仆夫脚下不稳,前面两人一起倒地。这一倒,就把潘尚书从轿子里面颠了出来,他也倒在了地上。
那天路上的行人不少,看见抬轿的仆夫倒地,轿子里面的老爷也被倒了出来,然后,大家一起大笑了起来。
有人认识这是潘尚书,然后就对路边看热闹的人说:
“这位大人是管理顺天府事务的父母官,天雨路滑,轿子不小心倒掉了,你们有什么好笑的?”
潘尚书从地上站了起来,也不恼怒,也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他说道:
“没事,没事!这本来就很可笑嘛!”
然后,他又坐上轿子,回家去了。
因为这件事情,京师还一时传为笑柄!
大凡青色的骡子,年老之后,都会变成白色,有点像人上了年纪的征状。
潘尚书府中的骡子,因为年老,多为白色。就因为这,京师人还总结了一句话:
“潘家一窝白,陈家一窝黑。”
陈家所指不详。也就是说,潘尚书家的骡子,都已经老了,因为节俭,没有更换;陈家的骡子,都是年富力强的。
潘尚书天生不能生育(笔记作者称之为天阉),这一点,和翁常熟(同龢,江苏常熟人)一样。
潘尚书的一位门生不知道潘尚书不能生育,他初次谒见潘尚书时,询问道:
“老师,您家里有几位(学生我的)世兄?”
潘尚书也不避讳,他很自然地回答道:
“您不知道我天阉吗?”
真实面对自己的缺陷,自然应对门生的提问,没有讳莫如深,没有恼怒,这种气度,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
潘尚书还非常擅长鉴别金石。
话说,山东潍县有一人名叫裴三,这人得到了一个汉代的笔洗。这只笔洗上的花纹、古篆都非常精美。潘尚书花了三百两银子才从裴三那里购得这只汉洗。购得这个汉洗之后,潘尚书非常高兴。裴三知道潘尚书的书法非常好,名震一时,所以,在卖给潘尚书汉洗之后,他就请求潘尚书给自己写个楹联,潘尚书毫不推辞地就答应了,并且说道:
“您先回店里去,不要耽搁生意。我这边写好了,着人马上就给您送过去。”
随即,潘尚书展纸濡墨,挥毫直书。写好一幅楹联之后,他立即让家仆送去裴三的店里。然后,他又写了一幅,再让家仆送去裴三的店里。得到了一个古代器物,潘尚书的高兴,是多么地强烈啊,连写楹联给裴三,他也是够性情的!
山东诸城县有一个拔贡,名字叫做尹祝年。尹祝年喜欢金石之学,他进京参加朝考的时候,拿着拜帖前去谒见潘尚书,自称是门生。
家里的仆从把尹祝年的拜帖呈给潘尚书。潘尚书看过,口中说道:
“这人不是我的门生,既然来了,就请他进来吧。”
尹祝年见了潘尚书,直接就以门生的礼节拜见,口中还称着老师、老师。第二天,潘尚书到了南书房,告诉曹殿撰(山东潍县的状元曹鸿勋。明、清进士一甲第一名例授翰林院修撰,故沿称状元为殿撰。)说:
“您有位同乡尹祝年,到我家里,硬拜我为老师,真是跟强暴一样!”
一起入值的官员也喜欢开玩笑,接着潘尚书的话问道:
“强暴成了没?”
问完,大家一起大笑起来。
忽然,内廷的侍从急匆匆跑进南书房,说道:
“皇上要登殿了。”
一众人才止住了笑声。
这个笑话虽然有些不雅,但是,也是清朝官场同僚的一个细节,也是他们说话的一种记述。这里写这个,没有任何恶意,也没有任何低俗的想法,只是忠实原来的记载,甚至,在用词上已经尽量做了隐晦。
潘尚书入值结束之后,出了京师的东华门,他很喜欢到小合兴酒馆小酌,所以,这家酒馆得到潘尚书的墨宝最多。
在南书房行走的翰林,大都居住在京师的西城。所以,入值结束,散班回家途中,翰林们一定都要从京师的西华门出来,然后还要从西安门出来。
西安门外,有一个酒馆叫做万福楼。万福楼距离笔记作者陈恒庆的寓所比较近,所以,潘尚书在万福楼小饮时,常常会叫上陈恒庆作陪。
有一天早上喝完酒,下午,几个人又在这里喝酒聚会。大家喝得兴起,就开始舞起文来,曹殿撰(鸿勋)引《聊斋》一书写了一个上联,让笔记作者陈恒庆对下联。
曹殿撰(鸿勋)的上联是:
伎女出门访情人,来时万福,去时万福;
陈恒庆一时着急,不知道怎么对,急中生智,发现在座的多是翰林,于是对到:
翰林下直唤酒保,你饮一杯,我饮一杯。
上下联合在一起,就是:
伎女出门访情人,来时万福,去时万福;
翰林下直唤酒保,你饮一杯,我饮一杯。
以伎女对翰林,以朝廷的官员对风尘的女子,以自以为清高的读书人对沦落烟花的卖笑人,也是一谑。
附文中相关资料:
【潘祖荫】(公元1830年~1890年)清代官员、书法家、藏书家;字在钟,小字凤笙,号伯寅,亦号少棠、郑盦;吴县(今江苏苏州)人,大学士潘世恩之孙,内阁侍读潘曾绶之子;清文宗咸丰二年(公元1852年)一甲三名进士,探花,授编修;数掌文衡殿试,在南书房近四十年;清德宗光绪间,官至工部尚书;通经史,精楷法,藏金石甚富;有《攀古楼彝器图释》;辑有《滂喜斋丛书》、《功顺堂丛书》。
【南斋】也就是南书房,清代皇帝文学侍从值班之所,在北京故宫乾清宫西南(南书房在乾清门西侧,北向;上书房在乾清门东侧,北向)。本是清圣祖康熙帝的读书处,俗称南斋,命侍讲学士张英﹑内阁学士衔高士奇入值,此为选翰林文人入值南书房之始﹐即内廷词臣直庐。翰林入值南书房﹐初为文学侍从﹐随时应召侍读﹑侍讲。常侍皇帝左右﹐备顾问﹑论经史﹑谈诗文。皇帝每外出巡幸亦随扈。皇帝即兴作诗﹑发表议论等皆记注。进而常代皇帝撰拟诏令谕旨﹐参预机务。
【笔洗】是一种传统工艺品。属于文房四宝笔、墨、纸、砚之外的一种文房用具,是用来盛水洗笔的器皿。以形制乖巧、种类繁多、雅致精美而广受青睐。传世的笔洗中,有很多是艺术珍品。笔洗有很多种质地,包括瓷、玉、玛瑙、珐琅、象牙和犀角等,基本都属于名贵材质。各种笔洗中,最常见的是瓷笔洗。
【拔贡】科举制度中由地方贡入国子监的生员之一种。清朝制度,初定六年一次,清高宗乾隆中改为逢酉一选,也就是十二年考一次,优选者以小京官用,次选以教谕用。每府学二名,州、县学各一名,由各省学政从生员中考选,保送入京,作为拔贡。经过朝考合格,可以充任京官、知县或教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