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重还是钱重?清代笔记中的离奇世事

作者:史遇春

动物的本能,就是趋利避害。

人是所谓的高级动物,人也必然有动物的上述本能。

人之所以复杂,或者说,人之所以“高级”,主要就在于,除了动物本能之外,人还可以用所谓的情感、道德、责任、义务等概念来界定。

有人信仰物质,有人信仰精神。

信仰物质的人往往喜欢嘲笑信仰精神的人假清高。

信仰精神的人常常喜欢讥刺信仰物质的人太庸俗。

其实,信仰物质还是信仰精神,大家完全没有必要针锋相对,更不需要鱼死网破。在不伤害他人、不伤害自己、不破坏社会秩序的前提下,大家完全可以各好所好,完全可以和谐相处,为什么非得要强求别人信仰自己的信仰呢?

我觉得,做人还是纯粹一点好。一个人,物质就物质,直面自己的物质,不需要去矫伪虚饰;一个人,精神就精神,安心自己的精神,没必要来洋洋自得。

一切的牵绊揪扯,都是因为不能纯粹——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信仰物质的人,向往思想清高;信仰精神的人,垂涎物欲满足。于是,才会乱套、才会出现相互的抵制与攻击。

我常常会说,人的善良程度与邪恶程度是对等的。就人类整体而言,人有多么善良,那么,人就有多么邪恶。

套用这个思路,我认为,在感情方面,也是如此:人对感情的精神追求境界有多高,那么,人对感情的物质渴求欲望就有多强烈。

所以,个体在面对自己的感情时,是追求精神境界还是追求物质欲望,其实都是正常的选择,也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在这一点上,人都是一样的,不分男女。

这里,来说一个清朝的事情,看看是钱重还是情重?

在是钱重还是情重这件事情上,本文所提及的对象是位女性。这里,并没有半点对女性不敬不恭的意思,希望大家都从人的角度看这个事情。所谓人的角度,可以参考上文的论述。

事件发生的那个时代,完全是男权社会,男权之下,一切也只能这样,这是社会大背景、大环境造成的。

另外,需要指出的是:

这篇文字中的事情,我在幼时就有印象。秦腔里有一出戏,名字叫做《张古董借妻》,内容大体与此类似。

本文出自清人陈恒庆《谏书稀庵笔记》中的《潘得誉》一节。

话说,粤东有一富室,主人名叫潘得誉。此人富甲一方,是地方上的豪族,不要说潘家的室屋家财,潘家光是园林池沼,占地就达十余亩之多。

因为潘得誉不是本文的主要人物,所以,关于他裸狎的剧情,这里也就不需要详述了。

潘得誉的第五房小妾田氏,是他最喜欢的一位姨太太。

这位田氏,有个弟弟,人称田十。

田十这个人呢,不务正业,很喜欢赌博,属于市井无赖一类的人物。因为赌博常常输钱,所以,田十会时不时就跑去向姐姐田氏告借。因为田十知道姐姐嫁了个有钱的主,家里不缺银两。

田氏见弟弟田十是这般地没有个正行,她心里很是着急,更十分恼怒。

有一天,田十又跑来找田氏,厚着颜面向姐姐借贷。说得好听是借贷,其实,田十从田氏那里讨走的钱财,永远都是有去无回。

见弟弟又来告贷,田氏心想: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在田家也是受人管制、受人约束的。虽说老爷待我很厚,但是,潘家还有夫人、还有其他小妾、还有亲戚,我弟弟经常如此,潘家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我呢,长此下去,我在潘家的位子也会动摇啊。

田氏想着:

再也不能这样了,就是不考虑潘家人对我的看法和想法,就仅仅为我的亲弟弟的长远计,也不能让他再那样混下去。

于是,田氏就对弟弟田十说到:

“今儿个,你既然来了,我这一阵子就给你准备五十两银子。到时候,我喊你,你再拿回去。你以后要好好过日子,不要再那么混来混去了。你也年纪不小了,我寻思着,这五十两银子,可作为你成家的费用,你拿去之后,先租一个房子住着,再想办法娶一房媳妇安安分分地居家过日子。如果你能照我说的,自己成个家,好好过日子,我以后也会年年都支持你,让你把日子过舒坦。如果你不听我的话,还是那么穷混滥赌,你以后也就不要再来找我了,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姐姐……你先回去,银子准备好了,我自会打发人去请你来,到时候,你再来拿也不迟。”

田十知道有钱财可得,心里十分欢喜。他也没有想着要安分过日子,他也不可能一下子就顿悟、就痛改前非。田十这个时候心里全部所想的,就是怎么把姐姐田氏的五十两银子先弄到手。

于是,田十回去后,就琢磨了起来。

田十早就知道洋烟馆(专供瘾君子抽大烟的地方)馆主李六的妻子相貌俊美,然后,他就计划着和李六做个交易,先把姐姐的银子弄到手再说。

打定主意之后,田十就跑去和李六商量:

“李馆主啊,我有个事情,想和你商量一下,可是我不敢开口……”

李六素知田十的为人,清楚他好赌成性。田十的话还没说完,李六就接道:

“借钱的话,没有,也请你不要开这个口!”

李六这么一说,田十还真是脸红。他急忙说道:

“你这是什么话?”

李六说道:

“什么话?大实话啊!”

田十的脸已经不红了,他缓缓说道:

“李馆主,你先听我把话讲完好不好?我是来给你送钱的……”

“送钱?你什么时候还染上烟瘾了?进馆抽烟,先付账,概不赊欠!”

李馆主又堵住了田十的嘴。

田十有些急:

“我不抽那玩意儿。我有一事,想和你交易,也不会让你破费,还可以让你白白拿到不少银子!”

李六听说不用破费,就可以白白拿到不少银子,他眼前一亮。不过,瞬间,李六眼里的那股子亮光就被他遮掩了起来。他还是没有改变态度,冷冷地说道:

“有那等好事,你自己跑得比兔子还快吧?你能想到我!”

田十观察仔细,他觉察到李六眼里瞬间即逝的那道亮光,他明白这个生意人对钱财的贪婪,是比自己更加强烈的。

“李馆主,你还真说对了,如果那个事情我一个人能够做成,我还真不会来找你。就是因为需要有你帮忙,这件事情才能成,所以,我才来找你商量,而且,不用破费,你就有几十两的银子可赚!”

田十说这话时,多少有些挑逗,就是要激起李六对这件事情的兴趣,更准确的说,就是要激发李六对这笔银子的兴奋。

田十说完,李六生意人的精明让他并不会显得着急,他说道:

“那要看是什么事了,不是我的钱,我也不稀罕赚!”

“李馆主,你就不要说笑了,那些在烟馆的客人的钱,就是你的钱了?你还不是心安理得地就赚了?”

田十继续说道:

“我不跟你斗嘴,你先说说,这钱,你有没有兴趣?”

李六有些不耐烦了:

“别废话,有事直说吧!”

田十笑了笑,说道:

“李馆主,这才算是做生意的态度!那我直说了啊……”

“说吧,说吧!”

李六这时似乎有些催促。

“李馆主,我想借你的老婆用一天……”

田十话还没讲完,李六一巴掌就扇了过来,还好田十躲得快,没扇着。李六一边出手,一边还口中大骂道:

“你这小兔崽子,不说人话,拿我穷开心……”

然后,李六还骂了一大堆的脏话。

田十躲过李六的巴掌之后,大声说道:

“那么大脾气干啥,听我把话说完行不行,买卖不成仁义在,我都怀疑,你这生意是怎么做起来的……”

看见田十不像是开玩笑,也不像是拿自己逗乐,又被田十这么一喊,李六想到还有银子可以赚,他就说道:

“赶紧说完滚,再胡说,我就去拿棍子了!”

田十笑了笑,说道:

“好好说话,好好说话!”

“李馆主,你也知道,我姐夫是潘得誉,他家里有的是钱。今儿个我去找我姐要钱,我姐说了,只要我好好过日子,他就给我五十两银子租房,还让我找个媳妇。你想想,我要是真娶媳妇,我姐姐会不再给我钱吗?那不又是一大笔银子吗?可是,像我这个样子,一时半会,哪里能找得到个媳妇。如果一时找不到,那么,至少百八十两的银子不就见不着面了吗?这事情一点都拖不得。都说你老婆漂亮,我就想着借用一天!”

说到这里,田十刻意往后退了退,口中的话茬并没有中断:

“你也别想太多,你也别往坏处寻思,我肯定不是那种人。我就想着,从我姐姐那里把银子拿过来。借你的老婆,也就是装装样子,骗骗我姐姐罢了。而且,我只借一天,绝对不会过夜,你想想看,掂量一下,成不成,你给我一句话。要是愿意,银子归你;如果不愿意,我另找他人。”

李六听到这里,气也消了。想一想,这还真是只赚不赔的买卖啊。

然后,李六就和田十认真商量了细节,还写了字据,作为凭证。双方约定:

一、李六同意,借自己的妻子给田十用一天。田十发誓,绝对不会留李六的妻子过夜,天黑前,一定送李六的妻子还家。

二、田十借李六的妻子一天,田十须付李六银子三十两整。

两人商定之后,田十就挑了个好日子,前去潘家,告诉姐姐田氏,说是自己已租了房子,也托人找了一个媳妇,迎娶的日子也已经说定了。唯一欠缺的,就是找媳妇、办喜事的这些钱财还没有着落,请姐姐兑现前此的承诺。

然后,田氏就先给了田十部分银子,说是让他先置办东西,能赊欠的,先赊欠着,到时候,自己亲眼见过实际置办和喜事的场面之后,会好好扶持资助弟弟一大把。

田十告知姐姐之后,心里也有了底。回去之后,他就按照结婚的样子,假意置办起物事来。田十心里清楚,这些置办的花费,都是小钱,将来姐姐的资助,才是大帐。

快要到田十“大喜”的日子,他还特意再次过去潘家,“郑重”邀请了姐姐一遍。

田十假婚那天,田氏早早就过来了。她进门一看,田十准备得还真是周到,一切结婚的东西,百事俱全。

田氏到来之后,不大功夫,新娘子就下轿进门了。新人拜完天地,进入室内,向姐姐田氏行礼。

田氏仔细看了看这位新娘子,见她长得容貌秀美,端庄姣好,就拉起新娘子的手,让她和自己坐在一起。

田氏对新娘子说道:

“你们都拜完天地了,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你们两个要和和睦睦,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以后的吃穿用度、衣服饮食,你都不要担心顾虑,姐姐我会照顾你们的。”

说完这话,田氏马上把自己手上的一对金镯子脱了下来,戴在了新娘子的纤纤玉腕上。

当天,田氏又向新娘子叮咛了很多话,然后,她才辞别了弟弟田十与新娘子。

田氏赠送的金镯子戴在新娘子的手上,沉甸甸、金灿灿,是她平生从没有见识过的。虽然李六开着烟管,但是,比起潘得誉的豪富来,李六家也就算是有口饭吃吧。李六哪里有那么多钱,可以给自己的老婆买一对成色足、分量重的金镯子呢。

新娘子看了看田十家里的布置,也还过得去;再看看田氏送过来的礼品,也是价值不菲;最让她心神荡漾的,还是手腕上那一对金灿灿、沉甸甸的金镯子。

新娘子再仔细瞧了瞧田十,发现他青春年少,风度翩翩,也是一表的人才。

姐姐田氏那么俊美,弟弟田十在眉眼之间,还是和姐姐很相像,所以,两人都属于外形光鲜的那一类人物。

新娘子想着,这田十人也长得好,他姐姐家里又那么有钱,跟了田十,以后日子也会红红火火,眼前的这一切,比起李六来,还是强出了很多。

当天天晚,日落西山,新娘子就和田十同居了。

李六在家里等着田十将自己的老婆送回来,一直等到天大黑,都还没有半点动静。他等不住了,急急忙忙跑去田十的住处,田十住处的门紧闭,李六用力在田十的门上叩打。

田十和新娘子知道是李六来了,哪里管他,二人只顾一起同床共枕,任李六怎么敲门、砸门、踢门,他们就是装作没听见一样。

李六又急又气,准备跳墙而入,找田十算账。

人要是倒了楣,就事事不顺。

李六准备跳墙入户时,不巧,正好被巡更的兵士发现了。巡更的兵士不容李六分辩,先把他当歹人逮了。

李六一时百口莫辩,只能跟着巡更兵士走。

巡更兵士向李六问话时,李六就把自己和田十的约定说了一遍,还说自己的老婆现在就在田十家里。

巡更的兵士对这事情半信半疑,他们见李六说得非常真切,就觉得这事情十分荒唐。

于是,巡更兵士就对李六说:

“此事无妨,果真如你所说,那就意味着你老婆与田十命中注定是有一宿缘分的,你也稍安勿躁,耐心在这里等待,待天明之后,再处理这事不迟!”

李六被官方暂时扣押,他半点法子都没有,只能着急、懊恼、伤心了。

到了第二天,巡更兵士放了李六。李六写了状纸,到县衙去告田十。

这县官也还明理。他说:

“这事,也不是你们两个人说了算,把新娘子带上堂来,待本县问过,再做判断。”

新娘子上堂之后,县官问新娘子愿意跟李六和田十哪一个?

新娘子毫不犹豫,说是自己愿意跟田十。

于是,县官就做了判定:

一、裁断李六与老婆离婚;

二、命令田十向李六补偿还娶媳妇的彩礼钱。

这个案子就这么结了。

情重还是钱重呢?

也不是这一问这么简单。

大家且看且思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