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的东亚蒙难史:一场愚蠢投资骗局引发的血案
作者:考古系大师姐,本文为网易历史频道独家稿件
1943年,日军的铁蹄踏进了西双版纳打洛镇,经过激烈的战斗后,80多头当地“象兵”阵亡,幸存的唯一战象”嗄羧”被村民养了起来。嗄羧自知死期将临时,离开了村庄。饲养他的村民悄悄跟在后面,企图找到传说中的“象冢”,获取象牙。但是,嗄羧并没有去传说中的象冢,而是走到了他当年抵抗日寇的战场,死在了他的战友身旁——这是“动物大王”沈石溪写的一个故事《最后一头战象》。文中战象的忠诚、善良,和贪恋象牙的村民形成鲜明对比。
象牙,是大象身上的一种生理结构,是大象上腭的门牙。在自然界中,不管是亚洲象、非洲象还是古猛犸象,长长的象牙是公象之间争斗的武器。但是,在人类世界,特别是在中华圈里,象牙却是欲望的放大镜。
北京,明清至今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北派牙雕就在这里产生。明代的果园厂、清代的督造办都有过专门制造牙雕供宫廷所用的部门。宫廷的牙雕工匠最早来自全国各地,在不同文化和风格的不断磨合沉淀下,形成了北派牙雕。以花卉、仕女、人物等见长,最著名的是清代乾隆年间的牙雕《月曼清游》。
广州,南派牙雕的中心,首批沿海开放城市,两千年来一直是中国重要的象牙贸易枢纽。早在汉代,南越国就通过海上丝绸之路进口非洲象牙。1983年,在广州南越王墓的西耳室中发了五枚象牙,每支长度都超过1.2米。经过动物专家鉴定,认为这五支大象牙并非亚洲象所产生的,它的体积形貌更接近于非洲象。除了这几支象牙,南越王墓还出土了大量的象牙制品。广州市越秀区至今还有条象牙街,相传是早在宋代就是加工和出售象牙制品的专业街,明清时期的广州象牙作坊也都集中在这里。南派牙雕以雕扇骨和鬼工球而闻名。就是从外到里,由数层空心球连续套成,并且每个球体都能自由转动。
明朝李时珍曾在《本草纲目》里记载:象牙磨制成粉,能定惊、安神,还能祛湿解毒。但是很显然,明朝人并未将象牙的药性作为它的主要用途。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我们的祖先对“象牙”趋之若鹜呢?
从文献和电视剧上来看,象牙一定是有身份的象征。古代官员、诸侯等在朝见天子、宗庙祭祀之类的活动中,都要手持笏板。据《礼记·玉藻》记载:“笏,天子以球玉,诸侯以象,大夫以鱼须文竹,士以竹本象可也。”看来,在周代,诸侯的笏就是用象牙做的。到了唐代,五品以上的官员才可以持象牙笏板,而五品以下的执竹木简(《唐会要·舆服制下》)。明代也是一品到五品执象牙笏。
除了有身份,象牙可能还跟无所不能的神灵有关系。在《周礼·秋官司寇》中说到:“壶涿氏:掌除水虫。以炮土之鼓驱之,以焚石投之。若欲杀其神,则以牡橭午贯象齿而沉之,则其神死,渊为陵。”在这里,象牙被认为可以杀死水神,驱除水患。在著名的四川广汉三星堆遗址、成都金沙遗址中,都出土了数量巨大的象牙,它们和金器、玉器、铜器一起放置在祭祀坑内。三星堆最著名的青铜人立像,高达2.6米,据说是三星堆蜀人的大祭司。他的双手原本握着东西,但是脱落了,有不少学者认为,他手里握的就是长长的象牙。
所谓“国之大事,在戎与祀”,象牙在“祀”中有着重要地位,那么在“戎”里也必然不简单。《吕氏春秋·古乐篇》就有“商人服象,为虐于东夷”的记载,说商代人驯化大象作为军队,征服东夷。商代著名女战神“妇好”的墓葬中,就出土了两只象牙杯,镶嵌着绿松石,雕刻满兽面花纹,一点也不简单。
这还不是最早的。在新石器时代的浙江余姚河姆渡遗址,出土了距今六、七千年前的象牙匕形器和帽形器。虽然这些器物的用途我们还无法破解,但是从上面的纹饰和雕刻的精细度来看,也是有钱有身份的族长、酋长一类人士使用的。
相信看到这里,大家也都明白了,象牙不仅代表地位,还代表神力、代表胜利,所以,它很值钱。商代的四川三星堆,汉代的广州南越王,看起来掌握着这种重要的商业资源,就好比今天的南非钻石、缅甸翡翠。
其实,秦汉时期,亚洲象曾经广泛广东、广西、福建和云南地区。南越王墓里的出现的非洲象牙,充分说明了南越王也是喜欢进口货的,崇洋媚外不是你的错。而且很显然,海上丝绸之路是一条重要的贸易通道。但是到了隋唐时期,亚洲象的生存空间压缩到今天的云南一带,唐代的象牙几乎完全依赖进口了。唐代画家阎立本的《职贡图》中,就有肩扛象牙的胡人,这应该是象牙输入的真实写照。
阎立本·职贡图
河南偃师杏园村唐代开元十七年的袁氏墓出土了一枚象牙尺,尺子全长29.5cm,界格内刻出纤细的花鸟图案。日本来我大唐的遣唐使敏锐地觉察到象牙制品的奢侈性,带回去不少。今天奈良正仓院的大库房里,就积压着不少唐代牙雕制品。白居易在《中和节谢赐牙尺状》写到:“右今日奉宣赐臣等前件红牙、银寸尺各一。”由此可以推测,正仓院的各类牙尺,应该是唐王朝赏赐给遣唐使的,自此倭人开了眼界,作为国宝保存至今。
日本奈良正仓院所收藏牙尺
对于古代人而言,象牙制品毫无疑问是“奢侈品”,由帝王或者官方管制着原材料、制作工艺,象牙制品的使用人群也是有严格限制的,没点身份就别来混混。所以,就算中国人无比敬仰象牙,实际上使用象牙的量是有限的,这点需求量不足以导致大象遭受灭顶之灾。那个时候,大兴土木、破坏森林,导致大象的栖息地减少才是大象迁徙的主要原因。
但是,到了21世纪的今天,14亿国人对象牙制品的追求,即将直接导致大象灭绝。热爱广场舞的邻居大妈的手腕上,带着牙黄色的象牙手镯;隔壁桌的同事耳朵上,带着牙白色的象牙耳环。路上有飞驰而过的路虎,后视镜上挂的象牙牌子一闪而过;拿着保温杯的油腻中年男子,另外一只手里握的是象牙串珠。
我并不理解他们到底为什么喜欢象牙。很显然,他们不会用象牙去祭祀祈求神明保佑,也无需“战象”精神来保家卫国,也许更不关注象牙与身份的礼制内涵。最大的可能性,是他们被忽悠了——就像“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一样,“内行人”会告诉他们:大象越来越稀少,象牙管制越来越严,象牙一定会升值,现在是“投资”的好时机。
然而,象牙本身的性质(有机质,易劣化)决定了:它的交易不可能像黄金一样,成为有秩序有规模的交易市场,不管价格涨跌都可以直接套现。象牙的营销模式,应该和直销差不多,重点是找下家和拉新人。近年来,“内行人”又自行给象牙注入了更多的概念:比如牙雕佛像、象牙佛牌、象牙佛珠等。有一段时间,象牙佛牌炒得很热,每天有数以万计的泰国象牙佛牌,通过所谓的“微商”“代购”、“圈内人”来到收藏者手中。
然而,这样的象牙佛牌,绝大多数是出口转内销的机器流水线雕刻件。大象,在佛教中的地位无比崇高:佛祖释迦摩尼就是乘坐六牙白象进入母胎,普贤菩萨的坐骑也是白象。真正信佛的朋友,是不会佩戴象牙佛牌的。而真正的泰国佛牌,是用在泰国寺庙中老死的大象的牙齿所雕,产出本来就少,能在市面上流通的更是极其稀少。所以,中国市面上那些通过猎杀、走私、各种血淋淋的途径而来的佛牌,和佛没有半点关系。
不管是南派还是北派,牙雕固然很美,是古代工艺美术的传承,也是中国工匠精神的体现。需要注意的是,牙雕的重点是雕而不是牙,玩的是雕工而不是象牙。这与那些机器制作的所谓“牙雕”是完全不同的。
国际野生物贸易研究组织中国项目部主任周非,在面对媒体访谈时曾经说过:“没有一种时尚和文化传承值得以一个物种的灭绝为代价”。伴随着身边的人们对象牙制品的狂热,全世界大象的数量急剧下降。从2009年起,非洲象就深深的陷入被偷猎的危机中,在1979年时,非洲有大象130万头,到了2017年仅剩下41万五千头。短短的三十多年间,非洲象的数量减少了三分之二。中国的经济增长,对象牙制品的过度需求,是导致非洲象数量剧减的直接原因。偷猎者所获取的非法象牙经过欧洲或者东南亚的中转,大部分流入了中国市场。
早在1975年《濒临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CITES)》全球生效,象被列入CITES附录,象牙贸易也受到严格限制,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国内的象牙贸易基本是全面禁止。但是,非法的象牙贸易从未停止。直到2002年,博茨瓦纳、纳米比亚、南非三国,认为在CITES长期的管制中,国内的野生数量有了一定的增长,自然死亡的大象象牙被收集,也使得他们有一定量的象牙库存。为了真金白银,他们希望能将这些库存象牙卖出。CITES竟然同意了这个想法,并且制定了一套自认为很严格的象牙贸易审核标准。而中国也在2004年4月允许了二十余家企业生产和销售象牙,这些企业所生产销售的象牙全部实行标记,在标记符合相关规定的情况下,其象牙制品允许在国内流通。然而,根据CITES发布的报告显示:非洲地区遭到非法猎杀的大象的数量,在2005年前后急剧上升,这一定不是巧合。中国是世界最大的象牙消费市场。随着允许生产销售象牙制品的这个口一开,引起了非洲偷猎野生象牙又一个高峰。
在2014年的一天,生活在肯尼亚的世界上最巨型的一头大象“萨陶”被偷猎者杀害。萨陶已经45岁了,它的每根象牙重量超过了45公斤。它在肯尼亚东查沃国家公园中了偷猎者的毒箭身亡,尸体被发现时,象牙和象鼻都被偷猎者割走。国家公园的工作人员说在“萨陶”遇难前,动物组织已经连续跟踪萨陶18个月,就是为了防止偷猎者对它下手,然而它还是难逃惨死在偷猎者手下的命运。
在萨陶被残杀的两年后,肯尼亚总统在肯尼亚内罗毕国家公园焚毁了105吨象牙。目的就是对全世界宣告肯尼亚将全力打击野生动植物犯罪。肯尼亚是一个经济相对落后的国家,若是将这些库存象牙卖出,也不算小数目。肯尼亚总统在焚毁仪式上说:“这些象牙堆的高度代表着我们决心的强大。没有人,我重复一遍,没有人可以从事象牙贸易。因为这种贸易意味着大象的死亡,意味着我们民族遗产的死亡。”
相比之下,收藏几件象牙制品对你们又意味着什么呢?财富?权力?地位?还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呵呵,我看,只不过又是一种商业套路的终端罢了。从收藏的角度出发,象牙是一种在空气中非常容易氧化的有机质。妇好墓出土的象牙杯,完全靠各种胶水支撑到现在。三星堆遗址、金沙遗址和南越王墓的大根象牙,绝大部分在各种药水、硅胶里面密封着,动不动就花上一百多万换一次保护材料。象牙根本不具备黄金、钻石那样的“久远”能力。况且,作为毫无工艺精神可言的机器流水线生产的装饰品,就更谈不上什么收藏价值、保值、增值了。
所以,不要让一场愚蠢的投资骗局,成为大象灭绝的最后一根稻草。
(本文写作得到冉万里《丝路豹斑》著作相关内容启示)
参考文献:
1、张洁.论中国古代的象牙制品极其文化功能.〔J〕中州学刊.2009
2、马嘉会.张茜琦.全面禁止下象牙能否被替代.〔N〕.北京商报.2016(05)
3、张立.根除象牙贸易,中国必须行动.〔J〕.自然.2015(11)
4、张秩通.象牙浅谈.〔J〕野生动物.200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