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末代国王巴列维的流亡岁月
文:风舞飞沙
1979年1月16日清晨,伊朗国王巴列维紧急拜谒了老爸~巴列维王朝的建立者礼萨·汗的陵墓,随后带着王后和儿女们,匆匆登上了一架波音飞机,在德黑兰上空依依不舍的盘旋了一圈,转头向西离开了伊朗领空。
飞机上,巴列维国王向曾经的统治中心俯瞰了最后一眼。
他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自己的祖国。
巴列维不知道,他刚刚深情俯瞰过的德黑兰,人们正兴高采烈的涌上街头,载歌载舞。他的塑像被凿掉、推倒,头像被从钞票上痛快地剪掉。
很快,曾经以国王命名的街道、广场、村庄和城市,将一律改称“霍梅尼”。
就这样,79 岁的老人霍梅尼,通过发动国内群众斗争,竟然没费一枪一弹,把坐拥40 多万现代化军队的国王赶下了台,将伊朗改换天地。
要说清楚很“上进”的巴列维国王为何落到如此下场,自然离不开那个过于理想主义的“白色革命”。
不切合实际的追求快速工业化,让巴列维王朝忽视了农业经济的发展。再加上失败的农业政策,严重侵害了农民的利益,加剧了城乡之间的差距。
这导致,一部分进入城市的农民由于自身缺乏相应的职业技能,很难在城市中谋得一席之地,他们辗转成了城市底层贫民。
同时,虽然当年以德黑兰为首的大城市,人们已经过得相当世俗和现代化,甚至可以达到上午在巴黎奢侈品门店亮相的时装,下午就能在德黑兰瞧见;而在伊朗中下层民众之间,宗教势力依旧强大。
然而,针对那些“敌对势力”,巴列维既无法像土耳其猛人凯末尔那样直接从“肉体上予以消灭”,也没有能力和策略去妥善地安抚和安置他们;与此同时,王室和一些特权阶级的生活还特别奢侈腐化….
七十年代末,油价一路高涨后,又开始突然暴跌,这直接导致了严重依赖石油出口的伊朗政府出现了巨额财政赤字,国内失业率破了纪录还伴随着通货膨胀、物价飞涨….可这时,巴列维政权的上层大佬们,还高调继续着“腐化堕落”的生活….
于是,掌握了一定群众基础的宗教势力将改革的失败和社会矛盾统统推给了巴列维倡导的世俗化、现代化,鼓励人们重新回归经书中倡导的“纯洁朴素”的生活,去经书中寻找解决问题的答案——“不要东方,不要西方,只要伊斯兰”。
实际上,这更像是一种冲动的应激反应。
即便最终,伊斯兰革命后,很多伊朗人发现,自己也很难适应这种“纯洁朴素”的生活。
1978年底,美国卡特政府决定不再支持人心尽失的巴列维,开始尝试与领导街头革命的宗教领袖们“继续合作”。
为此,卡特总统特意派遣了时任北约总司令休泽将军专程赴德黑兰执行这个关键任务。
很明显,对于美国而言,谁掌权、信什么神,这些都不重要,能不能为其所用,好不好用,那才是关键。
在美国方面的运作下,原本就摇摆不定的伊朗军队,最终放弃了效忠巴列维国王。
1979年1月初,美国驻伊朗大使沙利文主动找到焦头烂额的巴列维国王,传达了华盛顿方面的指示,要求他遵循“伊朗人民的选择”,放弃权力,赶紧离开。
原本还指望美国出手相助帮自己摆平局面的巴列维国王,一时间惊讶得无法作答,缓了缓神后,摊开双手无奈地反问:“我能去哪儿?”
沙利文建议他去瑞士,但遭到了巴列维的直接绝,他认为那里人太杂,不安全,并暗示美方,他想要去美国。
几天后,华盛顿方面给了巴列维一个看似还算可以接受的回复——美方欢迎他去美国加利福尼亚棕榈滩安纳伯格庄园暂住。
同时,还在巴黎的伊斯兰革命领袖霍梅尼为了让各国接受自己即将启动的新政权,也主动发表声明说:“革命领导人”欢迎任何国家接受巴列维避难。
因此,这时的卡特政府推测,接纳巴列维国王避难,不会影响以后和伊朗新政府打交道。
1月12日,沙利文大使和北约总司令休泽将军又来到了德黑兰王宫,传达华盛顿方面的“最高指示”,要求巴列维保持伊朗军队的完整,并将军权移交给临时政府。
巴列维表示同意后,还提出了一个小请求,他希望飞安纳伯格庄园途中经停华盛顿,再见见卡特总统,但很快被美方无情拒绝,即便一年多前,双方夫妇还曾进行过友好互访,亲热的像老朋友一般。
1977年11月华盛顿,国宴致辞上,卡特总统给了巴列维无尽的美誉,伊朗使用至今的F-14战机也是这次访问的成果
1月14日,在离开前不到48小时的时候,美国驻埃及大使向巴列维转达了埃及总统萨达特的邀请,请巴列维夫妇前往美国的途中到阿斯旺聚一聚,并代美国向巴列维介绍了为他匆忙规划出来的“流亡路线”。
路线定好了以后,美国方面马上就开始着急轰人了——赶紧让巴列维腾地方,跟伊朗新政权搞关系。
1979年1月16日,巴列维和法拉赫王后到达了德黑兰梅赫拉巴德机场。
整个场面很是凄凉,到机场为巴列维送行的是曾经被他囚禁的政敌、临时政府首相巴赫蒂亚尔、宫廷大臣阿里纳吉和一批王室成员。
为了维持最后的体面,巴列维国王始终神色平缓,还故作淡定地对媒体说——“一段时间以来,我感觉很累,需要休息。只要政府建立了,我就放心了。我现在可以走了。”
按照路线计划,离开伊朗后,巴列维国王的第一站是埃及的阿斯旺。
在那里,他像一位仍然大权在握的君主一样,受到了埃及总统萨达特高规格的欢迎。
要说伊朗和埃及,虽然一个是波斯民族,一个是阿拉伯人,但两国之间的关系,向来不错。
巴列维国王的第一位妻子,法丝亚公主,就是当年埃及国王的亲闺女。后来,两人因为生儿子(伊朗王室是坚持一夫一妻制的)和性格不合等原因心平气和地离婚,但也一直保持着朋友关系,再娶、再嫁的伊朗国王和埃及公主都成功的组建了儿女双全的新家庭。
即便后来埃及推翻了君主制,成立了共和国,但也一直和巴列维时代的伊朗,保持着很亲密的关系。
特别是1973年的第四次中东战争中,以色列军队一路反杀,让埃及无比被动,要不是忌惮苏联的直接介入,差点就顺路进军开罗了。
此时,面对美国的压力,除了苏联和伊朗,世界各国都沉默了。而苏联那边,因为离得远,加上美国的百般阻挠,后来也没太舍得下本儿。
正当埃及绝望之际,巴列维国王不顾美国的强烈反对和各种施压,对埃及公开伸出了援手,又是主动给低息贷款,又是及时送武器、石油的。
在伊朗的帮助下,埃及在战争的最后阶段,表现出了少见的“阿拉伯式的英勇”,算是为自己阿拉伯世界带头大哥的“人设”,及时挽回了点颜面,也为埃及争取到了日后与以色列谈判,收回西奈半岛的筹码。
六年前巴列维国王不顾得罪美国,执意帮衬自己渡过难关的情谊,让埃及铭记于心。埃及总统萨达特当即表示,在我这儿,您就当自己家里,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
不过,这次,巴列维仅仅在埃及住了5天,就不顾萨达特的热情挽留,又去了另一个北非国家,摩洛哥。
在老友摩洛哥国王哈桑二世的大贾纳尔宫里,巴列维夫妇一住就是67天,直到哈桑二世委婉地下达了“逐客令”。
原来,哈桑二世之所以邀请这名逊位的伊朗国王来自己地盘上“小住”,除了念及之前的交情外,更是将巴列维看作了一个有利可图的政治筹码。
这时的巴列维仍然幻想“忠于”他的军队会再次出手镇压德黑兰的群众和教士集团,再加上中东“友邦”的力量,没准能“杀个回马枪”。
尴尬的是,随着霍梅尼返回德黑兰和伊朗新政权的趋于稳固——地球人都看得出,巴列维的复辟梦已经彻底破碎了。
同时,受到伊朗伊斯兰革命的影响,摩洛哥国内竟然也出现了一些反君主制、反世俗统治的苗头,首都拉巴特街头的墙体上,被暗地里涂鸦——“摩洛哥有一个国王已经够了”。
哈桑二世考虑到与伊朗新政权的关系和自己国内政权的稳定,也决定赶紧扔掉巴列维这个烫手山芋。
原本,按照计划,摩洛哥的下一站就是美国许诺的,充满了阳光海滩的加州棕榈滩安纳伯格庄园——一个环境风光一流的养生度假圣地。
没成想,此时的美国,竟然又变卦了。
卡特政府发现,这个伊朗的新政权,比自己预计的,要强硬得多,很不好惹。
为了保持与伊朗新政权的关系,美国方面竟然无情地撤销了在安纳伯格庄园接待巴列维的邀请。
美国一放鸽子,巴列维国王一家,就相当被动了——一时间竟找不到一个愿意接纳他的国家。
这时,看不到希望的巴列维的随行人员们,也开始各奔前程,陆续离他而去。
在摩洛哥的最后几天里,基辛格出面打了圆场——给巴列维联系了一个离美国非常近的加勒比岛国,巴哈马(注意,不是巴拿马),让他们全家飞去暂居。
1979年3月31日,哈桑二世为巴列维举行了隆重的欢送仪式,免费给他提供专机飞往巴哈马。
在和美国近在咫尺的巴哈马,巴列维一共住了70天。期间,除了美国前总统尼克松来登门拜访外,几乎没有任何曾经的“老友”过来看他们夫妇一眼。
即便巴列维国王,曾经被诸多美国政客和资本大佬们赞誉为“美利坚人民的老朋友”。
也正是在巴哈马,巴列维被法国医生确诊了患上了淋巴癌晚期。
这期间,巴列维以“治病”为由,曾多次试探能否去英国,但英国方面也无情地表示了拒绝。
1979年6月,病情急剧恶化的巴列维乘坐包机从巴哈马飞往条件相对好一些的墨西哥治病。
在墨西哥,巴列维向美国政府发出了无数次申请,请求被允许去美国治疗癌症。
在墨西哥逗留4个月后,巴列维终于获得了美国政府的通知,允许他去美国治病,但不得从事与治疗无关的活动。
1979年10月20日,巴列维抵达纽约并于当日住进了医院,准备接受一系列的手术。
美国给前国王做手术的消息,再次激怒了伊朗。11月,伊朗人质事件爆发,让美国陷入了异常被动的局面。
很明显,这时的巴列维,已经成为了美国的大负担,必须得赶紧轰走。
1979年11月30日,手术刚过一个多星期的巴列维拖着病躯被迫离开纽约的医院。
悲剧的是,地球那么大,他们一家人却不知道应该去哪里落脚。
首先,美国正式向他宣布,“签证即将到期,且证不能延期”,他们没法在美国境内久留。
那么,回墨西哥继续养身体呢?墨西哥紧急发出通知说,考虑到与伊朗新政府的关系,墨西哥不准备再接纳他们一家。
最终,美国人把巴列维一家塞进了飞机,送到德克萨斯州的一个设施简陋的精神病疗养中心暂时歇脚。
随后,又把国王一家再次塞进飞机,扔给了中美洲的军政府独裁国家巴拿马。
巴列维夫妇在巴拿马下飞机时,就被非常不友好的场面震惊了——巴拿马总统助理和美国驻巴拿马大使上前为他们带路,周围排列着一批荷枪实弹的巴拿马士兵和安全官员,就好像在押解囚犯一般。
几经折腾后,他们被一架直升飞机送到了一个名叫孔塔多拉小岛的军事基地。
巴拿马总统托里霍斯是个军人出身的独裁者(下图这位),奉美国之命,被迫接了这个“国际包袱”后,怨气很深,不但没给国王夫妇什么好脸色看,还曾粗鲁的辱骂已经卧床不起的巴列维是“废物”。
急火攻心再加上术后到处颠沛流离,巴列维的癌症急剧恶化,但巴拿马的条件简陋,无力医治;
更闹心的是,伊朗新政权对巴列维仍然穷追不舍,不断与巴拿马当局交涉,要求引渡巴列维。甚至,美国卡特政府为了解救扣押在德黑兰的人质,也向巴拿马政府施压,要求巴拿马政府交出巴列维作为交换人质的条件。
病床上,走投无路的巴列维夫妇不断向全球各国发出避难申请。
悲催的是,那些前几年还和巴列维夫妇老友般的相谈甚欢,互相追捧的君主和国家元首们,此时都选择了视而不见….除了年初他们流亡的第一站——埃及。
要知道,这时候帮助彻底失势的伊朗国王一家,不仅捞不到任何利益,更会激怒“非常不好惹”的伊朗新政权。怎么合计,都是回报率低,风险还极大的一件事儿。
最终,埃及总统萨达特不惜以同伊朗伊斯兰共和国直接“断交”为代价,主动接纳了国王一家人,并提供了最高规格的政治庇护,还举全国之力,为巴列维治疗癌症。
1980年7月,流亡一年半后的巴列维国王,在埃及离世,终年61岁。萨达特总统再次不惧各方压力,亲自为他主持了体面的高规格国葬。
次年,萨达特总统在国庆阅兵式上遇刺身亡。
消息传到伊朗后,伊朗最高精神领袖霍梅尼非常激动,直接称赞那几名行刺的埃及官为“英雄”,并将埃及驻伊朗大使馆所在的街道以主犯——“伊斯兰布里”的名字重新命名。
可见,为了一个逊位的老君主,双方积怨之深。
小了巴列维近20岁的伊朗末代王后法拉赫·狄巴至今仍然健在。
在埃及住了几年后,随着伊朗和美国关系的相对缓和,她又带着子女前往美国生活,儿女长大成人后,又去了法国定居。多年来,她靠着一定的海外资产和拍卖自己的首饰度日(那些珠宝都是珍藏品,一直在不断升值),同时也做一些代言,出版回忆录等等,过得并不差钱,物质生活方面一直很奢华。
但悲剧的是,法拉赫晚年接连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噩运。
2001年,她31岁的小女儿莱拉·巴列维公主因服用过多的镇定剂去世,被外界怀疑是自杀。
莱拉·巴列维从8岁开始开始跟着家人流亡,巨大的心理阴影导致了她患上重度抑郁症,为此,法拉赫对这个小女儿注入了最大的关爱。莱拉的意外离世,对法拉赫的打击很大,曾经导致她一度精神失常。
十年后的2011年,巴列维和法拉赫的次子阿里·礼萨·巴列维,在美国波士顿家中饮弹自尽,时年44岁。
阿里王子原本非常优秀,哈佛大学博士,有着体面的职业,还是多家美国上市公司的股东。但是,他和妹妹一样,也长期受抑郁症困扰。
“我像一只死老鼠一样被美国扔出了伊朗,并无情抛弃”——这是巴列维临终前,在回忆录中留下的话。
很可能,此时的巴列维,最怨恨的,并非赶他走的霍梅尼,而是唯利是图且冷酷无情的美国。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的儿女们在颠沛流离多年之后,竟然还都选择了去美国接受教育、定居、工作,甚至在美国主动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也不知道巴列维国王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