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功过弗朗哥
图:艾尔帕尔多宫及花园
序
马德里西北郊,有密林水库,鹿园御院。
在参天橡树和幽幽刺柏的簇拥中,一座带花园的长房形建筑,坐落于鸟语花香之间。
追根溯源,这座兴建于公元1561年的皇家古堡,其历史比位于市区大名鼎鼎的的东方宫还要早两百多年。
灰蓝瓦下,米黄墙内,收藏着16世纪到19世纪以来被历代王宫贵胄搜集和把玩的稀世珍宝和遗迹文物。
这里最吸引我的,不是那些惟妙惟肖的人物雕塑,绚丽多彩的巨幅壁画,雍容华贵的手工挂毯,黄铜鎏金的精美烛台,而是二楼挂着水晶吊灯,铺着绒布地毯的豪华大厅内,一张带裂缝的朱漆红木镶金办公桌。它属于曾居住于此长达35年之久的那位饱受争议,可肆意指定国王的非皇室成员。
泛黄的老照片上,一位神情严肃的老人坐在堆满文件的宽大书桌背后,若有所思,目光好像炯炯有神,又似黯然无光,不知道是习惯于朝九晚五,还是厌倦了案牍劳形,竟让人产生一种高堂明镜悲白发的错觉。
就在这桌前,由他签署的各种政令和文件,曾让无数人刹那间飞黄腾达,抑或家破人亡,因此,一提到他的名字,多少人一度顶礼膜拜,肃然起敬,亦有多少人一度咬牙切齿,谈之色变。
然而也就是此处,冥冥中成为了一个历经风雨飘摇的没落帝国,勇敢迈开步伐,最终走向民主的起点。
艾尔帕尔多宫,弗朗西斯科·弗朗哥办公桌,我们的故事,就这样有了开端。
图:殉难谷圣十字教堂
墓穴森森
参观过马德里郊外殉难谷的人,都会为那个矗立于山峰的高大十字架和十字架下方巨大的洞穴式教堂所震撼。作为外国背包客,会在莹莹烛火和森森石雕中缱绻流连,却很少能刻意去关注,在那肃穆庄重的石棺里,安葬着一位贡献卓越却累负骂名的西班牙政治家,以及附近灵柩里那些曾今因为他在峥嵘岁月,纷扰年代里争锋相对势不两立的西班牙儿女。关于弗朗哥,应该从他的墓园说起。
佛朗哥葬于瓜达拉马山区殉难谷圣十字教堂,距离马德里约40公里,距离艾尔帕尔多十多公里。从马德里搭乘C8至Escorial客运中心,换乘旅游巴士127开到山顶,需要两小时,自驾一小时。
埃斯科里亚尔小镇与艾尔帕尔多相同,有规模宏大的皇家修道院和王室陵寝,旁边山林里的殉难谷与其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似乎相互照应却又分隔两处,似乎互不关联但又相距不远。
第一次了解这里,是在研究生班政治交流课上,年过半百的老师讲政治符号时,放出它的照片,是为控诉暴政的反面教材。
第一次经过这里,是在去古城塞戈维亚的客车上,公路边的山谷里,十字架尤为显眼,我拿出相机拍照,坐在旁边的西班牙中年妇女精神振奋的,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刻意宣传,只言片语里,透着敬畏,唏嘘,还有少许骄傲。
第一次到达这里,是在2013年的秋天。参观过埃斯科里亚尔修道院的王室陵寝,在温暖的阳光下享用过入口即化的伊比利亚火腿和闪烁着琥珀光泽的美酒,便搭上了去往山顶的客车。
驶过山脚下的石门,接受武装警卫的检查,便开始在盘山道路上蜿蜒行驶。路边苍松郁郁,令人心旷神怡。 陶醉片刻,就到达了墓园所在的山头。
弗朗哥陵墓是由广场,回廊,山洞教堂组成的一套天人结合的建筑体系。圣十字教堂坐落在层峦叠嶂的丘陵谷地中一个小山头上,山头两侧均被铲平,以巨石铺就成数万平方米的广场。
站立于位于十字架东方的广场之上,极目远眺,视野极佳——蓝天白云下,阳光普照起伏丘陵间的乡村和原野,一片生机盎然。回头仰视,可见一个巨大的石雕十字架矗立于山顶最高处,如利剑般顶刺虚空。高耸的十字架展开双臂,大得夸张,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油然而生。绕行至十字架背后,山脚下恢弘的券拱回廊正中,是一扇巨型拱门,步入大门,穿过十几米高的门厅,里面是人工开凿的100多米长的隧道,隧道尽头便是大教堂正厅。正中位置上,安置着弗朗哥的灵柩,正好位于山顶巨型十字架下方。灵柩四周及外面广场合葬着西班牙内战期间对立双方阵亡的士兵和一些陵墓建造徭役苦力。
我并不知道,自己误打误撞,带着踏青的心情,参观了一座规格极高又饱受争议的历史遗迹,以至于无法分辨那些少许古板的雕塑、壁画、神像究竟属于古罗马、古希腊、文艺复兴、巴洛克、新古典、还是后现代的艺术风格,更惊讶于教堂里持枪警卫对拍照游客的呵斥。毕竟,这样的排场,只在梵蒂冈博物馆教宗圣地西斯廷小堂里遇到过。
这座洞穴式大教堂以至于整个陵墓区是经佛朗哥本人设计和国王批准后方才动工兴建的,构思些许独特。有人说,这里是长枪党法西斯独裁者的靖国神社,是耻辱之地,暴政象征,也有人说,这里是混乱历史的休止符,西班牙走上民主自由、繁荣昌盛道路的里程碑。
传言道圣十字教堂本来是用于安葬弗朗哥和他的同僚、战友的,结果因为修得太过宏大,以至于到他被下葬之时,陵园里很多墓穴始终未被填满,索性就拿出一些位子,邀请对手共享……
不管后人编了多少理由,上天似乎偏要向大家昭示,就在在弗朗哥遗体旁边,那些自相残杀的对立者们终于在死后和解了,暴风骤雨和血流成河之后,留下了一个团结、复兴、民主、自由的西班牙。
传言道,佛朗哥晚年有过某种悔悟,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然而上帝和西班牙人民似乎并不是那么宽宏大量,不愿意轻易放过他。
一座皇宫,一座墓园,一个起点,一个终点,召唤着我去探寻尘封岁月里的鼓角争鸣,刀光剑影,吸引我们去参悟和审视一个历史人物的一生。
有一次学生放学回家后告诉我,她的西班牙文学老师弗朗西斯科先生是一个极端的左派,尤其憎恨与之同姓的弗朗哥。老师说,每当和别人说起自己的名字,人们不免会恭维:“哦,你就是弗朗西斯科·弗朗哥那个弗朗西斯科吧。”
这就好比在中国,你姓孔,并不会太拒绝朋友好意的认祖归宗到孔子,你姓孙,并不会太反感人们联想到国父,实在是一种抬举。可当同样的情况发生时,这个喜欢听留声机,喝下午茶,读古典文学,迷魔幻现实主义的儒雅绅士就会一反常态的高高竖起中指,问候说话人全家。
文化课时,外籍教师问中国留学生弗朗哥是谁,总有开小差的想都不想就蹦出一个“民族英雄”,此时此刻西班牙人十分尴尬,脸上挤得出水来。
当今西班牙名声在外的文艺作品,但凡要被炒为经典,都不免涉及同一个主题,同一段时代背景,诸如《时间的针脚》、《潘神的迷宫》、《蝴蝶的舌头》、《格尔尼卡》、《内战的预感》……都是对弗朗哥治下的西班牙的血泪控诉和深沉反思。可非常奇怪的是,当我怀着寻找共同话语的心情和西班牙文艺杂志专栏作家谈起这些作品时,她却耸耸肩说:“其实在当今大众文化圈子里,这些作品知名度并不高,接受度并不好。”
是的,现在确实很少有西班牙人公开站出来力挺弗朗哥,就像很少在柏林的广场上看见有人行纳粹礼一样。然而也从未见到过有人在他垂垂暮年里进行自由的反抗,更很少听说有人在他故去以后带着臭鸡蛋去问候。虽然马德里已经雷厉风行地隐没去所有关于他的雕塑,可去弗朗哥化运动却似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节奏,唯有那座堪称豪华惊艳的墓园,至今保养良好。
弗朗西斯科·佛朗哥(Francisco Franco 1892-1975),西班牙前国家元首、大元帅、“国民运动”最高领袖、摄政王。亦有另一套称谓——西班牙长枪党党魁、西班牙内战期间投机取巧推翻民主共和国的窃国大盗、军阀、法西斯独裁者、民族主义者、纳粹主义者、投机主义者。
这些盖棺定论的头衔足以表明他就像曹操、朱棣、袁世凯、查韦斯、叶利钦一般,是难以界定的枭雄。如果他仅仅是像李世民、华盛顿、玻利瓦尔、戴高乐这样的豪杰圣贤,那么就直接在鲜花和掌声里上天堂了。如果他仅仅是像周幽、商纣、尼禄、希特勒、墨索里尼这样的昏君暴虐,那么就直接在诅咒和唾弃里下地狱了。很显然他变幻莫测,游走两者之间。
所以,历史教科书上的插图里那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小胡子,旧照中站在元首专列旁一脸堆笑向希特勒行礼的军人,还有比塞塔上表情威严的这个老人,究竟属于天使,还是恶魔?
年少有为
读《拿破仑传》,有一段故事令人印象深刻——少年拿破仑身材矮小,喜离群索居,手不释卷,固常常被同学讥笑和骚扰,于是他圈出一块自己的领地,谁若进犯,就拿起农具反抗。似乎所有的风云人物都有独特的个性和相似的青少年成长经历。
1892年12月4日,佛朗哥出生于西班牙科伦那省费罗尔的军人世家,祖上连续六代均为海军军官,其母为保守的中上层阶级,其兄莱蒙是西班牙空军翘楚。少年弗朗哥励志参加海军,但无奈美西战争后,西班牙海军已是樯橹之末,威风不在,军事学院减少招生人数,将他拒之门外。退而求其次,1907年,父母把14岁的弗朗哥送进托莱多一所著名的步兵学校读书。三年后顺利毕业,领陆军少尉衔。1912年,赴摩洛哥参加西班牙殖民战争,次年,升任当地最精锐的骑兵部队中尉。
年轻的弗朗哥性格内向,少有知己,很少参加轻浮的娱乐活动,却勤勉努力,很快展示了其军事指挥和统帅才能,赢得了“彻底的职业献身精神”的美誉。1915年,23岁的他被擢升为西班牙陆军最年轻的上尉。
1916年,他在摩洛哥里夫山脉战役中光荣负伤,被重机枪子弹打伤胃部和肺部,不得不回国休养。
1920年,双喜临门,迎娶名门之后卡门·波罗为妻,并升任西班牙驻摩洛哥海外军团副司令,时年28岁,3年后接管全部指挥权,升任司令,受到国王阿方索十三世接见。次年,在镇压里夫部族的民族大起义中小试牛刀,初露锋芒,同时也因此欠下第一笔镇压民族独立的血债。
因为战功赫赫,1926年,年仅33岁的弗朗哥晋升准将,成为欧洲最年轻的将官,赴法国进修。
此时此刻的弗朗哥,作为初出茅庐的职业军人,谈不上太多的理论和主义,而服从命令,尽忠职守,勇敢顽强,不惧牺牲,报效国家,维护民族利益就是军人的天职。从这个角度上来讲,他出类拔萃,无懈可击。
宦海沉浮
1928年,正值壮年,意气风发的弗朗哥将军出任新成立的萨拉戈萨地方陆军学院院长。
1931年,在资产阶级革命烽火燃遍整个欧洲之际,西班牙爆发革命,君主政体被推翻,成立第二共和国,新西班牙共和国的领导人采取了坚决的反军国主义政策,军事学院被解散,佛朗哥院长被取消现役军人资格,列入退役名单。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失意,被左翼政府清算。尽管如此,作为一名保皇派军人,却并没有图一己私利,支持恩师,知名将领何塞·圣·胡尔霍发动的军事政变。事实上,此时的弗朗哥是明智的,政变以失败告终,圣·胡尔霍被捕入狱,获无期徒刑。1934年3月获得特赦后,流亡葡萄牙。
1933年,时来运转,保守派重掌大权,弗朗哥因此复职,次年,因镇压阿斯图里亚斯矿工起义有功,升任少将,受到重用。1935年5月,官运亨通,任右翼政府陆军参谋总长,负责整饬纪律,加强军事制度。
无力控制国家的中右政府最终还是被解散,新一轮大选定于1936年2月举行。这时西班牙分裂为两派,右翼民族主义集团和左翼人民阵线。一般来说,右翼代表保守的上层势力,左翼代表进步的基层群众,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简单,界限并非十分明显。左翼虽赢得选举,但新政府却无力阻止西班牙的社会和经济加速分崩离析,尽管佛朗哥从未属于任何党派,但迫于不断加剧的无政府状态,要求政府宣布进入紧急状态。 但他的要求被忽视和拒绝,同时被调离总参谋部,派往偏僻的加那利群岛。这是他第二次失意,不再任机要军职,被抵触流放。
历史总是相似的,当法国的革命家们纸上谈兵,唾沫直飞,山穷水尽的时候,想到了拿破仑的火炮,当腐败无能的清廷回天乏力的时候,想起了“足疾”在家的袁慰亭的北洋。如果一定要追究一个恪尽职守的青年军官是怎样变成一个生杀伐戮,老谋深算的政治家的原因,不如好好思考一下那个年代那些书生意气,大谈理论却丝毫没有实际作为,于经济建设,利益分配,权利构架毫无建树的所谓正人君子们是怎样的浮夸,怎样的狭隘,怎样的无能。
种子就这样埋下了,毕竟那些在战场上为国家受过伤,流过血的军人铁骨铮铮,不是政治家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猎狗,不是朝堂上脱衣卖笑的歌妓,或者说,要想避免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宿命,要么解甲归田,郁郁而终,要么揭竿而起,取而代之。最终弗朗哥选择了后者,这符合他的经验,能力和性格。于他自己是理所当然,于整个西班牙,却不知是福是祸。
历史总是无情的,物极必反,成王败寇。
走向独裁
1936年2月,西班牙举行新一轮大选,左翼人民阵线最终获得胜利,弗朗哥旋即联系寄居里斯本的圣·胡尔霍,决心以军事叛乱来回应共和国政府及其一系列改革措施。圣·胡尔霍被公推为叛乱的国民军领袖。
1936年7月17日,随着西属摩洛哥一家电台发出一条奇怪的天气预报:整个西班牙晴空万里。圣·胡尔霍、摩拉、弗朗哥等军事将领发动武装叛乱,驻西属摩洛哥梅利里亚兵团揭竿而起,反对通过选举产生的人民阵线联合政府,公然挑起内战。而这条天气预报,正是联络所有叛军的暗号。
3天后,压抑已久,踌躇满志的圣·胡尔霍带着无数行李,其中大多是华丽的礼服,登上一架意大利造运输机,启程飞往西班牙指挥作战。机组成员苦劝其轻装简随,以免超重,但作为身经百战死里逃生的著名将领,他却不以为然:“作为未来西班牙的国家领袖,我应该有恰当的打扮。” 就这样,不听劝阻,掉以轻心的圣·胡尔霍一行因为飞机超重,在葡萄牙埃斯托里尔遭遇空难,无人生还。当日,正在非洲指挥摩洛哥德土安叛军的弗朗哥理所当然的接过自己同僚,上司,恩师的权力,成为当仁不让的叛军领袖。在天主教会、保皇派、旧军阀、国际反动势力的支持下,叛乱立即像瘟疫般在西班牙各大城市蔓延,百分之八十的共和国军队投靠叛军,一股逆流席卷北非,登陆伊比利亚,逼近首都,包围巴塞罗那。
此时人民阵线终于停止喋喋不休的纸上谈兵,开始给未经过任何军事训练的工人发放武器,让他们去抵抗武装到牙齿的专业军队。这个新生的政权基础薄弱,缺乏政治斗争的经验,没有强硬的政治、经济、军事、宗教的后盾,在内部派系纷争不断,矛外部盾冲突复杂激烈的情况下,却将矛头直指以根深蹄固,枝繁叶茂著称的教廷、军队等保守势力,从一开始就为失败埋下了隐患。
十万火急,工人、市民、妇女、甚至学生们走上街头,开着自家的敞篷轿车,抱着连保险都不知道在哪里的冲锋枪,揣着连拉环都不知道怎么拔的手雷,叼着烟斗,吹着口琴,弹着吉他,哼着小曲,就去捍卫理想,保卫家园了。一些人天真地以为战争真的像史诗里面描绘的那样浪漫,治国真的像是戏剧里演绎得那么简单。
在初期的交锋中,叛军并非势如破竹,所向披靡,共和国军队勇敢顽强,誓死捍卫民主、自由,围城战毫无进展,转入僵持阶段。极富作战及指挥经验的弗朗哥思维灵活,最初发现战局不利,就早已想到使用外交手段,联络意识形态与之相似的德国、意大利,寻求武装干涉,魁首们一拍即合,德国提供五万军队及各种于当时还属于划时代的先进装备,意大利提供十五万军队,加入战场。
至今还有很多人抓住这一点不放,使劲替人民阵线鸣冤叫苦,扼腕叹息,打抱不平:“自家人闹矛盾,怎么可以找外援呢?”殊不知人民阵线也在寻求外援,只是英法美自私自利,也不看好这帮政治儿童,更害怕得罪疯狗一样的法西斯,所以出奇一致的保持了绥靖,缄默和中立。只有苏联抛出橄榄枝,却不过是想在伊比利亚练练兵,在资本主义阵营顺手牵羊,在地中海门户扎下颗红色钉子而已。其诚意体现在为共和国派去了几百顾问,统筹苏联卖给西班牙人的交通工具,此间骗取新生孱弱,正陷于水火之中难以自拔的共和国政府黄金600吨,至今不予承认。
危难之中,只有以无产阶级、反法西斯战士以及自由人士为核心力量,来自中、美、英、法等全世界54个国家的工人、农民、职员、学生、知识分子、艺术家、医生、记者等组成的志愿军,庄严宣誓:“……我自愿来到这里,为了拯救西班牙和全世界的自由,如果需要,我将献出最后一滴血”。他们跋山涉水,登上伊比利亚半岛,怀着大无畏的精神,向危难中的共和国政府伸出援手。这中间不乏白求恩、聂鲁达、海明威这样的著名人物。
1936年10月14日,第一支国际纵队抵达阿尔瓦塞特,11月8日,马德里街头响起了用法语、英语、德语等共同吟唱的《国际歌》。弗朗哥力求速胜的幻想就此破灭。
然而,实力悬殊,如同毕加索名画《格尔尼卡》上所描述的最悲惨的一幕还是发生了——普鲁士职业军人驾驶的斯图卡轰炸机发出凄厉恐怖的尖啸声,俯冲着投下炸弹,摩托化步兵在车辆和轻型坦克的掩护下推进,房屋轰然倒塌,要塞化为平地,碎片四溅,烟尘弥漫。希特勒正愁找不到地方试验他手下的将军们鼓吹了好久的闪击理论,就在巴斯克小镇大开杀戒。
战壕这边,来自于不同国家的年轻人,语言不通,弹药不济,指挥不灵,训练不足,看到大兵压境的那一刻,就算不丢盔卸甲,也已是乱作一团。战争毕竟不是嘉年华,战场毕竟不是游乐园,在付出了五千人伤亡的代价之后,国际纵队在人民阵线的掩护下爱死撤离。
不得不说,对无数西班牙儿女,各国战士的伤亡,人民阵线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从一开始他们就埋下了失败的种子,这群文人雅士不可能不知道西班牙是个到了20世纪还在收什一税,经济以农业为主,一半以上国民没有受过教育的状况,而在这样一个破败不堪,病入膏肓的基础上,在撇开军队,教会,中产阶级的条件下搞选举,搞改革,搞华丽无比的上层建筑,如玩火自焚。祸起萧墙,引狼入室之后,他们和他们真诚抑或不真诚的外援就只剩下豪言壮志,意气风发过后的束手无策了。
1939年3月28日,因为人民阵线的一系列的失误,弱不克强,叛军占领马德里,建立独裁统治,弗朗哥自任国家元首兼大元帅。长枪党占山为王,摧枯拉朽,人民阵线大势已去,覆水难收。
至此,弗朗哥告别戎马生涯,从军用帐篷、要塞堡垒,搬进了王室宫殿,在这张阔气的书桌上,开始了长达三十多年的独裁统治。
是抱负,也是报复,1939年8月起,弗朗哥独揽一切立法、行政和司法大权;取消其他一切政党,宣布法西斯政党——长枪党为唯一合法政党;把共产党人和进步人士关进监狱和集中营;恢复天主教会的特权,授权教会对戏剧、出版、书刊实行严格检查;掀起排犹派外运动;把同性恋者送进精神病院;并规定没有丈夫或父亲批准,妇女不得参加工作;任何敢公开谈论民主或反对现政权的公民都将受到惩处。据统计,西班牙内战后遭处决的人数达15,000至35,000人,还有更多人遭监禁,强迫劳动。仅1939年底,就有50万人被投入监狱。
终于,他做到了,那么多平时歌颂自由,赞美民主的文人骚客,自由卫士,居然没有一个人出来成功地拦住他。终于,弗朗哥完成了从军人到政客的转变,并且越走越远,开始了从政客到老谋深算的政客的不归路。与其说是他心有向往,不如说是时局造就,潮流逼迫。
独裁者往往都喜欢打着民族主义的旗号,再与宗教势力媾和,遂以国父自居,铲除一切异己,实施残暴统治。仅仅从弗朗哥的生平就不难看出,他身上似乎没有一丁点自由、民主斗士的血液。这样的人,终究会受到历史的公正审判,大多数是走向不可收拾,千夫指万人骂的局面,落个遗臭万年的可耻结局。不可一世的希特勒自杀后,残尸在防空洞外被草草火化;豪情万丈的墨索里尼被当众处决悬尸示众;权倾一时的斯大林尸骨未寒终被请出克里姆林宫挫骨扬灰。而佛朗哥,却在二战之后宣布西班牙为君主国,自任终身国家元首,继续专权统治西班牙直至寿终正寝。
直到今天,他的遗体还安息在由国家出资,军警守卫,精心料理的陵园里。每年11月20日,都有数千名当年的追随者来这里敬献花圈、行法西斯礼、守夜,抑或在马德里老城王宫前的东方广场上集会,他们嚣张的挥舞着具有长枪党标志的西班牙旧国旗,呼喊着侮辱西班牙首相、同性恋者、穆斯林和外国移民的口号,怀念一个恐怖的年代。
从1975年佛朗哥去世到21世纪初,西班牙几乎无人公开评论佛朗哥。不敢?不愿?不屑?或者是各派政治势力已经达成默契—— 为了使国家能够和平地向民主过渡,暂不公开评价西班牙内战和佛朗哥独裁政权。
而新成长起来的一代西班牙人接受了更多民主自由的思想,逐渐开始突破创新。他们认为,佛朗哥时代结束已有30年,西班牙的民主制度已经成熟,到了该清算这个独裁政权的时候了。西班牙的一些学者,包括若干人权组织主张,应该把他的遗体从殉难谷移往私人墓地,并建议把殉难谷变成控诉西班牙内战和佛朗哥独裁统治的博物馆。西班牙的文艺界涌现大量调侃讽刺批判弗朗哥的著作。然而,这并不表明新生代就站在了正义的一方,很大程度上,敢于否定强权,看起来是一件很个性的事。而骂一个故去多年的人,是不需要付出半点代价和责任的。
2004年4月,西班牙政府终于准备解决佛朗哥问题。2005年3月,最后一尊弗朗哥塑像被从马德里移走,人们把佛朗哥从路标上抹去,给街道重新命名。政府于2004年7月组建“内战和佛朗哥主义委员会”,专门负责解决社会各界关注的佛朗哥问题,包括如何处置殉难谷等,但由于涉及面广,争议大,迄今还没有拿出一条像样的建议来。
长袖善舞
弗朗哥之所以能够像不倒翁一样稳居政坛,直到去世多年后还具有深远的影响,那是因为作为一个政治领袖,或者说作为一个天才的外交家,他的审时度势长袖善舞带给西班牙实实在在的好处不可否认。他留给西班牙人民的不是美丽的许诺和空虚的蓝图,而是实实在在的收益,是国家的现代化。
1588年,西班牙称雄世界的无敌舰队在英西大海战中以多败少,19世纪,法西联合舰队在特拉法尔加海战中灰飞烟灭,从此这个世界霸主退居二线,一蹶不振。在20世纪上半叶硝烟四起的历史进程中,积淀丰厚的奥匈支离破碎,实力强盛的波兰为人鱼肉,骄傲自大的高卢丧权辱国,穷兵黩武的德意濒临毁灭,红日不落的英国遭受重创,然而,弗朗哥治下的西班牙稳步发展。无论是内战,二战,还是冷战,他总是能正确的选择站队,在一场场博弈中为自己的国家谋取最大利益。
1939年,尽管佛朗哥谋求内战后重振西班牙,但这场战争使国家资源耗尽,继续分裂。5个月后,二战爆发,政局更加不稳,佛朗哥最初震惊于希特勒无故入侵信奉天主教的波兰,小心翼翼地避免单独卷入战争。这是对他的统治的严峻考验。在整个大战期间,佛朗哥一直谨慎地周旋于两大集团之间,见风使舵,利用英、美与德、意之间的矛盾,从中捞取无尽好处。英法为了阻止佛朗哥靠近轴心国,不断地在经济上援助西班牙,以拉拢其在大战中保持中立。
佛朗哥考虑到西班牙的国力不强,同时也害怕德、意控制和干涉西班牙内政,在大战初期,有意疏远轴心国。
在一次马德里盛大阅兵典礼上,西班牙故意把准备要出席的德国元帅赫尔曼·威廉·戈林的名字排在法国驻西班牙大使亨利·菲利浦·贝当的后面,使早已将自己的元帅节杖、礼服送到马德里以施威摆阔的好大喜功的戈林受屈受辱,最终放弃到马德里参加观礼。大战期间,佛朗哥宣布西班牙为中立国,游离于交战双方之外,时而靠近德、意,时而为英、法叫好。当德、意力促西班牙加入轴心国参战时,佛朗哥予以回绝,委婉地给德国外长里宾特洛甫写了一封长信,向希特勒表示:如果德国能拿出一个必胜的证据来,西班牙马上加入轴心国集团。
1940年上半年,德国连连获胜,横扫西欧,热衷投机的佛朗哥保持中立的立场开始倾斜,但这并不是头脑发热,他有自己的盘算——趁机收回被英国人控制两个多世纪之久的战略要地直布罗陀。6月,佛朗哥突然出兵占林当时由德、意、英、法四国共管的丹吉尔。佛朗哥在采取这一军事行动前,只通知了德、意,而没有通知英、法。随即又提出收回直布罗陀的口号。以一弱国之力,从列强口中抢回自己的土地,比起大多数政治家来说,这已经是胆识过人。
1941年6月,希特勒进攻苏联,佛朗哥表示完全支持希特勒的行动,并请求德国允许西班牙长枪党志愿军参加对苏战争,以报答1936年至1939年间德国给西班牙“兄弟般”的援助。弗朗哥组织了德械德装的“蓝色师团”(250志愿步兵师)开赴苏联前线,这只队伍骁勇善战,一直坚持到柏林保卫战。即便如此,弗朗哥仍为自己留有余地。对外他宣布”西班牙由中立国转变为非交战国“,对德国他强调“西班牙派志愿军并不等于站在德国一方参战“。
1943年,眼看轴心国取胜渺茫,弗朗哥立刻调整外交政策,宣布西班牙由“非交战国”恢复中立。
诡诈多变,反复不定,占了便宜不卖乖,这或许有些不耿直,但其结果是欧洲的大多数城市毁于战火,人民流离失所之时,西班牙很少挨炸弹,政治和经济稳步发展,这也就为后来的繁荣提供了良好的契机。
功过相抵
西班牙在19世纪内持续衰落,丧失大量殖民地,至1956年,那个过去辉煌一时,用无敌舰和火炮将地球像切蛋糕般一分为二的殖民霸主,沦落到只掌控着非洲在大西洋沿岸的几个小殖民地的落魄窘境。1976年西撒哈拉独立,宣告了强盗时代的彻底结束,掠夺策略不再有任何市场。1936至1939年的内战大大地重创了国内的经济,加之当时的二战环境,甚至曾引发过饥荒。在这样的历史背景和国际政治环境下,复兴势在必行,刻不容缓。
当二战结束,冷战的铁幕落下,佛朗哥利用美苏矛盾,实行亲美政策。西班牙丰富的资源,关键的地理位置和佛朗哥鲜明的反共政策,使其作为二战中的法西斯帮凶逐渐逃脱制裁,和西方民主国家缓和关系。1953年,佛朗哥与美国签订了《美西协定》,向美国提供海、陆、空四个军事基地。从而获得美国经济、技术上的援助,依仗美国的势力和影响,佛朗哥在外交上获得了更宽的活动空间,以打破联合国对西班牙的制裁。
弗朗哥也不时拉拢英、法,来增强同美国交往中讨价还价的实力。1963年,美西协定十年有效期满,按规定重新讨论延期的条款。正值此时,美法关系紧张,佛朗哥抓住机会,发展西法关系,双方外事活动频繁,委员互访,发表联合公报,签订海空军联合演习协议等,旨在为美西协定延期谈判增加筹码。果然,在1963年签署的美西延期协议中美国几乎满足了西班牙的所有要求,通过该协定,西班牙共接受40多亿美元的援助。
从1939年起,西班牙政府一直推行一种自给自足的政策,到50年代初,人均GDP勉强不足西欧国家的40%。这时很多技术官僚的想法获得了佛朗哥的批准,并争取到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资助。在这一阶段,大政方针上,弗朗哥政府努力开发旅游业,推动工业化,操作细节上,禁止解雇固定工人,建立较发达的社会保险制度,禁止把小佃农从土地上遣散。西班牙经济因此得到了大力发展,成为当时世界上仅次于日本,经济增速第二快的国家。至1974年,西班牙人均GDP达到了西欧国家的80%。汽车业,核电,都得到了长足的发展。
在1946年西班牙仅有72000辆私家车,至1966年有超过一百万辆,当时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的涨幅可与此相提并论。SEAT 600,可以说是一个时代的标志,深受工薪阶层的欢迎。
1959年至1973年,西班牙经济的飞速增长,中产阶级增加。建于1957年,坐落在西班牙广场上高达142米的马德里塔,向世人宣布了西班牙经济奇迹Milagro económico español时代的到来。
瑕不掩瑜,再好的政绩也无法将他在内战短短几年中欠下的血债还清,不知道是处于对权利的贪恋,还是对报复的恐惧,1947年,佛朗哥签署了《国家元首关于国家元首职位继承法》,宣布西班牙为立宪王国,规定自己为终身摄政者,有权指定国王继承人,罢免国王继承人的权利。
伯乐识马
1948年,弗朗哥将年仅十岁的西班牙波旁王朝末代国王阿方索十三世之孙,巴塞罗那伯爵之子,胡安·卡洛斯接回马德里,为他安排了欧洲传统的王室教育,至此给予这个在罗马出生,从小颠沛流离的少年的成长提供充足的养分。
佛朗哥为卡洛斯提供一流的教育机会,却很少与他讨论政治,更从不向他灌输自己的政见。当年轻的王子主动问佛朗哥,在这样或那样的情况下,我该怎么办时,佛朗哥会恭敬地回答:“我真的不知道。可是,在任何情况下,殿下,你都没有必要做那些我不得不做的事情。当你成为国王的时候,时代已经变化了,西班牙的人民也将和不同。”当胡安·卡洛斯一世要求旁听高层政治会议时,佛朗哥予以劝阻:“这对你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你不可能去做我要做的事情。”,是的,作为大权在握,又没有儿子的摄政王,弗朗哥似乎把胡安·卡洛斯当成了自己的儿子,小心地安放于襁褓之中,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只把一个更加温和的新环境留给这位继承人。
1969年,弗朗哥指定西班牙名义上的王位继承人之长子,32岁的胡安·卡洛斯为他的接班人。这是弗朗哥作为一个谜一样的政治家,区别于所有独裁者的最大特点,此时此刻他完全有能力彻底废掉君主制,扶持自己的族员亲信,一统江山万万年,如果是这样的话,起码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再敢议论他的是非了。而事实上,今天的国王还来自过去的王朝,而年轻的国王也深谙弗朗哥一片苦心,上台之后,面对极其复杂的政治形势,努力调和各派势力,为求西班牙发展,不计前嫌,不言是非,同时任命西班牙历史上最伟大、也是最重要的首相,冈萨雷斯·苏亚雷斯大力推进民主化改革。而胡安·卡洛斯一世于2014年的主动禅位,更让很多居心叵测的评论者大跌眼镜,无论是弗朗哥,还是国王,都没有像他们期望的那样贪恋权利,实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让西班牙走向民主,复兴的具体措施,却是由一个“终生摄政”的独裁者和一个“吃喝玩乐”的国王默契配合,联手完成的。
疯子和政治家最大的区别就在于,疯子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感性的,自我满足的,不顾后果的,而政治家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理性的,适应现实的,深思熟虑的。弗朗哥深知历史潮流,浩浩汤汤,不可阻挡,机缘巧合,横空出世,用强硬的手腕将跌落几个世纪的西班牙扶上马,用长袖善舞的身段打点好沿途豺狼虎豹,向前送一程,最后又交权于王,归政治于民,终其一生不曾用西班牙来为自己圆梦,却实实在在地圆了西班牙的复兴梦。反而更加狂妄而贪婪的是那些没有任何执政经验,治国方略,却觊觎权利已久的屌丝,国王一退位,就打着民主共和的旗号走上大街,叫嚷着要当家做主。每当看到这些每天只知道在地铁口喊口号的人,我就常常在想,无论把怎样一个国家交给你们,可能最后的结果只不过是全面的平庸和自我休克的堕落。
1973年,弗朗哥辞去首相职务,但仍保持国家元首、武装部队总司令和运动领袖职务。 作为手有血债的人,此时此刻他即使是想做闲云野鹤也不可能了。
弗朗哥从来就不是受人民欢迎的领袖,但1947年以后他的统治就没遭到直接的或有组织的反对,随着政策日益开明,全国经济显著发展,弗朗哥的形象由原来严酷的军阀变成了较为宽厚的老年政治家。
弗朗哥与所有独裁者和暴君的最大不同之处在于,他的政治头脑始终是清醒的,量力而行,审时度势,手握权力,却不以自己的野心和私欲把无知的民众卷入战火和萧条,不把国家搞的众叛亲离,支离破碎,千疮百孔。试想即使西班牙在内战中获胜,政权被红色政权掌握,在李德博古那样不了解行情的苏联专员的冒失指挥下,异想天开,穷兵黩武,螳臂当车,以卵击石,用几条破莫幸纳甘和几瓶伏特加去对抗希特勒的斯图卡和猎豹,而后又在冷战中发展畸形的军事工业去和西方民主国家叫板,那么今天的西班牙或许是第二个朝鲜。只不过,对于一个把民主制度和共产主义制度玩坏了的独裁者,法西斯来说,人民是不会领情的。
说来也怪,同样是军校出生,征战疆场,少年得志,早露锋芒,同样是当机立断,横空出世,力挽狂澜,拿破仑也是从小岛起步,用大炮开路,直到称王称霸,直到抢夺皇冠……但所有的评价都是正面的,无论是在埃及盗窃文物,还是在巴黎树立纪念碑,还是在滑铁卢失魂落魄,没有人说他侵略抢夺,没有人说他劳民伤财,没有人说他穷兵黩武,仅仅是因为他屈服了,用半生悲惨给自己换来一个扼腕叹息。愚昧无知,渺小无力的人们们看见雄狮被驯服了,不但心生满足,还充满怜悯。相比之下,弗朗哥太冤,史学家们连朝圣十字教堂吐口水的胆量都没有,唯有苦口婆心教育下一代,用讥讽诽谤把他彻底涂黑,以宣泄酝酿已久的压抑和不满。
1975年,弗朗哥病重,老人在弥留之际是痛苦的,医生不得不用手指塞进他的喉咙抠出令他窒息的血块,弗朗哥调侃说:“死也这么费劲”。是的,在战场上流过血,在国际政治外交舞台上赌过命,他根本就不惧怕死亡,更无所谓死亡之后的清算。因为他清楚,无论是在战争中,还是在和平年代,那些反对者们通通都是彻头彻尾的软蛋。
11月20日,铁腕统治西班牙达39年之久,是年83岁的佛朗哥因冠心病复发而寿终正寝。“这一天,大街上空空荡荡,悄然无声,人们默默地开香槟庆祝,长期的积怨和压抑倾泻在这种空荡和静逸之中。 ”
这一天,只有一个国家的元首参加了他的葬礼,就是智利的独裁者皮诺切特,相反,世界各地的王室和领导者参加了胡安·卡洛斯一世的加冕礼,其实承认新国王,即是默认弗朗哥。那些在硝烟弥漫的年代躲在家中瑟瑟发抖,藏在桌子下面窃窃私语的正人君子们终于站了出来,欣然把弗朗哥终其一生奋斗所打下的宝贵基础据为己有,然后又开始高谈阔论民主自由,漠然将他的功劳彻底抹去。
虽然有很多老人怀念弗朗哥时期保守和稳定的岁月,但大多数人欢迎变革。西班牙著名的诗人阿尔维蒂说:“西班牙史上最大的刽子手死了,地狱的烈火烧他,也不足解恨”。
是的,在我看来,如果没有这个侩子手,你们这帮夸夸其谈的乌合之众只可能遇到更加无情的屠夫,只是时间而已。
22 日,胡安·卡洛斯宣誓登基,当天,他向全国人民宣布:“今天,西班牙的历史开始了一个新阶段。”说到做到,这个由大独裁者、法西斯、侩子手一手任命的年轻国王在其登基后仅仅用了 3 年,就完成了国家从独裁到民主的过渡,为今后西班牙的政治、社会、经济发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不得不承认,佛朗哥开创和经历了西班牙史上一个有意义的纪元。毫不夸张地说,其智慧并不小于孔明、蔺相如,其贡献并不小于哥伦布、伊莎贝拉。最终,他没有贪婪地戴上王冠,拿起权杖,坐上宝座,亦没有自欺欺人地自封大总统,解放者,圣人,而是永远躺在了埃斯科里亚尔王室陵寝旁边山谷中深邃阴冷的洞穴里,躺在了庄严肃穆,气势恢宏的十字架下,守护,陪伴着这个经历百年沧桑,饱受光荣耻辱的王朝。最终,弗朗哥大气的把左右两派的西班牙儿女的亡灵都聚集在殉难谷,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我问一位西班牙学者,你们是要选择资本主义,要今天民主、自由、富裕的西班牙,还是要社会主义,要苏联、朝鲜、越南、古巴、老挝的道路?他笑而不语。西班牙人民已经有声无声的给这个历史人物予评价。没有盲从,没有迷信,没有神化。
一位好朋友说,她喜欢20世纪上半叶,是的,那个时代,是个风起云涌的时代,是个激情澎湃的时代,是个敢想敢做的时代,是个英雄豪杰盛行,流氓小丑共聚的时代。而21世纪,是个平庸渺小,安于享乐,是非盲从的时代。
弗朗哥时期,尚处战争年代,无论和同盟国,轴心国还是北约集团,华约集团,这位天才的政治家始终都小心谨慎的维持着一种若即若离,似是而非的关系,呵护着西班牙,使她长期处于主动,置身事外还要捞尽好处。只有他知道,怎样才可以充分发挥西班牙的地缘政治优势,结合历史潮流,让那些财狼虎豹有进无出,赔了夫人又折兵。
而今天,新一代在接受了大量自由化,全球化,一体化这些高大上的概念的洗脑过后,高唱着欢乐颂,大嚼着口香糖,分分钟就把自己脱光卖给了高帅富——以农产品输出为主的西班牙和以高科技工业产品输出为主的德法差别迥异,每一次交易,都是逆差,拿火腿,橄榄油,红酒换奔驰,宝马,西门子,西班牙没有占到半点便宜,反而入不敷出,沦落到借债维生,紧缩开支的地步。成为了为人耻笑的笨猪六国PIIIGS之一。眼下,再没有一个人,拿出强有力的复兴办法,在债务评级和金融危机的困扰下,换首相,罢工,紧缩开支,花样不断翻新,本质上毫无计策。911中,又跟着美国穷兵黩武,终于挨了地铁炸弹,上百条生命付出血得代价。
在今天的西班牙,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50岁以上的老人彬彬有礼,谨言慎行,而年轻人们好吃懒做,夜夜笙歌,纵欲无度,躺在父辈们苦心经营的江山上抱怨、糜烂。
可爱的历史,或许并不真实,真实的历史,或许并不可爱。弗朗哥,的确不是一副眉清目秀,温文尔雅的正人君子形象,可是他一生的作为,却比那些满口自由民主仁义道德,看起来很可爱的正人君子真实太多。
弗朗哥,杰出的军事家,政治家,外交家,现代西班牙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奠基人,弗朗哥之后,再无弗朗哥。
故人已辞,毁誉参半,唯有眼前这张华丽的办工作,仿佛在低吟: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