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完淳:无限河山泪,被遗忘的明末少年英雄
撰文:李洁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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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鲁迅将郭沫若一语定为“才子+流氓”——其实,并不专指郭沫若,而是整个创造社都一网在内的。那篇《上海文艺之一瞥》的讲演原说的是:“新才子派的创造社……”不过,郭沫若和张资平被特别地点了一下名:“这就是说,郭沫若和张资平两位先生的稿件……我想,也是有些才子+流氓式的。”彼时,郭沫若因了大革命失败,躲在日本避风头,他所见的鲁迅文章,是经日人译成日文的,与原文自稍有出入,于是到郭那里,“才子+流氓”变成“才子+痞棍”,意虽相近,却益发恶劣些,郭大忿:“这一段文章做得真是煞费苦心,直言之,便是‘郭沫若辈乃下等之流氓痞棍也’。”就为此不忿,他专门作了一部自传体的《创造十年》来表白和洗刷自己。
鲁迅+号之后的部分,只能说历来见仁见智,前头两个字则鲜闻异议。虽然民国初年以盛产才子著称,若论到才情的广博、辞藻的天纵,在郭氏面前却都不免落些下风。但我们眼下要讲的主角却并不是他,只是借重他,来引出一位古人。早年,我之注意起这位古人,即因郭沫若而起。那时我的惊讶在于,居然有这样一个人,让我们公认的郭大才子五体投地,不吝笔墨、连篇累牍,写了好些诗文外加一部五幕大型剧作,那便是《南冠草》。须知郭泰斗的剧作,岂泛泛之辈可厕其间而居一席之地?更不必说还是舞台中央众星拱月的主角。
此人是谁呢?他姓夏名完淳,表字存古,明末华亭人氏。
这姓名,想来如今很多人闻所未闻,全不知其何方神圣。也罢,且看郭大才子如何谈论他:
夏完淳无疑地是一位“神童”。五岁知“五经”,九岁善词赋古文,十五从军,十七殉国。不仅文辞出众,而且行事亦可惊人。在中国历史上实在是值得特别表彰的人物。
“神童”这个名称,近来不见使用了,间或在文字上称人为“天才”或“才子”,差不多等于是骂人的词令。但有这种幼慧早熟的人存在,却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原来,也是一位“神童”、“才子”,难怪郭氏惺惺相惜,于心若戚戚然焉。当年他挨鲁迅讥骂时,曾一边委屈,一边替古往今来的“天才”辩护说:“无论在怎样的社会里,天才是不能否认的,不同的只是天才的解释罢了。”眼下相隔了十多年(《夏完淳》一文发表于1943年),仍不能放下,又说:“我不愿意摹仿一般轻薄的时髦谈客,一动笔便要嘲笑‘神童’,奚落‘才子’——这样的名称我们假使不高兴就改称为‘怪物’或其它的恶名都可以,但总不能否认人间世中是有这种现象的存在。”这“轻薄的时髦谈客”,其指鲁迅无疑。由此看来,夏完淳所以引郭氏一再吮毫挥墨,竟是拜鲁迅骂“才子”之所赐,隐然地成为郭氏藉以浇自家块垒的酒杯了。
以上略微讲些题外话,博君一灿。其实,郭沫若写《南冠草》,态度是认真的,即便有一番慕惜其才的私衷,主要和直接的原因还是为其事迹所感奋。
说到夏完淳,确实是我们史上少有的大才子,郭沫若再才高八斗,跟他一比,也只好矮掉半截。诸君如若不信,现成有一本厚至七八百页的《夏完淳集笺校》,不妨找来翻翻,看看有谁可以想象那是一位享年不过十七岁的少年取得的成就。笔者回首自己十七岁之时,尚满脑子语录和社论,以为美国人民的日子比我们远愧弗如,除了这一点点知识,便“不知有汉、何论魏晋”。如今的十七之龄一代,自然远胜我辈,至少会做习题、会玩电脑、晓得美国人民日子并不太惨,然而,倘若也写一部《夏完淳集》,恐怕搜遍全国也找不出半个这样的十七龄童。还有一条,顶顶重要,夏完淳夏才子的大名后头,从来无人附以“流氓”二字,一定“+”上两个字,只能是“英雄”。他是一位传奇的英雄,任何人提起,只能竖大拇指。
2
我们从他祖父这一辈讲起。
夏家“世为华亭人”,是地道的华亭人。而华亭又是哪儿?便是如今上海松江。明代的时候,有松江府,下辖华亭等数县,府治便在华亭。民国初,华亭县改名松江县,华亭古名从此消失。松江另有一个古称,叫“云间”,那时诗文中常出现“云间”的地名,所以也先一并交待。在今日上海,松江已算郊县,可倒退二百年刚好得颠倒过来,松江才是这一带的中心、文人物的渊薮,特别是明末,松江文气之盛,海内闻名。
从前,夏家在当地并不突出。完淳的祖父讳时正,字行之,别号方余,后辈都尊他“方余先生”。幼年夏时正很聪慧,学业出类拔萃,童子试名列第一,但不知怎的,后来功名一直不顺。陈子龙所写传记说:“久困省试,则刻意为古文词、诗歌,其才浩漫,纵横变合,不局局于绳墨。”省试,即考取举人之乡试,夏时正一再败北,止步于生员。久之,便死了心。所谓“刻意为古文词、诗歌”,就是不再钻研应时的八股制艺,转而听凭所好,写作古文和诗歌。这其实是科场失意的表现。
方余先生自己功名不顺,教子却大获成功。他有二子,长子之旭没能超过他,也到诸生为止,次子允彝却不但考取举人,还终于登了进士。他的教子,颇有“魔鬼”的况味:
先生严责课之。夕不奏文,即弗授餐,或不当意,稿必三四易,常中夜父子枵然相对,卒弗去也。
布置的文章不完成,就不给饭吃;就算完成,倘不满意,也得来来回回改。更绝的是,不光不让儿子吃饭,自己也陪着饿肚子,父子们经常大半夜相向而坐,饥肠辘辘,纹丝不动。
夏时正活了六十八岁,不算高寿,却是从他算起祖孙三代男性家庭成员唯一善终的人。
老二夏允彝,亦即完淳的父亲,是明末士林极具影响的人物。陈子龙说:“余自为童子时,长乐君以举于乡,有盛誉。”夏允彝曾在福建长乐做知县,所以称他“长乐君”。夏允彝中举在万历四十六年(1618),而陈子龙生于万历三十六年(1608),是时年方十岁,故云自己还是“童子”。夏的中举轰动闾里,他留有很深印象。可是,足足过了十九年,到崇祯十年(1637),夏允彝才成为进士。会试、殿试在乡试的翌年举行,每三年一次,据此可推算出,他足足考了六轮。陈子龙也是这年举的进士,竟然做了同年兄弟。当时,夏四十一岁,陈二十九岁。
然后,夏允彝就去做了长乐县的知县,政绩很好,年终吏部考核中被定为全国优秀县长。张岱述其事:
摘伏如神,旁邑有疑狱不能决,上官多下长乐令决之。冢宰建德郑公,荐天下廉能吏七人,以公为首。召见,将特擢,以丁内艰归,未及用。
侯玄涵《吏部夏瑷公传》亦同:
五年,邑大治。癸未,冢宰上计,举天下廉卓第一,上每朝群臣,咨天下廉吏,大学士方岳贡首以公名进,上颔焉若素知者,书公名御屏,将膺殊命,会丁母丧归。
都说他考评第一,引起崇祯皇帝注意,将委重用,事因丧母服制而寝。
不光官声这么好,他在文化界的地位,更被推重,这是因为他和陈子龙一道,创办了明末重要的思想团体“几社”:
是时东林方讲学苏州,高才生张溥、杨廷枢等慕之,结文会名曰复社,允彝与同邑陈子龙、何刚、徐孚远、王光承辈,亦结几社相应和,名重海内。
按以上所述,几社创建是受复社影响且是对它的响应,源起大概如此。但后人常把它们视为各自两个社团,而不知崇祯二年(1629)经尹山大会已统一为一个组织。眉史氏(沈眉史)《复社纪略》:
是时江北匡社、中洲端社、松江几社、莱阳邑社、浙东超社、浙西庄社、黄州质社,与江南应社,各分坛坫,天如(张溥)乃合诸社为一,而为之立规条,定课程……因名曰“复社”……又于各郡邑中推择一人为长,司纠弹要约,往来传置。”
据此来看,“复社”名称的意思,就取自“合并各社”。照沈眉史后面开列的名单,松江府社员共九人,而夏允彝列其首,可能他就是“于各郡邑中推择一人为长”而产生的松江府复社之长。
吴伟业也说:
初,先生(指张溥,吴受业于他)起里中,诸老生颇共非笑其业以为怪。一时同志:苏州曰杨维斗廷枢,曰徐九一汧,松江曰夏彝仲允彝,曰陈卧子子龙;而同里最亲善曰张受先采,读书先生七录斋……乃与燕赵卫之贤者为文言志,申要约而后去。
与沈眉史所述乃同一事,即各地思想社团达成统一组织的“尹山大会”,而夏允彝和陈子龙作为几社代表参与了这一合并过程。
人们一向以为,在中国,政党政治一则是近代以降始有,二来为西方输入之舶来品。这两个知识,并为错误。中国自万历末期起已有政党政治,此毋待置疑。东林与奄党的惨烈斗争,有很突出的党派色彩,双方虽各不承认党派之名——“黨”这个字,从黑,古时候不是好字眼——但又各视对方为“黨”,而在自己阵营内部都以明确的意识抱为同志。整个明末,万历、泰昌、天启、崇祯、弘光五朝,政治已完全党派化,除了党派政治再无其他形式。其中,万历末为党派政治形成期,泰昌至天启初东林党主政,天启四年汪文言案标志着魏党上位,崇祯元年魏党垮台、东林重新上台,甲申国变后朱由崧即位、魏党残余在南京夺回大权。而政党政治在形态上的发展,也很明显。初,东林有政党之实,但尚无明确组织形态,而十几年下来,党派政治的事实却已然培育出了自觉的党派意识,从而有崇、弘间风起云涌的民间结社运动。这些社团虽往往以思想、学术为标榜,真正指向却无疑都在政治,目的是凭藉思想认同,结成统一诉求的政治力量,最终干预社会和现实。这是以往东林的斗争所指明的方向,但比东林更进一步的是,后起的年轻一代开始谋求组织化,懂得组织形态的重要。复社所谓“立规条,定课程”,所谓“为文言志,申要约”,其实就是今天之“党章”,而“于各郡邑中推择一人为长,司纠弹要约,往来传置”,则于具体组织层面求内部秩序、领导系统的严密建设。故尔,复社完全可视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完整意义的政党;其作为政党组织,已不惟有其实,亦略具其形。它于崇祯二年、三年、五年,连续举行三次“大会”(尹山大会、金陵大会、虎丘大会),相当于后世党代会;并在南京领导、实施了统一的政治行动——“防乱揭帖”倒阮事件;又在崇祯死国之后,就新君选定拥戴事宜,与东林大佬合谋运作……凡此种种,非政党则不足以言之。
作为复社骨干,夏允彝自可视为我国较早的政党活动家。“北都变闻,恸哭累日……扁舟渡江,走谒尚书史可法,与谋兴复,闻福王立,乃还。”此行,无疑是含着党务色彩的。嗣后,也因此被马、阮揪住不放,兴师问罪:
其年五月,擢吏部考功司主事,疏请终制,不赴。及马士英、阮大铖乱政……劾允彝及其同官文德翼居丧授职为非制。
尽管夏允彝不曾到任,但对他的新任命明显是基于党派原因做出的安排——弘光即位前,南京政局尚握于东林之手——且为着党派利益,将礼法置于不顾了。从礼法角度,官员居丧不能出来做事。这条小辫子,马、阮可谓逮个正着。马、阮当然并非对捍卫礼法感兴趣,他们目的也在党争,礼法不过是打击政敌的武器,就像如今不同政党间经常拿道德做文章、攻击对方,却把自己打扮得很高尚一样。
对政党政治,平时我们易于或更多看到它的倾轧和不择手段,这固然是不错的。然而三四百年前,这情形亦适足表现一种政治竞争的开展,它实际是君权萎缩、政治的重心向职业政治家集团转移所致。在明代,这变化明显以嘉靖为分水岭,嘉靖是最后一个把大臣玩得团团转的皇帝,之后则颠倒过来了。而且,这还不能都用君主黯弱来解释,万历、泰昌、天启几位,固然昏碌得不理朝政,崇祯皇帝可并不那样。崇祯皇帝很积极、很勤奋,甚至到了待己苛苦的地步,很愿意让乾纲独奋的有为君主形象在自己身上重现,可他根本玩不转了,政治已经变成朝中党派游戏,没皇帝什么事,他临死前说君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一部分就是在抱怨这种过去所不曾有的现实。
马、阮其势汹汹,咄咄逼人,亏得弘光朝转瞬即逝,不能拿夏允彝怎样。乙酉之变消息传来,他“徬徨山泽间,欲有所为。闻友人徐石麒、侯峒曾、黄淳耀、徐汧等皆死,乃以八月中赋《绝命词》,自投深渊以死。”具体过程,与他有亲戚关系的侯玄涵所知更详。侯家是嘉定名门,满清制造“嘉定三屠”惨案,即由玄涵的伯父侯峒曾所领导的抗清而起,玄涵的兄长玄洵娶了夏允彝之女、夏完淳的异母姊夏淑吉为妻。他所写《吏部夏瑗公传》记述:
乙酉夏,王师南下,士大夫相率奉手板入谒,公独不可。时江南总兵吴志癸顿兵海上,同郡给事中陈子龙、孝廉徐孚远,阴与陈湖亡命起兵湖中,志葵故公门生,子龙说公以尺书招之。志葵与参将鲁之璵率舟师三千,自吴淞口入澱、泖,窥苏州。
行动以失败告终,败军逃往海上。有人劝说夏允彝也“入海趋闽”。入海,是随败军一起逃走;趋闽,指投奔福建。当时唐王朱聿键由郑鸿逵、郑芝龙(郑成功父)和黄道周拥戴,在福州即了皇帝位,而夏允彝自己曾在福建为官,有很好的官声。他拒绝逃走,说:“举事一不当,而行遁求生,何以示万世”,“吾将从虞求、广成游”。虞求为徐石麒,广成为侯峒曾。他于《绝命词》中写道:
少受父训,长荷国恩,以身殉国,无愧忠贞。南都继没,犹望中兴;中兴望杳,安忍长存!
这时,完淳年方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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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淳一直以父亲为榜样,而父亲也对他特别钟爱——那或因是独子的原因——把他随时带在身边,包括当年在长乐任知县。夏允彝弟子蔡嗣襄说:“彝仲每见余辈,必令存古陪。”有意识地给以熏陶,让他长见识:
存古时年十二岁,秀目竖眉,举止如一老成人。出所为诗赋相示,已成帙,席间,抵掌谈烽警及九边情形,娓娓可听,其伯父止之曰:“有客在座,小子可啧啧焉?”
伯父止之,父亲却没说什么,他心里其实是暗中鼓励和赞赏的。
(清)徐璋绘《夏允彝父子像》
古人都有名、字、号;当然,得是有身份的人家,穷人一般不专门起名,只以排行为名,吴晗就曾考证朱元璋本名重八,元璋是后起的。名、字、号中间,名和字由父亲或更高的长辈起,号由自己起。字之于名,有解释或引申的作用,故又称“表字”。夏允彝给儿子起名完淳;淳,是质朴、纯粹的意思,完淳,便是质朴、纯粹的极致,而儒者眼中,这种极致只有古时候才见得着,所以又将他的表字定为“存古”,希望他能够留存古代的精神。
中国人对于起名,有很神秘的看法,认为足可决定一生。此虽无妄,但有时候以其名揆其人,确有种种吻合之处。或许名字中的含义,自动形成和散发长久的心理暗示,到头来,反以此方式影响了人的一生亦未可知。
完淳便与其名和字很是投缘。有关他的早慧文才,那是众所公认、交口称赞的,如说:“操笔立就,奇丽可观”,“为文千言立就,如风发泉涌”,“幼以神童名,有隽才”,“弱冠才藻横逸,江左罕俪”等等。不过,这些只是一般地表彰他的不凡,还不能具见他的性情。说到这一点,得佩服一下郭沫若。他虽为身名所累,但慧悟确有过人之处,对夏完淳,他的眼光就很敏锐,不单称其文采,更注意到他“六朝以后的史事人物便很少提及,诗不提李、杜、元、白,文不提韩、柳、欧、苏,词不提周、柳、苏、辛,曲不提关、白、郑、马,甚至如行迹相似之文天祥、陆秀夫之类的宋人亦绝未提及。”这就不是泛泛而谈,而是知人之论。
慕古,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天性。前面蔡嗣襄讲,看到十二岁的完淳,留下了“举止如一老成人”的印象。这其实也是他文章的格调。一般这种年龄的孩子,不论才情多么卓颖,我们所能想象的总是不越于“青春文学”之上的写作,总是逗留在“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情状。盖因才华归才华,年少者的情怀却一定与其人生经验相埒。但在完淳这儿,我却遭遇了极大的意外。若他仅是“弱冠才藻横逸”,在我们,也无非视为三百年前“80后”,虽然是更可叹绝的“80后”。可他根本不是这样。他诗文所透出的眼界、胸次,那种历史厚度、那种忧患沧桑,以及心灵所触摸、感应、萦绕的东西,全非那年纪所能有。他最早引世人惊诧的,是一篇拟庾信的《大哀赋》,后人陈去病盛誉“几疑开府复生”。我们都知道杜甫名句:“庾信文章老更成”,那是历来中国文学臻于“老境”的象征,而这十来岁的少年,一出手便追摹着这种境界。似乎我们应该注意一下他感兴趣的文体,那时,他完全沉浸在兴于汉代而自隋唐后基本死掉、连成年人都鲜有问津抑或不能驾驭的大赋,连续写下《大哀赋》、《寒泛赋》、《江妃赋》、《秋郊赋》等十余篇,仿佛非此恢宏铺排、一唱三叹的文体,就不足承载他浩广恣洋的情感。汉赋以外,他还喜欢庄子之文、屈宋骚体和乐府歌行,都是开阔而古远的样式。实际去读他作品,所得感受将比别人所不吝赞赏于他的,还令人称奇,因为大家一般只是指出他身怀异秉,其实,更所罕见的是他的襟抱;关于后者,呆会儿我们结合他的事迹,再具体举一些诗文为例。
此刻,横在这十五岁少年跟前的,是天塌地陷的一幕:他敬爱的父亲,撇下家人,惨烈殉国:“投松塘死。水浅自伏而绝,背衣犹未湿也。”怎么“自伏而绝”的呢?据说,由于水非常浅,夏允彝“怀石沉嵩塘以死”——死死抱住一块石头,生生溺毙了自己,那该是何等无悔与决绝!
4
我很想知道完淳目睹父亲这般姿态的尸首后,内心是何感受。不料,长于文墨的他竟不曾写过祭文来悼念父亲,翻遍《夏完淳集笺校》和民国二十八年商务印书馆版《夏内史集》,只见到《六哀诗》中一首《先考功》,将父亲与徐石麒、侯峒曾、黄蜚等一道推重,并不是从父子角度吐诉私衷。倒是大姊淑吉在父亲就义周年之际,写过一首诗:
轻生一诀答君恩,伯道无几总莫论。不忍回肠思昨岁,楞严朗诵一招魂。翻疑爱重摘人天,子女缘微各可怜。拜慰九京无一语,花香解脱已经年。望系安危一代尊,天涯多士昔盈门。丘山零落无人过,夜月乌啼自断魂。
父亲死后,淑吉入了空门,故云“楞严朗诵一招魂”。“子女缘微各可怜”一句,最见心声,因为父亲死得太早,做子女的难免生出“缘微”之感,所以“轻生”二字略露怨艾。不过,对父亲所抱之志还是理解和尊重的,认为那选择于他是“花香解脱”。而从“望系安危一代尊,天涯多士昔盈门。丘山零落无人过,夜月乌啼自断魂”两句看,夏允彝身后是有些寂寞的,从前宾客盈门,现在却“无人”来坟上看望。
不知完淳是否也和大姊一样,叹息“子女缘微各可怜”?他的无所表示,是真的不做表示吗?我曾找到一个迹象,说明他自父死后,一直在设法不去面对这件事。那是他写《续幸存录》时,叙其原委,讲到父亲临终前如何嘱托他代为完成那未竟之作,可他却足足一年不敢看父亲遗作一眼:
呜呼!手泽存焉!父书犹不忍读,可况续其遗书耶!然先志不可违也。自草土以来,恒思纂述,而哀瘠之余,形神俱涸,一经置笔,念及先忠惠风雨一编,便凄然自废。景光如逝,忽焉小祥矣。
辞世周年曰“小祥”,所以他确实经过了一年,才强逼着自己从回避中走出来。
恐怕不光是极度悲伤,我更觉着还有一种可能,即他或许感到父亲的死对于自己,已根本超出了文字所能表达的限度。我们换个角度来看,自夏允彝赴水那天起,完淳可以说无时无刻不在对父亲做出回应——只是从来不用文字罢了。一直到牺牲为止,他的笔是从来没有停下的,诗、文、传记,以及给亲人们的遗书等等,写了很多很多,却就是不曾专为父亲写点什么。我想来想去,对此只有一个解释,即:凡涉及父亲的,都无法形诸笔墨,而只能化为行动。
完淳从此成为“无家”之人。他把妻女(当时他已有一女)送回外家,自己就像孤魂野鬼,在旷野里四处奔走,不断地投身到不同的起义队伍。屈大均《皇明四朝成仁录》之《吴江起义传》,概括了他后两年的生命:
从其师陈子龙起兵太湖,遵父遗命尽以家财饷军鲁监国,遥授编修。子龙战败,完淳走吴昜军,为参谋。昜败,复与吴圣兆连谋反正,被执,至留者。
吴圣兆即吴胜兆,原系明军李成栋部将,时已降清,为松江提督;他于1647年起兵反正,时称“丁亥之变”。
以上过程,《东山国语》有较细的讲述——
父亲死后,完淳“作表潜通海上达鲁王,为奸者所觉。北镇吴胜兆得其表,寝匿不出。吴本旧将,就降于北,颇怀旧,纵完淳去。”他先是悄悄上书给在浙东称监国的鲁王,被截获,但吴胜兆瞒下这事,放过了他。之后完淳“私入太湖受盟而还”,找到在太湖中打游击的义师,秘密加入他们,之后返回,想必是替义师做侦探。而满清防范甚严,四处耳目,或对完淳有所注意,“时多窥伺,避祸,以舟为家”,为甩掉盯梢,完淳一度只能漂泊湖上。
年底,他躲到浙江嘉善岳父钱栴的家。
钱栴,表字彦林,是个举人,其父钱士晋做过云南巡抚。说起他们翁婿,还有一个小故事。完淳十三岁时,随父赴长乐之任,路过嘉善,可能也是为与钱家小姐钱秦篆订婚,专门拜见钱栴:
时四方多故,兵食交困,完淳启谢曰:“处今日时势,大人所阅何书?何重何事?”彦林方以童子视之,欲致答,仓猝中未能持一论,但曰:“吾与君家阿翁所学略同。”
钱栴措手不及,仓猝答道:我和你爸爸观点差不多吧。估计这一见一问,未来的老丈人便再也不“以童子视之”了。
钱栴也是抗清义士。南京陷落后,与堂兄钱棅起兵,钱棅在嘉善守城,他则率儿子钱熙、钱默援协嘉兴。两城次第告破,钱棅入太湖打游击,“遇大兵大战,身被四创而死” ;钱栴则逃往浙东投奔鲁王,之后回到故里,图谋再起。一年后,“丁亥,栴预吴胜兆密谋”。
“丁亥之变”是这样发生的:
丙戌(1646),云间北镇吴胜兆志不忘旧,欲以兵起,恐失援,知陈卧子(陈子龙)与半村(钱栴人称“半村先生”)密,隐通于完淳。完淳喜,往合卧子,约海上舟山黄斌卿以海师进吴淞。吴淞守者系胜兆腹心,乐内应。完淳日往来其间,故常在舟中。斌卿业与陈、夏订期,将至淞,忽飓风大作,覆十余舟,斌卿几不免,退归。胜兆至期,置酒高会,宴诸文武优戏。酒半,起穿优服语众曰:“此我明制服也。”首戴进贤,令众皆易服。复曰:“用夏变夷,在此一刻。”同谋者已预备明制,易服拜见。中有府属明职降北者,反以为不可。胜兆怒,立杀二人。众惧,听约束。于是城中缙绅士庶皆踊跃因卧子、存古输情于胜兆。逾日是,海师不至,闻斌卿覆舟之变。武弁中有北籍者,是夕不得已易服,原非本志,惧祸,诳言请事。胜兆已中战,问:“何事?”曰:“请密语。”入密室,猝起杀胜兆,举其首号于众曰:“苏州土督有密谕,令斩叛者。苏州大军即至矣。众震骇,皆从满服。往索卧子,已逸去。
这是太湖流域最后一次较大的起义。“苏州土督”,即清江宁巡抚土国宝。文中可知,完淳所起作用,是在“叛军”与民间抗清义师之间充当“交通”,传递信息、串通联络。起义本身,不啻飞蛾扑火,实际上也只在脱掉满服、重换汉装的意义上发生,但仅仅几天又换回了满服,此外则实际未发生别的事。然而,历史不得以成败论英雄,飞蛾扑火之中,自有一腔热血,适为民族精神不死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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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飞蛾扑火,完淳早就了然于胸,毋如说,他根本是抱了这种态度走完人生最后的两年。他有五言诗《精卫》:
北风荡天地,有鸟鸣空林。志长羽翼短,衔石堕浮流。崇山日以高,沧海日以深。愧非补天匹,延颈振哀音。辛苦徒自力,慷慨谁为心!惜哉志不申,道远固难任。滔滔东逝波,劳劳成古今。
笺者曰:“当是乙酉国难后作,藉精卫以明心志。”精卫,是徒劳而不屈的象征。诗中以“北风”喻满清,而以鸣于空林的小鸟自比。他知道自己有志力薄、有心无力,相反,满清统治却一天天强大、稳固起来(崇山日以高,沧海日以深),他知道自己补不了天,所能做的无非是于世上发出一点悲伤的哀鸣罢了,但他只想尽这样一点点的力量,不辞徒劳,也不怕徒劳,他愿意这样汇入历史河流,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又有咏刺秦义士荆轲的《易水歌》:
白日苍茫落易水,悲风动地萧条起。荆卿入秦功不成,遗恨骊山暮烟紫。昔年此地别燕丹,哀歌变征风雨阑。白虹翕翕贯燕市,黄金台下阴云寒。袖中宝刀霜华重,此事千秋竟成梦。十三杀人徒尔为,百二河山不动。呜呼,荆卿磊落殊不伦,渐离慷慨得其真。长安无限屠刀肆,犹有吹箫击筑人!
古人视秦为反文明的黑暗时代,在完淳眼中,满清便是“当代的秦”。和《精卫》一样,诗中同样明示,虽然反抗难逃“功不成”、“徒尔为”的下场,反抗者却仍是伟大无伦的英雄。这种伟大无伦在于,“长安无限屠刀肆,犹有吹箫击筑人”,中国需要这种证明。
《六君咏》,为缅怀乙酉年六大死国名臣而作,分别是史可法、黄道周、刘宗周、徐汧、金声和祁彪佳,他们或毅然自裁,或战至最后一刻。完淳此作,歌美忠义的寓意无遑多言,关键是他在诗中表现的精神高度,与所写对象略无差异,而难以置信作者仅为十六七岁的孩子。他评史可法:“忠清卓犖姿,夙昔事戎马。隆望震华夷,嘉名泽风雅。”叹之“出师计不成,战死维扬野”,以“西风五丈原,冥冥云能驾”称赞史可法的精神可与诸葛亮比肩。评黄道周“漳浦介以廉”,一生正直、清白,也指出“戎马非所长”,但认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破胡虽不成,报国心已毕。”说刘宗周“刘公执法臣,威仪世所则”,刘宗周司职监察工作,官左都御史,认为他对职守之忠,堪为天下之表,次而说“弟子三千人,绍兴邹鲁迹”,孟子邹人,孔子鲁人,意谓刘宗周对儒学的贡献,可比作当世孔孟。徐汧在清兵下苏州、发布薙发令后,不是简单一死了之,而是在虎丘以郑重仪式公开自裁,围观者达数千人,以此向世人昭示气节,完淳盛赞他“始知风雅儒,大勇甘沟壑”。金声是清军南下后,皖南抗清的领袖,兵败被执,拒降,临刑“谓刑者曰:‘但绝我气,无断我头。’于是,撚须仰面,饮刃而没。”完淳恸之曰:“轻生贵任侠,英爽殊逼人。功名尽一剑,壮志苦不伸。”祁彪佳是刘宗周得意弟子,世代书香,绍兴祁氏旷园淡生堂,是明末最大私家藏书家,他的死,也和出身、家门一样,在六人中最恬淡宁静,当时他收到清军“檄诸生投谒”的命令,对妻子说“此非辞命所能却,若身至杭州,辞以疾,或得归耳。”“阳为治装将行者,家人信之不为意。至夜分,潜出寓园外放生碣下,投水死。先书于几云:‘某月日已治棺,寄蕺山戒珠寺,可即殓我。’其从容就义如此。”所以完淳提到他,笔下也浮动着一种唯美的光彩:“中丞多风姿,简贵出尘表。修饰好羽翼,凌云独矫矫。”我们看他这些评隲,丝毫没有因对象均为名高望重的前辈而仰视的目光,俨然是平起平坐的朋友,而其从容沉静、不温不火、娓娓道来的语气,以及恰如其份、约言抉要的见地,实在不是年方十六七岁的少年所能至。这当中,除远超常人的纵览饱读,更难得的是言谈背后的高卓眼界。
他最后同时亦为其生平最杰出之创作,乃诗集《南冠草》。郭沫若的剧名即取于此。那是他从被捕起,沿途以及狱中吟得,可以说是这非凡少年向人间辞行而留下的心路历程。“草”字易解,未定之稿也,所谓“文之蒿草”,尚不足以称文,故为草。“南冠”却有典故,出《左传·成公九年》:“南冠而絷者”,当时,晋景公援郑伐楚,捉到楚臣为俘,而有此语;完淳在此藉以自指——对满清来说,他也是“南冠而絷者”。
其第一首《五律·别云间》说:
三年羁旅客,今日又南冠。无限河山泪,谁言天地宽!已知泉路近,欲别故乡难。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
首句可谓是对父亲死后自己生命历程的总结:父死三载,他也流浪了三年,而终以囚徒结束。“无限河山泪,谁言天地宽”,何时读来,此句都令人泪不能禁!这位脸上一定还未脱稚气的少年,那犹在发育中的胸膛,却装着祖国大好山河,为她悲恸和不忍。他已知此去绝无生还理,在心里暗暗地和乡亲、祖辈世代生息之地告别了,再回故乡时,他将作为“毅魂”,骄傲地看着自己的灵旗在空中飘扬。
第二、三、四首,分别写给嫡母盛氏、妻子钱秦篆、大姊淑吉以及他的外甥侯檠。对嫡母,他说:“古道麻衣客,空堂白发亲”,黑发人从此不能孝奉白发人,白发之人倒要面对黑发人之丧(麻衣,丧服也),他不禁叹道:“负米竟谁人?”日后,谁又来为年迈老母负米回家呢?对妻子,他满怀疚意:“忆昔结褵时,正当擐甲时。门楣齐阀阅,花烛夹旌旗”,结婚之日起,自己就被迫拿起刀枪,夫妻并无一日恩爱厮守,眼下又将永诀……末句“珍重腹中儿”,尤令人痛,此时钱氏又有身孕,而完淳却再也看不到这新的生命了,只及留下这样一句嘱托!大姊淑吉嫁与侯玄洵为妻,关于嘉定侯家的高洁,我们先前已曾介绍,所以完淳开头写道:“门阀推江左,孤忠两姓全。”夏、侯两家,都是好样的!第三句写:“愧负文姬孝,深为宅相怜”,以大姊比蔡文姬,因为淑吉也是出名的才女。他们姐弟感情很深,临别,完淳还要为着日后尽孝的重任都压在姐姐身上,而不安和抱愧。最后一句“大仇俱未报,伏尔后生贤”,是写给外甥侯檠的,他俩年纪相仿,且都富文才,平时相得甚欢,每与唱和,此时完淳留给侯檠的心愿是,牢记两家共同的大仇,未竟之事就全靠你了!
全部《南冠草》,计五律十首,七律三首,七古二首。我们这里不及逐一拜览,概而言之,格调无不高古,感情无不真挚,襟怀则无不深沉。它们不但应在中国诗歌和文学史上占一特殊地位,也理当是中国爱国传统教育的必选教材——如果我们的这种教育真正建立在悠久历史基础上,真正秉承从这历史中自然生发出来的至正至大精神,像夏完淳这样的少年英雄是绝不该忘却的。
但我还是忍不住再提一提《南冠草》里头两首七古《细林野哭》和《吴江野哭》,那是他解往南京途中,分别哭两位父辈的同志陈子龙和吴昜的。两诗都写得英气勃发、荡气回肠,尤其《细林野哭》,辞气和笔力很有太白遗风:
细林山上夜鸟啼,细林山下秋草齐。有客扁舟不系缆,乘风直下松江西。却忆当年细林客,孟公四海文章伯。昔日曾来访白云,落叶满山寻不得……
余如“黄鹄欲举六翮折,茫茫四海将安归”、“天地跼蹐日月促,气如长虹葬鱼腹”、“抚膺一声江云开,身在罗网且莫哀”等句,也纵逸骏发、气象阔大。
骚赋之外,完淳另有一重要著作《续幸存录》。那是对《幸存录》的续写。《幸存录》写于崇祯死国之后,当时夏允彝居丧在家,痛定思痛,感到必须一探国家走到如此不可收拾一步的根源,遂有此作。但“述至先帝死社稷,遂绝笔不复纪”,从万历写起,及写到崇祯之死,自己也殉了国难,独独缺了弘光这一段。他留下遗命,要完淳续完全部,可见他对儿子的才学多么信任,毫不怀疑他足以去做这样一件严肃而重要的事情。而完淳的杰出,我们都已亲眼看见,他以十六龄童,不仅承担和完成了这相当于断代国史的撰述,而且做得极为出色,高屋建瓴,器局宽宏,持言正平,议论精当,如“朝堂与外镇不和,朝堂与朝堂不和,外镇与外镇不和”,“士英虽有用小人之意,而无杀君子之心”,“史道邻清操有余,而才变不足;马瑶草守已狼藉,不脱豪迈之风。用兵将略,非道邻所长,瑶草亦非令仆之才。内史外马,两得其长”等,皆非人云亦云而能独出己见,尤其是很好地承接了父亲《幸存录》欲跳出党派立场之外、实事求是总结亡国经验的立意。虽然后来黄宗羲对夏氏父子的表述很不高兴,认为“是非倒置”,我们作为后世旁观者,却更倾向于赞同李清的观点,夏氏父子“存公又存平”,是真正的良史之风。后世称完淳“夏内史”,就是因为书中发议论的段落以“内史”自名,而大家也一致公认他配得上这称呼,可见《续幸存录》作为史著的成功,以及人们对完淳作为史家的认可。历来说“文史不分家”,实际文与史断乎不同,善治史者固然未必有顶尖的文才,但顶尖的文才更未必可以成为一流的史家,因为一流史家所应备的胸襟、识学,实在是很难达到的。完淳竟以犹未弱冠的少年,将二者集于一身,对此,我每每觉得是超乎想象的事。
6
完淳被捕的时间,认为是丁亥年(1647)六七月之交,地点为华亭。因是要犯,被捕后,清政府很快将其解往南京。上述时间,正好途中有熟人目击,故可以确定:
顺治丁亥七月既望,夏子存古以奉表唐王谢恩,为海上逻卒所获。洪经略密行土抚军,索存古甚急。时余读书虎丘石佛寺,不知也。一日,乘凉散步将到憨憨泉,见一小沙弥同青衣数人汲水而饮,遥望沙弥有似存古,趋视之,则竟是也。问之,则曰:“我已就缚上道,无资斧,其为我谋之。”余急索囊中倾付之,送其登舟。有经略差官王姓者,虑有他谋,诘询姓名,词气甚厉。余以世谊交情详告之。且曰:“吾为行者冶装,于尔亦未尝无益,何怒之有?”于是沽酒脯为别。
旧历每月十五日为望日,既望,是十五刚过;这里便是七月十六日。从杜登春目击的情形看,完淳上路时一身萧然,而满清却不对犯人提供任何帮助,时当盛夏,连饮水都只能路旁急就。沙弥,就是小和尚;这两年完淳大概一直做此装束,一来作为对薙发的抗拒,二来利于在斗争中掩护身份。完淳自己也在《南冠草》“虎丘遇九高”(九高是杜登春的表字)中记了这次巧遇:“竹马交情十七年,飘流湖海竟谁怜”,并说“楚囚一去草如烟”,好像“南冠草”的题目便是在这首诗中酝酿的。
洪经略即洪承畴,清军下江南后,委他做“招抚南方总督军备大学士”,眼下,是他催令土国宝急解完淳到南京。他的出场,将为完淳的英雄谢幕做最好的陪衬。屈大均记曰:
被执至留都,叛臣洪承畴欲宽释之,谬曰:“童子何知,岂能称兵?叛逆误堕军中耳。归顺当不失官。”完淳厉声曰:“吾尝闻洪亨九先生本朝人杰,嵩山杏山之战,血溅章渠,先皇帝震悼褒卹,感动群夷。吾尝慕其忠烈,年虽少,杀身报国岂可以让之。”左右曰:“上坐者,即洪经略也。”完淳叱之曰:“亨九先生死王事已久,天下莫不闻知,曾经御祭七坛,天子亲临,泪满龙颜,群臣呜咽。汝何等逆贼,敢伪托其名以汙忠魄!”因跃起,奋骂不已。承畴无以应,惟色沮而已。
完淳为洪承畴所杀是事实,但上述具体情节,虚构和演义的可能性大。因为同一情节,也曾出现在别人身上,例如左懋第被扣北京期间,洪承畴出来见他:
懋第叱曰:“此鬼也!承畴统制三边,松、杏沦亡,身殉兵革。先帝赐祭,加醮九坛,优以恤荫。承畴死久矣!若何得复存?来者鬼也!”
几无差别,其中必有张冠李戴者。
完淳在狱中大概关押了一个多月,其间确切可信的事迹,还是以《南冠草》和两封遗书为准。由《南冠草》我们得知,他是被监禁于从前某位明朝太监的宅第中;《被羁待鞫在皇城故内珰宅》:“重来中贵宅,空挂侍臣冠。”又从《御用监被鞫拜瞻孝陵恭记》知,审讯地点为前御用监,但也变更过别的地点,例如西华门(《西华门与同难诸公待鞫》)。
被害日期,为当年九月十九日。陈去病《五石脂》:
存古就义之日,向仅附见《苏州府志·刘曙传》,去系九月十九日,殊未敢信。顷读吴下逸民所撰《刘公旦死义事略》,亦谓九月十九日赴市,同刑者三十余人。
据洪承畴当时呈自南京的报告,内言:
玖月拾捌日,臣准刑部咨,该臣题前事:“奉圣旨:‘刑部核拟速奏,钦此。’钦遵。抄部送司,核拟呈堂,该部看得:叛犯顾咸正等三十三名,通海寇为外援,结湖泖为内应,秘具条陈奏疏,列荐文武官衔,其中逆党姓名,历历可据。不轨之谋既确,俱应依谋叛律,不分首从皆斩……”臣查玖月拾捌日部文到日,提督臣张大猷已于拾柒日先督兵赴淮安剿贼,臣随会礼部侍郎臣陈泰、操江院臣陈锦,将顾咸正等叁拾肆名取齐。内有沈台壹名,先据按察司事马政道、卢世杨报称,已于玖月拾柒日在监病故,臣委听用都司黄鼎铉等相验戮尸讫。见在叛犯顾咸正、钦浩、吴鸿、夏完淳、谢尧文、孙龙等共叁拾叁名,钦尊圣旨,即于玖月拾玖日会官枭斩正法讫。
此件为清廷内阁大库档案。民国间,由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所将内库档案陆续整理出甲至丁编,该所迁台后,又从运台的一百箱余档,整理出戊至癸各编。洪承畴这份报告,便收在己编第一本。当年陈去病自不可能看到,不过,它最终证实了陈的看法:完淳被害于丁亥年九月十九日。
从洪承畴报告知,先是刑部于审讯结束后奉圣旨“核拟速奏”,迅速复核并拟定量刑,之后刑部上报:罪行确凿,所有涉案三十三人,一律处死。刑部的判决于九月十八日到达南京,次日,洪承畴就将它予以执行。
据以上推断,完淳的绝笔——留给嫡母和发妻的两件遗书——应写于九月十八至十九日之间,即被告知死刑判决后。其间,遗恨、愧负、心痛之种种,是不必说了。比较重要的是,我们藉此得知两点:一、父亲一死,“淳已自分必死”,明确自己也不久于人世;“斤斤延此二年之命”,“贵得死所耳”,多活了这两年,只是为了死得正确。二、特别嘱咐有孕在身的妻子:“淳死之后,新妇遗腹得雄,便以为家门之幸”,盼望这遗腹乃是男胎,将来好继承他的遗志。
同日被害三十三人中,还有他的岳父钱栴。有人说事到临头,钱栴发生动摇:“半村、完淳皆被执,赴南都,同锢一室。半村未免乞哀,且重行贿以祈脱。完淳怫然以为不可,赋诗规之”。但也有说他“不屈死”。未知究竟,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翁婿双双遇难。这时,我们当然会想到那年仅十八的钱家小姐秦篆,她在同一天,既失去丈夫,又失去了父亲。
7
到此为止,华亭夏家的男性成员已无孑余。方余先生的两个儿子都是自杀身亡:继夏允彝之后,他的兄长夏之旭也因藏匿陈子龙被清廷追究,于丁亥五月二十五日,自缢于文庙颜子牌位旁。眼下,孙辈完淳也捐躯了,这很可能是方余先生一支的绝嗣。夏之旭膝下似乎无子,如有,从完淳很乐于与亲属中同辈人唱和的习惯看,我们应能发现他或他们的存在。前面说,完淳自己有个遗腹,但生下来是男是女,以及下落,异说难定,很不明朗,只知道钱秦篆自己后来也削发为尼了。因此我们认为,夏家的下场多半是满门都为国尽忠而亡。
不单如此,夏家两边的姻亲也丧之殆尽。大姊所嫁嘉定侯家,出了抗清著名领袖侯峒曾、岐曾兄弟(侯岐曾便是淑吉的公公)。兄弟二人所生诸子,又有数人自尽或被满清杀害。嘉善钱家,钱栴和堂兄弟钱棅同样死于国难,钱栴的两个儿子亦即完淳的内兄钱熙、钱默都随父起兵,后来钱熙“参总督吴昜军事,昜未败而熙先以病卒”,钱默则削发为僧。
还有他的老师陈子龙,在至友夏允彝死后,坚持抗清两年,终被捕,“系舟中,泊跨塘桥下,子龙伺守者懈,猝起投水死。”
短短几年,夏家亲朋故旧,如风摧林,飘零满地。
清廷刑部尚书吴达海在上呈顺治皇帝的报告中写道:
问得一名顾咸正,年五十七岁,系苏州府昆山县籍,由前朝癸酉科举人,历任陕西延安府推官。状招咸正遭崇祯国变,回家潜藏不出,有已正法子顾天逵,系官兵擒获已斩侯岐曾女婿,又顺治二年曾以谋逆被大兵杀死侯峒曾,有脱逃未获子侯玄瀞,系前年大兵杀死夏允彝在官子夏完淳姐夫。彼此俱系姻亲,常在侯家相会,谈及时事,各畜异谋。
“彼此俱系姻亲”,让我们看到了明末东南士夫气节之烈。这口宝贵的正气,经满清一个世纪的努力,通过杀夏完淳、杀金圣叹、杀戴名世、戮吕留良尸……终于斫伤一空。愈从事后看,我们愈明白完淳“长安无限屠刀肆,犹有吹箫击筑人”这股热血的由来。他对现实的感受,以及对历史的了解和饱读,使他不难预见到中国将面临一段虎狼之秦式的黑暗和倒退。这也是明清鼎革之际每位有文明之忧之士,共同的悲戚。而近代以来,由于中国对西方的落后,连知识分子也把罪责归到中国文化身上,归到自己身上。逮至当代,知识分子更因了这番“原罪”横遭唾骂与羞辱,称“臭老九”,从品质到人格皆被蔑视,谁都嘲笑为“嘴尖皮厚腹中空”的无用之辈。其实人们忘了甚或已根本不知,直到明代末年,中国文化及其知识分子并未失去创造力与激情,更未堕其品格;落后西方的那二百年,对中国来说,亡国犹属其次,更主要在于被一种落后文化死死拖了后腿,原已浮现的晨光熹微因而遮蔽和驱散了。面对夏完淳们的故事和存在,我们应该知道,在中国,知识分子并非生就委琐之相,也绝不是天然的摇尾系统。(文中注释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