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到跳楼的关键,并不是顺产或剖腹

人类的历史有多悠久,难产的历史就有多悠久。从原始社会一直到两千多年前,生育基本处于听天由命的状态,分娩无论对于孕妇和胎儿都是一道生死鬼门关。

我国东汉时期,出现了专为孕妇接生的“稳婆”。凭借热水和剪刀,在当时属于专业人员的接生婆大大提高了产妇和新生儿的存活率。但在《军师联盟》中,上演的华佗为司马懿夫人剖腹产的情节,就未免有些显得太过现代了。

剖腹产是医学史上最古老的外科手术。虽然在《史记·楚世家》里有“吴四生陆终,陆终生子六人,坼剖而产焉”这样类似于剖腹产的记载,但当时的这种剖腹跟现代的剖宫产存在明显差异,反而是跟古罗马的剖腹产较为相似。因为在这样的剖腹过程中,产妇无论如何都只有死亡一条路。

据传在公元前700年左右,古罗马就曾颁布《剖宫产律》,规定死亡的临产妇或孕妇,必须剖腹取出胎儿方可下葬。这一法令维持了两千余年,直到1749年西西里岛仍有一位医生未按规定从孕妇遗体中取出胎儿而获极刑。

在古代的医疗条件下,剖腹产的对象仅限于已死或濒死的孕产妇。不论胎儿能否存活,剖腹产的前提都意味着一位无法存活的母亲。直到1500年,瑞士一位专门阉猪匠Jakob Nufer为难产的妻子进行剖腹产,他生命力逆天的妻子才成为了有记录以来首位活着看到胎儿的母亲。

1610年,首例现代意义上的剖宫产术施行。但由于当时不明白细菌和感染的概念,甚至不知道除了腹腔之外子宫切口也需要缝合,产妇在一个月后由于伤口感染而死亡。虽然初衷是一种拯救难产的医疗方式,但无论是难产还是剖腹产,产妇的死亡不过仅仅存在数日的差别。

1840年,匈牙利妇产科医生Lgnatius提出了一个避免产妇和新生儿死亡的的办法,很简单:医生在做手术前洗手。就是这样一个易如反掌洗手消毒程序,将产妇和新生儿死亡率降低了90%。但知识的传播需要时间,直到1865年,英国的剖腹产死亡率仍高达75~85%。而1876年时为了防止产后子宫出血和感染,医生们干脆一并将子宫切除。

到了1882年,医生们终于完全掌握了缝合子宫切口、让产妇能再度妊娠分娩的技术。此时采用的是纵向切口,产妇的肚子上是一根竖线。又差不多过了九十年,才改为出血更少、更易愈合的横切。

为了这安全的、伤害尽可能最小的一刀,人类走过了两千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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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近代以来的第一例剖腹产手术,发生在1892年的广州。

据《点石斋画报》记载,美国传教士在珠江边设立的这家博济医院,林则徐在半个世纪前就在这里看过病了。只是囿于传统,女人生产不到万不得已,都不会来医院里被“洋人”对待。

29岁的这位产妇已是第三胎生育,按说有分娩经验应该不难,但她在家已经挣扎了一天一夜,气息奄奄。最后是接生婆主动建议:听说西医能看,不去医院的话你们别后悔。

丈夫和家属将其送到了医院,让中文名为关约翰的John M. Swan诊疗。关医生诊断是盆腔呢的软骨瘤梗阻产道,必须剖腹产才有可能母子生还。丈夫并没有固执己见,他听了医生。于是关约翰为产妇实行了当时已较为成熟的麻醉剖腹,顺利取出一个4斤重的女孩,母女平安。

在此之后三十年,随着甲午战败、清朝落幕、民国诞生、五四运动等一步快似一步的西化进程,去医院找西医接生的方式也逐渐取代了绵延两千多年的接生婆。剖腹产这种带有西医标志的生产方式,也逐渐成为了中国妇女生产方式的新选择。

只是这些,都不是那位中国第一例被剖腹产救治的产妇能知道的了。经历手术后产妇开始发烧,并发生了盆腔感染的症状,但家属坚持要她出院,一切后果由其自负。

关约翰没有办法,只有在文书中留下自己的猜测:未能随诊,产妇可能已经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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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家属原因而死亡的产妇,1892年之后还有很多,一直到现在也还有。一开始是因为见识短浅而拒绝救命的剖宫产,但几乎没有人能想到:一百年之后信息爆炸的今天,还是有家属因拒绝剖宫产而导致产妇死于非命。

上世纪50年代,全中国的剖宫产率仅为1%~2%,八十年代虽然实行了计划生育政策,但剖宫产率上升到了20%。到九十年代,国内大部分城市医院剖宫产率为40%左右,但少数已超过60%。进入新世纪之后,区、县、甚至乡镇卫生院全都热衷开展剖宫产术,某些地区甚至高达80%以上。

剖宫产率的飙升,在于它符合各方面的利益诉求。

对于医生而言,随着医学技术的发展,许多难度较大的助产技术已被越来越安全的剖宫产代替。特别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产妇营养过剩、胎儿过大头围过粗已成为普遍趋势,剖宫产对于产妇和胎儿的安全更有保障。尤其晚婚成为相当现象、产妇初产年龄越来越大之后,剖宫产也更适合这类人群。这些都是能在台面上摆出来的公开原因。

还有一些不那么好说的原因:试产需要几个甚至十几个小时去观察和处理,而剖宫产一般只需要一个小时;相比顺产,剖腹产由于是手术,给医生带来的收入更高。医生也是人,用更少的时间换取更多的产出,换了谁都一样。另外,在剖腹产过程中出现的医疗事故和纠纷也更少,医院为了避免与家属的纠纷和无休止扯皮,也会默认选择更容易的选项。

一位妇产科医生透露,剖腹产发展到今天已经相当成熟,做一次手术其实“就跟切一个西瓜一样容易”。

对于当事人而言,产妇对于疼痛的畏惧、对于产道侧切导致产后性生活质量下降的顾虑、对于身材变形的担忧,都会让许多人毫不犹豫地选择剖腹产。尤其是一些明星如王菲等的示范作用,不管是否处于具体的分娩需要,都会给普通民众以潜移默化的心理暗示:剖腹产是更流行的、更安全的、更方便的、更高大上的生产方式。

对于产妇的家属而言,剖宫产的优点在于可以选择时间。去问下妇幼保健院就知道,像十一、元旦这种节庆,剖宫产一般都会排队。在北京奥运会开幕的当天,又有多少新生儿是因为医学需要而剖宫产?还有追求生辰八字的,在医院检查时就预订好了时辰:必须在那天的上午十一点午时时分降生。除此之外,每年的9月前也是剖宫产高峰期,为了让孩子能赶在8月31日的门槛前入学,父母们拼命也要努力让孩子成为8月降生的宝宝。

所以作为各方都皆大欢喜的共赢选择,剖宫产率在21世纪后的中国一度达到80%,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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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在中国剖宫产风行之际,国外却在逐渐减少,像美国就同样经历了一个剖宫率飙升后来又下降的过程。2000年左右,世界卫生组织要求,将剖宫产率控制在小医院10%、大医院15%左右。

出于种种方便或不便明言的原因,近年来风向又开始倒转,在医院和媒体的共同宣传下,顺产重新成为了更加优先的首选生育方式。如果说过去是要努力提高剖宫产所占比率,现在就是要配合国际趋势、尽力降低这一比率。过去的医院有指标和要求,现在也有,只不过倒转了而已。

近年来,有关顺产优于剖腹产的观点越来越变得耳熟能详:胎儿头部经过母亲产道的挤压后降生,今后罹患糖尿病、感统失调、多动症等多种疾病的几率更低,而且更重要的是会更加聪明;产妇的住院时间更少、感染并发症的风险少3倍、对今后身体的恢复也更适合。不管顺产还是剖腹产,分娩都会导致盆腔肌肉的松弛,因此关键在于产后恢复锻炼。

总而言之,为了降低剖腹产的比例,医生的建议原来是能剖就剖,如今是能顺就顺。对于民众而言,重新接受顺产的过程,比当初接受剖腹产的过程,快了不知多少倍。而对于个别特定的人而言,一旦形成某种固定结论就很难改变。

所以榆林产妇马茸茸的丈夫延壮壮及家属,才会像当初无数人抗拒顺产一样地抗拒剖腹产、才会在医院的告知书上一再签字确认、才会面对跪倒在地的马茸茸依然不为所动,最终导致马茸茸不堪疼痛而自尽,一尸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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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顺产和剖宫产,都是分娩方式。在医生的眼里,本不应该有孰先孰后的问题,一切以患者的具体情况为准。适合自然分娩,就不要想着动刀;产妇命在顷刻,就不能再按部就班。

然而悲哀之处在于:现实社会是一个不可能纯粹从医学角度出发去判定分娩方式的社会。政治需要、经济态势、收入状况、发展程度和媒体宣传,都在左右着分娩方式的选择。只要是社会人,就没法逃过社会的影响,医生如此,产妇及家属亦然。

而权责明确的社会,从另一角度而言,也是一个绝不鼓励担责的社会:担责的一方会付出巨大代价,一时担责会造成长久损失。

为什么马茸茸痛到两次下跪,也无法自己决定自己的分娩方式?因为医院担心家属会以产妇意识不清、自主责任行为能力有限而拒绝承认产妇的签字,母子平安则已,一旦出事家属会以医院擅自决定为由,以医疗事故的方式将医院拖入泥潭。只要医院不能自证产妇是在意识完全清醒、具有完全行为责任能力下作出的选择,医院就只能从避责的角度出发,把锅丢给家属。而在现实中每个人都看到了,家属在医院出具的病情告知书上签了字。与可能担负的过错责任相比,对于医院而言,产妇的意愿和状况只能是第二位的。

从延壮壮等家属的角度而言,顺产是必须的。跟给孩子带来的益处相比,母亲的疼痛难道不也是一种义务和责任?那么多人也痛最后还不是都生了?也没见有什么问题。

事发后,医院和家属都在尽最大努力推卸掉自己身上有可能承担的任何责任。这不仅意味着经济损失,还有铺天盖地的舆论重压。

从医院的角度而言不能担责:一旦担责不仅意味着从上到下一系列责任人受处理牵连,还面临巨额经济赔偿,以及在舆论和媒体上铺天盖地的批评。

从延壮壮的角度也不能担责,只要流露出哪怕一丝悔意,就意味着人财两空的处境、数亿网友无休止的愤怒,以及永远都抬不起头的余生。虽然好多人都看到了,马茸茸当时是怎么跪在地上的。

在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能担责的环境里,是顺产还是剖腹产,其实已经不重要。所有的责任和后果,都一定来自于人、而非某一种分娩方式。在唯恐担责的大前提下,一名产妇的疼痛,无论在医院和家属的眼里,都显得是多么轻飘和无关紧要。

而医院和延壮壮可能之前什么都想好了、什么都算到了、什么都规避了。唯一没料到的,就是马茸茸竟然会痛到跳楼。

到最后,还是谁都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