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魏忠贤是个目不识丁的“文盲”
魏忠贤具有一定的文化程度,属于经历过正规宫廷教育机构培养的“知识型”宦官。在明代整个宫廷教育水平较高的背景下,纯粹的文盲难以操纵国家政治,掌握最高权力。
作为晚明权宦,魏忠贤与其阉党集团,同东林党集团进行了激烈的政治斗争,并在天启中晚期占据上风,使东林党人遭致严酷打击。在魏忠贤得势期间,他几乎操纵了整个朝政,各地达官贵人争相为其建立生祠,媚称其为“九千岁”。
由于他当权后的种种劣迹,以及世人对“宦官”这一特殊角色天然的鄙视,致使他声名狼藉。不少学者将魏忠贤的发迹归因于他投机钻营、善搞人际关系,而忽略了其文化程度,甚至认为魏忠贤没有文化,是个文盲。
当前学界对宦官知识化的研究成果迭出,却鲜有人对魏忠贤文化程度进行专门的探讨。目力所及,我仅发现阳正伟在其札记《考疑一则》中对魏忠贤不识字这一说法提出过质疑,但其仅从晚明奏疏刻意贬低对方的风气出发,质疑史料所言魏忠贤不识字的客观性。
对魏忠贤是否“文盲”一事的考订,不仅关乎他一人的经历,而且涉及执掌话语权的东林党人对魏忠贤的好恶和评价,更涉及到对晚明教育制度和政治制度是否崩解的认识,因此,弄清这一问题,其事非细。
魏忠贤被斥为“文盲”的历史过程
通过史料的梳理与考察,发现魏忠贤被斥为文盲,经历了一个复杂的过程,形成了三个明显的阶段。
第一阶段,天启四年前后,以周宗建发端,由杨涟触发,东林党众口一词地贬斥魏忠贤“目不识丁”。
天启二年五月,周宗建上疏参其“目既不识一丁,心复不谙大义”。天启四年六月一日,左都御史杨涟弹劾魏忠贤24宗罪,指出魏忠贤恩荫和安插的魏良卿、魏良弼、魏良材、魏希孔、傅应星等人“目不识丁”。此疏一上,引发了东林党对魏忠贤天盖地地声讨,“继涟上疏者百有余人”。众人重拾周宗建的观点,斥责魏忠贤“目不识丁”。
第二阶段,以思宗即位、魏忠贤失势为契机,引发东林党和整个社会对魏忠贤的声讨,“目不识丁”、“不识字”之说重新泛起。
崇祯元年正月,给事中汪始亨在弹劾阉党成员兵科给事中李鲁生时,诋斥他 “大肆辱誉之《乡试录序》以取悦于目不识丁之魏忠贤。乔若雯也在《巨奸始祸疏》 中称 “逆魏忠贤一不识字之寺人耳”。
第三阶段,明末迄清的史书开始接受魏忠贤“目不识丁”的说法,东林党奏疏中的政治词汇渗透进晚明史书中 。
首先,明末清初的野史和笔记,将东林言官的弹奏之辞“目不识丁”写进魏忠贤的传记。
其次,清代纪传体和纪事本末体史书,前后相沿,将魏忠贤塑造成“目不识丁”和“不识字”的文盲形象。如清初张岱将“目不识丁”直接写入顺治十一年成书的《石匮书·魏忠贤传》中。
再者,清修纪传体官史《明史》,也接受了魏忠贤是文盲的说法。《明史》历经几个版本,现存第一个版本是万斯同主修的《明史》,该书将魏忠贤“目不识丁”直接写入《魏忠贤传》和《崔呈秀传》中。
最后,同时期修纂的编年体著作,也将魏忠贤塑造成“不知书”、“不识字”和“目不识丁”的文盲,如张廷玉等所编《通鉴纲目三编》,陈鹤《明纪》
在历经这三个阶段后,魏忠贤的文盲形象基本成型,被史书固化,进而影响到现代学人对他的判断 。
那么,魏忠贤真的目不识丁吗? 事实并非如此。
第一,周宗建作为最早称魏忠贤目不识丁之人,在上疏后立刻遭到了魏忠贤的否认。据《倪文贞集》载,疏上后,“忠贤恚甚。会上御经筵,讲读竞,忠贤晖目语阁臣:‘即御史疏千人所指,目不识丁,此何语也?’时首辅为叶公向高从容言:‘是言官也,岂当深咎!’忠贤意稍解”。
魏忠贤敢于执疏质问阁臣叶向高,说明他是有底气的,而叶向高也向他解释,说他“目不识丁”的人是“言官”,意思是言官说话过激很正常。
第二,最痛恨魏忠贤、吹响声讨号角的左副都御史杨涟,在状告魏忠贤的奏疏中,只攻击魏忠贤恩荫和安插的魏良卿、魏良弼、魏良材、魏希孔、傅应星等人“目不丁”,仅称魏忠贤本人“非能通文理”,意在说明魏忠贤文化程度不高,并无指其文盲之意 。
第三 ,认为魏忠贤“目不识丁”或 “不识字”的说法,都是东林党人在周宗建和杨涟弹劾魏忠贤后所提出,当时正处在东林党与阉党的激烈争斗中,不免带有强烈的个人意气。如杨栋朝在斥责魏忠贤“目不识丁”时,称他是“畜豺狼于几席,置蜂虿于股掌”,指斥“逆恶贯已盈”。这种近乎谩骂的评价,缺乏理性,难以取信 。
第四,明代中后期是知识普及的时代,宫廷教育尤为发达,如果不识字,很难进入权力中枢、操弄权柄。
魏忠贤内书堂的出身和非文盲的史证
魏忠贤非但不是文盲,还进入过宦官教育的专门机构——内书堂学习,文官沈㴶担任过他的老师。据张廷玉《明史》载:“故事,词臣教习内书堂,所教内竖执弟子礼。李进忠、刘朝皆㴶弟子。李进忠者,魏忠贤始名也。”
既然魏忠贤是内书堂的学生,那么我们根据内书堂的教育制度和教学状况,来探讨一下魏忠贤所受到的教育及其文化程度。
第一,魏忠贤进入内书堂的年龄。据记载,魏忠贤的老师沈㴶于万历二十六年正月被任命为内书堂教习,如果以沈㴶入教内书堂的万历二十六年为魏忠贤入内读书时间计,则魏忠贤是在30岁那年进入该书堂学习。相较于其他自10岁进入该书堂学习的学员,魏忠贤显然是大龄学员。
第二,魏忠贤在内书堂的学习年限。明代绝大多数宦官学员在内书堂学习时间为2至3年。也有部分宦官学习时间较长,为4到10年不等。作为大龄学员的魏忠贤,学习时间应该不会过长,2到3年的可能性较大。
第三,魏忠贤在内书堂的学习内容。内书堂的主要功课是背书、号书(在书上做标记)、判仿(仿照内阁票拟,代皇帝批红)。
第四,魏忠贤在内书堂学习的效果。魏忠贤以30岁左右入学,学习成绩如何,史书并没有明确记载,但绝对不会“目不识丁”和“不识字”。因为内书堂的学习有一定的强迫性,教学比较严格,经常对不认真学习的学生处以严厉的惩罚,在严厉的监管体制下,魏忠贤绝不可能完全不听讲、不学习,“目不识丁”的可能性甚微。
那么受过内书堂教育的魏忠贤,文化程度究竟如何?根据史实考证发现,魏忠贤既能阅读,又能书写,并非人们所贬斥的那样是个文盲。
首先,魏忠贤会读。有史料记载:“天启中,一巡按为逆珰造祠,楹柱题语云:至圣至神中乾坤而立极,允文允武并日月以常新。因录其词以献,忠贤读之不解,问左右何事说黄阁老? 盖立极,黄阁老名” 魏忠贤虽误解了立极的含义,但仍能将此对联读个大概。于此可见,魏忠贤是会读的。
其次,魏忠贤能写。据史料记载,当杨涟弹劾魏忠贤后,后者立刻上疏自辨。这份奏疏被称为“忠贤自明之疏”。思宗即位后,魏忠贤连上数封奏疏以求自保。如他上奏要求收回家属爵位并上缴诰券田宅,“司礼监太监魏忠贤奏为世爵成命未收事”、“司礼监太监魏忠贤奏为恭谢天恩事 ”等等。
通过上述论证,可知魏忠贤受过内书堂的教育,有一定的文化程度,能读会写,但水平不高。
魏忠贤并未破格
证明魏忠贤非文盲,并非为其个人翻案,而是要探讨晚明作为国家最高权力机关的司礼监太监(内相)与内书堂学历之间的关联及其相应的惯例或制度问题。
魏忠贤并非以文盲身份跻身司礼监,而是拥有了内书堂的学历及“文凭”。在明代,司礼太监需有内书堂的学历,已经成为惯例,而魏忠贤显然未打破这一惯例。
欧阳琛指出:“这所学校(内书堂)实际上是以后司礼监主要官员的养成所。它的设置和影响,直接关系到明代中枢体制的构成。”又指出:“出身内书堂的内侍后来成为司礼权要的为数甚多。”
据史料记载,从永乐至万历年间,有史可稽的出身内书堂的司礼监太监共有18位。内书堂的学历俨然成为入选司礼监太监的惯例,甚至成为一种隐形制度。虽然魏忠贤善于投熹宗所好,但若无书堂的经历,恐怕也难入司礼监。
结语
根据以上论证,可以得出以下三点结论:
第一,魏忠贤“目不识丁”、“不识字”的文盲形象,是东林党斥责阉党首领魏忠贤的一种政治贬斥。这种说法在崇祯即位、阉党遭到清算时,几乎成为全社会的“共识”,被写入史书,得以定型,延续至今 。
第二,魏忠贤拥有宦官教育机构内书堂的学历,从而获得了升任司礼监太监的资格。尽管文臣经常攻击宦官掌权的成效与意义,但实际上明代自永乐以后,已逐步建立和完善了宦官的教育机构和相应制度,并施诸于政治之中,成为一种用人的惯例乃至机制 。
第三,魏忠贤具有一定的文化程度,属于经历过正规宫廷教育机构培养的“知识型”宦官。在明代整个宫廷教育水平较高的背景下,纯粹的文盲难以操纵国家政治,掌握最高权力。在云谲波诡的晚明政坛,只有亲自阅读和撰写重要文书,才能保持自身的判断力,以此立于不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