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俘虏兵的苏联之旅(一)
斋藤邦雄,大正9年(1920年)11月在群马县藤冈市出生。
昭和16年(1941年)3月在东宝(日本电影制片企业)工作期间被应征入伍、进入高崎东部38部队第1机枪中队。结束一期训练后的7月转入华北日军第63师团(代号“阵部队”)担任机枪射手。曾在华北与八路军为主的中国抗日力量作战多年。
昭和20年(1945年)6月转入东北关东军序列,可没过多久1945年8月苏军闪击“伪满洲国”从蒙古戈壁到鄂霍次克海展开了全面进攻,在一片混乱中斋藤邦雄被苏军俘虏,同年10月被苏军押往西伯利亚从事强制劳动,参加了苏联的战后恢复建设。
昭和23年(1948年)7月从苏联回国并复员。从东宝跳槽到“东儿童漫画会”为各儿童杂志执笔。昭和40年(1965年)担任电视动画片制作。
斋藤邦雄战后回到日本,写下了多部著作,其中在《陆军步兵漫语物语》之后,斋藤邦雄应该又出了一本书描述了他作为战俘在苏联西伯利亚强制劳动期间经历的种种情形。
堆积如山的战利品
昭和20年(1945年)9月末,战败没多久我们就从满洲(中国东北部)北端的黑河渡过阿穆尔河(黑龙江——译)进入苏联领土西伯利亚。
从这里渡过阿穆尔河距离布拉戈维申斯克(海兰泡)还很远。一路上一户人家都看不到,只有一条笔直的通路,两侧全是荒野。
在那条路上,除我们自己的行李外每个人还得背上苏军从满洲抢夺的物资行军。只见成千上万的日军战俘,背着高粱、大豆,自行车轮胎在西伯利亚雪地上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路。
布拉戈维申斯克车站近旁,到处都是先期到达,等待列车的日军战俘。我们则等到第二天中午才坐上了货车。
我们坐上的车厢由木头做成,非常粗陋,却要塞进一百多人。车厢被分为上下两层,空间狭小得连转个身都不够地方。上层只开有一扇小窗,其他既没有厕所也没有电灯。货车车门已经损坏,为防止寒风从缝隙中钻入,里面特地用毛毡简单捂住,整个就一破烂车厢。
等我们日本战俘全都上去以后,车厢门就被从外面锁住,严禁向外张望。一开始我们还不理解为啥不让往外看,但火车开了没多久我们就明白了。人嘛,越是不让看的就越想去瞧瞧。从破损的门缝里往外一看发现沿铁路沿线堆满了从满洲拿来的战利品。
战利品一般指的是敌国的武器什么的,但这里堆的全是日本满铁的火车头、施工机械等,此外还有关东军的粮草、被服。这么多东西就那么放在野外被大雪覆盖,顺着铁路延绵不绝。
战争结束不过一个多月而已,居然就有那么多物资被不知道什么人,在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方法从满洲运了过来。
自战败后我们在满洲经常会看到苏军掠夺的情景,这些东西大概就是从苏联整个日本关东军抢来的物资堆成的野战仓库吧。
从西边升起的太阳
“喂,太阳从屁股那边冒出来啦!”铃木君在车厢上层,通过小窗边往外看边大声喊着,把我给惊醒了。
“你小子是不是没睡醒,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了?!”班长安东说着把铃木君拉下来自己伸出头看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们果真是在往西面去啊。”
于是那帮在车厢里睡得正香的家伙们总算注意到问题重大,纷纷嚷了起来。不看地图也知道西伯利亚铁路是条东西向铁路。在这条路线上看到太阳跟在我们背后,就说明我们正在朝西面行进。而我们最重视的就是这条“朝西面行进”的信息。
当时我们之间流传的尽是些从西伯利亚经海参崴回日本的传言。虽然是传言但我们基本全都相信是真的。
如果真是途经海参崴的话,那我们这列货车就应当从布拉戈维申斯克出发,在西伯利亚铁路主线的贝洛哥斯克(古比雪夫卡?地名不确定——译)必然向东转。可现在却正相反往西走。
这就证明所谓回国的传闻都是谎言,他们是想把我们送去西伯利亚;这真是无言之中让我们知道了真相。
从满洲奉天到黑河的路上也时有耳闻说要把我们送去西伯利亚,但我们根本不相信只把它当成无聊的传言。最有力的证据就是之前从未听苏联方面说“要把你们送去西伯利亚”之类的话。
可惜我们过于一厢情愿,把别人想得太好心了。
如果当时苏军扣押我们的时候直白地说:“你们全体人员将被送往西伯利亚,并处以3到5年的劳改。凡是军官和战犯嫌疑人都将受到审判”的话,那又会如何呢?
结果肯定会一片混乱,接着就是上演各种悲剧了吧。因此苏联人也就故意不说“送你们回国”,直到带进自己国家境内前都采取蒙蔽我们的办法。
当我们一旦明白自己的命运后,车厢内昨天还像郊游一样的气氛一下就变成通宵守灵一般死气沉沉。
“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奉天死掉算了。”寺田君在一旁发着牢骚,而我也有着和他一样的想法。
“事到如今已经迟了”我刚说出这句话,突然“砰砰砰”接连听到十几声枪响。车厢内一下紧张起来。
大概是列车上苏军押运员开的枪吧?我突然感到坐立不安。
“可能有人要逃跑,难道被击毙了?如果真这样,那又是谁被击毙了?”从小窗往外瞅,却还是啥都看不到。
后来我才听说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尾部车厢里某个拉肚子的日本士兵实在憋不住,就撬开货车车门正要往外面拉稀,结果被押运员看到,误以为他要逃跑,所以就开枪了。
听了这话,我们都大笑着说“他该不会被吓得蛋蛋都缩进去了吧?”。还好最后只是个笑话没出啥事儿,我也放心了。
接下来货车拉着我们这一千多名乘客,在大雪纷飞的西伯利亚一直往西、往西、再往西地不停行驶。既不知道我们会被运往哪里,也不知道等待着我们的是怎样的命运。
不过,最坏应该也不会是把我们日本兵全枪毙。因为如果真要枪毙的话也不用那么费力气把我们弄到这儿来。
所以说带我们到西伯利亚来的目的应该只有一个——强制劳动。
对于强制劳动这事儿,车厢内又有了意见分歧。一种意见是:在日俄战争时期,我们对被日军抓获、来到日本的俄国战俘都给予特别优待;所以作为回报,这次我们也会受俄罗斯人优待。即否定强制劳动的意见。
“怎么可能,苏联(当时没人对俄罗斯用这个称呼。)就是要把我们关进西伯利亚集中营,进行强制劳动啊。”田中说得非常直白。他是名高龄补充兵,入伍时日不长,平日里都不怎么显眼。没想到现在却说出了这么一番话,真让我刮目相看。
“你是不是赤色分子?”班长近藤持否定强制劳动的意见,说着就站了起来。
“老子不红也不黑,这里明明都写得清清楚楚。”
田中为让班长近藤能看清楚,特地把报纸展开。
这是份苏联的报纸,以前从没见过。
问他从哪儿搞来的?说是上车时捡的。
俗话说人不可貌相,田中在军队里完全不起眼,可没想到他居然懂俄语,我们都大吃一惊。
最吃惊的还是刚称呼他为赤色分子的班长近藤。
哪怕在军队里你是下士或是一等兵,现在这种情况下都只能听田中的。他不得不放下举起的拳头,乖乖退下。
接着田中就给我们翻译起那条新闻来。这是份苏联的地方报纸,上面记述了被苏军俘虏的旧日本士兵将被押送到西伯利亚各地,服务于当地的建设工作的内容。
于是我们将来的命运也终于有了定论,大家也不再说什么,听天由命吧!
我于是自暴自弃,干脆在货车车厢里睡起大觉来。
我们搭乘的货车向着西面一刻不停急急驶去。为啥这么急?
因为他们要把我们这些在满洲俘获的劳动力尽快送到西伯利亚甚至是莫斯科、乌克兰去。
当时苏方安排我们以一列火车千把人为一个劳动大队送往西伯利亚。
假设关东军如有50万人的话,那么就需要500车次。而且必须在年内(1945年9月到12月)将主力移送完毕,这么算来就能理解这往来的运输该得有多忙活了。
(蒋:实际上关东军有70余万人,这还不算朝鲜和库页岛、千岛群岛的日军)
虽然苏联拥有将几十万大军在短短4个月内运输完毕的运力,但我最终回国却还是花了近10年时间。 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货车在这么急迫的情况下却依然维持着一天一停的节奏。所谓停车,并不是指停靠车站,而是直接停在荒无人烟的大平原上。
在当时的西伯利亚沿线除了大站,其他小车站大多不但没有像样点的房子,甚至连站台都没有。这每天一次的停车,为的是补充食品和上厕所。
列车停车没有准时候,说着就突然“哐当”一下停下来。接着押运员在车厢外大喊:“德拜衣,德拜衣,呗斯托利(快点,快点)!”我们就马上打开货车门跳下车。
有的钻到车厢下面,有的跑到附近的草丛里蹲下方便,基本上运送俘虏的火车不管停哪儿都差不多的情形。
凡是我们眼睛能看到的地方都是厚厚一层先前人员的排泄物,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但这时候也只能忍了,于是就在先遣队的排泄物上再铺上我们的一份子。
食物是黑面包和杂粮。如果发的是杂粮我们就用饭盒煮了吃,所以水和炊具是必须要有的。
估计苏联人也想到了这个问题,所以在停车点附近一般都会有河流湖泊。
西伯利亚的水特别清澈,这可帮了我们大忙。
但由于停车时间短,所以也不得不经常遇到把煮了一半的夹生饭带上货车的事。
每次停车,苏方从不跟我们说明要停多久,所以每次发车都很匆忙。这种事情到后来我在集中营的时候也这样,每次转移都弄得火急火燎的。
“德拜衣,呗斯托利!”只要听到押运员这么一喊,哪怕你就是拉了一半,或者饭还没煮熟都得立刻赶回货车坐上去。
后来我听说在其他队里有人大便的时候火车发车,如果他能慌里慌张赶上还好,否则就会被火车上负责看押的警卫给开枪打死。还好我在的列车上没有发生致死事件,但上车不及时被警卫开枪警告还是常有的。
当时苏联士兵大概也没要对我们日本兵开火枪毙一两个的心思吧。就这样一路折腾下来我们总算挨到集中营了,可惜路上有的人身体还是垮了下来。由于没能受到充分照看,以至于到西伯利亚一去不回,就这么化为西伯利亚大地的一部分。
抵达劳动营
坐在破破烂烂的货运列车上,沿着西伯利亚铁路一直往西走,最后我们在距伊尔库斯克西面第三个叫“乌苏里”的小镇下了车。
虽然现在才是10月份,但那天夜里却已经下起雪来。“达瓦伊,达瓦伊,呗斯托利!(快点!)”我们被押运员轰下车在雪地里列队完毕后,接着又被通知“现在带你们到镇上的浴室,全都去洗澡。”
在半夜里突然被赶下车,我们完全不知道他们要干嘛,想把我们带到哪里去;听到这个命令后大家都很惊讶。
不过说起洗澡,我们自奉天出发以来,已经2个月没洗过澡了。每个人身上都是一层油垢外加浑身白毛汗。能洗上澡当然很高兴,但也有些担心。“趁我们光着的时候说不定会把衣服都给拿走吧。”
从满洲过来一路上被苏联兵不知道抢了多少次,我们自然会担心这个。
浴场是个巨大的红砖建筑,位于车站旁不远处的一个高地上,看上去高大威武,以至于让人产生“这真是浴场?”的疑问。
据说每次洗澡可以容纳100人,所以我们就被从从前往后每100人分成一队按顺序等待入浴。
黎明前的天气冷得要命。我们在大雪里弓着背,跺着脚等着进入浴室,但不知为何却迟迟不让进去。
等了3个小时后,结果却是“因浴场原因,今天停止洗澡。”
在雪地里等了3个小时却得了这么个结果,我们气归气,但却没有任何办法。“达瓦伊,达瓦伊!”押运员又催着我们离开浴场。
日本俘虏的队伍沿着往南的一条路从镇子直通劳动营。
道路两旁有很多苏联人站着看我们的热闹,也有人挥着拳头喊“日本武士切腹吧!”。
不过这些男女从衣服上看都挺贫穷的,而且对我们也没采取什么侮辱的态度。
可最让人恼火的还是那群熊孩子。朝我们的队伍又丢石头,又吐口水,还戳起大拇指乱骂“小日本切腹啊!”
被这么些小孩子嘲弄,还偏偏得忍着,我们感觉还真是挺可悲的。
不过比这帮苏联兔崽子更让人痛恨的还是我们的那些日军军官们。一边让士兵为自己背上三份行李,一边自己两手空空在抽烟,还对士兵们恶狠狠地大骂“给我拿好了!”“勤快点!”等等。
我们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可能是其他部队的军官,但他那种高傲的态度立刻就招来我们的反感。
“那个混蛋摆什么臭架子,咱们走着瞧!”心中虽然这么想,但那时战败刚才2个月,原有军队的组织还残存着,所以还没有士兵敢正面对抗军官。
从镇子出发在雪地上走了4公里出现一条河,过河以后有个木质的旧建筑。建筑周围用木板围起来,上面还设有铁丝网,在重要的地方还有高高的瞭望塔。
当我看到这建筑物的时候立刻就清楚地感受到“从现在起你就是苏联的俘虏了”,也就没有开口确认的心思了。
饰有红星的木门打开后,我们进去看到在雪地里竖立着好几座漆成白色的圆木房屋,好像早已等待我们这些远方的来客。
这里就是伊尔库斯克地区(32区)第12劳动营。
从这地方开始,我就踏出了西伯利亚拘留生活的第一步。
那个大雪纷飞日子我永远也无法忘记——昭和20年(1945年)10月5日。
苏联的小孩和中国的小孩
自从满洲奉天起,我们就被苏联人的劫掠给害惨了。结果这次在路上又被普通苏联人坑了。
每次货车停车就会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很多苏联人纷纷聚到我们货车前来。无论男女看上去都很贫穷的样子,很多小孩还光着脚。
一开始我们都只以为“大概他们没见过日本俘虏,都是来看热闹的。”,但实际上如果你真这么想的话接下来就会倒大霉。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想找我们的茬儿,但对于苏联小孩必须特别当心。
我们不懂俄语,所以他们就一边用肢体语言比比划划表示“给根烟抽”,一边接近过来(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也抽烟。)并用听不懂的话让我们对他放下警惕;然后乘机抓起身边的东西唰地一溜烟跑了。
我们被他的速度给惊呆了,即下不了车也没法去追他,只能巴巴看着干着急。被抢走的基本都是军帽什么的,也有人被拿走鞋子、外套事后却没吱声。
更为奇怪的是无论在哪里每到停车时都会遇上采用同样手法拿东西的少年。感觉就像有人在幕后指挥这些孩子一样。
每当我碰到这种事情,就会想起在中国时候的遭遇。
战败后,我们滞留在满洲奉天的北陵收容所里。每天都有中国小孩跑到我们跟前来卖鸡蛋和馒头什么的,他们从不会多贪一分钱。
我们交易的时候都隔着铁丝网,所以只要他们想拿了钱跑路的话随时都可以,但却没人会这样做。因为他们从不撒谎骗人。
我们这些日本兵毁灭了他们的家园,使中国人深受其害;为此如果他们对我们这些吐口水,或者抢我们的东西的话,我们也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应该没人会因此怒火冲天的吧。
可实际上,这些小孩们却对我们根本没有任何不愉快的行为。
和中国的小孩相比,西伯利亚沿路冒出来的苏联小孩们可真是太不像话了。同样都是小孩子,两者相比其差异大得就跟大人和小孩一样。
第12劳动营
我们这些俘虏兵一共603人被收容在第12劳动营里,这是一处位于安加拉河支流贝多伊河河中的岛上,自俄罗斯帝制时期遗留下来的古建筑。
它原本就是用来收押囚犯的监狱,听说为了让我们住进去就干脆让了出来。因此里面的设施都比较简陋,但好在地方倒是挺宽裕。
劳动营占地面积虽然不算大但也五脏俱全,里面的建筑包括有办公室、军官室、兵营、病房、厨房、仓库以及用作其他用途的房间。
苏方管理此处的是所长,军衔是大尉,其他还有负责工厂作业及政治部的几个军官、看守劳动营的下级士官和卫兵,另外还有个女军医。
日本方面则由原旅团副官吉冈大尉担任大队长。
这个大队长也就是在初期还能借助一下往日旧日军长官的余威进行管理。不久接到苏联方面的命令后,就成了个光杆大队长;在其他劳动营里情况也都一样。
我们被按一车千人为单位,从满洲奉天拉到西伯利亚;抵达乌索利耶后又被一分为二。一半人去镇上的第11劳动营,剩下一半则来到这个第12劳动营。被收容到第12劳动营的603人中,大半都同属于一个兵团(63师团“阵”,其中包括了66旅团司令部要员和该旅团下属137大队和79大队的部分人员),剩下一些人则是在奉天周边混杂进来的。
凡旅团司令部的人都是我在北支(华北)一起相处过的,大家都认识;但137大队(该大队成立没多久,在华北的时候和八路陷于苦战,牺牲很大。)虽然也同属一个旅团却都没见过面。至于半路上混进来的更是不认识。
就是这么一支原日军军人组成的俘虏大队,也不知道犯了哪条罪过连个审判都没有就直接送到西伯利亚,被长期强制进行劳动改造。
劳改头一趟去的是劳动营隔壁的一家盐场。这座劳动营里有一部分人很运气,没多久就能回到日本去;但大部分人依然还得呆在这里或辗转于其他各处劳动营,还得花上3、4年才能回去,其中也有不少人还得多花费上几年才行。
如果我们攻入苏联国土,到处摧毁破坏村镇的话,那么遭受这种活罪还情有可原。可实际上我们对苏联一件坏事都没干过。尽管如此还是被苏联人这么虐待,真是太可恶了。
战争结束以后居然还要捕捉俘虏并带回自己国家扣押,让他们强制劳动,这种例子恐怕在世界史上都没有,真是前所未闻。
(蒋:估计斋藤是没听说过日本是怎么让战俘干苦役的吧?)
枪声中的天皇诞辰
昭和20年(1945年)11月3日,这天是日本投降、我们被俘虏后在西伯利亚迎接的第一个明治节。(注:明治节是日本天皇的诞辰)
战败前,每到国旗日和天皇诞辰纪念日,日军官兵无论身处何处都必定会举办纪念仪式。
仪式非常简单,把刺刀装上步枪后面向国内皇宫的方向把枪捧起,接着就是队长训话。流程结束以后就再吃顿好的收尾。
可能那天大队长想向苏方传达“我们虽然成了俘虏,但还是日本军人”的意思,又或者纯粹只是按照老规矩办事而已,理由我们也搞不清楚;他就让全体人员到劳动营广场集合。那天下着雪,天气挺冷的。
大队长胸口配着勋章,站在营房前面高出的台阶上,威风堂堂地发表了一番训话:“我们虽然遭遇了日本有史以来头一次战败这种大变动,但依然必须团结一致忍辱负重,直到回国那天都要确保军纪整肃!”大概诸如此类的内容。
“虽然我们战争失败了,但越是在这种时候就越是要强调纪律!”在这么冷个天里还被叫出来,有人表现出对大队长的不满。但此时战败才2个月,旧军队的色彩还是相当浓烈,况且大队长讲得也的确有道理。
“向宫城遥拜,致以最高敬礼!”,之后就是齐声高唱《明治节之歌》。
唱词本应从“亚洲之光,日出之地——”开始,但我这时胸中却感慨万千喉咙里发不出声来。这并不是因为想起了国家遭难天皇如何如何,而是被这首歌勾引起对家乡的怀念来。
同样心情沉重,心中怀伤的不止我一个,每个人眼中都闪耀着泪光。
歌声伴随呜咽正要在风雪中消散,就在这时突然从瞭望塔的岗楼上传来“啪啪啪”5、6声枪响。我们被枪声惊扰,歌曲带来的悲情也一散而去。
抬头朝发出枪响的瞭望台看去,只见警卫把枪指向我们,一边大声在说些什么,我们完全听不懂他的意思。每个人都怕自己动作慢了会挨枪子儿,所以“哗啦”一下全都散开逃回自己房间去了。
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我躲在房间里从窗口偷偷窥视广场,发现大队长和所长大尉正通过翻译进行着某种激烈的辩论。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大队长会这么说话激动。不久事情就都搞清楚了。
警卫兵看到我们所有人在广场上集合,按照旧军队的样子正在进行某种仪式;他无法理解整个过程的意义,又注意到我们正准备一齐采取某项行动,所以就先发制人开了枪,想让我们解散。
也不知道他究竟朝哪儿开的枪,这个举动可真是相当粗暴。
在我们这些日本兵看来,一般这种情况下,哨兵应该先向自己的上级报告,在得到长官的指示后再行动才比较妥当。
可这哨兵却按照自己的判断随便开枪……苏军士兵的这种表现在日军看来完全无法理解。之后哨兵随便开枪的事情又经历了好几回。
总之,我们虽然被送到西伯利亚没多久,但所有人都想着把这个劳动营给砸了,然后破墙逃跑。
如果当时大队长喊一声“跟我来!”的话,那么肯定有人头脑发热,也不多做考虑就开始行动,结果说不定就会让这劳动营被血染红了。
可惜大队长那勇敢的身姿是我头一次看到,也是最后一次。因为发生了这事儿,所以在以后的国旗日里就没再举行这种仪式;大队长自然也没机会再对我们训话了。
伸展体操
进入劳动营后,并没有立即让我们开始劳动。因为苏联工厂那边还没来得及准备接收我们。
但我们则希望准备得越晚越好。理由很简单:不想干活。
等待期间每天都无所事事,所以大家都在睡午觉,下围棋,将棋什么的。(棋类都是用纸手工制作。)——后来回想起来,这期间过得还真是奢侈。一旦开始工作起来后就再没空悠闲地下将棋了。
“这样下去身体会变钝的,还是来做个体操吧。”有人提议,于是由森中士牵头,我们就开始排成前后两排做起“伸展体操”来了。
做体操的时候我们先弯曲双臂和双脚,然后一齐发力伸展出去,同时口中呼喊“嘿哟呵,嘿哟呵”。伸展出双臂时,形同冲天,所以也叫“冲天体操”。
体操本身很简单,在军队的时候一旦天冷起来,就经常会只穿一件衬衫跑到营区园子里“嘿哟呵,嘿哟呵”地做。
然而,在刚下完雪的劳动营中,俘虏们只穿一件衬衣,一边“嘿哟呵,嘿哟呵”地喊一边做体操的模样,在苏方看来确是一种非常异样的光景。
苏联人其实感兴趣的并不是体操本身,而是那种“嘿哟呵,嘿哟呵”的呼号。“嘿哟”这个音节,在俄语里相当于……“屌”。
(蒋:我真想删了这节)
所以每当开始做体操时,劳动营西面高地上(那里有条铁路电源入户线)就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一开始我们根本没想过“嘿哟呵”在俄语里是什么意思,所以看到那么多人坏笑着聚过来,就更加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双臂直指蓝天“嘿哟呵”地喊起来。
这样没过多久,工厂的工作也开始了。
我们一去工厂,俄罗斯工人们就会模仿“伸展体操”的样子围住我们问:“嘿哟呵武士道”(嘿哟呵怎么样了)
我们就会这么回答他们:“嘿哟呵喔庆哈拉少”(嘿哟呵它非常好)
松果
“拜托,要死也请在夏天死啊”
产生这种想法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西伯利亚冰冻的大地就跟铁板一样,只靠一把铁楸去挖出个一人大小的坑那还真是件很费力的大活。
好不容易才挖了个差不多够容下瘦小的T君的空间,旁边看守立刻就催我们“德拜衣,斯卡咧!(快点)”,于是我们就把他的遗体从雪橇上搬了进去。
往T君干柴似得身体上用毯子裹上,搬动的时候才发现体重轻得吓人。
我们把轻小的他朝着日本的方向放进挖好的墓穴里静静躺好。
既没人念经超度,也没有随葬品。最后得到的只是一次可怜兮兮,默默无闻的埋葬;不久后他就会化为西伯利亚的一撮泥土了吧,这对他可真有些残酷。
“请安心升天吧,T君。”
我一边在他略微隆起的土堆上供上两三颗捡来的松果一边说着。
松树林里铺满了雪,连一朵花也找不到。
乌索利耶西面约2公里的地方有片没有名字的雪松林,就这么埋葬着T君——这个劳动营里第一个牺牲者。
T君在华北的时候就和我在一个部队里,但由于他是负责通信,外加入伍时间也不同,所以关系也并不算紧密。
不过到劳动营后被分到同一个房间,我也就和他聊得比较开了。
他是个非常诚实,认真,礼貌的好青年。
可这位T君到了劳动营不久身体就垮了,被送去医务室治疗。
只可惜那时候药品和人手都不足,送到医务室的时候就连日本军医们也没辙,最后全身器官衰弱,死的时候就像颗枯死的树一样。
食品不足加上西伯利亚严酷的自然环境,一般正常人都会吃不消,更何况是身体不太好的人。
一旦出问题基本上就是死,要想恢复身体几乎不可能。
如果是旧日本军队里的话,哪怕是病死,队长也会硬说成是战死。并把这份通知传回日本国内,通过原属部队立刻送到家里人手上。
但这里是劳动营,死一个人只不过是减掉一个数而已,根本不会给家里发个正式通知。
“这还不如在北支(中国华北)战死呢。”和我一起掘墓的战友中有一个位说出了这样的话,自然也不是没道理。
“德拜衣,被斯托咧!(快点,快点)”看守急着回去,根本不会考虑我们的心情。
我们5个人就在雪后的大地上,在可怜的T君墓前,唱起了军歌《战友》;只不过把歌词里的“满洲”改成“西伯利亚”唱了出来。
此地离国千百里遥遥西伯利亚(满洲)……
一边唱着一边流出眼泪的不止我一个。
所有在一起挖墓的人都在雪地里抽泣起来。
最初的逃亡
我们其实每个人都在想“从这劳动营逃出去。”。
每天都饿着肚子去干苦力,即看不到回国的希望,也没啥娱乐,再加上天气严寒。千里迢迢被送到西伯利亚来,感觉这里处处都在和我们作对。
身处这种逆境之中自然而然就会想要逃跑。在昏暗的电灯下,我们取出被禁止带入的地图,开始商量起类似“如何横穿西伯利亚”这种做梦一样不可能的逃亡计划来。
计划的大概内容是:首先,要从劳动营中脱身,再沿着西伯利亚铁路往东到满洲;抵达满洲后就化装成当地平民,然后再想办法。
那么又该如何具体执行?首先就是怎么从劳动营逃走。
劳动营周围有高高的围墙,围墙上拉有铁丝网;一旦接近就会被哨兵枪击,所以从劳动营直接逃走的希望基本没有。
那么如果趁上下工的时候逃跑怎么样?队伍前后都有警卫看守,所以也是不行的。看来可能性最大的只能是工厂了。
工厂位于河中的小岛上,周围都是水,所以也就没有设围栏高墙什么的,仅仅只有哨兵偶尔来回走动而已;只要看准了空隙就能跑出去。
不过这河上也没有桥,所以要干的话只能在冰冻期才行。
每到工作休息时间我就经常回去工厂背面侦查地形,因为“如果逃跑只可能从这里走”。如果真的能从这里逃跑的话那么到满洲,哪怕走直线也得有千把公里,距离相当与从青森到下关(直线约1400公里,换成中国的话就是北京到杭州的样子。——译)。
日本俘虏在这么长的距离上语言不通,又没有食品供给,到底该如何才能到达满洲?
假设就算到了满洲,那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这么一想,感觉逃亡的成功率不到万分之一,可我们依然没有舍弃这份逃亡计划。
因为虽然这份计划本身就像空中楼阁,但只要我们开动脑子琢磨怎么逃跑就仿佛自己对故乡的思念有了寄托。
从劳动营逃走虽然是空想和无谋的举动,但还是有勇士干预去实践它。
在昭和21年(1946年)3月的某天夜里,说是要清点人员让大家半夜起来全体到广场集合。
黑暗的广场上,所长大尉和大队长正在商量着什么事情,集合完毕后,大队长发言了:“今天晚上,在工厂下班人员当中有两名失踪了。有可能是工作太累在什么地方休息,所以苏联方面指示务必要求各宿舍负责人清点现有人员并报告。”
我听了这话心想:“难道是跑了?!”,因为在工厂内外都没有什么容易发生人身事故的危险场所。
在我这个无论醒着还是躺着,哪怕做梦都想逃跑回国的人来看,他们两个若真的逃跑的话,那将会是我们的代表,不由祈祷他们能逃跑成功。
只不过我非常担心他们两个在逃跑途中万一被发现、遭枪击或者运气差被抓住的话会被怎么处理。在日本军队里,凡在战场上逃跑被抓住的人都会被判处死刑,所以估计苏联那边大概也会同样对待的吧。
就这样带着这样的不安和一丝期待过了五天。逃跑的那两人和哨兵一起回到了劳动营。
这两人虽然同样居住在劳动营里,但由于和我们不是一个队的,所以都不认识。
可惜他们没能达到目的最后还是回来了,我非常担心苏联方面对这两人会怎么处理。
比如“在安加拉河的冰面上枪决……”“送到永远无法回国的囚犯劳动营去……”等等。
我脑子里想了很多后果,但这些都是杞人忧天,对这两人苏联方面根本没有一点处罚。
“此类事件绝对不能再次发生,否则将按军法严惩……”
听到苏方请来的日军军官居然说出这种话来,比起吃惊我更多的感觉是“都这地步了,这些日本军官居然还能说出这种话”不由愤愤不已。
如果真的执行军法,这帮人怕是立刻就会被人群殴吧。
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听听这两个人到底怎么从劳动营里逃跑的。他们计划逃亡是从一个月前开始的。
首先准备路上的粮食;他们从每天配给的350克黑面包中分出一半藏到工厂外的红砖堆场里,同时等待逃跑的时机。
时间最终定在他们两个同时负责“搬运煤渣”的夜晚。这项工作具体是将工厂锅炉燃烧后的煤炭残渣搬运到工厂背面河流附近的垃圾场去。
对逃跑来说这是最好的地点。工厂背面非常宽阔,各种损坏的机械像山一样丢弃在那里,哨兵过去巡查的时候也可以当作障碍物躲藏,很难被发现。
他们把先前储存的,早就冻的硬梆梆的黑面包放进杂物袋后,又仔细检查了一番周围情况。等确认没人,就一口气越过栅栏,通过冰冻的河流跑到对岸的去了。
而他们好不容易才摸到铁路线,可惜就在这里被苏联士兵发现并逮捕。
之后他们被送往伊尔库斯克住了一晚,又被送回劳动营里来了。
问转送途中是否挨了打,他们说根本没有。
看来苏联方面可能并没有把我们“从劳动营逃跑”这事儿看得像日方那么严重。也就只是把从栅栏里跑出来的牛马再赶回栅栏而已……
虽然不知道其他劳动营里他们会采取什么样的措施,不过在我这里的的确确是这样处理的。
那天晚上,如果不清点人员的话,大概也没几个人会知道这次逃跑事件。这谢幕也太快了,总感觉有些掉链子。自此我们劳动营里再也没出现过越狱的人了。
虽说他们逃跑行动挺鲁莽,但能够把自己的计划实施起来,那还得多亏他们有足够的胆量和体力。
制盐厂的工作,打那以后也变得越来越艰苦。每天只凭水一样的粥和一块黑面包来应付三班交替的重体力劳动,无论身心都陷于疲惫之中,再也没力气去考虑“逃跑”什么的了。
制盐厂
我在西伯利亚第一个劳动的地方是制盐厂。真没想到在这种远离大海的西伯利亚腹地里居然还能取到盐。
不过更让人惊讶的是那座制盐厂看上去居然是这么破破烂烂的。这工厂位于我们劳动营隔壁,是一座古老的木质建筑。听说建于以前双帝制时期(可能指17世纪末到18世纪初,费多尔死后,他的两个儿子伊凡和彼得同时登基为帝的时候。——译),这个地方历朝历代都是利用犯人劳动。
可这座工厂里阴森森的,窗户玻璃全都破掉了,到处都可以看到严重的损坏;简直就像鬼屋一样随时会冒个什么东西出来。
可就是这么个破工厂居然一天也能产30吨,而且还是优质盐,用来向西伯利亚各地供应消费。
这工厂制盐的方法也很简单:从地下汲取卤水,放到锅里煮成盐。
除了汲卤和输卤外,全都是人工作业。
作业内容大概可分为烧盐工(向煮盐的大锅提供煤炭的火夫)、出盐工(将锅中煮出的盐取出)、运盐工(将盐,煤炭运走)、以及杂役四种。
工厂分3班,每班8小时轮班作业。
早班从早上8点到下午4点,晚班从下午4点到12点,深夜班从12点到第二天早上8点。唯一被严格遵守的只有这个工作时刻表;但回到劳动以后,若有运煤车过来的话就会立刻又被叫出去帮忙卸煤。哪怕你还睡着,哪怕天还没亮都会被叫去帮忙,所以每次都会让人睡不踏实。
白班,夜班,深夜班每班人数基本不过百名,每班的作业负责人都是见习士官和年轻的少尉担当。我们就这样被当成俘虏而不是军人编成劳动队伍,在这个西伯利亚的工厂里和俄罗斯人一起干了2年,期间自然会发生各种问题和事件。
那么具体都有哪些呢?接下来我就一件件地写下来讲述给大家听。
对苏军的好印象
我们自打从满洲被俘起就被苏军连蒙带骗弄到了西伯利亚,所以对苏联完全无法产生信任。
不过虽然苏联在我们看满口谎言,但也有过没有撒谎、好好遵守诺言的时候;这种情况我曾遇到过两次。
先说第一次……
在苏联劳动营里的我们这些俘虏每日配给如下:黑面包350克,杂粮450克,蔬菜600克,鱼50克,肉50克,砂糖20克,其他还有油、盐、香烟等等。
蒋:这里补充一下八路军-解放军的饮食标准以作对照:抗战后期到解放战争时期中共麾下八路军新四军的饮食标准大致就是每人每天750-850克粮食、2斤蔬菜、每个月管1斤肉。
然而就是这个标准能达标的多半也就是粮食了,甚至闹出过东北野战军的朝鲜人转入朝鲜人民军后逮着咸鱼大米饭一顿猛吃引起朝鲜军官鄙夷的。
而建国之后执行到新世纪的“斤半加四两”标准也是750克粗细粮,750克蔬菜、50克肉、50克鱼肉蛋类,50克豆制品和50克油。
杂粮以软粥(喀夏)的形式分派,蔬菜是指蔬菜汤。而砂糖则须事先向所有人员征询意见后再于当天以实物的形式交付给我们。
每个人分配到的20克砂糖大约相当于一勺的量。每个人拿到砂糖后,有的就直接舔着吃,有的放在黑面包上吃,还有人存上4、5日的量后再一次吃掉,吃法各式各样。
量虽然只不过一勺而已,但对每天辛苦劳动的我们来说却是仅次于黑面包的重要物资。
可是有天这么重要的砂糖配给突然给停了。停了一个多礼拜后,苏方通知我们说:“等恢复砂糖配给时,肯定会把这几天缺的份额给你们补上,所以请耐心等待。”
“说什么补上这几天的缺额?好蹊跷啊。”
“怕是砂糖配给下面就没有了吧。”
我们一直都被苏联耍着玩,自然不会相信他们的话。
过了10天,20天后砂糖还是一点影子都看不到。
接下来一个月还是没有分配下来,正当我们要放弃砂糖的时候,某天突然砂糖就被分发下来了。
而且还把之前的份都给补上了。
一个月份额的砂糖大概可以装满饭盒的盖子。
“哇——好厉害”有的一下子全舔完了,有的装进自己口袋里,有的一点点抠着吃,也有人立刻拿去和战友换烟抽,总之好是热闹了一阵。
“苏联看样子偶尔也会说老实话嘛”
包括我在内,很多人由此改变了对苏联的看法。
“还是日军最坏!”
接下去是第二次……
那时候刚被归到苏军管辖之下,我们正从满洲奉天向黑河转移以便进入西伯利亚的路上。
那时候苏联士兵正在到处劫掠,我们被骚扰得烦不胜烦的时候。
被人用曼陀林冲锋枪(可能指的是PPSh-41,因为那个大弹鼓而得名)顶着,把我们的手表不由分说全部抢走。
苏联兵满面红光,刺着刺青的双臂上整整齐齐带上一排从日本兵那儿抢来的手表,那样子我到现在都忘不掉。
因此进入劳动营的时候,几乎没什么人还能带着手表。
我在当兵的时候所有的两只手表中的一只就在满洲给抢了,剩下的那只总算死里逃生给我带进了劳动营。
被人抢走的那只表是从军队酒吧酒保那里买来的便宜货,所以丢了也没啥可惜的。
剩下的这只手表则是我开赴前线时,在高崎联队门前从过来送别的父亲手里接过来的。
因此对我来说这是父亲重要的纪念品。在华北作战四年以及被苏军俘虏后都一直被小心保存着。
能避开抢劫一路把手表带过来的,在劳动营里除了我外还有其他几个人,但他们后来都因为饿肚子的缘故用几块黑面包就给换走了。
“与其说什么时候被他们抢走,还不如趁现在换成东西吃了。”
虽然能够理解放弃手表人的心情,但我依然不愿意放手。
如果我拿表换东西的话,那简直就像把父亲给生吃了的感觉。
某天,苏方发出了这么条命令:“凡是持有手表的人,都会在劳动营内妥善保管,故请全部上缴。”
“怎么办?”我陷入了矛盾之中。
日本方面的大队长向我暗示说苏联方面好像也知道哪些人手里有手表,所以干脆还是……
“斋藤,不能给他们。他们的话不能信。”
战友们想阻止也不是没道理;他们在满洲抢劫的样子我已经看得够多的了。
要是交给他们保管的话,以后再去问他们要,那肯定会变成“捏兹那伊(不知道)”。
话虽如此,可万一被苏方知道我手上有只手表,又有可能会影响到回国,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哪怕弄丢了手表,父亲应该也会谅解我的吧?
下定决心后就来到所长室前敲了门。
政治部的莱金中尉就在这里,看到我的手表得意地笑了笑,通过旁边的翻译对我说:“这表现在我这里保管下,别担心会还给你的。”
自然我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之后过了一年半,劳动营有一半的人被决定送回国去,我们剩下的人也将被转移到其他劳动营。
就在这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之前寄放的手表突然又回到我手里来了。
原本我已经忘了这表的事情,觉得肯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可没想到居然又给拿了回来,这下我真是又惊又喜。
因为在这一年半时间里,其他没把手表上交的人基本都把它换成了面包、香烟什么的,所以已经没人手里有表了。况且这表还是父亲送给我的重要物品,对此我更是心底里感激零涕。
如果我当时没有上交的话恐怕也和其他人一样都已经换成黑面包什么的,从我的手上永远消失了。
可即便他们交还了手表,但我依然无法将战败后在满洲无法无天到处洗劫的苏军士兵和现在劳动营里苏军的表现联系在一起。
这也许才是真正的苏联军队,工农红军该有的样子吧?
自此我对他们的印象也大为改观。
关于这只手表我也写下它后来的故事吧——自从回到我手中后,在以后的约一年半时间里我坚持抵制诱惑没舍得把它换成黑面包和土豆,一直伴随着我到处奔波。
可惜就在回国前,我们到纳霍德卡港集结的时候,在半夜里被人给偷走了。那时再垂首顿足也已经晚了。
我咬牙切齿地大声叫骂:“他妈X个X的!还是日军最坏!”
还是当俘虏好
自从被扣押后过了一年多,在劳动营里经常会听到类似“当兵还不如当俘虏好。”、“幸亏我被俘”的言论。
一般这么说的都是些从军没多久的年轻人,而我这个老兵油子其实也是深有同感。
扣留在西伯利亚的人,按他被扣留的地点、从事的工作等不同,所受到的待遇差别也很大;而且不同劳动营里出现的死亡人数也有相当大的不同。
我要在这里说的并不代表所有被扣留的人员,而是特指将我收容了一年零八个月的伊尔库斯克第12劳动营。(关于这点,我希望能在文章一开头就能澄清。)
刚进入劳动营的时候,我们刚经历了战败被俘的心理打击,外加环境突变、食物不足、回国无望等因素加在一起使我们处于混乱状态,每个人都失去了正常思维。
就在这种情况下,最先恢复过来的是部队里一直被人欺压的新兵和从未经受过战火考验的士兵们。
凡是进过日军的人都有过经历过,因此也知道在部队里新兵的日子有多难过。
每天从早到晚都要挨巴掌,遭受无理惩罚,日本军队简直就是人类野蛮之恶的代表。
自然,日本军队虽然战败后被送到西伯利亚劳动营去了,但其军事组织却依然没有解体。要让它解体还得花上些时间才行,而且在这个过程中也会发生各种事情来。这种事情不仅仅在我们这里,其他劳动营里也是这样。
战败以后,士兵们都被从旧军队地狱般的待遇中解放出来,于是他们反倒在苏联的劳动营里表现得生龙活虎。
苏联的劳动营不是旧日军的兵营,每个寝室都不会有内务班,也不用点名,兵器保养更是没有,上级打下级耳光、老兵虐待新兵这种事情更是没影。
最最重要的还是不会担心自己哪天就战死沙场了。
在制盐厂的工作大半都是室内作业。工作内容非常简单,谁都能干。
虽说都是些重活儿,但连我这种摸鱼的懒人都能在工厂里坚持干上一年半,和以前部队士兵地狱般的待遇比起来根本不算辛苦。
每天工作从早上8点到下午4点,工作8小时,其他时间就没有事情了。虽然偶尔会要干些杂务、在半夜里卸煤什么的,可和旧军队里的劳役及半夜紧急集合比起来辛苦程度也差不了多少。
苏方提供的食品只有黑面包和蔬菜,数量也不够吃的。但在满洲的时候关东军给我们士兵吃的又是些什么东西呢?大米从来没看到过,只有小米和高粱。
就连这小米和高粱也会因官兵的级别来区别对待。但在劳动营里就没有这种不公平。不管是上级还是士兵全都平等对待。这点和旧军队一比完全是一个飞跃,一个巨大的进步。
“当什么兵,还不如做个俘虏呢”在旧军队里如同草芥一般的士兵会发出这种言论那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对于整天算计着怎么才能多弄块勋章,怎么样才能在军队里混饭吃的人们来说,战败被俘恐怕真的让他们很难接受。
士兵的头脑没有那么复杂,虽然扣留在西伯利亚也不好过,可只要想起以前部队时候过的日子,就会觉得还是当俘虏好;因此对于他们这种想法也不是无法理解的事。
于是这些人一旦有了这种心思,自然就会琢磨起怎么报复那些过去不把自己当人看的长官来。不过还好,在我们这个劳动营里,虽然也有人报复,但最后都没闹出什么大事情。
黑面包的故事
黑面包在苏联是主食。我第一次吃到这黑面包是在去西伯利亚的火车上。
当时是负责押运的苏军在途中提供给我的食品。但我头一次把黑面包放进嘴里的时候,立刻被一股独特酸味倒了胃口,接着就把它丢到车外去了。
之后回想起来感觉我真是太浪费啦,可那时候日军的食品(罐头、大米等等)还有很多富余,所以这种酸酸的黑面包不吃也没啥。
不过我也就是刚接触的时候没把黑面包当回事儿,进了劳动营后手头上可吃的东西只有配给下来的那么一点儿量,根本不够。
再加上每天都是重体力劳动所以肚子更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哪怕再酸的味道也能吃得下去;以至于我后来都觉得黑面包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了。
虽然围绕这黑面包发生的都是些阴郁的故事,但作为纪实回忆我还是决定挑一两件写出来。发给我们的黑面包一天有350克。一斤相当于600克(按日本算法——译),按照现在市面上销售的1斤装面包来算,只有一半的量。
但黑面包挺沉的,所以大小其实只有1斤装面包的四分之一左右。此外再有半个饭盒左右的粥和刚好装满饭盒盖子的蔬菜汤,每天三顿都是这些东西。
就凭这些身体根本不可能支撑一天八小时的重体力劳动。我们就经常抱怨:“这量至少得再加一倍。”分配方面,粥和菜汤倒是没什么问题,就是黑面包比较麻烦。一条黑面包得有8、9个人一起分。
当天负责打饭的人从厨房领来面包后,就垫块布在上面切;那场面别提有多严肃了,连刚才还睡着的人都一下坐起来,寝室里所有人的眼睛全集中在负责切面包人的手上。
“那块太大了!”“怎么把皮也给去掉了?!”连旧军队里的长官也变得斤斤计较的了。
总算按人头给切好了,接下来又在分面包上纠结起来。
因为无论怎么切都还是会有些大小误差。
为保证每个人分到手后都不会抱怨,最后就想了个叫号的办法。先把切好的面包排成一列,然后从头开始放上写有号码的纸。
接着让躺在床位上的人背过去,让他自己喊号码。按照喊的号数来一个个床位轮过去发面包。
也不知道当初是谁想出来的办法,这么一来大家就完全都是公平的了。
要在过去部队里,大块的肯定先得给长官;而在这里却根本不允许出现这种情况。
如此这般分完黑面包后,接着各个床位上就传来一阵啃面包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就和我小时候养蚕的蚕棚里发出的声音一模一样。如果大家吃完后还有人想独自慢慢吃,或者不肯全部吃完的话,那接下来肯定得招贼偷。
不仅我们这里是这个样子,劳动营里偷面包的数不胜数。
要说人这种动物可真是浅薄又可恶。
虽然我并没有偷过别人的面包,但在苏联期间却被人偷过好几回。只要不是给抓了个现行,犯人一般都没法找出来。
也有人目睹整个过程,却心里一点都没有罪恶感或者羞耻心,对偷窃行为完全麻木。
而且这个人在以前部队里属于发号施令的军官,还是名牌大学毕业的知识分子呢,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这些让人不舒服的事情暂且放到一边,下面我讲个被人用黑面包色诱的故事。
主人公是铃木君,就是他差点被一个女的给啪了,可惜不是我。
铃木君既年轻长得又帅,可以说是个红颜美男子。那时候也正值青春年少才20岁上下。刚进部队不到半年就终战了,所以他私下里和我经常发牢骚说:“好像就是为当俘虏才入伍似得。”
但其人还是挺开朗直率的,大家都对他印象不错。铃木君身上最让大家在意的还是他是个处男,从没碰过女人。
在北支的时候他也在我们部队里,周日外出我们就想带他去慰安所玩玩,结果没想到他脸通红扭扭捏捏,怎么也不肯去。
问他原因,他说在老家上洲有个相好的姑娘,为了她绝不会去抱其他女人。于是我们就刺激他说:“你这话早就过时了吧,那姑娘现在在干嘛谁都说不准啊。”(大概率是讥讽当时日本女子因为饥寒交迫被迫卖身,或者被拉到前线做“慰安妇”。)
“她绝不是那样的人!”看到铃木君对我们老兵一副急于反驳的样子都觉得很好玩,所以更想去招惹一下他了。
到了盐场后,铃木君和我一样被分到“铲盐队”里。
以下是我亲口问他得来的事情。
一天,铃木君正在铲盐,这时在煮盐的大锅另一侧负责铲盐的俄罗斯大妈隔着水蒸气对他喊:“依其斯塔(过来)”,于是他就停下手头的活儿过去了。
那个大妈正站在铲盐的沥池上,就叫他上去。铃木君也不知道找他有什么事,就这么爬到沥池上去,然后就要他萨基(坐下)。由于沥池的角度很陡,所以铃木君只能坐到和小山一样的盐堆上。“夫列不纳达?(想吃面包吗?)”
他正纳闷为啥要在这地方问这种问题,管他呢只要有面包就成,于是他就回答:“纳达,纳达(想)”
接着大妈从手提袋里拿出一条黑面包说:“帕吉呀鲁斯塔(给)。”
铃木君正不知该接不接的时候,突然大妈就张开双臂把他抱得紧紧的,还把他的身体往盐堆上压过去,同时还有个让他喘不过气来的热吻。
铃木君吓得花容失色,推开大妈,就从沥池上跳了下来,拼命往自己的宿舍跑去。
问他那位大妈有没有追过来,他说岂止追了,还唱上了呢。
估计这歌是被铃木君甩了后的悲歌吧。
“就像被鼻涕虫糊住了嘴巴一样。”这是铃木君对自己初吻的体会。
不仅仅在铃木君身上,其他人也遇到过好几次被大妈盯上的事。
可当时我们的状况正如前文反复描述的那样,已经陷入慢性饥饿症状之中,除了吃饭以外,对女人根本一点兴趣也没有。
详细来说就和被阉割的动物一样,哪怕大妈就在眼前露出丰胸,或者脱下裙子,我们都没法做出一点男人该有的反应。
只是可惜那条黑面包了,“要是能再坚持一会儿的话那条黑面包就到手了。”
我这么一说,劳改营的工友们就一起起哄笑道:“斋藤你就算倒贴黑面包,大妈们也不会来找你的。”
总之,围绕黑面包我们有无数话题可以说,但其中一大半都是比较灰暗难堪的话题。处在那种时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自复员回到日本以后我就再也没见到过黑面包,更是没吃过。
现在也经常会回想起当年往硬梆梆酸酸的黑面包上撒上砂糖来吃的情景。
不仅是我,其他被扣押过的人都会回想起西伯利亚的那股酸味。
土豆
凡在西伯利亚有过扣押经历的人,对土豆和黑面包都会留有各种回忆。
而我在西伯利亚记住的第一个俄语单词就是“卡尔托起卡(土豆)”。
进劳动营后没多久,在工厂吃午饭时,俄罗斯大妈在熬盐的大锅旁边就着火在烤小土豆。
就在这时候,她们教会我说土豆的俄语“卡尔托起卡”。(也有人叫它“卡尔托菲”)
在苏联,黑面包和土豆就是主食。在工厂上班的俄罗斯人的午饭基本上都是这种土豆。
从家里拿来生的土豆,放到工厂里的熬制车间烤熟,再撒上些盐就这么吃,另外就只有水喝。饮食非常简朴。
快到中午的时候,就会从各个熬盐车间里飘来一股烤土豆的香味,这对腹中空空的我们来说真是致命的诱惑。每当她们开饭的时候,我们就躲得远远的,啃着指甲眼看着她们吃完后再回来。
我们这样子真是既可怜又可悲。这和我们当年在中国的时候,被瘦弱的中国孩子和老人盯着看我们吃饭团的情景是一样的。
在工厂上班的俄罗斯人看样子也挺贫穷,从来没分个土豆给我们。
既然不能白拿,那我们这些身无分文的人只有采取偷窃或者用其他东西交换的办法了。那时候发生过好几次偷盗事件,但最多的还是采用物物交换的方式。
对方最喜欢手表、钢笔一类贵重物品,女性则还喜欢布匹和衣服。
大多数人的手表在满洲的时候就被苏军抢走了,所以基本上没人手头上有,所以顶多只能用袜子、毛巾什么的去换。
即便如此,能有东西拿去换的人也还算是运气。物物交换没有固定的比率。同样一双军靴既有人能换回10个土豆,也有人只能得5个,这都看对方来决定。
所以在劳动营里尽都是些“看仓库的老头太小气”“捞盐的大妈对谁都好说话”一类的小道消息。
用身上仅有的衣物换来的土豆,即便是带回劳动营内,也没人会和同伴们分享。
一旦饿肚子,人就会变得自私起来,只要自己好其他人都不会管。
哪怕是当年一起在战场上经历过枪林弹雨,用同一个饭盒吃过饭的战友在身边。但只要肚子空空的,这时候也会不管不顾。
“人只有吃饱了饭才有空去说漂亮话。”这是我在西伯利亚的切身体会。
如果自己身上再没有东西可换的话,就会开始偷起别人的东西来。
一旦得手,都想快点处理掉赃物换东西吃,所以弄到最后除了身上穿的以外就啥都没有了。
每天无论早晚我们谈论的话题都是食物,诸如“要是能让我吃个饱,哪怕去死也行啊。”“我想吃了秋饼再死。”等等。
一旦有吃的,连眼睛都变绿了。
从乌索利耶镇到劳动营的路上曾有人从地上捡到过掉落的土豆。然后带回劳动营里放在壁炉上一烤,没想到居然不是土豆,而是马粪。
被冻得硬梆梆的马粪乍一看到土豆样子也差不多,所以给弄错了。
闹出这种笑话的可不止我一个。
把马粪球当成土豆的事情在当时真是一抓一大把。“原来不是土豆,是马粪豆啊。”真是让人苦笑不得。
这就是“亚颇斯基萨鲁达特(日本兵)”和“卡尔托起卡(土豆)”之间悲惨的故事。
我到西伯利亚以后只有2次能饱饱地吃上土豆。
这两次都是我去科尔霍兹(集体农场)帮忙的时候遇上的。第一次是去挑土豆,第二次是挖土豆。
只有到集体农庄的时候才能尽情将土豆吃个饱,而且随便爱怎么吃就怎么吃。只是这么一来身体就有些负担不住,之后就出大问题了。
平时肚子总是空空的,如果一下子给塞得满满的话,胃和肠道就会受到损害。一旦胃和肠道受到损伤,对我们来说就和要命一样。
可即便如此,能去集体农庄毕竟还是件美差,所以依旧被同伴羡慕得紧。于是就有了这么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去那边工作的人当天晚餐就要给同伴分吃。但实际上这么做的人少之又少。
科尔霍兹也种了卷心菜、胡萝卜什么的,去那边干活的时候不管你怎么吃喝也就只有这些了;人毕竟不是兔子,靠这些东西哪儿能过的好?!
即便如此,能派到土豆地里干活还是最好的差事。只是忍饥挨饿过了三年,期间只有2次能吃个饱这也太悲哀了……
可能我平时工作太差了,所以就被监工盯死不让给派出去的缘故吧。
这土豆的吃饭各式各样,对我来说最好的吃法就是烤了吃。
复员回国以后虽然黑面包再没机会吃上一口(实在弄不到),但土豆倒是经常吃。特别是北海道的最让人喜欢,因为我觉得它的样子和味道与西伯利亚的土豆最接近。
土豆的味道能让我想起当年扣押砸西伯利亚的悲惨时光,也能回忆起当时一起辛苦劳动的战友,这滋味真是让人回味且难忘啊。
抽烟与喝酒
扣押期间苏联会给我们发香烟,但却没有酒。估计所有的劳动营都这样。
发给我们的所谓香烟,其实是一种切成碎末的烟叶,被称作“马霍卢卡”的东西。
我们就用这种烟叶卷进边长5、6公分的正方形报纸里来吸。具体卷法就是在纸的一侧排好烟丝,然后用纸卷成圆筒,卷完后在纸末尾内侧上沾些口水轻轻按好就做成了支卷烟。接着把纸卷的两头稍微拧一下,再轻轻敲几下墩实纸筒里的烟丝。最后用手撕掉纸卷拧住的部分就可以吸了。
猛吸一口,就冲进一股“马霍卢卡”独特的气味,这就是苏联劳动人民的味道。意思是说这“马霍卢卡”是供给普通劳动群众的香烟。
除此以外还有一种叫“芭比罗斯”的雪茄烟,这就属于高级货了,一般人根本抽不到。
一开始我看到到处都是劳动人民用报纸涂口水卷香烟的情景还非常地不习惯;不过俗话说“入乡随俗”,没过多久我们也跟着他们卷起香烟来了。
因此我们也无需随身携带现在用的那种烟盒,只要带上装烟丝的布口袋就行了。
发香烟的时候不管你吸不吸,每个人都能按照苏联的配给统一公平地领到一份。
于是有的人根本不碰香烟,有的人跟尼古丁中毒一样没了烟就活不了;他们之间便展开了各种交易,用砂糖互通有无起来。
至于我嘛,对香烟有没有都无所谓,所以经常用它来换砂糖。
而对那些尼古丁中毒一样没了烟就活不了的人来说,一旦烟吸完了,就会到外面摘艾草的叶子当成卷烟来抽,在我看来烟吸到这个份上实在是太吓人了。
俗话说烟酒不分家,那么酒类又会是什么样子呢?在劳动营里一滴酒也没有。而且奇怪的是从来没听到有人抱怨说“想喝酒”或者“喝不到酒该怎么办”之类的话。
在日军部队里我们经常喝酒。
无论是前方战线还是后方司令部里,大家都会拼凑各种理由来喝酒。
既有豪饮的人说:“老子没酒就一天也过不下去。”,也有酒精中毒一样的酒鬼。
可惜这些嗜酒如命的人能喝到酒的好日子到苏联进攻那天就结束了。到了西伯利亚无论他们使出什么手段再也没能弄到一滴酒。
那么接下来会怎么办呢?我本以为他们会一筹莫展,结果没想到他们连“酒”字提都不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这个圈外人士一点都搞不懂他们。
这可能和一个人的精神状态一样,首先人必须吃饱才能做其他事情。一旦到了个朝不保夕的地方,人类就会出于本能先要保住自己的小命。
因此首先必须保证食物,至于酒精什么的对人的生命根本没有丝毫用处的东西自然就给放弃了。
所谓“老子没酒就一天也过不下去。”的豪言、酒精中毒一样的酒鬼,现在看来只能算是一种“奢侈病”“装X”而已。最好的证据就是我在扣押三年期间从来没看到过一个那样的人。
生活改善
扣押在这里的第四年,劳动营的生活发生了很多变化。
其中第一大变化就是食物的供应改善了。自从被送到西伯利亚以来,配发给我们的食物非常少,所以由此在劳动营里引发了各种事情。
要说西伯利亚扣留之所以悲惨,其最大的原因就是食物不足。之前已经写过好几次了,当初扣押的头一两年里食物少得不成样子。
而且当时苏联人自己吃得也很差,不过就算如此也不应该成为让我们食品不足的理由。
(蒋:1946年苏联爆发了饥荒,连胜利元帅朱可夫都不吃肉了,当然这个斋藤就不知道了)
人要是想活得有尊严,首先就必须要保证食物。过去就有人说“食衣足而……”而从没听到过“衣食足而……”的句子。
不管怎么说,之前一直像水一样稀薄的粥总算能慢慢变得黏稠起来,到第四年突然无论在质上还是量上都急剧好转起来。
这第四年就是指昭和23年(1948年),也就是我回国的那一年。具体是在那年夏季回国的。
在苏联整整三年时间内,能获得还算过得去的配给才不过半年时间而已。
要说改善到了什么程度?
首先黑面包的大小是不会变的,但谷物类供给增加后以前那种清汤一样的稀粥其粘稠度也恢复到正常水平。而且每次饭量都能盛满大半个盒饭。
另外鱼、肉和蔬菜也增加了,这样我们也总算能够再次感到这饭能吃饱了。
而且这种情况不是偶尔一次两次,而是每天都这样,这对我们来说真是最好的事情了。
食物分配的方式也和从前不同,过去是以寝室为单位派人到厨房打饭,回房间后在自己分配;而现在则要自己去厨房领饭。
听说市区里还有个配备食堂的劳动营,我们虽然不至于此,但自己领饭和等人打饭比起来还是前进了一步。
不过这样一来恐怕炊事班就辛苦了。当时的炊事班无论在哪个劳动营里都是很忙的。
谈到吃饭,我马上就想起旧日本军队里杂七杂八的饮食(日军饭食要自己在当地征集/抢劫,所以就有鬼子脖子上挂两只鸡的情景。动作慢就没东西吃了。),可在劳动营里却没有这种情况。
更何况他们还用如此少的材料作出了这么多东西……所以我们对炊事班的辛勤劳动还是非常感激的。(不过看劳动营里的食物都是俄式烹调,估计劳改营的炊事班应该是苏联人)
至于物资供应变充足的原因就在于“苏联的粮仓地区——乌克兰方面终于可以将谷物顺利地调派过来。”所长大尉这么告诉我们说,像以前那种困难情况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取盐
在这家工厂里我劳动了近2年时间。期间我从事的是一种叫“取盐”的工作。
同一个内容反复操作了2年,肯定有人会觉得我一定干得很熟了吧,其实这活儿非常简单只要你不是缺胳膊少腿就肯定能干得了。
那么这个谁都能胜任的“取盐”到底是什么内容呢?这里我就简单写一下。
提取食盐的方法正如前文所说的那样,先从地下抽取盐水放进工厂里的大锅内,然后用锅蒸煮盐水从而获取食盐。
这口大锅长宽有10米,深50公分,是个平底锅。利用煤炭从下方加热倒进锅中的盐水就能产出盐来。
食盐结晶后,首先就将一种手柄很长类似农具一样的“盐耙”噗通往大锅里面丢过去,之后往自己这边一搂,锅底的盐就会随着“盐耙”带过来。反复操作几次以后手边就形成了坐盐山。
接下来就把这从锅里收集起来的盐用铁锹铲进锅上方的沥池中。
刚出锅的盐满含水份,相当沉重。可还是必须将锅中收集到的盐全都放进上面去。
等盐在沥池中沥干水份后,接下去又要爬上沥池把盐取出堆放到下面的矿车里。到这里“取盐”的目的才算达成。
之后就是“运盐”,让马匹拉着矿车将货物搬到工厂外面的仓库去。
总之这“取盐”的工作其实是种挥大锹的重体力劳动,从作业开始起我双肩和腰就痛得要命;回劳动营后人都站不稳,没有力气去干其他事情,只想躺下睡觉。
虽然编入这个环节的工作组的以年轻力壮的现役士兵为主,但还是经常会有人工作没多久就被替换下去。
我之所以能把坚持到最后,并不是因为喜欢“取盐”的工作,而是因为我总能想办法偷懒。
苏联的制度优势
在苏联无论哪家工厂里面人员大半都是和生产直接相关,负责处理办公事务的人员非常少。
我所在的这个制盐厂就是这样。虽然看着破破烂烂的但总算还是有间康拖拉(办公室),这里负责称量生产出来的盐,并没有其他需要处理的业务。
工厂虽然看上去不怎么样,但其实随时都有百多人在里面干活。
如果按照日本的标准来看,负责这300多工人的后勤怎么也得配备4、5个总务、财务人员。但这里仅有1名女性办事员统管而已。
苏联的业务处理、工厂组织形式到底是怎么样的?
我们完全搞不懂。
按一块儿干活儿的苏联人的说法,这种不和生产挂钩的事务性工作工资非常低,所以凡是这类业务员的职位大家都敬而远之。
以这家工厂为例,负责烧锅炉的火夫季米特洛夫老头儿的工资就要比厂长还要多。这在日本无论如何都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在日本,从学校毕业后无论进入工厂还是公司,每个人都知道但凡业务员岗位,如总务、财务之类负责业务处理那块的人升职通常都会比现场生产的快。
日本完全就是以学历为主的社会,最典型的就是军队。
在军队里,不管你当兵当得再好,从士兵开始提升到少校就算到头了。
我原来部队的长官就属于这类人。
与之相比,从陆军大学毕业的人首先肯定能当上少将,努力点的话就能成为中将、大将。
回想当时到了这个劳动营后,我们所有人立刻就被苏军挨个审查鉴别成份。
站在一边的莱金中尉就说了:“为啥日本人里有这么多比萨拉(业务)要处理?”还摆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从苏联人的角度来看也许确实会感到奇怪。
现在不知道那边(俄罗斯)变得怎么样了,但当时苏联有个“斯达汉诺夫运动”非常盛行,强调劳动者的地位乃至对一线生产者采取一边倒的优待。
(阿历克塞·斯达汉诺夫,苏联被载入史册的采煤工人。1935年8月31日,斯达汉诺夫在一班工作时间内采煤一百零二吨,超过普通采煤定额十三倍。——译)
能在生产车间里达成比别人还高的定额的人就会被视为模范市民,甚至能成为英雄。
在苏联,男女彻底同权。没有像日本那样男女差别。
因此不论是在火车上铲煤也好,在道路上挖坑也好,男人能干的女人也干。再加上工厂里比起办事员,当工人的工资也更高。
所以凡是和生产无关的岗位如看门的,仓库资材管理员全都是老年人。在苏联和日本不同,需要处理的事务非常简单不需要多少人手。
不管怎么说,我现在挺后悔没能在苏联期间多学些他们这些先进的东西,可惜现在都迟了。
破烂工厂的美女办事员
工厂的办公室非常简陋,只有一张桌子和一台称而已。与其说是个办公室,还不如说只是个用来称量工人各自产量的计量站。
工厂里的流程是:一旦出了盐,就会先确认好是哪号煮锅的哪个沥池由谁生产,再到这个办公室里称重后运到盐仓库里存放。
搬运盐块时用的是马拉的矿车。负责拉盐的则是“运盐工”,我有时候也会兼任“运盐工”。
这工作最麻烦的就是铁轨太差,一不小心矿车就有可能翻掉,还有就是如何驾驭马匹了。
仓库设在工厂外面,一到冬天铁轨就会被雪埋掉。所以除雪工作也很麻烦,一旦翻车雪和盐根本分不开,只能把它们一起装回矿车里。
马匹是蒙古马种较为矮小,和在北支用来搬运重机枪的中国马一模一样。
可能那马欺生,完全使唤不动它。可换成俄罗斯人来牵马它就会乖乖听话。
只有开口发出“咴儿咴儿”的声音它就会老老实实说走就走。
矿车一般4、5辆连成一起由一匹马牵引。只要有一辆矿车出轨,那这下可就只剩哭的份儿了。
但这个“运盐”的工作也有好处——那就是我们可以贪污用作马料的燕麦。
燕麦是个好东西,只要放到铁制壁炉上一烤立马香味扑鼻。
由于马的利益受到损害,自然它也不会无动于衷。
矿车到达办公室门前,那边有个秤,负责称重的是位年轻的俄罗斯美女。
满头金发,天蓝色的眼睛,鼻子高高的,真是个欧洲白种美女啊。
她和这家这破工厂简直格格不入,我们日本兵都说她是“垃圾堆里出凤凰”。
可惜她的算术水平却和美貌差了好多。称盐时要对每辆矿车逐一称重后减去矿车本身的重量就能得出盐的重量。就是这么个简单的减法计算她却要耗费不少时间,结果反倒是让人在一边等得不耐烦起来。
况且计算时还用到带10个珠子的大算盘(俄式十珠大算盘——译)。
如果换成日本人的话,这种计算只要用算盘拨两下就行,花不了三分钟。
如果这里能有个日本算盘的话我就能拨给她看,又快又准肯定会让她张目结舌。
不过也说不定她会不相信我的计算结果。
某天我把盐缴入仓库回来后,发现她在办公室里用笔在草纸上写东西。
偷眼一看原来她在画自画像啊。
那图画虽然怎么说都算不上高明,但我还是表扬了句“哈拉少”。
这下她可高兴了,还要给我画像。
而我可不想被画成那副模样,就反客为主说:“还是我来给你画吧。”
这样一来我不得已陷入给她画画的窘境。之后过了10天才把她的样子画成一幅水彩画献给了她。(作画用的纸张和绘图工具是从北支、满洲带过来的。)
我每天工作完成后硬拖着疲惫的身体才把她特意画得比真人还漂亮。目的是希望她能多分我一块半块黑面包什么的。
结果拿给她一看,非但没能讨得她的欢心,反而盯着画看了好久才说“涅哈拉少(不好)”,黑面包自然更是没影儿。太让人失望了。
后来我每次经过办公室门口都会用日语大声喊:“真没人情味啊!”自然她是听不懂的,算了就当没发生吧。
之后过了1个多月,一天我被她叫去办公室。
“帮我画下这个”说着拿出一张照片来。
我拿起照片一看心里暗暗吃惊。
因为那照片上的正是和我住一个房间的室友——篠塚君。
他又年轻,歌唱的又好,而且还长得很帅。篠塚君和这个金发美女到底是啥关系?
正在我目瞪口呆的时候,对方可能误以为我不答应,就用报纸包了块黑面包硬塞给我。
我才不是闻到黑面包的香味才会当场答应她的。
(蒋:你一个大男人傲娇啥)
那条黑面包带回劳动营后就和战友们分着吃了,这可都是沾了篠塚君的光啊。
篠塚君和我住在一间房里,随时随地都在眼前。
当着他的面拿出他本人的照片来临摹,这让人会怎么想呢?
最快的方式还是直接找他当面画像,可之前从没找人画过,这次却只盯着他一个画,怎么想都觉得怪怪的。
面包早就吃光了,但画却完全没动静。
每次在工厂里看见她都会催我“卡库达,卡库达(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我在工厂里也瞧瞧留意篠塚君的举动,但貌似也和她没有特别的往来。
可能在我们看不到的什么地方两个人才会亲热一下。
由于我们所有人都是慢性饥饿症的重病患者,所以虽然当时我好几次想提笔画像,却根本没那种谈情说爱的兴趣。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忽然某日苏联的长官决定要将劳动营中的一半人送回国去。
而篠塚君正是其中之一,他将比我们早一步跨出劳动营回到祖国。
而我们这些剩下的另一半人则会被分到其他劳动营。
第二天我们出劳动营门的时候,她居然已经在门外等候。
我因为没遵守诺言,所以回避着不敢见她,躲在队伍里磨磨蹭蹭的。
她大概还在找篠塚君。一边往队伍里张望,一边朝靠近的战友问“认识篠塚吗?”。
直到我们出了劳动营过了河她还是跟在我们队伍后面追了过来。
最后终于再也看不到她了,我这才松了口气。
以前曾在法国电影里看到过年轻姑娘在后面追着外国士兵跑的镜头。
但这次我这个原日本兵为了贪图一条黑面包而背信弃义的行为估计会永远和篠塚君一起留在她的心里吧。
没给她画肖像的理由其实很简单,就是出于对篠塚的妒忌。
此后一直都没能联系到篠塚君,但我还是想把当时的真想告诉他。
乌克兰小姑娘
在工厂里有一群乌克兰姑娘也和我们一样被处以强制劳动。
乌克兰既可以算是苏联的一部分,也可以看成是欧洲的一个地方。从直线距离来看,比这里到东京还要远得多。
那她们为什么会被送到西伯利亚这种苦寒之地来呢?经过询问才知道原因竟然只是一杯水而已。
昭和16年(1941年)6月德军攻入苏联,当年秋天既已占领乌克兰。就在这时候村里有女孩子迎接入侵的德军,并给他们送水。量不多也就只有那么一杯而已。
但到了战后这就成了个大问题,她们被处以卖国叛徒的罪行,被流放到西伯利亚来了。
我用开玩笑的口气又问她们:除了水以外,是不是还亲过嘴?
如果真这样的话,对她们的处理就不仅仅只是强制劳动,恐怕还得给送到监狱里去吧。
都是一个国家的人,况且对方还只是小女孩,居然就被这样拉去强制劳动;苏联它到底是个怎样的国家?
“连自己国家的人都这么对待,更何况我们这些战俘呢。”
苏联到底打算给我们安上个什么罪名然后再扣押到西伯利亚进行强制劳动呢?在苏联期间我们向苏方好几次提出过这个问题,但却一次都没收到过明确的回复。
就算给德国人送一杯水在苏联算作犯罪,那么我们这些人不仅连杯水都没喝过,甚至从苏联连根针都没拿过。但即便这样,战争结束后依然被解除武装给送到这边来了。
与受到苏联不公待遇的我们一样,这些乌克兰姑娘们也对斯大林报以非常大的反感。当时在苏联无论家家户户都挂有斯大林的照片。也不知道是不是政府强制要求挂的,但从这点来看他已经被塑造成了神一样。
而那些乌克兰姑娘们则当着我们的面把这个半神的斯大林照片给撕碎,还吐上唾沫,放在脚下踩来踩去,嘴里念叨着:“斯大林,捏哈拉少(斯大林不好)。”
我们也同样是被这尊大神给打发到西伯利亚强制劳动的,自然对她们报以理解和同情。
她们住的地方和我们不同,不是在劳动营里,而是从工厂附近的宿舍过来上班。比起我们看起来自由得多,但也有人生活条件却和我们也差不多。
她们一共差不多有百来人,都和我们一样在工厂里三班倒,所以经常能在同样干活的地方见面。
工厂里除乌克兰姑娘们外,也有当地女性在里面工作;其中很多都是些老太婆为了糊口才来干活的。所以和被发配来强制劳动的乌克兰姑娘都不怎么亲近。
虽然这些老婆婆们对我们日本兵还算客气,但比较起来还是我们还是更喜欢和乌克兰姑娘。
因为我们处境相似,而且毕竟都是些年轻姑娘。
只要这破工厂里出现年轻姑娘的身影,哪怕她们衣服穿得再差,也能让我们聊得非常开心。
每天都能在工厂同一个岗位碰面,虽然互相语言一窍不通,但依然能让我们感到亲切。在合得来的姑娘们里,我到现在依然还记得有位叫“妮娜”的。
妮娜其实是外号,真名太长怎么也记不住。妮娜当时18岁,用日本式的说法就是“如花似玉”少女最漂亮的时候。
其实她长得也不是特别漂亮,而且也没啥可爱的地方,就是个很一般的姑娘。
硬要说什么地方漂亮的话,那只有金发和大大的蓝眼睛可以算是亮点了。
第一次见面时是这样的。那是取盐工间休息,我在煮盐大锅前从口袋里取出妈妈和妹妹的照片呆呆看着的时候,有3位乌克兰姑娘们不知不觉也在偷看我手里的照片。
“希托斯马托利(你在看啥)”说着就把照片从我手里拿了过去。一不小心手里的照片掉到煮盐大锅里去了。
我慌忙拿起铲子想把它铲出来可怎么也办不到。
就这样一边飘着一边就往大锅对面淌了过去。
我慌了神,这是我唯一一张日本母亲和妹妹的照片。而且自从出来打仗就一直带在身边时时保护着我。我可不想让照片遗落在这口大锅里。
就在这时,妮娜用盐耙子把照片捞了过来,然后光这手伸进滚烫的热水里把照片帮我捡了起来。
我非常感激妮娜她不顾手指烫伤帮我取回了照片。也不知道她这份善意是从哪儿来的,可能平时和她聊天逐渐培养起来的。
接着她开始问我你家里有几个人?在东京做什么工作?等等。
可能看到照片上妹妹估计有18岁,正好和妮娜一样,更增加了份亲近感,于是提出想要我妹妹的照片。
可是对我来说这是唯一一张亲人的照片,想来想去还是不愿意放手。
后来达摩伊(回国)的时候,说是禁止携带一切物品包括照片,所以不得不把它撕碎丢进安加拉河去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直接就给她算了。
还有件事使得她的样子在我脑子里就如同电影画面一般留了下来。
那是个夏天的夜晚。在西伯利亚夏天哪怕晚上9点天空依然亮堂堂的。
到了休息时间,我总算能有机会出工厂看看,结果正好她也跑了过来。
于是便又聊起回家乡去的话题。
她用手往西面乌克兰的方向指,我则向东面日本的方向。
虽然两人手指的方向南辕北辙,但怀念故土的心情却都是一样的。
这时,她在散满阳光的告示板上用盐写上“саито(斋藤)”的文字。我接着也沾上盐用日文写上“ニーナ(妮娜)”,她看来马上用力握住我的手说“哈拉少,斯巴希巴(好棒,谢谢)。”
突然被她握住手我还有些吃惊,接下去除此以外就再也没发生其他事情了。
当时我们除了吃东西以外对其他事情一概都没有兴趣,所以和被阉割了的马一样,面对异性居然什么反应都没有。
但是,她用白花花的盐在告示板上写下“саито(斋藤)”的文字,哪怕后来在白夜过去后的黑暗里仿佛依然残留在我的眼睛里。
我直到那个岁数,都没被女人握过手。(他可能把吃桃子拉肚子的事给忘了——译)
像我这种根本没啥吸引力的人当然不可能会受女孩子的欢迎。可现在成为俘虏来到西伯利亚后,居然被一位乌克兰的小姑娘头一次握了手。这事儿不管对方是不是有意的,如果放在平时肯定会让我心跳加速快要爆炸。
但在那种条件下,却很可惜我根本没啥感觉。
“斋藤,想不想和妮娜一起回到乌克兰?”
一起干活的俄罗斯大妈拿这个和我开玩笑。
后来我对异性稍微开始恢复兴趣的时候正好也是回国前夕。
只可惜那时候我们工作地已经换成了个既没有什么乌克兰姑娘,甚至连俄罗斯大妈都没有的地方去了。
俄罗斯歌曲
工间休息时我正和乌克兰姑娘们闲聊,其中有个人问:“你会唱俄罗斯歌吗?”
要说俄罗斯歌曲,当时我只知道一首——《伏尔加船夫曲》。
我和她们一说歌名,她们居然摆出一副“这是啥歌”的表情来。
“哎呦嗬,哎呦嗬”我照着样子哼了下,结果依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对此我很意外。
俄罗斯著名歌手“夏里亚宾”曾到日本来唱过这首《伏尔加船夫曲》,并博得各方好评。因此,它在日本也是首非常著名的歌曲。
然而这么首世界有名的歌曲竟然在其家乡俄罗斯人中间无人知晓,简直让人感到又意外又无法理解。也许苏联当局对这首表现沙皇帝制时期农奴们在伏尔加河边拉纤悲惨生活的歌曲封杀了也不一定。
(蒋:《伏尔加船夫曲》能找到好几个苏军红旗歌舞团版本,封杀一说不实)
乌克兰姑娘们听了以后觉得是首好歌就让我教她们。
这可真有些不好办,我用五音不全的调子“哎呦嗬,哎呦嗬”地尽量哼,其他所有人就跟着附和,没多久大家都记住了。
俄罗斯人爱好歌唱,出工回来一坐上卡车姑娘们马上就一起唱起来。歌曲一大半都是当时苏联最流行的《喀秋莎》。
“日本人,你们为什么不唱?”我们经常被人这么问,但当时实在是不想唱歌。
肚子空空的,而且还身处逆境,一旦唱起歌来只会让肚子更饿而已。
而我虽然走调但却还能唱是因为在平时经常受到一起工作的俄罗斯大妈的接济,她们常会给个面包、土豆什么的才能撑到现在。
不知怎么搞的,这《伏尔加船夫曲》没多久就在工厂里流行开了。
贫穷的俄罗斯妇女们一边手拿长长的盐耙子搂盐,一边“哎呦嗬,再来一下,哎呦嗬”哼唱着,让人感觉有些滑稽,但更多的还是一种悲哀的感觉。
这情形看着简直就和以前“双头鹰”帝制时期的伏尔加船夫们一模一样。
关于唱歌,还有件事情让我也感到很意外。某天晚上我正在捞盐,隔壁车间里传来合唱的声音。
这合唱的歌曲正是在歌剧里演唱的《祝酒歌》(歌剧《茶花女》插曲——译),歌声真是非常优美。我停下手上的工作循着歌声到隔壁车间一看,唱歌的是乌克兰姑娘们。
这首《祝酒歌》是我入伍前在东京日比谷电影院里看过好几次的一部美国片子里出现过的歌曲。
电影名字叫《丹凤还阳》,唱这首歌的是当时(昭和13年/1938年)风靡一时的狄安娜·窦萍(Deanna Durbin)。
真没想到在西伯利亚也能听到这歌。
等到唱完我就给她们拍手,这下轮到姑娘们感到奇怪起来。
问我:“兹纳伊?(你听过)”我手脚并用比划着解释说美国电影里有,但她们却说这歌原本就是乌克兰的歌曲,在乌克兰谁都会唱。可能这首歌是她们用来怀念家乡的吧。
接着她们对我说:“会场的话就一起唱吧”可我只知道曲调,对歌词一窍不通。所以全都用“啦啦啦……”滥竽充数。
那些姑娘们一开始用俄语唱,但后来也学着我的样子啦啦啦地唱起来。既不是日语也不是俄语,看来音乐真是无国界的。
在破烂的制盐场里,日本士兵和乌克兰姑娘们一起合唱,这可真是对奇妙的组合。她们借着这首歌感念乌克兰家乡;而我则通过这首歌想起入伍前东京还有乐町和银座的日子来。
马洛肖恩大妈
俄罗斯大妈马洛肖恩是我在工厂里相处时间最长的一个人。马洛肖恩当时年近五十,是个满脸褶子的老大妈,但不知为啥她却对我非常疼爱。
那时我才26岁,年龄正好和她像一对母子。马洛肖恩的家在乌索利耶镇上,每天徒步来工厂上班。她曾经有过一个孩子,但可惜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现在一个人过日子。
每天都在工厂干同样的活儿,时间长了自然会偶尔说上几句。不过内容都是“你几岁啦?”“父母身体好吗?”“想回东京吗?”一类没营养的话。
不过马洛肖恩和其他大妈最大的区别就是:看到我除了打招呼说“兹德拉斯奇(你好)”外一定还会塞给我些面包、土豆什么的。
我每天都饿着肚子,所以这些东西真是雪中送炭。
车间里除马洛肖恩以外,还有乌克兰姑娘和其他大妈,但会主动给我带吃的的只有马洛肖恩一个。
俄罗斯大妈大多都长得比较粗壮,但马洛肖恩却身材较小,穿的衣服也非常简朴。由此可见她生活得并不好。
接下来我就要写两三件有关这位贫穷的俄罗斯大妈和身为战俘的我在工厂里发生的难忘的故事。
莫列卡布斯塔(海带)
我们经常自带午饭(西伯利亚当地称为“阿别特”)去工厂上班。至于那个午饭其实也就是些像水一样稀的菜粥,而且还装不满半个饭盒。
我们倒是希望这菜粥能越稠越好,因为越稠越说明里面放的米多。所以每次下班交接的时候,下班次的人和上班次的人在厂里一碰头就肯定会问:“稠不?”这自然是在问粥(喀夏)怎么样。“今天挺稠的。”“多稠?能立起来吗?”这里的“立起来”是指往粥里插勺子能不能立起来的意思。
只要听说稠到可以立起来我们就会心花怒放,工作一结束立刻大步流星地往劳动营赶回去。
让我们把话题回到午饭上来。工厂的汽笛(休息的信号)一响就到了午饭的时间。休息点设在工厂二楼的房檐下方。乌克兰姑娘,俄罗斯大妈都一样在那里呆着。按军队的规矩大伙围都成一圈吃饭,实际上应该说都在喝粥。有的人啥都不管把午饭和早饭一起都吃了,中午就干脆不吃。所以这会儿也只能听着旁边人吱溜吱溜喝粥的声音,在一边躺下睡觉,不过我想他们这时候肚子一定咕咕直叫吧。当天的盒饭除了蔬菜外里面还有海带(莫非这海带也是从满洲搬到苏联来的吗?)。我把海带特地挑出来放到饭盒盖子上正准备吃,旁边马洛肖恩大妈看到后说“莫列卡布斯塔(海里的卷心菜)”表情很稀奇的样子。
这东西在西伯利亚可找不到,大妈也从没吃过,所以我表示可以让给她尝个鲜;可她却说:“日本人吃得这么少,我可不能要。”怎么也不肯收。
这时正巧马塞尔走了过来。“日本人比我们吃得都好。可为啥老是捏拉伯塔(不好好干活儿)?”还说他要一口把盒饭盖子里的海带全吃了。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先前偷土豆事件也是这样,所以对他没有任何好感,自然也不会愿意让他吃。
然而就在他动手拿饭盒前,大妈立刻开火了:“不准拿日本人的午饭!”马塞尔一下陷入尴尬之中,丢下句“午饭吃完了,快点干活,干活去!”,然后就气急败坏地往工厂里走去。
第二天马洛肖恩大妈带了颗卷心菜给我。西伯利亚的卷心菜即使直接生吃也甜甜的很好吃。我就和战友一起网上撒点盐分着吃了,这可比比海带美味多了。可能是马洛肖恩大妈给的才会那么好吃。
牛奶和绑腿
在一个寒冷的冬日,马洛肖恩大妈照例拎了个装着土豆的袋子进了工厂。一看到我,她就说:“这边来。”“兹拉斯奇(你好)马洛肖恩大妈”,说着我走了过去。
大妈从袋子里拿出个圆盘一样冻得白白的东西出来,掰成两半分了半块给我。
刚拿到手时我还觉得奇怪:这是啥东西?
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冻成硬块的牛奶啊。
原来在寒区,只要把牛奶冻成这样就不必装进瓶子,携带起来非常方便。
于是我就咯吱咯吱啃起牛奶来。那味道好吃的不得了,到现在我都没忘。
在苏联的时候,牛奶不用喝的而是这么啃着吃还是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在西伯利亚,一到冬天无论男女都会穿上野外作业专用的靴子(喀通奇,毡靴——译)。
女的会用厚布把头裹好,穿上名为“咻吧”的毛皮外套,在雪地上喀喀喀地快速走动。
之所以要快速走动大概还是因为太冷了吧。
如果是年轻姑娘的话,那走路的姿势真是帅极了。但这对马洛肖恩来说就太难了,没法跑得快。本来穿的就很粗陋,而且人个子较矮又上了年纪就更没法跑了。
记得有次她坐在火堆旁边把长靴脱了烤火暖脚,这才发现原来靴子底上还有个洞。也不知道她是买不起还是因为配给什么的原因弄不到新的,虽然那时候我们的处境也和她一样但看到这个样子还是让我挺心痛的。
大妈们没有穿袜子的习惯。取而代之的是用布来把脚包起来。从脚趾开始包,直到把整个脚都包好了才把长靴套上。
马洛肖恩的裹脚布已经给用烂了,所以我就想把部队里用过的绑腿给她,可她确认为自己不值得去用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也不肯要。
我强调说这东西已经用不着,硬把它塞给她,这才接了下来。
这绑腿其实是在刚战败混乱的时候从满洲被服库里偷拿出来的。东西完全还是新的,我一次都没用过。就算我把它留下来其实也没啥用处。
可后来马洛肖恩大妈貌似也没在用给她的新绑腿。东西既然已经给人家,那么如何处置我自然也不会去多管了。
绑腿又还回来了
那之后不久,某天马洛肖恩大妈拿了一张旧照片到正在铲盐的我这里来。照片上是一名5、6岁的男孩。我马上紧张起来。莫非这就是大妈曾对我提起过的那个小时候就去世的孩子吗?
正如我所料,大妈说想把这照片画成大图。她从女事务员、乌克兰姑娘聊天时得知我虽然画得不好,但毕竟还是会画几笔就托我画画。
在劳动营里哪怕就是画一张画也会让人累得精疲力尽。要对一般人会事先约好画完以后给些黑面包,但对马洛肖恩大妈免费给她画也行。
交画的日期也没限定,要等我身体条件好些的时候再打算给她画的,所以照片也就给留了下来。
就在这段时间里,劳动营的气氛开始有些变化,逐渐有个传闻在我们中间散播开来,说是我们中间最近会有一批人可以从劳动营回国。这种流言蜚语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传得劳动营里到处都是,不过要万一是真的的话剩下的时间可就不多了,于是我就快马加鞭把马洛肖恩大妈拜托的照片绘画赶紧赶了出来交货。
大妈拿到画非常高兴,约好明天就把报酬——一条黑面包给我带来。
没想到这却是和马洛肖恩大妈的最后一面。
第二天,突然发布日本战俘回国的消息,工厂的工作也暂停下来,我们所有人员都必须准备回国,所以没人去工厂。
在苏联,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是那么突然,火急火燎的。
在劳动营里一直梦想能够回国,没想到真的变成了现实,大家都高兴得不得了。
但后来才知道真正能回国去的都是些身体不太好的人,而且人数也只有一半,于是剩下的那半人自然非常失望。
我也属于那批剩下来的。送走回国去的人后,我们第二天也离开了劳动营。
从劳动营到乌索利耶镇的路上看到一名平时一起工作过的大妈在往工厂方向走去,就对她喊:“达斯维达尼亚(再见),替我向马洛肖恩大妈问个好!”
对方于是就跑了过来说:“哈拉少,达斯维达尼亚,斋藤。”和我握了个手。
在乌索利耶车站上等了三个小时,装载我们的货车就出发了。在伊尔库斯克停车的时候;“斋藤在哪儿?”听到有人从列车外面喊我,就打开车窗一看,外面站着的是制盐厂的作业负责人——见习士官。怀里还揣了个用报纸包着的包裹。
“今天我去工厂收拾行李,碰到马洛肖恩大妈,她让我把这给你。”说着见习士官将报纸包裹递给了我,然后转身就回自己的车厢去了。
拿到包裹就闻到一股黑面包的香味。“哦,这是画画的报酬啊。”
马洛肖恩大妈不但没忘记约定,而且还特地把面包托那位苏军队长送到我这个可能以后都不会再见上一面的人手里。
她还真是挺有原则性的一个人。
其实还不止这些。在包裹了还有我给她的绑腿,看来她还真的无法接受我给她的东西啊。
“马洛肖恩大妈这人还真不错。”“嗯,人人都夸她的面包做得好。”
战友们吃了大妈的面包后一边说笑一边躺倒列车地板上睡着了。
可我却一直还在回忆大妈相处的日子。
之后又过了一年多的扣押生活,却再也没能遇见一位类似马洛肖恩大妈那样让人感到亲切的俄罗斯人。
现在每当我怀念起在西伯利亚的日子,总是会有马洛肖恩大妈的影子在里面。
如果她能健康活下来的话,估计现在已经是个80多岁的老太婆了。
五十当大兵,一百充士官
我们每当需要外出到其他劳动营去的时候,当天负责带队的日方领队就必须先与负责守门的苏联下士官(俄语“塞雷将多”)及哨兵(俄语“堪波伊”)三方面共通清点出行人员数量,全都符合以后才能“阿克罗伊瓦特(开门)”放行。
一般来讲清点人员数量这种事情花上5分钟就足够了,可实际上即使清点人头这个事情每天都要重复做,却依然还是得花上30多分钟的时间才能搞完,真让人无语。
如果放在夏天天气好的时候,我们才不会去管他要用多少时间呢;因为时间花的越多那么工作的时间相应就会减少。但如果是在零下30度的冬天的话那就够受了。
要在在室内还能暖和些;可一旦在户外站上30分钟,不管你再怎么努力“跺脚”取暖全身也都还是会像掉进冰窟一样冷。
一开始我们还搞不明白为啥要花上这么长时间。可后来知道是因为苏军下士官、士兵的算术太差,特别是乘法根本算不来造成的,我们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每天外出工作的队伍排除偶然情况一般都在200人左右。如果在日本,连小孩都能很快计算出这200个人头,算不出来的人反倒是很少见。可是,在这所劳动营里对算术一窍不通的人却是不在少数。
旧日本军队里行军时候都是四列纵队,进入苏联辖区后就全都变成五列纵队了。我们去工厂上班的时候自然也是走五列纵队。连哨兵都会用日语说“五列”。虽然不知道苏军自己是走几列纵队的,但排成五人一排可能是为了让他们计算起来方便吧。结果哪怕就是这么个计算简便的五列队伍他们算起来也得花上老半天功夫。
我们排成一排5个准备去上工,走到大门前,下士官和哨兵就会从旁边开始“拉斯,得拜,特里(一、二、三)”数起来。200个人5个一排就是40排。可他们由于不会乘法,下士官和哨兵于是就在我们队伍里跑来跑去,一个个地数过去。本来他们乘法就不太好,跑来跑去也还是数不清楚。
天气太冷,我们实在等得不耐烦了,自然心里就会忍不住想大骂“搞什么鬼慢吞吞的,八格牙路。”
然而“八格牙路”这种骂人话很容易就会被人记住,如果碰到对方哨兵是个坏脾气的话马上就会倒大霉;所以结果还是不敢随便说出口。
总之,那时候他们的算术水平要放到日本只能算是小学生还不如。凡是在西伯利亚有过扣押经验的人基本都见识过,这可不是我胡说八道的。
记得曾经亲眼看到过哨兵记录我们人数的草稿纸,上面写着“5*40+3”这几个数字。那天人数应该是203人,一般来说直接写上“203”不就行了嘛。
可是哨兵怎么也没弄清楚总数是203人,所以就把自己清点的结果5列40以及余数3人写成“5*40*3”的形式。
“如果能算到100以上就能当下士官,如果只能数到50的人只能当大兵了吧。”
我们当时对苏联兵背地里都这么评价,这绝对不是夸张的说法。
随着滞留苏联的时间越来越长,苏联兵算术差的弱点也被我们看得越来越清楚。也许后来他们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所以对比较难的计算干脆就给放弃了。
后来只要我们列队走到大门前,他们就会简单数一下然后直接“哈拉少,伊基(行了,走吧)”给放过去。
莫非突然脑子变好使了?这自然又成了一个谜。
也有可能那段时间劳动营哨兵大幅轮换,新来的人比前任计算能力强了些也不一定。
日军采用的是征兵制,只要体检合格就能入伍,智力方面不会检查,但也不会有士兵因此连九九乘法表都不会背的。
也不知道苏联的教育体系是什么样的,反正战后和我们一直有接触的苏联兵基本都是这副模样。
“怠工?”
“普咯霍拉波塔”是俄语,意思是工作效率低,也有不好好干活的意思。
我在西伯利亚的那三年间这句话从苏联人口里听得都快磨出茧子来了。本来就是被人用“送你回日本”做幌子骗到西伯利亚来后被当成囚犯强制劳动,换谁都不会愿意好好干活儿。
如果真能有人认真干的话苏联方面肯定会对他采取破格优待的吧。
在我们劳动营里反正找不出这种怪人。只听说过有一部分军官制订了一份工作效率提高周计划的东西想提交给苏联人,结果被其他军官抱怨后就停止了。
你自己不干活却还弄出这么个东西出来,这算什么事儿?!
我们现场工作的人知道后都很激动。
万一这东西真被实施下去的话,真不敢想象那群日渐消沉的士兵们又会惹出什么事情来。
其他地方我不清楚,但在这个劳动营里凡是日本军官都被免除了劳动义务。所以大概是他们太闲了,尽捣鼓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与其去弄这些还不如给我去拿把铁锹过来好好体会下我们的辛苦才对。
牢骚到此为止。在当时工厂里正在搞斯塔汉诺夫运动,凡是劳动成绩优秀的苏联人,他的照片就会被贴在墙上以示表彰。工厂里的工人也对我们说:“你们日本人如果能提高工作额度就能多得面包。”
于是我们就有了个馊主意,最后还是被人揭穿给狠狠教训了一顿。那个馊主意就是把盐装到矿车上推进仓库时,在矿车底部装进几块冻成整块的卤水,然后再在上面盖上盐来“给盐掺水”。负责运盐的兄弟也是我们的共犯,直到称重的老婆婆那边为止一切都还算顺利,但到了仓库就不行了;我们被马塞尔(监工)一下就给看穿揭发了出来。
自然额外的面包肯定飞了,而且还得被马塞尔骂:“普咯霍拉波塔 捏哈拉少!(不好好干活 不好)”,差点闹到要把食品减量的程度。这已经不能算是“普咯霍拉波塔”,而成了消极怠工了。
类似的取巧我们以后又做了好多次,幸好大多数都没被发觉。就算运气差给发现了,我们也全都不认错。那么在制盐厂工作的约2年时间里,我们生产的盐到底有多少?估计只有正式定额的三分之一左右吧。
每天的粮食定量只有黑面包350克和各种谷物450克,能给干那么多已经不算少了。
可是每当我想起那些在半夜里还在踏踏实实努力铲盐的战友,我就觉得心里有些对不住他们。
名叫“气死她”的苏联女军医
劳动营里有个军医叫“气死她”,是个女中尉。“气死她”不是真名。她原来的名字已经给忘了,所以我们就给她取了个绰号。
这军医每天会进我们房间一两次,来检查房间内的卫生和清洁情况,每次她都会在房间清扫问题上啰嗦很多。
一进房间首先就去检查窗沿。她会用手擦一下,只要沾上一点点灰就立即嗓音提高八度大叫“气死她那达(要弄干净)”。从天花板到床底下一个死角都不放过,随之而来的就是连珠炮般的“气死她那达!”搞了半天还以为总算可以结束了,可这次她又开始检查我们的脸来。
她检查并不是看脸色好不好,而是留没留胡子。这军医特别讨厌邋遢胡子,只要一看到有人脸上有胡须就会说:“气死她那达”。
就这样无论到哪里军医都会左一个“气死她那达”右一个“气死她那达”,所以我们也不知从啥时候开始喊她叫“气死她”军医。
军医本人个子较小金发,蓝眼睛,鼻子高高的,白皮肤,就是脸上皱纹偏多。另外还有就是在皱纹脸上长的那张利嘴被用口红涂得鲜红鲜红的。
可能她自己觉得这样挺时髦,可我们看来只觉得滑稽。
也不知道谁说了句:“还是把自己的脸先气死她(收拾)下才对。”对此我深表赞同。
这位女军医也不知道医疗水平怎么样,只有在我们检查身体的时候她才会来显摆一下。
所谓身体检查并不是像日本那样称体重、量身高,而是先让我们脱得光光的然后用手掐住屁股、腹部的肉再拉一下,看看皮肤能被拉出多少长。按照拉出的长度分成一、二、三、四这四个等级。
如果人长得结实些皮肤就不怎么容易拉得开,所以算作一级;越瘦的人皮肤越容易分离,所以按照程度分为二、三、四级。一、二级的人要进工厂干活,三级留在劳动营里打杂,四级的在休养室休养。
这判断完全依据军医的一根手指来决定,所以感觉非常的随意。
我们本来就是作为补充兵被招进军队的,可这军医每次掐完我屁股都会把我归作一级,从来没把我诊断成二级(扶她罗衣)或者三级(托列奇)。可能有些三四级的人看到我是一级一定会很羡慕;可就是因为我是一级所以总也轮不到让我回国,真是太讽刺了。
医生看病的时候也主要依据表面症状。比如有人发高烧(其匹拉托尔)时就会很积极的治疗;反之如果是神经痛之类眼睛看不出的毛病的话就根本不会过来给人处理。我不知道当时苏联的医学水平如何,但从日本军医经常抱怨说:“这连日本护士的水平都不如”来看,可能他们水平低的医生还是比较多的吧。
有时候我们会依照这位女军医的指示去附近松树林里采集松针,然后放在水里煮开了喝下去。说是可以治疗坏血病、维他命缺乏症;不过我倒是觉得一方面这东西难喝得要命,另一方面貌似也没啥效果的样子。
(蒋梦珊:在列宁格勒围城战中,开水煮松针将许多苏联人从死神手中拉了回来。)
我们都被这女医生的洁癖搞得烦不胜烦。本来我们下班回来就已经累得要命,床上脏点就脏点吧,窗沿上有些灰尘又能怎么样,这种事情根本就无所谓。这破劳动营本来到处就是臭虫,从没人想过要把这地方整干净。可偏偏她却老是出其不意跑过来要我们去扫地,真是无语。
可能她还真是挺热衷于工作的,对虱子也总是喋喋不休说个不停。每个人身上都容易带上虱子,它们往内衣领子、布缝里一钻,就会成为伤寒的媒介,所以苏联方面特别厌恶这些小虫子。
对灭虱工作女医生特别上心,特地领我们去乌索利耶镇上的巴尼雅(浴场)去对衣服进行灭菌消毒活动。即趁我们洗澡的功夫把脱下来的衣服放进消毒室里去杀灭虱子。
可惜即使如此虱子也会马上跑回来在我们身上钻来钻去。与此相反,他们对臭虫倒是一点也不在意。我们的手脚被叮得再红再肿他们也只是说句:“捏奇奥(别担心)”就完事儿了。
虽然因为她老是对卫生管理揪住不放,以至于被我们起了个“气死她”军医的绰号,但说不定这位苏联女军医其实是个能为日本兵着想的好人。
多亏了这位女医生的努力,我们第12劳动营里的死亡人数比其他劳动营要少很多。
战友栗原君
(一)
制盐厂的劳动营里,有约30人曾和我同样在第79大队服过役。他们第79大队所有人员本来全都应该被送进乌索利耶的第11劳动营,后来因为人员安排不过来就转到我们第12劳动营里来了。
虽说是我部队里的人,可我已经离队有2年多了,所以他们里面我一个都不认识。可在工厂里整天一起干活,这样大家也就慢慢熟悉起来。他们中有位叫S的和我一样都是1中队过来的。S和我还是老乡,入伍比我晚了两年。在工作间歇里他慢慢把我离开后的那2年中,1中队里的事好好跟我讲了一遍。
每当我没有工作的时候就会到S的宿舍去,听他讲中队里的事情。S也把他所知道的中队里的战死者姓名告诉了我。牺牲者人数比我估计得要多得多,这些名字中既有我非常熟悉的人,也有和我同期入伍的友人。
每当听到曾共同在北支(中国华北)山区一起辛苦战斗的人死去,心想当时那种环境果然非常艰苦。
有次S问我:“你认不认识在太田来的栗原?”
“岂止认识,我和他可是同期入伍的兄弟加战友啊。听说已经回国去了……”
“他是回国去了,也多亏了他我才能保住这条小命。”
真没想到S竟突然提起我这位好兄弟栗原君,即吃惊也同时感到非常怀念他。
那么栗原君到底怎么会救了S一命呢?
接下来就要说说这个。
当时步兵第79大队第1中队负责防守的区域是在北支河北省的易县往西南40公里的一个叫独乐的地方。中队总部设在东独乐,以此为中心四周设有5块阵地都由中队来守卫。
这附近的敌人是八路军,而且是一直以精锐而著称的八路军。中队阵地正面就是狼牙山,那里就是八路军的根据地。
昭和16年(1941年)秋,按照北支军的冀西作战计划,日军派大部队进攻这座山。有5名八路军在山上为了防守己方人员,他们就沿着一条细细的山路抵抗日军蜂拥的进攻;后来这5个人子弹都打完了,就丢石头来抵抗,最后这五人一起跳下山谷壮烈牺牲。
这个事情在当时日军中间也非常有名,称之为“狼牙山的五勇士”。为了称赞这5位勇士还特地立了块气派的石碑(可能是日军为激励自己人向他们一样勇敢和自我牺牲——译)。后来我也在某份文献中读到过在狼牙山上曾建过一块碑的内容。总之一中队面对的就是这样的敌人。
S被栗原君救了一命的事情就发生在中队参加扫荡行动的过程中。(所谓出去扫荡,据我所知也就是派出四、五十人的兵力到附近的村子里当天来回跑一趟而已,相当的马虎。那时候部队里已经没有集中大股兵力向敌根据地进攻的力量了。)
在扫荡部队完成任务撤回阵地的路上,通过一条偏离村落的狭窄小路时,发现有根木头横躺在路上把路给堵死了。S正好是扫荡部队的排头兵,发现这根木头后为了不妨碍后面人走路就想把它搬到路边上去。
就在他手刚接触到木头稍微移动了下的当口,从身后传来了一声怒吼:“危险,快趴下!”。栗原君立刻把S往地上按来掩护他。
两个人趴到地上的同时,木头那边就轰隆一声随着一股扬尘爆炸开来。
八路军的地雷被巧妙地设置成只要动一下圆木就会爆炸。S战场上的经验不足,所以不知道敌人还有这般花招;但栗原君身经百战,所以一看就明白“这上面有地雷”。
多亏了栗原君将他掩护下来,才让S从被地雷炸死的边缘上给拉了回来。可栗原君自己却因为地雷的弹片光荣负伤,被送到保定陆军医院去住了1个月。
战友栗原君
(二)
栗原君虽然是和我在同一年进入高崎联队(115联队,当时称为东部38部队)的同年兵,不过他负责的是速射炮(反坦克炮),而我则是重机枪,所以在高崎的时候互相没有交集。直到高崎的初期训练结束后,我们作为补充兵员被派到北支山区某警备队时才开始认识他。
有一回看到他脸被打肿了,就去问为啥挨打。
他说队长交代过:“如果有啥想问的就去找他,什么问题都可以。”
于是他就过去问:“我啥时候可以回国?”。
正巧这时候班长也在旁边,一听这话就说:“这么个吊儿郎当的兵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于是就被狠狠刮了顿耳光。
当时军队里,特别是对新兵凡是这类要回国的言论一律都是禁止的。像他这样敢站在队长跟前直言不讳地询问的新兵,在北支(华北)所有部队里恐怕没有第二个。
这之后栗原君就被上级穿了小鞋,在房山县(现在的北京市房山区)大山某个警备队里呆了两年多。栗原君就是这么个人,认识他期间发生的事情要写起来还真是没个完。那我就先写一件被栗原君救命的事吧。
那次是我们部队为进攻八路,特地翻越了好几座山头跑到拒马河附近战斗的时候(那时日军还有一定的战斗力)。我在战斗中犯了错误逐渐就在农田里掉了队,雪上加霜连脚也给崴了。
那时候也有其他人负了伤,为照顾他们还得安排其他很多人手来照顾,所以像崴脚这种挫伤队长根本就是一副不愿搭理的脸色。
“挫伤也和中弹一样是光荣负伤。”栗原君说着就把我背到后方村子里去了。
后来又有这么一件事。依旧是扫荡作战,在山里行军过程中的发生的事。我们疲劳到了极点,一边走着一边睡觉,一到小休息不管什么地方随便一躺就能睡着。
如果说在白天出发的话,哪怕有人睡过头也能立刻发现并被叫醒。但如果到了晚上,由于天太黑,万一有人睡过头就有可能被错过,这种事情在扫荡过程中经常发生。
每到这个时候,如果队伍里能及时发现并派人接回来的话那还好说,如果没人来接会怎么样呢?多半会被附近的中国村民发现后直接杀死。
我那次也是在小休息的时候睡着了,等醒来才发现周围已经一个人都不在。我一下子慌了神。环境漆黑一片,连方向都搞不清楚,不管怎样先追上自己部队再说。于是我沿着友军可能通行的一条山路拼命赶路。路上只要被中国村民发现或者碰到敌人(八路军)那就全完了。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东面山上的天空刚好有些发白的时候,就听到有人喊:“斋藤!斋藤在吗?”原来是栗原君过来找我来了。“斋藤,吓死我啦”他看到我后很高兴,还帮我拿下重重的装具。
当发现我掉队的时候,中队已经走出去很远了。在山路上走就不能维持原来的队形,必须排成一列纵队,所以队伍就拉了很长,一不小心就会搞错人数。这事的肇事者就是我,因为一睡下就起不来;可分队长还是被队长狠狠骂道:“你想丢下部下不管吗?”
为了找我他们就往回走,走到一半分队长说:“估计斋藤怕是再也找不到了,还是回去吧。”就往回走,栗原君看到后就说:“那我一个人去找。”
经过一番努力终于在山腰上发现了我。就这样栗原君救了我的命后又在山上的阵地里呆了2年多;后来部队改编,我们中队就被转移到了易县的独乐去了。
我虽然没去独乐,但马上就被叫到保定某旅团司令部去当差。后来栗原君居然也千辛万苦跑到司令部里来了。在司令部里我的工作是在情报室,基本上都是些打杂的工作。而栗原君则在副官手下执勤。
“要在国内的工厂里你可就是个佐官待遇(少佐,中佐,大佐),可现在才是尉官待遇(少尉,中尉,大尉)可真是屈才了。”我和他这么开玩笑说,他回答:“部队就是部队,随便混混就好。”
栗原君入伍前是在当时位于太田的一家叫中岛飞行器的大军需公司的工程师,负责“零式”战斗机和重型轰炸机“吞龙”。
那时候日军在太平洋方面的战况一天不如一天,可让栗原君这样的高级工程师去做副官的值勤也太不合理了,这种事情我去反而倒是挺合适。
所以栗原君不久就接到了陆军命令“解除栗原的征召令,立刻返回太田工厂。”我觉得这是必然的。
离开部队的那天,他把新的军服(军帽,军装,靴子等)和我穿旧的换了过来。一般人要回国内的时候都会尽量穿些比较好的衣服,而他却说:“反正到高崎后都得上交,所以旧点就旧点吧。”
我很羡慕他能回国去。“斋藤兄弟,我们一起来到战场成为战友,如果再能一起回国这自然再好没有……可我还是不得不向你告别,希望你好好活着,别死啊。”
出司令部的门卫室,栗原君说着就紧紧我住了我的手。那天好像是昭和19年(1944年)9月初。
回到国内后,栗原君想办法给我送了封明信片过来,说太田工厂连日遭到美军的轰炸,工厂已经被毁,出现了大量的死伤。那时我们也正好处在部队被重新改编,往满洲转移大家忙得手脚并用的时候。再后来就是战败被扣留到西伯利亚来了。
我从西伯利亚回来后立刻往太田市写了封明信片给栗原君,可惜明信片由于找不到收件人给退了回来。另一方面栗原君也一直向战友们打听我的情况,后来获悉“他好像死在西伯利亚了”。
后来他还是把我这个“好像死在西伯利亚”的人给找到了。原因无他,就是因为之前我写的《陆军步兵漫画物语》。栗原君在书店里发现这本书后非常高兴“他果然还活着”之后我们经过联系马上就跑到高崎车站碰头。
自从河北保定一别,已经过去40多年。我们互相握紧双手,老泪纵横,互相都已经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乌索利耶理发店
劳役开始后没过多久,劳动营里就开出了一家理发店(俄语“帕里茨克马赫鲁”)。地点就在厨房隔壁的一间房间,大小约6坪(1坪大概换算2平米——译)经过特别装修。老板则是南君,他入伍前曾在东京开过理发店。理发店里工具只有电推子和剃刀。这些工具还是南君好不容易才瞒过苏联兵给带过来的。
开这家理发店的缘由是这样的:苏联方面非常厌恶我们留的长胡子。除邋遢胡子外,最讨厌的就是军官和下士官们的所谓美髯了。劳动营里的女军医每次看到胡子不管是谁都会对他说:“气死她那达(请清理干净)”。对他们来说胡子就跟某种不干净的东西一样。
于是我就反驳女军医说:“那为啥斯大林就能蓄这种不干净的胡子了呢?”结果他们就不回话了。可能斯大林是神,所以要特别对待吧。
(蒋梦珊:然而斯大林也没留络腮胡啊?)
由于在理发店有很多事情要照料,所以店主就被免去了工厂的工作。不过取而代之的是一整天都要站在店里给我们剃头、刮胡子,其实也不是件看上去那么轻松的事。
理发钱自然是免费的。整个劳动营里有500人,如果真能当作开店经营下去的话,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能行得通。
理发店一开张就热闹非凡。一方面因为手艺确实不错,另一方面也因为店主本人人品也好,所以连续好几天都爆满。
一开始客人都是我们自己人,后来劳动营里的苏联军官和下士官们听说这里评价不错就也都过来了。我不清楚在苏联是不是也有理发店,如果有的话估计这活儿的精细程度应该比不上日本人的吧。
不过这理发店有些古怪,不仅剃上面的毛,连下面的也剃。
(蒋:就是……呃……阴毛)
因为只要劳动营里有了虱子,女军医就会命令我们也把下面的毛给剃掉。苏方对臭虫、跳蚤的问题一点也不关心,只对虱子有种神经质一样的敏感,就好像长在自己身上一样。
听说是因为他们曾在苏德前线上因为虱子而爆发过伤寒,结果造成了重大损失。
每次灭虱运动都得把衣服消毒,把头剃光,连下面都得剃掉;店主也会给忙得手舞足蹈不可开交。每次碰到这种情况南君就会抱怨说:“我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连那种地方都要剃毛的倒是头一次碰到。”
南君说他要是回国了,还是回去开理发店。
我开玩笑地说:“那就取名叫乌索利耶理发店吧。”,结果他认真地回答:“那是肯定的。”
南君最后比我早了一年回国。听说他在千叶那边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也不知道他门店的招牌上是不是真的写成了“乌索利耶理发店”,不过我倒是很想到他店里去一边理发一边聊聊以前的事情。
西伯利亚病
战败后被带到西伯利亚,长期生活在劳动营里,不管什么人在这种剧烈变化的环境下都会发生一些改变。
有人像得了老年痴呆一样整天在劳动营里晃来晃去;有人想得太多的了抑郁症;有人像乞丐一样到处讨东西;还有人甚至会向生死与共的战友下手偷东西……
人的变化真是各种各样什么都有,我们把这些毛病一律称之为“西伯利亚病”。
正如同疾病症状有轻重缓急,这得了西伯利亚病的人同样也有轻重程度的差别。如果不分严重程度全都算上的话,那恐怕在我们这些被扣押的人中得占上一大半。
在我所在的劳动营里甚至有军官直接自我了断的。这样的人恐怕就是西伯利亚病的重症患者。
但全体人员都患有西伯利亚病明显不可能。有人完全看不出得病的样子,也有人即便得了病也很快就恢复过来的。
那么哪些人不会得病呢?
他们都是些电工、钳工、焊工等有一技之长,以前被称为技术工人的人。
在苏联对这些现场从事劳动的技术工人采取优待政策。对于我们这些劳动营里的外国战俘也是这样,凡是带个“工”字的专业技术人员都会和普通苏联人一样在工厂里获得优待。
举个具体优待的例子,我认识一个日本焊工。他每天早晚都有人接送到苏联工厂,午饭是由苏联工厂提供的白面包300克,还有工作定额得到的奖励算为120%。所以他在劳动营里的食品配给量也要比其他人多一倍。这可真把我们羡慕死了。
这些人数量很少,当时感觉他们简直就是被上天眷顾的一样。
所以他们到现在还一直再说:“被扣留在西伯利亚也没啥了不起的。”因此西伯利亚病自然与他们是无缘的。
症状较轻的,很快就恢复过来的患者是些从军时间不长的年轻人。这些人直到战败为止都还是新兵,是部队里最受欺压的一群人。他们到了西伯利亚后,发现不再受人欺负,当然就会很快恢复过来。
“当什么兵,还不如做个俘虏呢。”类似惊人的话语我都听过好几次了,由此可见日本军队是多么可怕,所以这句话我至今都没忘记。
正是出于这个原因,那些年轻的新兵们把敌我意识形态丢到一边,在苏联劳动营里工作起来简直不要命一样。
西伯利亚病症状最重,而且恢复最慢的就是知识分子(苏联称之为“英特力戈恰”)。那时候和现在不一样,教育程度比较低,大学毕业的都能称为知识分子,100人了才有10个,比例为10比1。
那时候能上大学的都是出生于有钱人家庭里,所以这些大学生知识分子全是有钱人家的少爷。
这些大学毕业的知识分子们(当然不是全都已经毕业)一旦陷入这种境地,就会第一个得上西伯利亚病,而且症状还不轻。病得重的时候甚至会发生些“无节操(原文如此——译)”的并发症,结果情况就会更加恶化。
我去过好几个劳动营,身边总会遇到偷旁边人的面包或物品的事情,做出这些事的犯人结果都是知识分子。哪怕被当场抓住,被队友无论怎么批评都不会有任何反省的意思。
他们的态度就是:只要自己过得去,其他人会怎么样才不去管;这都是知识分子的通病。
(辱知乎用户?还是辱了“高华”“高知”“左壬”?)
每次撞到这种情景时,都会让我陷入沉思:这些人到大学里到底都学了些什么东西啊?
到了西伯利亚后依旧没学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这也太让人无法容忍。
虽然每个人饿得都想去偷别人的东西来吃。但却并没有真的这么做,因为每个人都能克制住自己。
如果是没受过什么教育的人干出这事儿还情有可原;由此可见在苏联的战俘营里,学历什么的根本就是一点用也没有。如果说少爷兵们无法适应西伯利亚的暴风雪是因为过去生活衣食无忧造成的,那么对于这些行为那只能用个人素质问题来解释了。
例如我在的劳动营里没有读过旧帝国大学的学生,结果相应的也没有人出现重症西伯利亚病。也可能是个特例吧。
话说回来,那我自己的症状又如何呢?我感觉即不算严重也不算轻,大概中间程度吧。不管怎么说虽然过去了40年(本文作于1988年——译)但对当初度过的每一天都没有忘记,可见我这西伯利亚病依然没能治好,可能属于慢性患者吧。
多盐浮肿病
以前每当有人倒了霉或者碰到困难的时候就会说“真是光脚踩盐巴”“泡在盐水里”。对于我们这些被抓到西伯利亚制盐厂服苦役的人来说,正是每天体验着的真实生活。
我就在这家破烂盐场里干了近2年时间,期间完全就是按照字面上的意思“踩着盐巴”过来的。在工厂里虽然规定不准穿鞋进入盐堆,但其实只在一开始坚持了一段时间,之后大家都随便穿着鞋踩进踩出了。一旦手脚上有个小伤口,盐就会渗进去产生一阵刺痛。可能以前的人说的“光脚踩盐巴”就是指这个意思吧?
在这破工厂里日夜不停地劳动真是非常辛苦。特别是吃也吃不饱饿得直打晃的情况下还得在半夜里搂盐更是让人受不了。就是再缺乏食物,也不可能靠吃盐来填肚子。可我们这边实际却是要多少盐就有多少盐,所以不知不觉就开始越来越多往粥里、汤里加盐。
虽然大家都知道盐加进去只能越来越咸,根本不可能让肚子吃饱;可心理上还是希望通过这个办法哪怕能减低一点饥饿感也是好的。
人体盐份如果摄取过多的话就会导致高血压,但在当时我们没人知道。哪怕就算有人告诉我们这个恐怕也不会有人会听进去吧。
不过,盐吃多了身体就会产生浮肿,所以劳动营里大部分人的脸和手脚都异常地肿大。乍一看显得还挺健康的样子,所以其他劳动营里的人就羡慕地说:“12劳动营看样子吃得不错啊。”对不知道实情的人看来就是这种感觉。
当时劳动营里最能放开吃的就只有这盐了。
一开头大家都不花钱似得拼命从厂里往回带盐。带回来的原盐没经处理过,就放在红砖上烤了做成焙过的精盐后当调料用。
此外,我们还用这烘烤过的盐做成其他各种东西。其中正月里供奉的年糕(日本流行在庆祝新年(明治维新起日本新年改为阳历元旦)时吃年糕。
日式年糕是白色淡味,传统是把饭团放在大木桶中,以锤子不断击打而制成。——百度)就是一种每个人都会做的东西。只要把盐块用木片削一下就成了。
一边做大家一边异口同声地说“希望明年正月会在老家过节”。我那时候都不知道做了多少块“年糕”了,甚至还会用盐做成兔子、不倒翁玩。
就这样,我们在盐场里随意挥霍盐。但对苏方来说这些盐都是从这里生产出来的国家财产,因此如果有人把盐带出工厂就等于违法,哪怕只拿了一把出去,一旦被苏联人发现就会被带去警察那里。听说一般都会被判十年。
不过我们本来就是俘虏,所以也就特别处理,就算被看门的抓到也没办法拿我们怎么样。即使带了人头那么大块盐出去,只要说声:“是拿回去吃的”就能一走了之。
只要还在这厂里干活,盐对我们就根本算不上什么珍贵物品。如果手头上没有了,随时都可以去工厂拿回来。
有些头脑活络的人会趁着去集体农村或进镇子办事的时候悄悄把盐拿出来换成食物。对方即便知道是从工厂里拿出来的,也根本不会怪罪我们,甚至会说明天多拿点过来。真不明白这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假设一个人手里能拿300克盐,那么500人就是150公斤。我们平时私藏下来的盐就有这么大的量。和其他缺盐的劳动营比起来,能称得上奢侈享受的只有它了。
在劳动营里虽说我吃盐吃得身体都浮肿了,可到现在这把年纪却依然血压没有任何异常。可能我们比常人多吃几倍的盐幸好只维持了2年而已,称不上长期。
画宣传板
在工厂里每个人的岗位基本都是固定的。不过有天不知道为什么我被厂长叫去给一个专门在厂里画宣传板的老人打下手。这里的宣传板上画的不是宣传画,都是些用来竖在厂区里的标语、工作成绩表一类的东西。只要在红色的背景上用白漆刷上俄语字母就成了。
给人帮忙画这种宣传板,这种工作对我来说真是小菜一碟。工作只须切割胶合板、清洗板上的污迹就行了,轻松无比简直没有比这更好的活了。
负责刷写宣传板的俄罗斯人说老不老约50岁的样子,模仿斯大林留着大胡子,身材高大看起来很有男人味。刷字的时候总是非常得意得说:“塔库,塔库(要这样,要这样)。”但实际上他的字和他本人长相完全不是一回事儿,完全捏哈拉少(不好)。
我入伍前也曾画过电影、剧院的宣传画;虽说这里文字不一样,但写得是好是坏还是可以看得出来的。说实在的,就凭他那水平还不如我呢。
不过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我还是遵照马塞尔(督导)——别人都这么叫他——的要求在他手下继续打杂。
有次沼尾君碰巧到我工作的地方来看看。这个沼尾君是我自北支保定开始一直都呆在一起的同期兵,非常清楚我的能力,因此他还以为我在这里独当一面画宣传画。结果一看我居然是个打杂的,所以稍微有些气恼,于是就对我身边的马塞尔说了:“你让斋藤写写看,不会差的。”
自然他是手舞足蹈比划着说的。马塞尔对此半信半疑,就说:“你画画看”接着把笔递给了我。
“斋藤,露两手给他们瞧瞧,给我们日本兵长长脸。”我本来都没怎么想画画,可一听到要给日本兵长脸就突然来了精神想画了。
接过马塞尔的笔,一边算好字数一边就画起来。说起来也怪,明明自己根本就不认识描下来的字,可却依然能画得下去……长3米,上下50公分大小的宣传板大概花了1小时才完成。
刚写完几乎同时就听到马塞尔和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厂长说:“哈拉少”“你这不写得挺好的嘛,为啥之前不说?”
马塞尔看来对我的作品评价相当高。又说“明天起就一起干吧”,这破工厂里实际上用不了几块宣传板。过了没多久,马塞尔说他要去其他工厂便离开了,走前对我说:“我肯定还会再去找你的。”
可是最后还是没来找我。专门画宣传板的马塞尔走了以后,我想这厂里画画的工作应该结束了吧,可没想到紧接着又有一项新工作在等我去做。这份新工作就是要在一块直径1米的圆形胶合板中央画上锤子和镰刀,再用月桂树枝条环绕起来(注:应该是两束麦穗),写上C.C.C.P,最终就成了在苏联到处都可以看到一块宣传板。这样的要做两块。
因为前几天厂长看到我画的宣传画后,就给了我个样品命令我来画。和在厂里铲盐、搬煤比起来,这画宣传画的工作真是太轻松了。
但我还是摆出了副很为难的表情:“给我一周时间才能出来。”厂长一听就准了,其实我估计只要两三天就行了,我还真是狮子大开口。
工厂提供的材料非常简陋,但工作还是依旧按计划进行。厂长每天都会过来露个脸,只看看一句话都不多说。这是我在西伯利亚三年中,苏联方面没有任何要求,我最能自由工作的一段时间。
我也能乘机偷个懒,最后正好用了一周完成工作。厂长看了我画的宣传画后一个劲地说:“哈拉少”非常高兴。接着又对我说:“你就干脆留在苏联吧?”当然这是他开的玩笑……
纸币当便纸
在劳动营里什么都缺。不过最缺的还是卫生间用的纸。这卫生间听起来挺高大上的,其实就是在地上刨个深坑,然后在上面搁块木板而已。
我们在满洲没有与苏军交过火,可能因此对方就允许每个人手里保留不少私人物品。但没人会想到自己会被弄到西伯利亚来,所以也没人要多带些厕纸。俗话说“坐吃山空”,我们虽然没那么夸张,但由于无法得到补充所以存货只会越来越少。就算是有厕纸不够用的实际问题,可一想到用手——那时肯定不行的(参照印度模式——译)。
所以为了弄厕纸,每个人都竭尽全力。我最常使用的是白桦树皮和树叶。在厂区里露天堆放着白桦树和松树圆木,所以我只要过去把白桦树皮给剥下来就行了。
那么苏联人又是怎么如厕的呢?大家可别惊讶,他们认为厕纸是奢侈品,所以根本就不用。在卫生间里他们常常就这么光着屁股并排蹲着,完事儿以后把裤子唰地一提就康恰伊(结束)了。女人也是这样。不管大号小号,上完以后就放下裙子搞定收工,连手也不洗。真是干脆彻底。
所以每次我们问苏方要求提供厕纸时他们都会回答:“捏那达(用不着)。”而我们日本人从小就被要求使用厕纸带手绢,所以大家都没有第二种想法了。
比如,在别人面前要擤鼻涕时,按照常识应该特地去没有人的地方,或者朝身后擤。但在苏联根本不会用纸,全都用手来擤鼻涕。把手指按住一边的鼻孔,然后用力“哼”一下给吹出来的方法。
从所长大尉到看门小兵,甚至工厂厂长都是这么“哼”出来的。连那位美女办事员也都是用手来擤鼻涕,每次看到这个景象就会让人感觉一下从热恋的美梦中跌落到现实里。
另外再提一下我在北支(华北)的时候。我所在地方的中国人上厕所也不用厕纸。而且从村长到镇长所有人也都是在我面前和苏联人一样“哼”一下用手来擤鼻涕。不知道现在苏联人和中国人还是不是这么干,可能是因为他们为节省物资才养成的习惯吧。
从制盐厂转移到其他劳动营后,白桦树皮就断了货,这下可碰上大麻烦了。
结果闹到最后用什么擦屁股呢?居然是纸币。
如果现在有人用纸币来擦屁股的话就会被人说:“小心遭报应屁眼长歪。”,可当时却是实在没有办法的办法。
不过,当时用的纸币并不是日本的,而是满洲国的纸币。这个纸币是我在战败的混乱期间,在满洲奉天搞到的。觉得可能还会有用就塞进杂物袋里带到西伯利亚来了。
纸币从1元、5元到10元有一百多张。
可笑的是擦屁股的时候1块和10块也没啥区别。
国家灭亡,这可怜的纸币就成了比废纸还没有用的东西。
要在以前这10元纸币买来的樱纸(小张柔软的纸,用来擦屁股。——译)足够我用上一整年的。纸币只有在发行的国家最强盛的时候才会被大众接受。跟我们这些士兵一样,沦落到这里就变成了一文不值的废物。
有的人连这个也没有,就只能用棍子、绳头来凑合了。现在,无论货币再怎么贬值也不会有人拿去擦屁股的吧。用分文不值的纸币去擦屁股这种事情,恐怕只有在扣押这种非常时期才会发生的事情。
吃狗
“日本人和狗一样。”
每次俄罗斯人看到我们到处搜寻土豆和剩饭时都会这么说。
中国也有类似的比喻,凡是某人行为看起来太不像话就会说:“狗一样(原文如此——译)。”
在日本也有句话说:“别跟狗学样”,看来把行为不端的人蔑称其为“狗”似乎是条全球通用的话。
在西伯利亚被人看得如此低贱的狗与我们的遭遇都差不多,本该被我们视作同命相怜的动物,可最终却还是叫我们给填了肚子,哪怕那只是条幼犬而已。感觉我们这种行为简直连条狗都不如。
“吃狗”事件经过是这样的。从劳动营到工厂之间有条宽约3米的水渠,虽然水早就枯了,可上面依然留着座破破烂烂的桥跨在上面。桥的下面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住了一条红犬。这条红犬体形较小,约和日本柴犬那么大。每天上下班经过这里的时候那条红犬都会冲我们乱叫。
本来被野狗吠上几声也没啥大不了的;可那时候我们下班都在深夜身心都很疲劳,碰到它这时候突然从水渠里跳出来汪汪大叫,龇牙咧嘴好像要咬人的样子,换了谁都不会还有什么好心情。“这畜生,闭嘴!”“再叫就宰了你吃肉!”狗当然不懂人话,被这么一顿怒骂,反倒又开始在后面追着越发狂叫起来。
这红犬自从那天追着我们叫唤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它了仿佛消失了一样。于是仓田就说:“那狗,当初吃了该多好。”我听到吃狗肉虽然心里感觉有些惊讶,又听仓田说红犬的肉在狗肉中也算好吃的,和牛肉一样。理由是因为他强调自己在日本国内的时候就吃过很多次狗肉,所以绝对没错的。但我听了还是半信半疑。
之后过了没多久,下班回来时经过那条红犬住的桥时,突然看到消失的红犬横躺着死在干枯的水渠里。
仓田一看到这情况就马上从队伍里冲了出来,抱起水渠中红犬的尸体,然后一眨眼又回到队伍刚才的位置上去了,快到前面的哨兵甚至没有发觉。“你真打算吃这个?”我问了仓田,“这个算我请客。”仓田嬉皮笑脸地把狗裹进外套里藏了起来,以避开哨兵的目光。
当天晚上大家说得可热闹了,主题自然就是辩论该不该吃那条红犬。一开始意见一半对一半。正方提出的论点是红犬可能因为冷死或者衰老自然死亡,所以不会有问题;反方则认为随便去吃死亡原因不明的尸体最危险了,所以还是停手吧。
最后主张吃的一方赢得了大多数人取得胜利,最后决定就把它做成狗肉大餐。第二天仓田熟练地把狗给拆了。取下来的肉和卷心菜一起放进饭盒,在搁在壁炉上煮。房间里一时充满着肉香,这气味可是好长时间没闻到了。
这时我肚子不争气地开始咕咕叫,但由于自己一直反对吃狗肉,所以虽然沼尾君一直在旁边劝:“真香,尝一口吧?”可我还是死命忍着没去吃。
“真没想到狗肉居然这么好吃。”“可总归还是有点恶心。”吃过狗肉的人纷纷发表评论说。
“斋藤,你也来一个吧,能让你精神百倍哦。”一边说着又要塞给我,可我对这个玩意怎么也下不了口。自打到了西伯利亚,我本来身体就不结实,现在更是一天不如一天;可是不知为啥那条红犬的样子老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就是没办法把它咽下。
在后来看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吃过狗肉的人一个都没出现异常。肚子也不痛、也没人拉肚子,这时我才想“坏了,早知如此为啥不吃呢?”后悔不已。
虽然嘴巴上说得好听,但其实那时候我是怕死,如果没问题的话我还是很想吃的。
也不知道吃过死狗的肉的人会变得连狗都不如是不是真的。
那次以后在伊尔库斯克的一个劳动营里又听到了个惊人的故事。在某处劳动营,有次让3个人编成1个小组去负责搬运木材的工作;工作结束后只有2个人回来,另一个没归队。劳动营方面很担心就问那两人:“还有一个人去哪儿?”结果他们都说:“不知道”,最后那个人就弄得下落不明。
可有人听了以后充分发挥想象力制造出了这么个谣言并广泛流传,说他们两个共谋把另外一个杀了吃掉。
这种事情在现实生活中根本不可能,这不就成了吃人肉了吗?和人吃人比起来,人吃狗可能还更容让人接受些。总之人类就是种丑陋粗俗的动物。这件事最好的证明就是我们这些曾在西伯利亚蹲过的人了。
怀念同期战友
在我工作的制盐厂里经常会有同在乌索利耶的第11劳动营派出人手过来支援。这第11劳动营里收押的都是我以前在北支的时候呆过的部队(独立步兵第79大队)里的士兵,所以经常会从他们派来的支援人手中发现熟面孔,有时候甚至会遇到令我一直挂念的同期入伍的战友。
有一次在制盐厂里往矿车上装盐的时候,恰巧遇上了我同期入伍的战友——须永君。当天我正从沥池中将盐铲到下面的矿车上,一不小心就把盐块甩到负责运盐的人身上去了。“疼死啦,给我当心点!”没想到为此动怒的竟然是须永君。
“哎呀,这不斋藤么?”“哈哈,原来是须永君啊……”我们隔了好久才在这里再次意外碰面,两个人都老长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能互相把手紧紧握在一起。
须永君是在昭和16年(1941年)春天被一张红纸征召到高崎联队的重机枪中队里来的,打那以后我和他这个同期兵就在同一个班组里共通分担苦乐。高崎训练结束派到北支(华北)后,虽然依旧所属同一个部队(79大队),但却连一次见面的机会都没有过。
后来在北支(华北)的涿县分别,想来应该已经过去5年之久。5年之后居然又能在西伯利亚的破工厂里再次见面,这可真是次难得的会面,可我当时能拿得出手招待他的只有一个土豆而已。工休的时候须永君聊了很多老部队里我不知道的事情。
下面这一章我就写一下关于日军和八路军之间激动人心的战斗故事。
我原来服役的部队(独立步兵第79大队)直到昭和20年(1945年)6月才转移至满洲,这之前一直驻扎在以北支河北省易县为中心的山区阵地上。当时日军直接面对的敌人就是八路军。虽说无论哪处的八路军都挺能打的,但在这附近(冀西军区)的八路的部队尤其精锐,所以给负责防守该地区的日军来带非常大的麻烦。
在昭和18年(1943年)日军力量正处于高峰,所以还有能力离开防区反复出发清剿八路;可到了昭和19、20年(1944~45年)随着日军实力下降,就再也没实力主动出击,连防守都感觉捉襟见肘。在易县西面月30公里,沿拒马河有个村子叫“紫荆关”(长城的关口之一。位于中国河北省易县城西40千米的紫荆岭上。为河北平原进入太行山的要道之一。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前”之险。——百度)。
当时此处设有日本国策会社“华北电业”的一个发电站。在此负责防卫的是独立步兵地79大队第3中队,他们在这紫荆关一直呆了近2年时间。但最让我感动的并不是他们和八路的战斗,而是中队奉命从此处撤离时的故事。
昭和20年(1945年)6月,我们地63师团(“阵”字)即将从一直负责防守的北支河北省调配到满洲进行接替。而在最前线的阵地上却并没有派去轮换的兵力,所以就须要在这种情况下从阵地上紧急撤退。
但此处四周都已经被敌人包围了,要想撤退下来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第3中队要从紫荆关下撤回来也面临这同样的问题。到79大队总部所在地易县只有一条路可走。这条路被两侧大山夹持,是条沿着山谷伸展的道路。八路军为吃掉撤退途中的日军中队,特地在两侧山上重要地点设下伏兵。一旦发生战斗,地形上绝对是对八路军非常有利。
如果是去进攻敌人的话,受些损失还能接受;但我们这次行动的目的却是撤退,所以希望尽量不发生损伤,所以队长以下人员行动时都如履薄冰。
我们一从阵地出发,就看到敌人就已经等在山上了。一旦遭到从山上往下的攻击,要逃跑就难了。所以大家都做好交火的准备,须永君则特地将重机枪自己抬着,以便随时可以射击,而不是像平时那样放在马上驮走。
可奇怪的是当中队开始撤离阵地的时候,八路军却没攻过来,甚至连枪都没打一下。这种情况对早已做好全员牺牲准备的中队所有人来说真是太意外了。
直到中队所有人抵达总部易县后才松了口气。同时密探也终于报告了敌人为何不攻击中队的理由。
在中队撤离紫荆关的时候,附近村子的村长们集中到八路军那边说了这么一番话:“这里的日军对我们老百姓没干过一件坏事。所以希望你们也别去攻击,就让他们这么走吧。这就当是我们这些村民对他们日军没做坏事表示的最后感谢。”
八路军听从了村长们的要求,就没对日军发动进攻。当他们在易县总部里得知这个消息后,中队里每个人都感觉“我们这次是被村民给救了。”,所以就面对紫荆关的方向低头致意。
我也不清楚这中队具体在附近村子里到底怎么处理关系的,可能是他们和之前驻守的部队相比没干什么坏事的缘故吧。从这点来看比起士兵素质,指挥官的素质才是问题的关键。不管怎么说,这个故事还是挺温馨的。当从须永君口里听到的时候,我突然胸中涌出一股热流。
中国的村长们自然都是些好人,但八路军能尊重百姓和村长,听从他们的劝告这点也很了不起。如果换成中国村长劝诫日军不要攻击八路军的话,又会如何呢?
“尽管捡了条命,但我们的境遇还是太惨了,还不如去当八路的俘虏呢。”须永君用这句话做出了总结,我对此深表赞同。
我们到处烧杀,最后还是在北支(中国华北)战败了。如果是被八路军俘虏服苦役的话,估计也就自己认了。但当时留在中国的部队实际上根本没被当作战俘对待,反倒被当成客人让他们很快就回国了。——当时我们在西伯利亚根本就没被告知这个事情——后来我还想听须永君谈部队里的事情,但可惜之后他就在没出现在制盐厂劳动营里了。直到信州战友会上我才和须永君再次见面,那时自乌索利耶告别以后已经过去了整整40年的岁月了。
见面会我们互相握着手,好久没说出话来。须永君在制盐厂和我分别后,第二天就转移到其他劳动营去了。只有又在好几处劳动营之间辗转,最后回国比我还晚了一年时间。
“记得以前在盐场和斋藤两人一起一边听着工厂呜呜的汽笛声,一边聊天。”40年后须永君终于可以和我在信州的宾馆里继续聊当时的事情。
他现在前桥(日本城市,位于群马县中南部的一个中核市,是群马县县厅所在地。——译)健康地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