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卷全球的苏俄榜样:列宁如何撼动旧世界

本文节选自:《极端的年代》,作者:[英]艾瑞克·霍布斯鲍姆,译者:郑明萱,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在列宁的心目中,苏联社会主义的最终目的,是为达到世界革命—可是这场世界革命,始终没有发生,苏维埃俄国却因此走上贫穷落后的孤立之路;未来的发展方向,也在当时就被命定了,至少被狭窄地限定了。不过十月革命之后,紧接的两年之间,革命浪潮的确席卷了全球。对随时准备作战的布尔什维克党人来说,他们对世界革命的希望似乎并非不切实际。德文国际歌中的第一句,就是“ 全世界的人民,听到了号声”。而这个号声,便响自圣彼得堡—自1918年苏俄迁都,移到战略地位比较安全的莫斯科之后,又从莫斯科传来。革命的号声,洪亮清晰,声声可闻。

不论何处,只要有工人及社会主义的运动,不论其意识形态如何,都可以听到革命的号角。而且号声所传到之处,无论远近,也不只限于工人及社会主义的阵营,如古巴的烟草工人也成立了“苏维埃”式的会议,虽然在古巴境内,恐怕没有几个人知道苏俄在海角天涯的哪一方。至于1917年以后的两年时光,在西班牙史上素有“布尔什维克二年时期”之称,其实当地闹事的左派分子,属于激进的无政府主义者,与列宁的主张南辕北辙。1919年在中国北京,1918年在阿根廷科尔多瓦(Córdoba),也分别爆发了学生革命运动。革命的浪潮不久便波及整个拉丁美洲,当地各类马克思主义团体及党派在这段时期诞生。国际共产主义革命旋风横扫之下,主张印第安民族运动的墨西哥强硬好战人士洛伊(M. N. Roy)的声势大跌,因为1917年,当地革命正值最高潮时,自然不谈民族感情,反而与革命俄国认同:马克思、列宁的肖像,开始与本土阿兹特克帝国(Aztec)的皇帝莫克特苏马(Moctezuma)、墨西哥的农民革命领袖萨帕塔(Emiliano Zapata),以及各式各样印第安族人的肖像并列,成为当地革命者崇拜的对象。这些人物肖像,至今仍可在官方画家所绘的大型壁画上见到。其后不出数月,洛伊来到莫斯科,为新成立的共产国际(Communist International)策划,在其解放殖民地的政策上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此外,印尼民族解放运动中主要的群众组织伊斯兰教联盟(Sarekat Islam),也立即受到十月革命的影响,部分是通过当地的荷兰社会主义者史尼维勒特(Henk Sneevliet)引介之故。土耳其一家地方报纸则写道:“苏俄人民的壮举,有朝一日,必将成为灿烂的太阳照耀全人类。”居住在澳大利亚遥远内陆的那些剪羊毛的工人(多数是爱尔兰天主教徒),对政治理论显然毫无兴趣,却也为苏维埃成为工人国家而欢呼。在美国,长久以来强烈坚持社会主义的芬兰移民(Finns),也成批地成为共产主义信徒。这些芬兰裔的工人,在明尼苏达凄清萧瑟的矿区小镇频频聚会,会中往往充满宗教气氛:“ 只要列宁的名字一被提到,立刻心跳加快,热血沸腾……在神秘的静默里,洋溢着宗教式的狂喜迷醉,我们崇拜着从苏俄来的每一件事物。”(Koivisto,1983.)简单地说,世界各地都将十月革命视作震撼全球的大事。

通常与革命有过亲身接触的人,比较不容易产生宗教式的狂热,可是照样还是有一大批人因此信仰共产主义。其中有返乡的战犯,不但成为布尔什维克的忠实信徒,后来还成为其国家的共产党领袖。这样的例子有克罗地亚的机械工人布洛兹(Josef Broz),也就是后来南斯拉夫的共产党首脑铁托元帅(Tito)。也有访问革命俄国的新闻从业人员,像《曼彻斯特卫报》的兰塞姆(Arthur Ransome)。兰塞姆虽不是出名的政治人物,却是个素负盛名的儿童文学作家,他对航海的一腔热情,常在其迷人的作品中流露。还有一位受到革命鼓舞的人物,布尔什维克的色彩更少,也就是日后写出伟大文学名作《好兵帅克》(The Adventures of the Good Soldier Schwejk)的捷克亲共作家哈谢克(Jaroslav Ha?ek)—哈谢克发现,破天荒头一遭,自己竟会为了一个理想而战。听说更令他惊奇的是,醉生梦死了一辈子,竟从此醒来,再也不沾杯中物。苏俄内战时期,哈谢克加入红军,担任人民委员。可是战后回到布拉格,他却再度沉迷醉乡,重新回到以往无政府主义暨波希米亚式的生活。他的理由是革命后的苏维埃俄国,不合他的口味。然而革命,却的确曾是他追求的理想。

发生在苏俄的革命,不只激励了各地的革命人士,更重要的是在世界各地掀起了革命的浪潮。1918年1月,夺取冬宫数周后,新政府正拼命设法,想与不断挺进的德军媾和。正在此时,一股大规模的政治罢工及反战示威,却开始横扫中欧各地。革命的浪头,首先打向维也纳,然后经过布达佩斯与捷克一带,一路蔓延到了德国,最后在奥匈帝国亚得里亚海军事变中达到高潮。同盟国的大势已去,其陆军部队也迅即解体。9月间,保加利亚农兵归乡,宣布成立共和国,向首都索菲亚(Sofia)进发;但政府在德方协助之下,义军的武装终遭解除。10月里,哈布斯堡的君王在意大利前线打了最后一场败仗,从此下台。各个新兴的民族国家,怀着一线希望,纷纷宣告成立。它们的想法是,比起危险的布尔什维克革命,想来胜利的协约国总该比较欢迎它们的出现吧(这个想法倒也没错)。事实上,苏俄呼吁人民群众停战媾和,西方国家早就担心不已—更何况布尔什维克党人还公布了协约国秘密瓜分欧洲的战时协定。协约国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美国威尔逊总统提出的十四点和平计划。计划中玩起民族主义牌,对抗列宁关于各国人民联合的呼声。此外,该计划将由许多小型民族国家合成一道长墙,共同围堵“红色病毒”。同年11月初,德国各地陆海军士兵纷纷哗变,由基尔的海军基地开始,革命风潮传遍德国。共和国宣布成立,皇帝退位逃往荷兰,代之而起成为国家元首的是一位马具工出身的社会民主党员。

于是东起符拉迪沃斯托克,西到莱茵河,各地一片革命怒潮。但这是一股以反战为中心的革命风潮,社会革命的色彩其实很淡。因此大战结束,和平来到,革命的爆炸力便和缓许多。对哈布斯堡、罗曼诺夫、奥斯曼,以及东南欧小国的农民士兵及其家人来说,革命的原因不外有四:希望获得土地、对城市的疑惧、对陌生人(尤其是犹太人)的担心,以及对政府的疑惧。因此农民们虽然起来革命,却并不具有布尔什维克性质。这种情况,在奥地利、波兰部分地区、德国的巴伐利亚,以及中欧南欧的绝大部分地区皆是如此。农民的不满,必须经由土地改革的手段方能安抚,甚至连一些保守反革命的国家,如罗马尼亚和芬兰也不例外。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农民既占人口的绝大多数,社会主义党派铁定无法在民主式普选中获胜,布尔什维克出头的机会更为渺茫。不支持社会主义,并不表示农民在政治上偏向保守派,可是这种心态对具有民主性质的社会主义运动当然极为不利。在苏俄等国家,选举式的民主形式甚至因而完全废止。布尔什维克原本召开了一个立宪会议(Constituent Assembly,这是1789年法国大革命以来即一直沿用的革命传统),可是10月之后不到几周,却马上把它解散了;其中原因正在于此。至于按威尔逊的主张设立的一连串小民族国家,虽然内部的民族冲突并未就此消失,布尔什维克革命的活动余地却从此大为减缩。这正中协约国促和人员的下怀。

但是俄国革命,对于1918—1919年间欧洲革命的影响实在太深,因为这个原因,对于世界革命的前途,莫斯科当局难免怀抱着十足的信心。即使对我这样的历史学者,依照当时情况看,似乎只有德皇治下的德国,能够幸免革命浪潮的席卷—即使德国当地的革命人士,恐怕也这样看。不论在社会上或政治上,德国都相当稳定,工人阶级运动的声浪虽强,立场却极为温和,要不是大战之故,武装革命根本不可能在德国发生。德国不像沙皇俄国,不像摇摇欲坠随时会倒塌的奥匈帝国,也不像所谓“ 欧洲病夫”的奥斯曼,更没有欧陆东南山区那些使枪弄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野性山民。总而言之,德国根本就不像一个会发生大动乱的国家。跟战败的俄国以及奥匈帝国两地货真价实的革命比起来,德国绝大多数的革命战士与工人,不但守法,也相当温和。德国人的性情,就跟俄国革命党揶揄他们的笑话一模一样—不过这笑话可能是捏造的:如果告示禁止公众践踏草地,德国革命者们也会自然遵命改走人行道。

然而,就在这样的一个国家里,水兵起来革命,将苏维埃的旗帜带到全国各地;就在这样一个国家,一个由柏林工人和士兵组成的苏维埃,任命了社会主义德国政府负责人。俄国的两次革命,在德国一气呵成,似乎一次就达成了:皇帝一下台,首都政权马上落入激进分子手里。不过德国的革命,其实只是一时的。在战败与革命的双重打击之下,旧有的军队、国家,以及权力组织,都暂时性地全面崩溃。然而不出几日,原有的共和政体重新掌权,再也不惧怕那些社会主义者。德国社会主义者,甚至在革命后数周内举行的首次选举当中,竟也不曾获得多数票。至于共和政府,更不把刚刚匆匆成立的共产党放在心上。共产党的两名男女领导人,李卜克内西(Karl Liebknecht)与卢森堡(Rosa Luxemburg),很快便被陆军的枪手谋杀。

尽管如此,1918年德国掀起的革命,毕竟再度增加了苏俄布尔什维克的希望。此外,尚有两事更加助长了它的雄心:一是1918年间,德国南部巴伐利亚宣布成立社会主义共和国,共和国寿命虽短,却确确实实地存在过。二是在1919年春天,在领导人遇害之后,苏维埃共和国在慕尼黑宣告成立。同样,这个共和国的寿命虽然短暂,意义却颇为深长,因为慕尼黑是德国艺术、人文、反传统文化以及啤酒(啤酒此物,政治颠覆的意味总算比较淡)的重镇。与此同时,就共产主义西进的意义而言,匈牙利方面曾兴起一场意义更重大的事件,即1919年3月至7月间,匈牙利苏维埃共和国的出现。德匈两国的共产党政权,当然都被残酷的手段迅速扑灭。但是由于对温和派社会民主党的失望,德国工人很快便变得相当激进了,许多工人转而支持独立社会民主党,1920年之后,更转而支持共产党,德国共产党因而成为苏维埃俄国以外,规模最大的共产党。1919年,可谓西方社会最为动乱不安的年代。然而也就在这一年里,布尔什维克党人进一步扩大革命的努力,却同时宣告失败。第二年,也就是1920年,坐镇莫斯科的布尔什维克党领袖们,眼见革命浪潮迅速销声匿迹,却依然没灰心丧气。一直到1923年,他们才完全放弃德国革命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