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一件趣事:老贫农诉苦真相叫人喷饭

人随着的年龄的增长,越老,对眼前的事情记忆越模糊,而对越遥远的事情记忆却越清晰。儿时的许多事情历历在目,像一幕幕电影,浮现在眼前。回忆往事,有的事令人哀伤,有的事令人快乐,有的事令人辛酸,有的事令人甜蜜,有的事令人懊悔不已,有的事每次想起则忍俊不住叫人喷饭。

记得文革时期,学校实行贫下中农管理学校,请老贫农到学校忆苦思甜。先请来的是邻村的杨老头,上了讲台,起初不习惯,脸红,说话也结结巴巴,慢慢进入角色,述说起当年给地主当长工的经历,可是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就伏案而哭,边哭边说:“给地主做活,还有一口饱饭吃,六零年把我一家人饿死了几口–啊哈哈,我的老伴和女子为了给我和后人省吃的,活活饿死了,呜呜……”这一下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这不是在诉新社会的苦吗?还好,贫管会的组长马上叫人把老汉扶下讲台,自己上了讲台,对刚才老汉造成的不良影响进行“消毒”处理。他清了清嗓子,大声说:

“你们吵什么?碎娃娃,都知道个啥?”

学生安静下来。组长开始发表演讲:“旧社会老贫农受地主的压迫,新社会我们贫下中农翻了身,我们吃的饭是谁给的?是毛主席共产党给的。六零年饿死人,那是刘少奇搞的,所以要搞文化大革命,打倒走资派。走资派上上下下都有,咱们学校就有。不打倒刘少奇,不打倒走资派,咱们贫下中农就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刚才老贫农是诉了旧社会的苦,再诉刘少奇邓小平走资派的苦。”(联想起许多极左人士对“三年自然灾害”的言说,也是归罪于刘邓,使人感慨:这历史在一些人嘴里,真的如老百姓说的“口是圆的,舌头是扁的,话是由人说的”,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这次诉苦,闹出来了笑话,据说,从此凡是找来诉苦的老贫农,都要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能提六零年的事。

不久,贫管会又找来一个姓毛的老汉,不想毛老汉嘴拙,说不出来个子丑寅卯来,一个忆苦思甜会开得冷冷清清,没有一点气氛,也就没有达到忆苦思甜的目的。

后来学校又找来了我们村里的赵老汉来忆苦思甜。在农村,一个村里的人,虽说不是本家,也不知从那里排出来的辈分,每个人都有个称呼。比如我,在村子里属于辈分大的,同龄人中,大部分都该叫我“二爸”。而赵老汉,我该叫“赵家爸”,我的同龄人也就都叫他“赵家爷”。在我们老家,父亲不叫“爸”,叫“大”,和父亲同辈的男性才叫“爸”。本家的父辈男性无论年龄大小,都按照兄弟排行,叫“大爸”、“二爸”、“三爸”…另姓的,便在“爸”前加姓,称之为“*家爸”。赵老汉在村子里,也算是个人物,他身材高大,据说年轻时力大如牛,虽然看似老实敦厚,性格倔强,说谎哄人也是小有名气。在村里他属于谁也不敢惹的主儿。村里老一辈人议论他的时候,最被人笑话的就是年轻的时候,兄弟分家,为了一个铁锅兄弟反目,竟然把屎屙到兄弟的锅里。赵老汉只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在六零年外出讨饭,从此杳无音讯,不知死活了。家里就一个老伴和小女儿。老来无子,在农村是最让人气短的事情,一句骂人最毒的话就是“断子绝孙”。赵老汉因此也就常常会做些善事,如修桥补路,帮人排解纠纷之类,人们也就对他慢慢格外尊敬起来。

赵老汉到学校诉苦,果然不同以前的杨老汉和毛老汉,说话嗓门大,不怯场,而且是那种越说越兴奋的类型。他说起给地主做长工,地主老贼把人不当人的事情,举了许多例子,例如麦子黄了,给地主去收麦子,日头能把人的油晒出来,干活干得人累得拾不起腰,也不让歇,还要你割。害怕叫来的麦客子偷懒,还要亲自到地里来看着。他说的最可恨的一件事,是他干了一年的活,一年到头,地主老贼竟然分文没给,把他赶了出来。说到伤心处,竟然抹起泪来。

这次忆苦思甜,效果奇好,同学们为地主老贼的剥削而愤恨不已,我也从此对赵老汉更加尊敬。回忆许许多多的忆苦思甜,也就是赵老汉的这一次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特别是他用一块脏手绢抹泪,眼睛哭得红红的,高大的身体在讲台上抽泣的形象,我到现在仍然历历在目。但是,谁想到,就在几年之后,正是他自己而不是别人,给我说:“那都是假的”。

那是我从部队复员回家,正值家乡“用无产阶级专政手段办农业”的时候,每天在一个小水库工地上劳动,中午不让回家,也不让请假。干了一段,实在受不了那个累,就向我的哥哥抱怨。他在村里当文书,也有点小小权力。他训斥我一顿之后,便又问我:“我给队长说一下,你跟赵家爸去看苹果园。”我一听,高兴得连声答应“能成,能成。”心里想:总算解放了,看苹果园,可是个美差,工分照计,又不干活,到苹果成熟的时候,想怎么吃苹果就怎么去吃。

看苹果园虽说不用干活,但到了晚上,得到苹果园里住。果园里有一个窑洞,烧着炕,晚上我就和赵老汉睡在炕上。赵老汉抽旱烟,那股烟味熏得人头疼,我就想自己在窑洞外支个棚子一个人睡,但赵老汉说在野外住宿,旱烟味能驱蛇,没他的旱烟味,我一个人睡会叫蛇咬。我一听也就只好打消这个念头。不过,和老汉在窑洞里睡了几个晚上,那烟味也就似乎不觉得怎么难闻了。

和赵老汉在一起,我们一老一少,开始说话还有些拘束,慢慢就无话不谈了。老汉最爱说的就是他年轻时候的风流韵事,而我当时正是二十多岁未婚的年龄,对那些带色的故事也特别感兴趣。老汉每叙说一件年轻时候的往事,就要深深忏悔一番:“唉,我这一辈子没后事(指没有儿子),是老天爷给我的惩罚,年轻的时候做的那些事情,我是应该没有儿子。”说完就抽起他的旱烟来,我也不知如何劝慰老人,只是静静地看他忏悔的样子,慈祥而苍老。有时候,老汉两颊会流下泪水,可能是在忏悔他年轻时候的放荡不羁。

老汉说了许多他的经历,其中一件事是他给村里地主做活,说好一年,麦收前说定的,干了不到一月,就到收麦子的时候。一天他收麦子回来,担着一担麦子,到麦场上放好麦子,正坐在麦场里歇息的时候,掌柜的老婆到麦场上来抱麦草。他平时就想掌柜的老婆,小脚,屁股大,人长得漂亮,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儿。可是一个给人家做活的人,也没有多少接触的机会。看到她背麦草,他心里高兴得直打哆嗦,心里想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过去帮忙,给她背的背篼里装麦草。趁着这个机会,他把手伸过去,故意装作无意在掌柜的老婆的奶头上就摸了一下,他注意观察,如果人家不愿意,他就不再打主意了,结果那掌柜的老婆抿嘴一笑,他这下就知道,该有下一步动作了。过去把背篼丢到一边,来了个饿虎扑羊,在麦场里就干起来。

正在他们干得来劲的时候,掌柜的不知什么时候到麦场上来,看到他们两个的样子,骂了一声,拿了一块石头就撵过来。他听到骂声,扭头一看,不得了,掌柜的拿着石头撵来了,慌忙之间提起裤子就跑。掌柜的在后面用石头打他,幸亏没有打着,他前边跑,掌柜的在后边追,一直追了几里地。结果,一个月的工钱,就这样没了,白白给人家做了一个月工,分文未得。

我听了老汉的叙述,笑过之后,就想起他在几年前诉苦的时候说的,干了一年活,被地主赶了出来。就问:“你那时候在学校诉苦,说干了一年活,就让地主赶了出来,说的就是这件事情吗?”他说:“就是,不说这件事情,再没有说的。”我说:“你不是说干了一年吗?”他说:“就一个月的工钱,搞了人家的老婆,我也不好意思去跟人家去要了。”我说:“那是你不对啊,你怎么还伤心地哭?”他说:“咱们去干什么去的啊,是叫诉苦去的,你要吃人家学校的一顿饭,不能白吃。”我说:“那你的哭也就是假的了?”他说:“假的,我那是装装样子,你以为我真哭了?用唾唾在眼睛上抹一抹,再用手绢把眼睛擦红,有个哭的样子就行了。”我笑着说:“你把搞地主老婆的事情给学生说一下就笑死人了。”他说:“那能说吗?瓜娃子。我给你说的事情,你也不能到庄间去乱说,都是乡里乡亲的,我们也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说出去人家笑话哩。”我说:“赵家爸,你就放心,我的嘴紧着哩。我们没事说笑话,我给谁去说哩。”话说回来,我一直信守着对老汉的诺言,在村里从未说起过,现在说来,是到“解密期”过了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