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仁宇:从大历史角度看淞沪会战
本文选自《从大历史角度读蒋介石日记》
蒋介石原望日俄开战,中国中立(详1963年3月3日日记),现在的局势则是中国与日本进入长期的战争,苏联中立,斯大林观望。蒋介石对这事态的发展也不能无介于怀。
在7月8日卢沟桥的消息传来时,蒋介石立即感觉到他自己仅有可能的行动及其长期之后果,总之就无可避免。但是在决策的当头仍有很多侧后之顾虑及牵挂,这也怪不得当时的日记引用了很多肯定的语气,却又穿拖出来不少的疑问号。
白修德在抗战期间初为中国雇员,在重庆国际宣传处工作八个月,尔后继为《时代》周刊之客串记者,终为特派员。他的报导,常将中国在世界潮流中落后,希图赶上的过程中,各种因素脱节而不能协议的窘态,视作各个人有心之过失或道德上之亏损;也常将旧社会之习惯解释而为现代中国人之人身性格。所以他把抗战期间很多不如人意的地方,归咎于蒋委员长。除此之外,他提供的事实却也表现他身入其境,观察犀利。他对蒋在7月初至8月中旬的决策有下面一段综合的叙述:
蒋注视着日人初期在华北之活动,不能不下决心。在这一个月内,他出入于两端:还是决心作战,还是承认中国之积弱不如人。可是主意既决,他着意抗战时,他采取了一项办法,将日人野心所构成的圆滑军事政治体系拖垮。日人满望在北方打,到南方来谈判。蒋选择了一个全民抗战的办法,引导敌人到长江下游他自己方寸之地应战。这区域接近他的内部基地,他的部队已在此集中待命。
此即是“八一三”上海战役之背景。触发战役之事件至今尚不能全部解释。8月9日,有日本海军陆战队中尉大山勇夫与一等兵斋藤要藏二人驾驶黑色汽车往沪西虹桥飞行场侦察,与该处中国保安队冲突。大山杀死保安队员一人,保安队亦将大山与斋藤射杀。
蒋介石对日忧虑:所畏不在鲸吞而在蚕食
在1931年“一二•八”事件之后,日方即在公共租界北四川路底建有防御性之“大日本海军特别陆战队”营房,以钢骨水泥构成 ,下有地道,俨如要塞。11日后,即有日军舰十余艘泊吴淞口外及黄浦江内,陆战队之3千余人亦增至7千余人,但日方仍称事件将不扩大。
但如日本海军企图制造时间,扼守控制中国海港,则中国方面已采取主动。当8月13日战事开始时,蒋立即指令第五军之三个师向日驻军攻击,内第87及88两师曾在128战役与对方交锋。显然中国之采攻势出于敌方以外。8月14日之《纽约时报》载有如下8月13日之东京通讯:
上海局势之展开,将强迫日本政府考虑在中国两个前线作战。虽说大山勇夫中尉之被杀,有如卢沟桥事变,事前无法逆睹,此事却给中国政府一个机会去搅乱日本在华北的战略。
蒋日记内无对兵力部署之详细记载,但恰当此时提出:“对倭作战,应以战术补武器之不足,以战略弥武器之缺点,使敌处处陷于被动地位。”(1937年8月13日)此段可以证实《时报》及白修德所云蒋在上海采取主动,使对方无法避免大规模的战事即迅速达成在华北作战之目的。
《纽约时报》并且说起上海有日侨五千人无法将之弃置不顾,日本从华北抽兵亦不可能,增兵上海则其兵力必相当的大。方能应付蒋所部受过德式训练之精锐。当日东京的电讯并已包括下列之揣测:
此间极端的猜疑南京政府已决计将日本卷入华中战事之中,以分散其兵力,并增加其对各国产生纠纷之可能。中央军已有三师在上海,其他部队原以为拟调华北者亦在上海移动中。此间猜测中国迁都武汉之行动业早已在进行之中。满载文书档案之轮船数艘业已离京,现在扬子江途中。
蒋介石选择在淞沪地区作决定性的战斗,基于数个不同的原因。当五年前“一二•八”战役展开时,他名虽下野,实际仍在幕后调度主持。自此他深以为利用当地河流湾汊中国方面之劣势部队可以抵挡装备优势之敌人。淞沪战役一开,增援部队调自广东、广西、湖南、四川、江西、浙江各地比较适用于江南,而淞沪地区也得有后勤的便利,尤接近他自己的空军基地。上海是一座国际都市,他希望将中国抗战精神影响到国际视听。但是除了这一切之外,他最重要的目的还是要强迫日本和中国全面作战,不给予东条英机所谓“一击”之便宜,亦即否定日人以短时间局部优势所获得战胜之成果。
这种战略上之用心已由他在七七事变之前之后不断的说出。其提到中国则“所畏不在鲸吞而在蚕食”,对日本说则“常备兵总额17个师团全部调来尚且不敷……至此必征调及后备役与预备役,如此则日本就是与中国正式作战。与中国正式作战,就不是我上面说过仅仅控制中国北方范围以内的事……”(1934年12月《友乎?敌乎?》)
说来也难能相信,他所说在本国及日本印象浅,倒影响到海外传媒。美国《时代》周刊在“8.13”后专辟一栏上载中国领土四百余万方英里之数,下载本周之前被日本占领若干方英里,本周又续占领如是若干方英里,以托出蚕食与鲸吞之意义。
战后蒋纬国著文称,抗战初起时乃父顾虑日军立即沿平汉路南下,所以一面在北方给敌侧后威胁以分散其兵力,一面将本军主力集中于华东地区强迫对方将主攻方面由南北轴线改为东西轴线。
淞沪作战并无全盘计划
淞沪地区之攻防战,国军不能算是尽到战术上之至善。战事开始第一日就有第88师旅长黄梅兴阵亡,可见得战况激烈。攻者虽占领敌外围阵地,并一度迫近其要点汇山码头,终因火力不如人而攻击顿挫。战后日海军陆战队营房为第三方面军接收,此建筑物上凡经枪炮损伤之处,虽经日方修葺,但其弹痕仍特别留出标示,以作历史例证。观者可以看出,命中之处虽多,二所用非重兵器,不能尽摧毁歼灭之效也。此亦为今后八年国军作战之最大弱点。
第二星期,敌第三及第十一师团,已在沪北吴淞一带登录,国军亦增援四个师,仍企图争取主动,于8月24日发动总攻击,旨在消灭敌桥头堡阵地,亦未能见效,以后攻击只能采取夜袭方式。淞沪战役历时约三个月,正面敌军有六个师团及附属部队,亦曾发动总攻击四次,阵线移动一般在5公里之内,所以寸土必争,双方死伤惨重,国军所受损害又远逾于对方。此为八年抗战中唯一一次之大规模的阵地战,今后再无类是大部队集中于一个小地区作战之事例。
在此期间,蒋介石虽亦顾及华北战事,但其主要注视力则集中于淞沪战场。自8月20日之后即自野战炮即可以全部支持步兵。9月之后,国军空军即因损失惨重,只能在夜间出现。德顾问法肯豪森(Alexander von Falkenhausen)8月29日之报告已谓战地制空权全在对方之手,所以日炮兵观测员可以用气球鸟瞰国军阵地,国军之整个部队牺牲者,有9月7日宝山失守时之姚子香全营600余人,9月18日又有秦庆武之全团殉难,其他部队之死伤一般均在一半左右。
战后何应钦称:“此一时期淞沪会战国军表现最为突出。日军先后使用兵力达20万人,持续进攻历时约十周之久。国军以劣势装备凭血肉之躯拼死抵抗,每天都要增援一两个师补充伤亡。十周之内我军消耗竞达85师之众,伤亡官兵33.35万余人。”
从现已公布之蒋日记看来,淞沪地区作战无全盘计划。最初蒋希望以优势兵力消灭敌之据点,此计未酬,他即下令严守1932年第五军及第十九军在128战役之防线,逼近黄浦江西岸,此阵线被突破,他再扼守罗店、大场、蕴藻浜之线,距原阵地仍不过五之十公里。凡此在精神上不与不放弃“寸土尺地”之原则背离,他从未作敌方可能使用之兵力及进攻目标之判断,本军防守期间之预计,全面反攻计划,次一步之战略防御,和总预备队之区处与控制。从日记文字看去,这一切均为经考虑。
有如:“自23日倭寇在狮子林、小川沙镇与张华浜各处强袭登陆以后,我67师进攻川沙不利,罗店为敌占领,吴淞线又被突破,我军遂转入被动地位矣。”(1937年8月31日)日记内无争取主动之表现。
及至左翼胡宗南之阵地被突破,他又写下:“我抗战决策既定,沪战虽稍有不利而心神仍泰然也。”(1937年9月8日)也仍缺乏次一步之打算。
即使阵地被突破他也只能施行局部之逆袭,谈不上反攻。如是坚持近三个月,终有11月5日对方新组成之第十军下辖三个师团在杭州湾登陆成功。此举显然出蒋意外。前述德顾问8月29日报告,尚主张“长期抵抗宜永久依托上海”,并指称日军企图在江浙各处登陆,不过佯动性质,其目的在“转移我视线,使我向各该处分遣兵力”。而蒋自己更沉湎于敌方“常备兵总额17个师团全部调来尚且不敷”之一观念,不料日本动员立即及于预备役,在江浙地区可能使用之兵力达30万人,凡第101师团及第114师团之番号均为常备役之所无。所以蒋介石在上海地区集结兵力迎战,可能出敌不意,而敌之对策亦出蒋之不意。
敌方在金山卫登陆之后,蒋之反应见于次日日记,有云:“保持战斗力持久抗战与消失战斗力维持一时体面两相比较喜田以前者为重也。”(1937年11月7日)这一段更暴露他缺乏预筹战略上第二线防御之计划。如有此计划,此间之体面问题根本不应考虑,撤退已毋庸踌躇。
日记更有一段:“苏州河南岸以兵力使用殆尽,不能不令撤退,但并非为金山卫登陆之敌所牵动。惟藉此战略关系,使敌知我非为力竭而退,不敢前进,此乃于将来战局有利也。”(1937年11月8日)
源于他自己所谓积极想法,蒋介石经常在失意时安慰自己,有时不免在日记中自圆其说。此时他希望对方将他的总退却看做侧翼行动之后果,而并非正面实力不支。其实此间区别,亦难蒙哄熟练之军事家。倒是今日我们看来,更可以窥见当时主帅蒋介石未及考虑情况尚在彼掌握时自动后移进入第二线阵地,利用有利地形及生力军抵抗,而必候至山穷水尽时被迫后撤。
总退却令于11月9日下达,此时敌军已迫近松江,于是国军整个崩坏。《李宗仁回忆录》有云:“各军仓皇后撤,加以敌机日夜轰炸,人马践踏,秩序大乱,大军数十万竟越过钢筋水泥所建的苏嘉国防线阵地而不能停足。阵地上虽有坚固的堡垒,退兵因一时找不到钥匙,不得其门而入,竟一一放弃,溃退之惨一言难尽。”
其实“找不到钥匙”亦不过是奔溃时官兵支吾之辞。大兵团在敌前退却,为军事上最高度及最难能的技术。即是训练成熟之部队,素质一致,彼此有信心,也须绵密的部署,经过演习,方能希望行动不脱节,维持必要之秩序,断无在不执行佯动,不指定掩护阵地,不派遣收容部队,不部署通信联络,和不预筹兵站补给之情形下达成期望。从蒋介石日记及其他有关文件看来,以上各种举措可能全未施行,即有执行亦不过挂一漏万。
日军登陆后施行大小迂回,占领嘉兴、松江,又以汽艇横渡太湖,直逼溧阳,更以一部兵力出安徽,经由广德、宣城及芜湖完成其对南京之大包围,蒋对此出奇制胜之策划不表示惊羡,反以轻蔑态度在日记中写出:“倭军所惯用者为奇袭与包抄而已!”(1937年12月6日)这种矜持的态度也只表示其缺乏对策。
日记表示蒋个人倔强不服输之个性,但不能表示其思想绵密与逻辑上前后一致。空军曾以飞机94架分五批轰炸南京。蒋当日日记云:“敌寇以为反复轰炸,可以逼我迁都或屈服,其实惟有增强我抗敌之决心而已。”(1937年9月25日)然则不出两月国民政府即于11月20日正式宣告迁都。
淞沪之败在于蒋介石不知兵?
淞沪之攻防战损害过重,非中国可能担负,南京应早放弃,而不应作装饰门面之防守,此等错误日后为政敌用以攻击蒋介石之口实。史迪威及李宗仁均以此等等差池与过失,作为蒋介石不知兵之明证。
即是同情于蒋氏之读者,至此亦难为之解说,他不是已经说过对付日本不能孤注一掷,应当有第二线及第三线等阵地?他不是已经说过长期抗战越久越是有利?何以他自己不顾前言,作不较厉害的牺牲,招致无从整补的损失,并且以“维持一时体面”构成作战之用意之一,因不避虚名而就实害?
没有人能替蒋介石一一解说,而且蒋介石是一个历史人物,他也用不着后人为之解脱。况且以上之缕述,有些确是蒋氏过失,由他自己承认。比如淞沪之战约一年后,他在南岳军事会议即提出:“上海开战以后我忠勇将士在淞沪阵地正与敌人以绝大打击的时候,敌人以计不得逞,遂乘虚在杭州湾金山卫登陆,这是由我们对侧背的疏忽,且太轻视敌军,所以将该布防部队,全部抽调到正面来,以致整个计划受到了打击,将士受了莫大的牺牲,国家受了无上的损失。实在对不起国家!”(1938年11月28日)
其实所述错误不止于战场上之部署,而且及于对地方可能采用之行动估计过低,他于8月23日将龙华及松江的部队抽调至沪西,此兵力亦不足抵御敌方以海空支持构成三个师团之强行登陆,看来他的错误仍是未曾预期敌方立即动员及于预备役,即德顾问法肯豪森亦陷于同样的错误,以为侧翼登陆无非佯动,前已言之。
有时对方之企图亦无从全部判明。日方资料称,杭州湾登陆时仍只准备进展之苏州、嘉兴以东之线。但12月1日参谋本部发下“敌国首都南京攻略”之命令,引起近卫(首相)及米内(海相)之愤慨。其实日本部队已在发令前向南京进发,战后近卫文麿称其本人仅能在阅报时获悉日军出处。所以蒋介石未能预筹对策亦不足为异。李宗仁云,他在第一次在南京谒蒋,时在10月13日,蒋精神饱满,时作豪语,声称“要把敌人赶下黄浦江去!”当系对方尚未将事件高度扩大时之姿态。
当日蒋仓皇集结之中国部队,亦不能由他一已作战略上及战术上至当之区处。我们如果先以为所谓国军在开战时,即为军令与军政整齐划一之兵团与部队,实为莫大之错误。我们从现实的眼光看去,只能认清现有抗战然后有国军,并非先组成国军然后抗战,将此关键前后倒置,我们才可以看出抗战实为历史上必要之阶段,通过此阶段中国才能真切的统一。
当时蒋介石日记即已隐若的说出此情节,有如淞沪抗战将近尾声时,日记中有此段:“此次抗战成败得失固难逆料,但统一局面必可因益见巩固。”(1937年10月31日)此与我们所说,因着抗战蒋介石替新中国制造一个高层机构之说法,至为接近。
用此眼光倒看回去,我们可以认清1937年之所谓国军,非似其他国家之陆军,亦不似于对方日本之陆军内中常备役、后备役、预备役之人员器材全可以互相对调。此时之国军实为三个五个或者更多国家仓卒组成之同盟军。李宗仁在他的《回忆录》里亦已说起,当卢案发生时,他奉蒋电邀往南京协商,兹后李任第五战区司令长官,白崇禧为副参谋总长。然则彼等成行之前,仍有四川之刘湘及云南之龙云劝阻,他们以为蒋介石必乘抗敌之名拘留李白,攫得广西,并及川滇。可见得内部缺乏团结及统一之情形由来已久。本文前提及明清帝国崩溃之后,实质中国已不成为一个国家,最初只有军阀割据,蒋因北伐而消除若干军阀势力,因中原大战而构成中央与地方力量之大平衡,因剿共军事而更将中央力量渐推及于西南。兹后因抗战而完成中国之统一。但蒋为盟主,其所代表者为中国人之一般利害(general interests),此与各人代表各地区之特殊厉害(particular interests)者迥不相同(所以才称“不怕鲸吞而怕蚕食”)。但各人对蒋之猜忌,由于下层各种因素不易互相更换对调,亦为超过人身关系之产物。
1937:中央与地方之复杂关系
蒋介石如何能诱致各地方领袖参加他主持的抗战?日记内无确切之说明。但其行动则极显然,最先只有将“嫡系”部队不惜牺牲的投入战场。蒋之嫡系外人称为:“Chiang’s Own”,包括德式装备各师及机械化部队已是如此,此外教导总队原为筹备新军而设,数千人全部新式装备,而且其人员经过极严格之遴选,所有士兵身材限于一定之长度,全总队经过严格训练,以便为示范及储备为下士官之用,并为来日各军师标准化之基础。此时以毫无留恋,立即耗用于淞沪及南京战场,以后始终无法恢复。我曾在各地说及,蒋之主持抗战,“空城计”之姿态有之,“苦肉计”之姿态有之,用语粗俗,但接近于事实。
日记不及之处,我们亦可参见当日来往文书。“7.7”之后蒋致宋哲元各电,只表一不彼此企图不明,不能互信。其原因则是晋察财政依然独立,宋等不尽受中央节制。及至平津失守,宋哲元等移退保定,蒋方于7月29日“兹特先汇伙食费50万元以资接济”。因至此宋突然失去其财政税收来源,中枢不得不立即照顾也。
即在淞沪战事吃紧之际,蒋致电于汉谋电讯一则,最能表现中央与地方之实际关系,全文如次:
广州余主任勋鉴;此次抗战凡参战部队死伤皆半数以上,我66军以奋勇挺战牺牲甚大。中央同人同声奖赞。已调至后方整理修养,但兵员缺额太多,远道补充不易,中意由粤再调三师来京增援,请兄准在后方加练补充师两师,其经费可有中央担任。中央同人以兄部精强,急望多派部队参战,为我党国争光,而中盼望之切固不待言矣。立覆!中正手启(1937年9月25日)
刻下无从查悉接电人之反应,但总之事关军令与动员无适当之程序可以遵循,甚至尚无省区间之协议,只得由最高统帅以私人名义央请。如此调来之部队,无法全盘计划使用,而且师与师之间编制装备训练亦不尽相同,其战法与素质亦可发生至大差异。所以,集中使用于一个狭小地区,并非全无理由。如果遂行战术上之至当,应以各省杂牌部队吸收敌之火力,控制中央军之精锐为机动部队,候敌攻击顿挫,或其能突破我第一防线防御时,从侧翼投入(此亦为半年后李宗仁在台儿庄取胜之秘诀。但蒋介石无从采用。)
初期抗战无争胜之可能,但对于鼓舞人心则收效极大。过去日本军人与浪人在各地制造事件,动辄责成中国当局不得有排日拒日之言辞与态度,兹项压迫由庐山谈话而被否定,由淞沪喋血而整个被推翻,郭廷以摘录国民政府迁都宣言文句,“各地将士,闻义赴难,朝命夕至,其在前线,以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退”等语(1937年11月20日)为“所说毫不夸张”。这种精神不因南京失陷而减杀。明年台儿庄战役(1938年4月)的过程中,云南部队蜂拥上前,企图以密集队形捕捉敌军战车,四川部队因军纪不佳而两个战区拒绝收纳,自惭形秽。这情景已与当初刘湘与龙云企图劝阻李白的疑忌,有了一日千里的距离。
淞沪战后的中国外交形象
因为中国无法凭本身的力量取胜,只有更希望获得友邦同情。当国军由上海以北向苏州河南撤退时,有所谓“八百壮士”,原为第88师524团之一营,由团副谢晋元率领占领四行仓库,表示死战到底,结果在敌后单独作战4日后,奉蒋命令退入租界。蒋当时日记云:“我军留守闸北之谢晋元团孤军奋战,中外人士均受感动,且表示崇高之敬意,此与敌军野蛮残忍受世人之唾弃,两相比较则不啻有霄壤之别,此战虽退,犹有荣焉。”(1937年10月27日)
直到不久之前各人回忆录问世,读者方获悉此“孤军”系蒋亲自指派,其目的在将中国抗战精神表扬于国外,并在九国公约签字国集会于比京布鲁塞尔时,引起国际注意。初拟留置闸北者,尚不止此一营,而为第88师全师,只因师长孙元良反对作此无益牺牲而罢。谢营作战4日后死37人,蒋亦改变心肠,命令其缴械退入租界。当时记入日记:“为主帅者,爱惜所部与牺牲所部皆有一定限度,今谢晋元团死守闸北一隅任务与目的已达,故令其为荣誉之撤退,不必再作无谓之牺牲矣。”(1937年10月30日)此语证实各人回忆录之所述。
蒋及国民党之宣传政策过度炫耀,尤至抗战后期所说不能兑现,仍以一己之设想与希望,当作业已构成之事实,曾引起外界极端反感,我们以后当再提及。可是在1930年间,此同一政策却曾产生实际效果。涂克门书中称上海战役为“自1918年突破兴登堡防线之后全世界经历到最易目见,最经过宣扬,而且最为重要的一场战斗”。她又叙述着:
上海的防御战使全世界意识到中国“之存在”。一幅最富于人性的战争图片乃是一条无人的街道经过爆炸之后一个婴孩坐在(电车)轨道之间哭泣。新闻记者麋集在这戏剧之前。一天两次又有中国政府举行的新闻报导将出许多英勇流血与惨痛的故事。中国被视为为民主而作战,其代表人物则为意志坚决的委员长和他出奇漂亮毫不畏惧受过美国教育的夫人。美国认为中国意志坚决,众志成城。这印象一经接受就已固定,不受从上海撤退时军事失策的影响,也不受空军犯大错的影响(此指企图炸日军舰时弹落租界死伤平民多人)……
此文结尾处带讽刺性质,已意味到美国人日后认为被骗之由来。但全段则表示,绪战时蒋确已在世人心目中造成良好印象。当日美国民意测验,同情中国者74%,同情日本者只2%。涂文中提及各人印象初入为主,事诚有之,中国纵有差失亦能掩饰带过,但在背景上国军之表现慷慨激昂,具有实质。此初期印象,不足以立即改变各国对华政策。只是有此印象,在日后该笔昂政策方为可能。
根本缺陷:国家与社会无从动员
国民党党史委员会所编《对日抗战时期重要史料》,容纳了淞沪战事期间蒋介石所亲昵的缄电,并附有经过他过目的报告等共73件。这批文书,补日记之不足,可以看出蒋主持战事之真情实况。它们证实蒋经常干预机徴,甚至积参谋业务之文牍于统帅几案之上。其流弊所及,不仅可以使下属职责不明,而且足因衙门机关官僚习惯偾事。例如从这些文件看出:日军可能登陆于浙东海岸,太湖内之舟艇可能对作战有用,均曾一度在事前提及,但以后即无下文,终至纸上文章轻轻带过,日后战场上之将士即须付出代价,接受疏忽之后果。
可能如此互不衔接之事重见迭出,则又使我们猛省,此中弊病可能尚不只蒋之个人作风。如果国军并未构成一个军令统一之有机体,中国则不能在战前,即有一个类似于对方日本之大本营及参谋本部型之机构,如即有,亦不过装饰门面,纵或在“7.7”事变后,仓卒凑合如是一个机构,亦难能具备掌握局面之功能与实力,推而广之,其缺陷尚不只在军中,而是国家与社会尚未具备对外全面作战之技术能力,亦无从动员。
蒋在各省抽调部队,以个人磋商激劝之方式行之,已如上述。其所发津贴各出不同,各部队到沪日期及沿途所需交通工具,则按路途远近及与中央之关系,分别责成交通部(俞飞鹏)、军事委员会第一部(黄绍竑)及侍从室第一处(钱大钧)就地办理。因皆临时到达,亦无从全盘计划,只能在到达后,由统帅指令分属于战斗序列。补充兵之征集,除由将及时以行政院长之身分手令各省主席在保安团队中每省抽调五千人外,又责成军政部长何应钦在大城市招募。特种兵训练,在战前即由各特种兵学校如工兵学校、炮兵学校、交辎学校主持。蒋则兼任所有各该学校校长。至此由他手令各校教育长派遣所属。刚作战不久,从德国购得一部器材开始到达,有如二公分之高射炮60门,已由蒋手令区处。此外电话线之架设、预备阵地之构筑、得力官兵之犒赏奖勉、尸体之掩埋,均有统帅亲自指示。
九国公约签字国在北京集会时,中国代表团之发言态度由蒋授意,此不仅因蒋介石兼行政院长,而且和战之关键又尽在掌握也。沪战刚开火,有英军一营从海外开来,拟进入有公共租界,亦须候蒋批可。
淞沪战事紧张之际,蒋曾手书宋子文,以麻袋“交南市朱逸民五万只,南翔第六师转陈辞修五万只,其余30万只皆运苏州交顾墨三兄可也”(1937年9月24日)。如是许多麻袋有何用场?视其下令日期及指定交纳地点,似为准备填塞泥沙作为巷战之用,然则兹项处置,不由军需军械人员筹办,亦不经参谋设计分配,即由统帅决定,麻袋又不在后方购买向前输送,而在租界内采办,似此种种举措均超过常情。主要原因为缺乏经费预算及交通工具,而此时宋子文则为资源委员会之副委员长,而又以中国银行董事长之身分,在上海外滩置有写字间,所购麻袋可以朝发夕至也。
又在沪战期间,国军发觉探照灯之重要,于是由蒋电令另一姻兄孔祥熙购买。此时孔征以庆祝英王加冕特使之名义,游说于欧洲各国,筹商借款,兹项器材不难迅速取得。
只是类是公事私办之方式可以了无止境。以后在武汉作战期间,蒋又发出以下一电:
香港。中央银行恐秘书令侃:昭转三姨母,兄今到洛阳,约下星期二回汉。现在急需步枪三十万杆,每杆配弹一千发;自来得手枪三万杆,每杆配弹一千发;重机枪二万挺,每挺配弹一万发;法国迫击炮五百门,每炮配弹二千发;三生的7口径战车防御炮五百门,每门配弹一千发。请在港设法购办为盼。兄中正。寒午机洛(1938年1月14日)
此电已同样的发至孔祥熙。孔令侃之三姨母,即蒋宋美龄,时以养伤名义在港。值得注意的,采购单所列军火非万吨莫办。须火车数十列载运,价值数千万。在当日均为令人咋舌之事,而蒋以乡人进城托买衣饰鞋袜之姿态,通过家人行之。除非此电有意将内情外泄对敌威吓,应由历史家查考所需是否购得、如何付款交货。我们可以推断者,则历史家发现德国档案中孔祥熙谀颂纳粹缄件,涂克门谓大宗中国政府公款转入孔令侃私人账户,似皆与采购军火有关。其症结则是,统帅权由蒋人身掌握,人身财政与人身外交与之配合亦事势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