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改工作队队长与地主女儿的婚姻

文:崔龙浩

我的爷爷,曾是东北松嫩平原上一名土改工作队的队长,而我的奶奶,就是爷爷进行土改的村里唯一一户地主家的女儿。然而,我们却很难将其视作一场跨越门第之见的伟大婚姻——事实上,这是一场充满交易感的包办婚姻。写自己家的历史,最难的就是避免“家庭罗曼化”的倾向和简单的是非判断,进而进行深层次的思考——毕竟,要一个人摆脱家庭的立场,是一件太难的事,而“快意恩仇”的诱惑又是那么强烈。对此,我也只能尽量为之。

  一、联姻:地主的自保

1947年初冬[①],一支共产党的武装工作队来到了吉林省伊通县南部的一个村庄,为首的工作队队长骑着大洋马,挎着两支驳壳枪,甚是威风。这支队伍就是伊通县大孤山区土改工作队,而骑在马上的人,就是我从未谋面的爷爷。

在地广人稀的东北农村,这支稀稀拉拉的队伍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除了本村唯一的大粮户[②]——他们早就知道了土改工作队要来的消息。这家人兄弟两个,老大当家,老二早逝,老娘尚在,有土地数十垧[③],大房10间,小仓房三间(都是草丕房),一片柴火林,算有些家财。而我的奶奶,就是二爷家的小女儿。对于自家财富的来源,奶奶并不特别清楚,只知道在她爷爷那辈,家里就有不少土地了,后来在她大伯(东北称“大爷”)的经营下,日子过得挺富足。同时,也能看到她家与政权结盟的痕迹——奶奶的父亲当过伪警察,大爷应该也在村里负过责任,经常去乡公所办事。当然,他们还称不上秦晖所说的“政治性地主”——更多的是借助政治权威保护自己财产。在这一点上看,后来把奶奶嫁给执政的爷爷,很是符合她家一贯的思路。

对于这家人来说,共产党并不陌生。伊通县城已于1947年10月1日解放,而在此之前,共产党的队伍已经在伊通地区与国民党军队进行了两年拉锯战[④]。大爷与共产党多有接触,不仅很多亲戚朋友加入其队伍甚至入党,还与中共伊通县委主要领导邓烈[⑤]认识,曾冒险赶车送他去山沟里躲避国民党军队。回来路上大爷被国民党抓去拉了十多天活,家里人还以为出意外了。但此一时彼一时,土改的声势已经笼罩了这一地区。当得知已土改村的大户被吊在房梁上痛打等情况后,大爷慌忙带着自己的儿子逃往外地,留下老娘、奶奶的母亲带着奶奶和坐月子的大儿媳在家(其他家人或已出嫁,或在外地)。也许他们觉得留下一家“女儿国”,并不会被太为难——那次大爷被抓去拉货时,恰巧国民党来逼要枪弹(为防土匪和打猎,当时东北有点财产的人家大多有枪。这些国民党军队来并非收缴武器,而是多要点枪弹自己用),把奶奶的母亲吊在房梁上。在一家女人们的苦苦哀求下,我的这位太姥姥侥幸免遭毒打,但被抓去做了些日子洗涮缝补的活,后被同村穷人保回。为保太姥姥,奶奶的一个堂叔还挨了国民党兵的揍。

随着土改工作队开进临近村庄,打杀的消息越来越多,形势也越来越紧张。一家子孤儿寡母,惶惶不可终日。察哈尔省委曾对土改前夕各阶层心态作过一个描述:“贫农欢喜,中农怀疑,富农怕斗,地主怕死。”[⑥]就奶奶家而言,恐惧确实成为了那段时间最深的记忆。

恰在此时,已经加入邻村农民会的奶奶的一位堂哥,来到奶奶家“保媒拉纤”,跟太姥姥提议把奶奶嫁给爷爷,说他是咱们这个区土改工作队的队长,这样就不用怕挨揍了。当时奶奶只有16岁,太姥姥虽然很不舍,但怕一家人受苦,便做主将奶奶许给了爷爷。就这样,爷爷进村没几天,奶奶就稀里糊涂地过门了。

  说实话,如果不是土改,爷爷和奶奶很难在一起,因为当时的婚姻,主要还是讲“门当户对”,大粮户家的女儿,一般也都嫁给大粮户,或者其他有些财产的人。奶奶的姐姐就嫁给了邻村的大粮户。

在这一点上,爷爷显然不够格。爷爷是黑龙江勃利县人,出身贫寒。为出人头地,在伪满时期当过屯长,还当过森林警察。日本投降后,在伊通县南城子加入了共产党队伍,由于作战勇敢,枪法好,很快成了干部。此时的爷爷已经31岁了,整整大奶奶15岁,还没娶上媳妇,可见家境确实不怎么样。虽然当上了土改工作队的队长,但爷爷的“阶级觉悟”显然提高得不够快——他对打土豪、分田地这种事并不上心,不然也不会同意娶地主家的女儿。不知道当时像爷爷这样缺乏“阶级觉悟”的基层干部,到底有多少。

 对于这门亲事,奶奶坦承并不愿意:还是个小姑娘,啥也不懂,更离不开妈妈。但为了一家人的性命,奶奶选择了顺从。对此,奶奶的大爷颇为感动,捎来信说如果共产党走了,就分五垧好地给爷爷奶奶过日子。为安抚爷爷,他“仗义”地保证奶奶嫁谁就是谁了,绝不“打八刀”(老东北方言,指离婚),从此就是一家人了。

虽然有爷爷的保护,但土地、房屋还是要分的,浮财也得分一点。因为除了土改工作队外,村里执政的还有农民会。按照标准的工作程序,工作队进村后,要宣传《土地法大纲》、开展阶级教育、召开诉苦会、成立农民会,斗争地主恶霸。但这种“工作报告”逻辑往往并不能代表底层的真实情况,特别是在战争时期,“阶级斗争”往往让位于征粮征兵,基层的实际运作在很大程度上有着自己的逻辑。由于爷爷本人“觉悟”不高,再加上奶奶的关系,所以当时村里政策宣传、阶级斗争教育开展得并不热烈,大多数农民也抱着怀疑的态度并不积极。但农民会还是要成立的。定阶级,划成分,分土地、房屋、浮财,决定枪毙谁,都是农民会说了算,爷爷也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保护奶奶一家。最后,奶奶家理所当然地划成了地主,因为不仅土地多,一家人还从来不下地干活,这在当时叫吃“剥削饭”。家里的地都分没了(大爷和他儿子已想办法在外地分到土地,家里一帮女人并不需要土地了,也可借此堵上别人的嘴),东屋空出来作了农民会,一家老小集中在西屋,整天不敢出门。为此老祖宗(奶奶的奶奶)一股急火去世了,而她给自己准备的棺材也早已不知道被谁拉走了。在大爷家的儿媳回家后,太姥姥就连西屋都住不成了,搬进了原来作仓库的小房。不过,一家人都没有遭受皮肉之苦。根据官方的统计,“依据政府法令,全县处决200余名恶霸地主分子”,奶奶一家很幸运地逃过此劫。然而,因土改而死者并不止这些,所处决的,也并不全是“依据政府法令”。

       二、土匪,土匪

在传统的土改叙事中,结构性的阶级矛盾是土地改革的主要合法性依据,而阶级斗争更是土改的重要环节。就奶奶所在的村而言,土地分布的确存在着很大的差距。伪满时期的东北地区,实行的是统制经济下的私有经济制度,农村土地基本私有。全村几十户人,大多姓王,沾亲带故,只有奶奶家一家地多。后来划成分时,没有富农,只有几家中农,家里各有几垧地。其余都是贫雇农,可见土地占有的差距。这些“贫雇农”有许多给奶奶家“扛大活”,条件是本人干活时管饱,年底按日结算发粮。如果他们觉得你家伙食不好或出矛盾,也可以去别人家。据奶奶说,她家伙食好,油放得多,大家都爱来她家干活。相对于典型的向地主租地交租的“封建剥削”,奶奶家的经营方式更像资本主义农场——而且从奶奶描述状况来看,粮食的商品率并不低,很多被卖掉换成生活用品了。这些农民还可以打打猎、砍砍柴,在自家院子里种菜养鸡等,贴补些家用,日子还过得下去。

但当时的农村也绝不是一片“田园诗”般的美丽图景。伪满时期,日本人对粮食的征收量很大,基层官吏还时常盘剥,普通农民的日子自然苦不堪言。日本投降后,真正让日子过不下去的,变成了土匪,大大小小的不知道从哪都钻出来了,从事着打家劫舍,绑架勒索的勾当。因此,当时东北的土改工作队,除了土改,另一个主要任务就是剿匪。

听奶奶说,多年后晚景凄凉的爷爷时常抱怨,说当年“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如今却落得这样。我一直没有理解那种危险的程度,直到了解了当地共产党部队与土匪、国民党军队作战的情况。

据史料记载,1945,抗日战争胜利后,到1948年10月长春解放前夕,伊通县有近百股土匪,大股有数百人,小股五、七人,在西部出没于大孤山、二十家子、靠山一带……[⑦]虽然奶奶对这么庞大的数字产生了怀疑,但当时大孤山一带有土匪流窜确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官方正史中认为,这些土匪“得到国民党伊通县保安大队和国民党在长春部队的怂恿与支持,与人民解放军为敌,袭击民主政府,抢劫群众的车马粮食衣物,杀人放火,破坏农民运动……是维护封建地主阶级统治的一支别动队。”[⑧]但实际上,早期的土匪正是靠劫掠、绑架地主为主要生路——农民没钱没粮没枪,绑架了也没用。

而此时横行的土匪中,有多少是出于“阶级报复”形成的地主武装,也是值得深入考察的问题。当我问奶奶是否听说过地主去联系土匪时,奶奶认为谁敢找土匪,避都避不及。当然,这只是老人家的主观感受——她的父亲就是剿匪时被土匪打死的。土匪横行的另一个隐秘原因,是他们多少觊觎农民刚分到的财物,因为绑票普通农民的事情多了起来。同时,袭击共产党的部队,很多时候主要目的也是抢劫物资——在那个有枪就是草头王的年代,管他什么队伍,抢了再说。

爷爷虽说对土改不上心,但打仗还是一把好手,所以当时他有任务就出任务,没任务就打烟囱练枪——据奶奶说,由于没事就打,村里的烟囱都没有好的。也不知道村民们怎么看爷爷这种带有“匪性”的行为,估计都恨够呛。看得多了,奶奶觉得挺好玩,也拿过来打,结果由于枪的后坐力太大,一下子坐了个屁股墩,从此再也不张罗玩枪了。

奶奶并没有清楚记得爷爷出过的任务。在翻看史料的过程中我发现了这样一条记述:1948年1月3日,大孤山区工作队,为了清除封建势力,去小孤山区马家屯搞联合斗争,土匪“双阳”勾结“万林”等200余名匪徒尾随围攻上来,工作队组长刘德昆、队员方茂云及大桥村参加帮翻队农民积极分子王有、于青山、张花、张秃子等7人,突围时被发现,抓去杀害。杀死后,将王有、于青山尸体扔入井中。[⑨]我不知道爷爷有没有参加这次所谓的“联合斗争”,但这些逝者中,一定有爷爷的战友。而同年2月19日,伊通县大队更是在两半屯遭遇国民党新七军正规军,伤亡达112人。[⑩]

  三、被枪毙的贫农

在奶奶的讲述中,另一件令我惊奇的事是,土改期间奶奶所在村庄被枪毙的两个人,从成分上来讲竟都是贫农。

第一个被枪毙的贫农外号“杨丫头”,在奶奶的记忆中,这个人除了平时好打猎,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他被枪毙的原因,是外地有人给他写黑信,农民会做出了决议,爷爷亲自负责执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家里有枪,又好打猎,被人诬陷当过土匪之类的。

第二个被枪毙的贫农经历更加传奇。

说起来,他还是奶奶的堂哥,总在她家里扛活。一次在她家干活时,被大爷家的大儿媳妇讽刺了几句。土改工作队进村后的一天,他来到奶奶家,找这个堂嫂寻仇。当时爷爷正在“媒人”家喝酒(给爷爷奶奶保媒的那位堂哥此时回到了本村,还是农民会文书,他的故事下面再讲),派来保护奶奶一家的哨兵也恰巧不在。奶奶赶忙跑出去找爷爷,她大爷家的这个儿媳妇则假装包孩子拖延时间。幸好爷爷及时回来阻止了这场“斗争”。听奶奶的意思,如果打了也就打了,爷爷也不敢批评、惩罚人家,讲讲亲戚关系,这事就算过去了。

这个以为有机会报仇的直人,碰上了真正懂得报仇的“聪明人”。

这个聪明人,就是前面说到的把奶奶介绍给爷爷的那位堂哥,论起来,他俩是亲堂兄弟。说起这位堂哥,奶奶印象不怎么样——他也当过伪警察,父亲是做大夫的,家里挺富裕,但是没有地,所以也能加入农民会,又因为能写会算,所以作了文书。更可恨地是,他在运动快结束的时候,骗爷爷奶奶说家里暗藏的一缸金银首饰被农民会知道了,趁早主动交上去。但最后这些金银首饰,都被他自己密下了。对此,奶奶也不敢声张。

奶奶并不知道这两个亲堂兄弟之间有什么过节,总之,亲堂哥凑了材料,把亲堂弟送上了西天。

枪毙那天,这个人被从农民会押出来,还四处叫嚷着找爷爷。对此,爷爷有些无奈,躲在屋子里(之前说过,东屋变成了农民会,奶奶一家就住在西屋),从窗户缝目送了这个亲戚。

这两个人,都是毙了之后才上报上级的。当时枪毙人,没什么程序正义可以理解,但总要讲点革命正义吧?他们都不是地主,为什么会被枪毙呢?这种现象普遍么?

在纪录片《暴风骤雨》里,也有一类叫“势力分子”的非地主,成为土改的“镇压对象”。其具体含义笔者并没有查到,应该是地方一霸之类的人物。但这两个人也没什么“势力”啊!也许这就是基层史料带给人的乐趣吧——它带给你的疑问永远比答案多。

尾声

作为一场剧烈的社会变动,发生在上世纪40年代末50年代初的土地改革运动,改变了中国广大农村地区数亿人民的命运。而我的家族,亦被这场运动打上了深深的烙印。1948年春天土改结束后,爷爷没有选择随军南下,成为了所在区的区长,并很快进入吉林省委党校学习。但在1949年的整党中,他由于娶了我奶奶,被勒令退伍,后通过战友的关系到一个镇的供销社工作。1964年,四清运动期间,由于害怕历史问题被深究,被迫同意下放,我们一家彻底回到了农村。

在传统的官方叙述模式中,土地改革是一场扫清农村封建残余,打倒地主阶级的阶级斗争。在革命的浪漫想象中,土改是人的解放,与自由、平等、启蒙等一系列美好词汇相连。[11]对于执政者来说,土改不仅是征兵、征粮的重要手段,更是社会整合、社会动员的重要方式。对于普通人来讲,其意味着什么,则是更为复杂的图景:对于奶奶而言,是一个并不能算完满的婚姻,对于两位失去生命的贫农而言,也绝不是“翻身”的快感。而中国农村的结构性困境,有没有通过土改得以解决呢?

这场充满交易感的婚姻,在我们今天的人看来,自然一场悲剧。我常常想,当已入暮年的奶奶坐在电视机前,津津有味地看着《还珠格格》时,是否也在憧憬虽不轰轰烈烈,却自由自在的爱情?这不正是五四一代革命青年所追求的么?而革命的目的,难道不是让人生少一些“不由自主”的遗憾么?

[①]此时间为笔者祖母回忆。据史料记载,1947年11月24日,时任伊通县县长孙明光签署布告,宣布废除封建土地所有制,停止佃农向地主交租。由于当时伊通北部、西北部临近国民党军队盘踞的长春、四平,因此,当时县委、县政府决定首先在南部和中部几个区进行土地改革,组织百余人的工作队分赴各区村,组建农民会,开展土地改革运动。参见伊通县志编纂委员会:《伊通县志》,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年,第11页。据奶奶讲,爷爷所在的工作队虽不及百人,但也有好几十人。

[②]解放前东北农村地区对土地较多人家的称呼。——笔者注

[③]垧,民间土地计量单位,各地算法不同。在解放前的东北地区,一般一垧指15市亩,一市亩约合6.667公亩,一垧约合100公亩。奶奶回忆家里有五、六十垧地,具体数字不记得了。

[④]详细情况可参见《伊通县志编纂委员会:《伊通县志》,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年,第10-11页等处。

[⑤]邓烈,具体经历未详细查证,应为南方人,据奶奶说他当时是伊通县委书记,但未得到资料证实。可确定的是随军南下后,他任中共江西省委上犹县委书记,可见在东北时也应是县委主要领导人。

[⑥]《刘杰同志关于察哈尔省土地改革的汇报》(1947年1月),河北省档案馆编:《河北土地改革档案史料选编》,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41页。转引自李里峰:《“运动”中的理性人——华北土改期间各阶层的形势判断和行为选择》,《近代史研究》,2008年第一期。

[⑦]伊通满族自治县政协文史委员会编:《伊通文史资料(第二辑)》,1988年,第122页。

[⑧]伊通满族自治县政协文史委员会编:《伊通文史资料(第二辑)》,1988年,第122页。

[⑨]伊通满族自治县政协文史委员会编:《伊通文史资料(第二辑)》,1988年,第124页。

[⑩]伊通满族自治县政协文史委员会编:《伊通文史资料(第二辑)》,1988年,第124页

[11]如美国学者韩丁在《翻身》一书序言中写道:每一次革命都创造了一些新的词汇。中国革命创造了一整套新的词汇,其中一个重要的词就是“翻身”。它的字面意思是:“躺着翻过身来”。对于中国几亿无地和少地的农民来说,这意味着站起来,打碎地主的枷锁,获得土地、牲畜、农具和房屋。但它的意义远不止于此。它还意味着破除迷信,学习科学;意味着扫除文盲,读书识字;意味着不再把妇女视为男人的财产,而建立男女平等关系;意味着废除委派村吏,代之以选举产生的乡村政权机构。总之,它意味着进入一个新世界。这就是本书题名为《翻身》的原因。它叙述了张庄农民怎样建立一个新世界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