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即恶魔:二战时代日本人的”打怪兽”情结

本文节选自《无情之战:太平洋战争中的种族与强权》,作者:[美]约翰·W.道尔,译者:韩华,

许多战时流行的著作与漫画都采用了这类魔鬼化他人的模式;在某些情况下他们明显地与传统观念中模棱两可的外来者(一半是超人,一半是亚人类)有密切关系。例如,1941年春天,当美国和日本正在努力试图通过外交途径解决双方争议时,美国被描述为一个善恶势力相互斗争、难分难解的国家—有一幅滑稽的漫画以拟人化的方式呈现了这种观点:在一场拳击赛中,一方是大腹便便但像天使一样可爱的罗斯福,长着一对翅膀,头上有光环,他的对手则是另外一个魔鬼一般的罗斯福,头顶长着泄露真实身份的犄角,漫画中的魔鬼罗斯福正在向天使罗斯福挥出重重的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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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港事件爆发两个月后,日军正在像台风一样席卷东南亚地区时,日本精力最充沛的民族主义漫画家近藤日出造(Kondō Hidezō)在一幅作品中,将罗斯福和丘吉尔描画为两名神父,他们身上的衣服被头顶上飞过的日本小飞机掀起来。罗斯福暴露出和马一样的后半身,而丘吉尔则长着狐狸的尾部,这幅漫画也因此被命名为“马脚狸尾”。马脚和狸尾都是“暴露出一个人真实本性”的委婉说法。丘吉尔的衣服内衬上画着骷髅图案,而罗斯福的衣服上则装饰着美元符号,手里还拿着一个被当作匕首的十字架。同样,随后一篇关于亚洲战争历史背景的新闻报道也配上了类似的一幅漫画,美国山姆大叔被刻画为一位有着锋利指甲、尖利牙齿和一条狐狸尾巴的神父,手里正拿着一本包含了欺骗性“门户开放政策”(Open Door theology)的“圣经”进行布道。在另一幅漫画中,罗斯福仍然被描绘为一名神父。他的衣服下面露出了一条毛茸茸的尾巴,下颚处还伸出了细小的尖牙。他站在一个在血祭坛前面堆起的武器、钱袋和锁链当中,面前摆了一堆怪诞的物品,其中有一根用蒋介石的脑袋制成的蜡烛,还有一个代表了丘吉尔的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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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向同盟国开战后不久,日本的漫画家就开始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将敌人描绘成魔鬼、野兽,或是必须被根除的卑鄙之人。例如,艺术家加藤悦郎(Katō Etsurō)在战争爆发后创作了一些观点非常尖锐的漫画作品,描绘了具有净化功能的日本刺刀正在清洗一个由卑劣的他人构成的世界。在他创作的一张著名的海报上,一把刀柄上刻有旭日标志的刺刀被插入暴露出野兽下半身的罗斯福的胸口。罗斯福的身后还隐约可见一个身形较小、魔鬼般的丘吉尔。海报的文字说明是:“这些卑鄙之人的死亡将意味着世界和平的诞生!”此外,《大阪小精灵》杂志1942年2月刊的全彩封面也同样出自加藤之手,描绘了一把巨大的竖立起来的刺刀将罗斯福和丘吉尔挑起来,罗斯福的手中还紧紧抓着一个已经破碎的枷锁。旁边写的口号是:“给世界和平的扰乱者以最后的致命一击!”从战争一开始,敌人的魔鬼形象就不断地通过对盟军暴行的具体申述而得到加强。例如,在1942年的最初几周,在一篇标题为“恶魔般残忍的美国守军屠杀我们被扣押的同胞”的报道中,称被困在棉兰老岛的美军用机枪扫射了大约70名受到关押的日本人。该报道还使用了大字号的副标题对“人性的敌人”进行公开指责。前文中提到的发生在1942年4月的杜立特袭击也激起了类似的对“穷凶极恶”和“魔鬼般”敌人的谴责。同时,日本还多次指控美国人故意打沉了他们的医务船。从更为直白的角度上,针对美国宣传的“每张战争债券杀死一个日本鬼子”,日本人也有类似的口号,他们宣称储蓄账户有助于杀死同盟国的魔鬼。

美国人在1944年中期攻占了塞班岛后,对敌人进行魔鬼化的描述也发展到了它的最终形式。因为在那之后,日本领导人再也不可能否认,战争形势已经朝着不利于他们的方向发生了灾难性的逆转。占领塞班岛之后,美国人不仅可以通过短波向日本本土的民众进行广播宣传,而且在不久之后即开始向日本城市发动投掷燃烧弹的空袭,并开始制定具体计划准备进攻日本本土。在这种令人绝望的背景下,日本军方正式确定了自杀式反抗的策略,并提出“一亿人组成一支特攻队”之类的口号来鼓动普通民众。日本民族神秘的“净化的自我”观念是劝诫他们坦然面对死亡的一个重要构成部分,而它的最根本对应物是敌人的恶魔本性。

政府正式的宣传政策也明确了这一点。1944年10月,日本内阁通过的一份指导公众舆论的政策文件称,鉴于急剧恶化的战争形势,必须采取具体行动来煽动民众针对敌人更强烈的敌对情绪。民众必须被告知,一场殊死决战不可避免,但如果全体人民都坚守大和精神(大和魂),日本必将取得最终的胜利。然而,同时也有必要不断地提醒民众警惕敌人的残酷本性,尤其是敌人在当前战争中所犯的暴行。日本内阁在次年1月再次对该政策进行确认,并通过另一项新的政策告诉日本人民,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种选择:胜利,或者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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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44年10月发表的一篇杂志文章中,能够生动形象地看到日本媒体在美国占领塞班岛后使用的一些措辞,标志着英美敌人已彻底发展为“恶魔般的他人”。文章的标题是“为西方的野蛮人命名”,插图中有一个佩戴骷髅项链的怪物正在从头上摘下面具,面具上画的是微笑着的罗斯福模样。这篇文章中采用了流行的遣词造句方式:

美国敌人在征服世界的野心驱使下,正打算对我们发起进攻,这一点逐渐变得明朗。当野兽的呼吸和气味逼近时,在这里描述一下这个魔鬼的特征也许会有一些用处。

我们的祖先从很早以前就将他们称为惠比寿或野人,并将最早到达我们国家的西方人命名为南蛮。在先前日本人充满敌意的眼中,他们是“红毛番”和“多毛的人”,并被看作像外国的玉米穗一样不值钱。我们在当今时代也应当表现出同等的精神。既然美国人的野蛮部落是一些来自西方的披着人皮的魔鬼,我们就应当称他们为塞班鬼,或西蛮鬼。(塞班鬼是双关语,同时也暗示这些魔鬼来自塞班岛。)

该杂志还在 “魔鬼般的美国人和英国人”专题下,向读者展示了一幅大型漫画:罗斯福和丘吉尔被描绘为喝醉的怪物,在白雪皑皑的富士山背景下痛饮。日本人该怎样来应对这种恶魔的威胁呢?答案是杀光所有敌人。“打败和杀死这些已经失去人性的动物!”,漫画中大声疾呼,“这是上天为了世界的永久和平而赋予大和民族的伟大使命!” 这篇图文并茂的专题占了两页篇幅,接下来是对敌人的真实面目进行的反复说明:美国白种人对黑人实施的恐怖私刑,白人将有色人种普遍视为“应当像驯养的家畜一样为他们提供服务的种族”,以及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还有基本上相当于“适者生存”的哲学,认为大鱼吃小鱼是合理的。通过科学技术的进步,敌人在物质上获得了发展,但他们却没有道德或真正的信仰,而这一切都不能再容忍了。“我们也许暂时地让他们在太平洋地区胡闹”,这篇檄文的结论是,“但这个神圣国家三千年的高贵血统决不允许这些野兽无限度地猖狂下去。”

在这篇文章出现的时候,“魔鬼般的美国人和英国人”和“美国魔鬼”已经牢固地成了日本人的日常战争词语;同时,一个净化和神圣的家园也与受到野兽和魔鬼般外来人破坏后的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净化、污染、玷污、兽性和鬼神等词汇被完全地融合为一体。教室中也张贴了海报,鼓动学生们“杀死美国恶魔”。1927年,作为一种善意的姿态,美国的慈善机构曾赠送给日本学校大约12000个蓝眼睛的玩偶;1943年,日本关于如何处置这些玩偶展开了一场讨论,这为学生们参与到摧毁敌人的仪式中提供了一次独特的机会。最后,几乎所有的玩偶都被销毁了。29在这种背景下,塞班岛战役之后的宣传攻势导致了狂热情绪高涨。而关于净化的自我和魔鬼般的他者的措辞则成了难以避免的屠杀景象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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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无数像这样的阐述。例如,在一篇关于1944年最后几个月在菲律宾进行战斗的有代表性的杂志文章中,将美国人描述为既是野兽又是魔鬼,宣称“他们中越多的人被送到地狱,世界就会变得越干净”。美国在1945年1月对日本本土的空袭被称为野兽的攻击,“污染”了供奉太阳女神的伊势神宫所在的大地。日本首相小矶国昭(Koiso Kuniaki)也同样谴责了“粗鄙的野蛮人”在1945年3月的空袭“污染”了皇宫(Imperial Palace)。向日本城市投掷燃烧弹的策略最早在3月份对东京的空袭时开始实施,这自然被看作是敌人“非人性”的确凿证据。同月,政府赞助的新闻影片将硫磺岛(超过20000名日本人和6000名美国人最后战死在这里)描述为“一个适合于屠杀美国恶魔的地方”。消灭邪恶就需要其他人大规模的死亡,正如净化自我就需要接受大规模自杀一样。

在充满绝望情绪的战争最后一年,日本宣传中的敌意和狡辩在《日出》杂志上有代表性地充分体现出来。《日出》是一份目标读者为受过不是那么良好教育的日本人的月刊(每个日本汉字旁都标注了假名,告诉读者如何发音)。1944年11月号的《日出》杂志在首页虔诚地刊登了有关“神圣土地”的内容,接着用一整页刊登了著名艺术家伊东深水(Itō Shinsui)创作的绘画作品,画中描述了面容安详的妇女和儿童在“马里亚纳群岛”的一处悬崖边(从图中显然看出是塞班岛)进行祈祷,随后投海自杀,而不是等敌人到了后束手就擒。接下来的两页篇幅上画了站在浮出水面的潜水艇中的美国士兵,正在狂笑着拿枪扫射一艘失事船只上的日本人。这幅画的配诗借用了一首著名的中国诗句,大意是,敌对的两方不可能在同一个天空下共存(不共戴天是此仇)。另外还有一大幅漫画,描画了在瓜达尔卡纳尔岛上筋疲力尽但意志坚定的日本兵,并在配诗中提到了尽管他们以草根、树叶甚至泥土果腹,但仍然保持了不屈不挠的精神。他们像神灵一样坚持不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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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杂志上的漫画将美国人描绘为贪求海外土地并在国内实施种族主义暴行的匪徒。在其中的一幅惊人的漫画中,一名美国暴徒正在试图用套索套住富士山,但他被一把代表着“神圣的日本国家”的正义刺刀刺中了臀部。在杂志的专题报道中,有一篇是关于在5名日本人之间进行的一场圆桌讨论,其中一些人已经在美国生活了很长时间。他们讨论了美国人在人道主义和正当程序的面具下实施的各种形式的野蛮行为。在他们提到的诸多行为中,包括美国兵有时会砍下日本俘虏的鼻子,弄瞎他们的眼睛,或是对他们进行阉割;讨论者还将这些行为与美国人以前对待印第安人的方式联系起来。这部分内容的配图之一是《生活》杂志上刊登的一张照片,图上的年轻女子收到了她的未婚夫从战场上寄回的日本士兵头骨。另一幅插图则是一张英文卡片的复制品,看上去就像是鼓动人们参加美国海军陆战队的一个广告。卡片采用了“狩猎日本人的许可证”的形式,宣布对敌人的“打猎季节”来到了,并承诺将有“免费的弹药和装备—而且支付薪酬!”日本读者被告知,在美国的每个城市都能见到这些宣传品,这足以说明,日本人在美国人的眼中只是动物而已。同一期杂志中还有另外一篇文章,内容是对两名妇女的采访—其中一名是塞班岛的居民,另一位则是随军到海外充当“慰安妇”的舞女。她们两位都曾有过所乘轮船被美军潜水艇发射的鱼雷击中的经历。第一名妇女讲述了当船被击沉后,美国的潜水艇围成一圈,将幸存者困在中间,然后狞笑着的船员向幸存者们开枪射击。正是从她的故事中受到启迪,该杂志才以对公海上暴行的描绘作为开场白。这名妇女是这件事中的唯一幸存者,她回忆了当潜水艇逼近时,她的妹妹哭喊着找妈妈,别人对她说:“那只船上有可怕的魔鬼,所以假装死人就好了。”不久之后,当他们仍在海上的时候,小妹妹在姐姐的怀中不幸地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