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与林徽因的“太太客厅”公案

文:王炳根

“太太客厅”所指

冰心于1933年9月发表的小说《我们太太的客厅》,从三十年代延续至今,都是一桩公案。出没林徽因“太太客厅”、又常现身燕南园66号小楼客厅的萧乾说,小说写的是林徽因;林徽因自己对号入座,亲口告诉李健吾,说“冰心写了一篇小说《太太的客厅》,朋友以她为中心谈论时代应有的种种现象和问题。她恰好由山西调查庙宇回到北平,她带了一坛又陈又香的山西醋,立时叫人送给冰心吃用。她们是朋友,同时又是仇敌。”林徽因的留美同学、同时也与冰心交往甚密的陈意晚年还告诉人:“冰心的《太太的客厅》这篇小说是讽刺林徽因和徐志摩的”。甚至一般的青年读者,也有这个印象:“我上初中后,有一次大姐拿一本北新书局出版的冰心短篇小说集《冬儿姑娘》给我看,说书里那篇《我们太太的客厅》的女主人公和诗人是以林徽因和徐志摩为原型写的。徐志摩因飞机失事而不幸遇难后,家里更是经常谈起他,也提到他和陆小曼之间的风流韵事。”(文洁若《才貌是可以双全的?林徽因侧影》)冰心则认为自己写的是小说,从未表态、说话,但到了晚年,一次在与舒乙的谈话中,说到这件事:“《太太的客厅》那篇,萧乾认为写的是林徽因,其实是陆小曼,客厅里挂的全是她的照片”。我为此写过文章,后来网络上有关的帖子与博文也不少。

1925年,冰心林徽因在美国康奈尔大学郊外野炊合影

小说写的是北平一座独立小院中的客厅,这个客厅被仆人炫耀为“我们太太的客厅”,是我们太太举行沙龙聚会的场所。作品在对“我们太太的客厅”做了长镜般的描写之后,先是太太上场,太太的佣人和女儿也先后进入场景,之后便是艺术家、自然科学家、政治家、哲学教授、诗人、外国的交际花、医生一一登场并表演,我们太太则是导演与领衔主演。待华灯初上,各路人马纷纷离去,壁炉燃起来了,独诗人留下,暧昧状态中,银行家、我们的先生回来了,我们太太在诗人离去一那瞬间,还是“忽然地站起,要叫住诗人”,但诗人已走出了小院门口,走进了逼人的暮色之中,去赴另一场约会了。

从艺术上说,冰心的这篇小说可说是上乘之作,情景与人物的描写,白描可入画,语言可传神,似得“红梦”真传。小说脱去冰心贯有的自我抒写风格,通篇充满了调侃与暗喻。在一个几千字的短篇中,描写了十余个人物,着墨不多,却是栩栩如生,个个鲜活。但是,没有人去分析这篇小说的艺术手法,关注的是冰心是不是描写了黑暗、苦难与反抗,至于冰心对知识阶层的讽刺与鞭挞,仍然不入法眼。

那么,为什么会对号入座去了呢?

小说连载在《大公报》的《文艺》副刊上,当时副刊的编辑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走马上任的沈从文。沈从文对冰心当然是尊重的,但从感情上说,或者从文人的圈子而言,他不属于冰心的燕京派,而与徐志摩、林徽因等人走得更近。小说连载时,作为小说家沈从文,自然能掂量出它的分量,但也可能感觉到了些什么,因为沈从文便是进出“太太客厅”的重要一员,并且将刚刚发表了短篇小说《蚕》的作者——萧乾,带进了“太太客厅”。显然,不知道沈从文以什么方式,向尚在山西做文物调查的林徽因传递了某些信息。林徽因也是读了作品的,才有了她的得意之作,诚如她自己向李健吾所言,送给冰心一坛山西老陈醋。“吃醋”在中国是有明确指向的,你调侃太太客厅,我让你“醋上”加醋。是不是真有其事,无从考察,但文人之间的战法还是符合林徽因身份的。

包括萧乾、陈意等人,认同作品是讽刺林徽因,应该说基本出自林徽因的自认或他议。而后人以至网络时代的指认与指责,一般认为,以才貌而言,冰心都敌不过林徽因,林徽因在“太太客厅”大出风头,冰心觉得不爽,于是出此损招,挖苦、讽刺、宣泄一通。对于这个指认与指责,显然有些偏见甚至无知。但对于林徽因自认与指认,却是可以探讨一下的。

冰心与林徽因的祖籍虽然都为福州,各自男朋友吴文藻与梁思成是清华的同窗,但她们的相识却是在美国。康耐尔大学见面之后,冰心先行回国,1927年林徽因与梁思成到纽约访友,合影的照片中便有吴文藻。1928年林徽因与梁思成在加拿大温哥华结成连理,冰心与吴文藻也于1929年在燕京大学临湖轩举行婚礼,林梁回国后,先在东北大学教书,1931年回到北平,开始了他们“营造学社”的跋涉与辉煌。可说,他们两对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只是林徽因也玩一些诗与小说,便与冰心有了交叉,但这依然可以是不相干的,那时,中国尚无排行榜,写诗写小说也不是林徽因的专业与营生,何来不相容?再说,什么京城文坛几大美女的之类的话,也是后人套上去的,冰心都已是孩子的母亲了,还会为此而较真?

冰心作诗劝诫林徽因

我分析,问题可能出在两性的观念上。

冰心两性观念的传统与严谨,她的新贤妻良母主义,在初入文坛时便已确立,并且未因成名、未因时空转换而有所变化。她在接受彭子冈的访问时,明确主张不寻与不写因了自身的原因而制造出的爱情烦恼。对于林徽因与徐志摩的关系,被外界造得沸沸扬扬,冰心既不理解,更不认同。尤其是对徐志摩四处“拈花惹草”的举动,对他在张幼仪、林徽因、陆小曼之间的关系,简直就是持谴责的态度。其实,冰心大可不必动容,因为任何人与任何家庭,都有各自的生活与生存方式,冰心的过错在于扮演了“拯救者”,以诗文方式,无意间介入了林徽因的私生活、影响了他人的生活方式。冰心虽然留学美国,懂得尊重他人个性与私生活,但对林徽因与徐志摩,似乎没有把握住自己。

1936年,林徽因在北京总布胡同家中

1930年冬,林徽因因病辞去东北大学的教职回到北平,来年初被诊断为肺结核,医生认为必须马上疗养。这时的梁思成尚留沈阳,徐志摩恰恰也从上海来回北平之间,开始在北大等校兼职执教。林徽因遵医嘱,来到西郊香山进行疗养。恰如冰心在青山沙穰疗养院疗养一样,自然有不少人上山探望,徐志摩自然是去的次数最多的一个,本来就有一些“浮言”,这香山病中的浮言,就更甚了。加上林徽因病中无聊,开始写诗,徐志摩又大作“欣赏状”,这就使得浮言从嘴上游到纸上,加上许多的不知情,又加上传播八卦时添油加醋的陋习,所以,浮言入冰心之耳,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样儿的了。因而,当丁玲主编的刊物《北斗》通过沈从文向她邀稿的时候,冰心写了一首长诗《我劝你》,与林徽因的诗《激昂》,同时出现在刚创刊的《北斗》上,《我劝你》还成了创刊号的重头作品。

这是一首什么诗呢?恰如标题所言,一首明明白白的劝诫诗,具有强烈的劝导与说教意味。后来的研究者认为,“在这首诗里,冰心的劝告对象显然是一名已婚女性,她美丽高贵,却身陷婚外恋情中,且对象还是一名浪漫诗人。冰心对女子发出警告,劝她不要真诚和心软,因为诗人是在用充满剧情和诗意的美丽谎言投合她的爱好。冰心还暗示如果继续这场爱情的游戏,女子的‘好人’丈夫将会离去,女子也将停留于迷途不得返,而这场游戏却只是诗人无穷游戏的一场,因为诗人又寻到了‘一双眼睛’”。(黄艳芬《“教婆”应为冰心》,《新文学史料》2010年第2期)这是后人的研究,在当时,联系林徽因与徐志摩的浮言,人们很容易产生联想。

对于诗的寓意、寓指,丁玲写信告诉了代为邀稿的沈从文自己的看法。沈从文则又写信给徐志摩,不指名的称诗的作者为“教婆”,并且对“教婆”的说教不以为然,信中说:“我这里留有一份礼物:‘教婆’诗的原稿、丁玲对那诗的见解、你的一封信,以及我的一点记录。等到你五十岁时,好好地印成一本书,作为你五十大寿的礼仪。”

显然,林徽因怎么会接受劝诫呢?林徽因是一个会接受劝告的人吗?恰在此时,徐志摩飞机失事,又是因为赶来听林徽因的演讲,文坛一片哗然、惋惜,痛失诗人也感叹诗人。冰心便是那不同声音中的一个,在给青岛山东大学任教的梁实秋写信时,表达了她的谴责之情:

志摩死了,利用聪明,在一场不人道不光明的行为之下,仍得到社会一班人的欢迎的人,得到一个归宿了!……最后一句话,他对我说的:“我的心肝五脏都坏了,要到你那里圣洁的地方去忏悔!”……谈到女人,究竟是“女人误他?”“他误女人?”也很难说。志摩是蝴蝶,而不是蜜蜂。女人的好处就得不着,女人的坏处就使他牺牲了。——到这里,我打住不说了!(冰心致梁实秋)

冰心的信并不是当年写的,而是一年之后,文坛一些人又在沸沸扬扬地纪念时,说给梁实秋听的,并且他们还可能曾就《我劝你》有过话语,所以信中有“假如你喜欢‘我劝你’那种的诗”的文字。信中“‘我的心肝五脏都坏了,要到你那里圣洁的地方去忏悔!’”冰心用了引号,不是一句虚言。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文洁若陪同萧乾去看望冰心,谈到费正清书中写到徐志摩当年在英国怎样热烈追求过林徽因。冰心说:“林徽因认识徐志摩的时候,她才十六岁,徐比她大十来岁,而且是个有妇之夫。像林徽因这样一位大家闺秀,是绝不会让他为自己的缘故打离婚的。”接着,冰心随手在案头的一张白纸上写下这样十个字:“说什么已往,骷髅的磷光。”并回忆说:“1931年11月11日,徐志摩因事从北平去上海前,曾来看望过。这两句话就是徐志摩当时写下来的。他用了‘骷髅’、‘磷光’这样一些字眼,说明他当时已心灰意冷。”8天之后,徐志摩鲁境失事。作为写给梁实秋的私人信件,当然不是发表之作,但是,也不可能仅是梁实秋一人可以看到,熟人之间互相传阅信件也是常事,尤其是涉及到一个共同的话题时,这种传阅的可能性更大。那时,沈从文也在青岛山大任教,所以,林徽因知道信的内容,也是可能的,而冰心的这些话,与她当时对徐志摩的悼念、思念,真是冰火不相容的。

左起:金岳霖、费慰梅、林徽因、费正清、梁思成在梁林北总布胡同家客厅(1934)

一年不到,《我们太太的客厅》出来了。由于有了这些前嫌,林徽因的感情波澜可想而知。但她毕竟是大家闺秀,表达感情的方式显得相当地节制而艺术。但也真正地结怨了,绝交是不用说的,并且一有机会,便要说上几句。这种结怨,甚至影响到了林徽因梁思成周围的朋友,也延续到了林梁的后辈身上,影响到网络时代的“谢迷”与“林迷”。

中间人的角色

在冰心与林徽因的关系中,这里始终有一个人在中间起作用,就是多次提到的沈从文,林徽因称之为的“沈二哥”。沈从文因为在“北漂”最艰难的时刻,得到了徐志摩的相助,从此感念在心,当徐志摩飞机失事后,立即从青岛赶赴现场,其情感人。因为徐志摩而交好林徽因也就成了自然的事情,他不可能对恩师的人生与两性观念持反对的态度,而自己早年与丁玲、胡也频之间的友情,也表示了他与徐志摩的观念相通。因而,尽管他在文学上视冰心为前辈,但在生活观念尤其是两性观念上,显然不是冰心的同道,因而,有关冰心作品的传说以及他对冰心作品的感受,便可能带上某种情绪而传递给了对方,“沈二哥”在徐志摩、林徽因、丁玲等人之间,真正成了他自称的“乡下人”。

在一些人的印象中,萧乾最早说过《我们太太的客厅》是写林徽因,因为萧乾是《大公报?文艺》副刊的编辑,稿子由他编发,而他与冰心的关系亲近,称其为“大姐”,他的话可信度似乎毋庸置疑。有的传记中还有具体的描写,说冰心写完几页便被萧乾取走几页,所以才断断续续在报纸上连载一月有余。这完全是一个人云亦云的传说。1933年9月,也就是《我们太太的客厅》写作与发表的时间,萧乾刚刚从辅仁大学英语系转入燕京大学新闻系,他的小说《蚕》尚未发表。那时文艺副刊的主编是杨振声、沈从文,后者也是刚刚从青岛大学的教职位上聘入。萧乾进入《大公报》是燕大毕业后的1935年,并且开始不是主编《文艺》副刊,而是《小公园》。但是一般的读者不去做此深究,而研究者也忽略了基本的事实,所以,所谓由萧乾发布的“信息”,便在大众中传来传去,以至转到对当事者人格人品的好恶上来。

生活真实与作品的描写

如果我们撤去这些人物关系表,而单论作品,如何呢?

《我们太太的客厅》确实是一篇小说,小说便是虚构,起码不是写真写实。比如最重要的客厅场景,小说用了1072个字来描写。从全景式的环境描写中可以看出,这是一座西式建筑,一个中西合璧的客厅,软纱帘子下有张小小的书桌,桌上有墨碗、毛笔与宣纸,挂着的笼子里有金丝鸟;北墙的中间是壁炉,南边是法国式的长窗,有大沙发,地上是“皇宫花园”式的地毯,书架上是精装的尚未翻译的E.E.Cummings的诗,和AldousHuxley的小说。女主人公是社交名媛,满墙挂的是颇为自恋的“我们太太”的玉照。

1936年,林徽因与儿女在北京家中

那么,现实中林徽因的客厅呢?

根据林徽因年表,他们定居北平东城北总布胡同3号,是在1931年10月。在这座四合院中,才有了“太太客厅”。那么,这座院子与客厅的真实布局如何?

林徽因的女儿梁再冰回忆道:

北总布胡同三号靠近东城墙根,是一个两进四合院,大大小小一共有四十来间屋子。这所房子有两个虽然不大却很可爱的院子,我记得,妈妈常拉着我的手在北面的院子中踱步,院里有两棵高大的马缨花树和开白色或紫色小花的几棵丁香树。

妈妈和爹爹住在这房子里院(北面)的一排北房,房前有廊子和石阶,客厅在正中央,东头是他们的卧室,卧室同客厅(玄关部分)之间有隔扇。西头是他们的图画室,周围有许多书架。

妈妈喜欢在客厅西北角的窗前书桌上静静地写作。那时她总是用毛笔和毛边纸。她的字体有点像外公的字体——王羲之体的秀丽小楷。

林徽因的儿子梁从诫回忆,母亲不爱做家务事,但是一位热心的主妇,一个温柔的妈妈,也没有讲到“太太客厅”的事,真实的场景与冰心描写的太太客厅大相其异。而与梁思成、林徽因同居于北总布胡同的金岳霖在写到这段生活时,也没有提到“太太客厅”,而是说聚会是在他的院子里进行的:

梁思成、林徽因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从1932年到1937年夏,我们住在北总布胡同,他们住前院,大院;我住后院,小院。前后院都单门独户。三十年代,一些朋友每个星期六有集会,这些集会都是在我的小院里进行的。因为我是单身汉,我那时吃洋菜。除了请了一个拉东洋车的外,还请了一个西式厨师。“星期六碰头会”吃的咖啡冰激凌,和喝的咖啡都是我的厨师按我要求的浓度做出来的。(金岳霖《梁思成、林徽因是我最亲密的朋友》)

依然没有“太太客厅”的字样。

小说中的人物设置与现实中聚会的人物有别,当然哲学教授、科学家、艺术家等,要对号入座也不是没有可能,但与小说描写却是无关,包括对太太的描写,而且诗人,林徽因搬进北总布胡同后的一月余,徐志摩便飞机失事,也就是说,他可能没有出席过太太客厅的聚会。太太客厅的沙龙式的聚会,如果有的话,也应该是在1931年之后吧。

三十年代的北平,虽然经历了“九一八”东三省沦陷的伤痛,但古城依然,文化气氛甚浓,教授的薪俸也高,可请车夫、厨子、保姆等,知识分子小圈子的聚餐与聚会现象相当普遍,这种聚会有的是吃饭、有的是聊天,有的是商量如何郊游之类,像冰心在燕京大学有“星期五叙餐会”,慈慧殿3号有“读诗会”,来今雨轩有茶会等,只是各自的叫法不一。冰心从聚会中看出了教授、哲学家、政治家、艺术家、诗人们,在国难日重的情景下,依然那么空虚度日、无聊无求,便是有感而发了。于是,小说的构成元素是从北平聚会、沙龙中,杂取种种,合成一处,比如描写客厅中墙上的照片,便是取自陆小曼,但小说也仅是用了陆小曼客厅的照片元素,作品的描写并不限于这个客厅。场景如此,人物亦然,所以说,认定小说是讽刺某一个人,那只是读者的感觉,与作者本是没有关联的。

林徽因与朋友们

但是,冰心的小说在虚构的同时,却使用了几个重要的元素,这就给对号入座者提供了“依据”,也给后人造成了误读。这几个重要的元素是:“太太的客厅”这个名词,京城聚会处不少,但用“太太客厅”这个词作为聚会或沙龙的名称,却是有特指的可能。有文字称,那时京城的知识界,无人不知“太太客厅”,那就是林徽因北总布胡同的客厅。冰心可能是考虑到小说讽刺语言的基调,以一个佣人的口吻炫耀着我们的太太,讲述着我们太太客厅的故事,只有用这个叙述角度与口吻,才与作者的构思相协调,但这个称谓,却造成了某些特指,由于这个特指,作品中的所有讽刺与调侃、暧昧含情与大方离去,都与“太太”有了关系了。“太太客厅”描写的人物,科学家、哲学教授、文学教授、政治家、诗人等,也与现实中的人物容易形成对应,尤其是诗人,那见面时的描写:“诗人微着身,捧着我们太太指尖,轻轻的亲了一下,说:‘太太,无论哪时看见你,都如同一片光明的云彩……’我们的太太微微的一笑,抽出手来,又和后面一位文学教授把握。”是很容易让人认出这个诗人就是徐志摩,不仅是举动,“那一片光明的云彩”,也容易让人联想到徐志摩的情诗《偶然》“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的意象。再就是太太女儿的名字,冰心顺手便用了“彬彬”,也是犯下一忌,因为林徽因的女儿“再冰”,平日也被唤做“冰冰”。好了,一个作品中埋下了这么一些的“危险”元素,麻烦是免不了的。“以发表小说公开讥讽‘太太’,孤傲气盛的林徽因绝对不堪,‘结怨’之深势在必然,而且波及到后代。”(陈学勇《林徽因与冰心——答王炳根先生》)。

余波未平

“七七事变”之后,北大、清华迁到大后方,林徽因、梁思成的营造学社迁到昆明郊外,冰心吴文藻在一年之后也去了云南。1940年秋,宋美龄以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学院校友的名义,邀请冰心到重庆参加抗日,担任新生活运动妇女指导委员会文化事业组组长,恰遇吴文藻在云南大学人类学讲座受阻,所以,决定全家迁至重庆。冰心要“搬家”,要到“到重庆做官”,一时惊动四邻。羡慕、嫉妒、议论与不屑,在云大、在西南联大、在昆明传来传去。林徽因向远在美国的费慰梅写信,借此相讥:“朋友‘IcyHeart’却将飞往重庆去做官(再没有比这更无聊和无用的事了),她全家将乘飞机,家当将由一辆靠拉关系弄来的注册卡车全部运走,而时下成百有真正重要职务的人却因为汽油受限而不得旅行。她对我们国家一定是太有价值了!很抱歉,告诉你们这么一条没劲的消息!这里的事情各不相同,有非常坚毅的,也有让人十分扫兴和无聊的。”“Icy
Heart”即是冰心,一个带有贬义性质的英直译,此时,连直呼其名都不愿意,可见情绪之强烈。这种强烈的反感情绪,既是《我们太太的客厅》结怨的延续,也是因为这样的事实:“我们将乘卡车去四川,三十一个人,从七十岁的老人到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挤一个车厢,一家只准带八十公斤行李……”强烈的反差,令心气高傲的林徽因难以接受而又无可奈何。正如她自己所说,这就是生活。

不仅是林徽因向她的朋友圈子说冰心,她的朋友圈子里的人,有时为了林徽因也拿冰心来说事。1941年12月3日,傅斯年来到李庄镇上坝月亮田营造学社住地,见到梁思成、林徽因夫妻时,才知道不但林徽因长期患的肺结核加重,而梁思成的弟弟、著名考古学家梁思永也一病不起,马上就要一命呜呼了。傅斯年闻听大骇,意识到非有特殊办法不足以挽救梁思永和同样处于病中的林徽因的生命。于是,傅氏向中央研究院代院长朱家骅写信求助。这本来是一件善事,但信中却也把冰心拿来垫背:“思成之研究中国建筑,并世无匹,营造学社,即彼一人耳(在君语)——。营造学社历年之成绩为日本人羡妒不置,此亦发扬中国文物之一大科目也。其夫人,今之女学士,才学至少在谢冰心辈之上。”这大概也是“太太客厅”落下的余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