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普通民众对一个政治犯的公祭
在清朝,北京菜市口是一条令人谈虎色变的街。这条街原本以蔬菜和一家名为鹤年堂的药铺而闻名,但有清一代,这里也是处决人犯的刑场。
1898年农历八月十三日,北京城刚进入霜风凄紧的秋天,这一天下午,六名人犯被押送到菜市口,在众多翘首观望的看客的注视下,六颗拖着长辫子的头被一一砍将下来。
人犯的鲜血,喷洒在黄沙铺地的街面,不消两个时辰,这血迹便与黄沙一道,凝成了一些深黑的血块,慢慢被来往的车马卷起的沙石和垃圾淹没。只有一些看客,还坐在鹤年堂附近的茶馆里,意犹未尽地谈论着行刑时的种种细节。
这六个被砍了脑袋的人,就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戊戌六君子。按照朝廷所宣布的名单,六君子的排名先后是:康广仁、杨深秀、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六君子中,四川有两人,即绵竹的杨锐和富顺的刘光第。
刘光第死难后70年,我出生在他曾经生活了20多年的赵化镇。这是沱江边一座随自流井盐业而兴衰的古镇。111年前,刘光第遇难之后,他的遗体从北京运回了家乡,在这里,乡人为他举行了一场在今天看来也颇令人惊讶的公祭。
透过家乡父老给予刘光第的哀荣,我们或许可以看出清朝末年山雨欲来时,吊诡的历史所蕴藏的耐人寻味的玄机。
刘光第和同案的其他五人一样,都是以大逆不道的罪名处死的。在漫长的中国封建社会史上,这是一桩极为可怕的、可能会导致灭族和凌迟的不赦之罪。忠君爱国而获罪乃至获极刑,虽然古今中外并不鲜见,但像刘光第那样充满变数的命运,却鲜有同例。
刘光第遇难时,他位于北京绳匠胡同的家离他受刑的菜市口近在咫尺,他的家中,只有老妻张云仙,妻舅张鹤林,以及几个未成年的儿女。刘光第虽然在京做官多年,但他平素不喜交游,不像同案的康有为、谭嗣同那样,既有众多追随者,也有相当高的知名度。
是以当慈禧发动政变,康有为等人纷纷出逃时,刘光第之所以呆在家中,一则在于他相信自己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朝廷的事,问心无愧,不用逃;其次则在于根本没有人帮助他逃亡,是以不能逃。
这样,当刘光第蒙冤诏狱,作为政治犯处决之后,我们可以想象得出他的遗孀和孤儿所面临的惨状:这个贫困的家庭,倒下了这根惟一的顶梁柱。
因此,到底是谁为刘光第承办了后事,把他一家老小及其遗体从紫禁城护送回老家四川省富顺县赵化镇,相当长的时间里,一直有种与史实相去甚远的说法,那就是所谓侠客大刀王五为刘光第料理了后事,并派徒弟护送刘的灵柩回川。
大刀王五在清末民间有侠名,热心政治,与谭嗣同交往甚深。据说谭在获知光绪被软禁于瀛台后,曾打算请大刀王五率徒冲进大内,谋杀慈禧;谭在狱中留下的“去留肝胆两昆仑”中的所谓两昆仑,按一些学者解读,即指大刀王五和康有为。
不过,不管谭嗣同与大刀王五之间有着怎样的密约,刘光第与王五却没有往来,而为刘光第主持后事的,也不是大刀王五,而是刘光第的四川同乡乔树柟。乔系四川华阳县人,在京任学部左丞,是刘光第不多的几个可以交心的朋友。
当时在刑部任职的唐烜,算是刘光第的同事,亲眼见证了六君子被难,他以白描手法写了一首长诗,其中有云:“幸赖乔公贤,为收无家骨。”这个乔公,即乔树柟。所以大刀王五之谓,不过小说家言耳。
按照彼时惯例,凡是被处以斩首之刑的人,家人总是要用金线把已然和身躯分家的头颅缝合起来。刘光第的遗体是否也作如是处理,史料阙如,不敢妄断。不过,笔者曾在富顺文管所见过一张拍于20多年前的旧照片,乃是当年把刘光第的坟从赵化迁往富顺县城时所拍。
照片显示,刘光第身首异处,头颅形状还十分完整,甚至隐约能看出其表情的坚忍。后来,著名雕塑家叶毓山为刘光第创作了一尊铜像,可能也是受此照影响,叶的铜像也抓住了刘光第临刑前的那种刚毅与不屈。
在乔树柟等人的张罗下,刘光第的家小及灵柩从北京动身,踏上了迢遥的返乡之路。这条路,乃是当年刘光第离开家乡,前往北京出任刑部侯补主事时次第经过的。只不过,去时是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归时却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返乡之路由陆路抵天津,在天津登海船,航行至上海,再上溯长江;到泸州后,由长江转入沱江,从而抵达沱江边的赵化镇。运载刘光第灵柩的船只进入四川后,沿途百姓纷纷到江边致祭。在怀德镇到赵化镇的最后20来公里河道上,自动加入到拉纤者队伍的乡人多达数百名。至于刘光第的桑梓之地赵化镇,早在刘光第的灵柩抵达之前,就举行过盛大的悼念活动。
腊月初八,刘光第灵柩抵达镇上后,这座边远小镇人民公祭刘光第的活动推向了高潮:船抵赵化中渡口码头时,大炮九响,鞭炮齐鸣,家家披麻,人人戴孝,哭声响成一遍。在两匹超长白布的围绕下,家乡父老牵引灵柩,绕行全镇一周。游毕,停放于隆兴寺――这里距刘光第早年读书的学堂仅有数步之遥。
初十晚,公祭仪式正式举行,由秀才蓝瑞图主持。蓝先用悲怆的声调朗诵了文天祥的《正气歌》,接着宣读了祭文。这篇祭文,既有对刘光第忠君爱国却惨遭杀害的同情与崇敬,更有对以慈禧为首的清政府的愤怒和指斥:
按一般的理解,刘光第乃朝廷钦犯,被杀头之后运回故乡,偷偷下葬即可,至多做几天道场罢了。但赵化民众却为这个政治犯举行了盛大的公祭。公祭也罢,在由包括秀才、举人和乡绅及普通民众组成的公祭仪式上,竟然宣读了这么一篇痛斥朝廷――也就是当时的合法政府――的祭文,即便在今天看来,这也是一桩令人费解的事情:
难道这个小镇的人民就没想到过此举会触犯朝廷,会为当事人惹来麻烦甚至杀身之祸吗?对这种以公祭为名,实为批判政府的行为,当局又将如何处置?
许多年过去了。当年轻气盛的汪精卫因刺杀摄政王而下在刑部狱中时,他认识了在这座监狱里当了大半辈子看守的刘一鸣。刘一鸣和汪精卫闲聊时,非常清楚地回忆起了六君子被捕入狱后的种种情形,这也与包括《清史稿》在内的诸多典籍的记载相吻合。从狱中之表现,我们不难分析出刘光第的性格特征,以及他在这场飞来横祸中的无辜与无奈。
从逮捕到处死,刘光第等人在狱中关押了四天。六君子分别关在两间囚室。其中,杨锐、杨深秀和谭嗣同关押一室,刘光第、林旭和康广仁关押一室。在狱中,刘光第犹自诵读《朱子全书》和《周易》,康广仁因受堂兄康有为牵联入狱,非常委屈,失声痛哭说,“天哪,哥子的事,要兄弟来承当。”年轻的林旭闻听,笑不可抑,刘光第便转而安慰康广仁。
刘光第之所以如此从容,其原因有两点:其一,他相信不管是在刑部侯补主事上的十来年,还是在军机章京上行走的十多天;不论是作一个无权无位的小京官,还是因缘际会与闻维新国是,自己一向公忠体国,并没有一丝一毫之私念,更不要说叛逆与谋乱了;其二,按照祖宗法度,入狱后总得经过一定的程序进行审讯,只要一审讯,那什么事情都能说得清楚的,大不了,就不当这个京官,“即罢归,固所愿也”。
以刘光第比照谭嗣同,我们会有一个意味深长的发现:谭在被捕之前,曾经有机会出走,但他向劝他逃走的人表示:“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
至于他在狱中题壁的那首诗,现在流传的版本是:“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但据可靠资料表明,这首诗其实是经过梁启超后来改动的,谭的原诗根本不像这样慷慨激昂:“望门投止怜张俭,直谏陈书愧杜根。手掷欧刀仰天笑,留将公罪后人论”。
谭在拒绝出逃时所说的流血自他始有一个隐含的前提,即他清楚自己已犯下了杀头大罪;而所谓留将公罪后人论,台湾学者黄彰健认为,“谭诗用‘公罪’二字与传统用法不同。谭诗‘公罪’二字,绝非‘功罪’之讹……谭此诗末句,已自承有罪。”
这个细节表明,谭在被捕之前就已经明白,他将要遭到杀头的处罚,而这一处罚,和他打算出兵包围圆明园,用武力解决慈禧及守旧派有关。至于刘光第,他根本没有参与谭的围园救主行动,而谭也没有把这位忠厚的四川人发展成自己的同党。
因此,从客观上说,六君子从来就不是一个整体,他们的共同被难,乃是因为他们所处的职位把他们拴成了一条线上的蚂蚱――他们都是企图励精图治的光绪临时提拔到身边予闻国是的小京官,不同者乃是,以谭嗣同为代表的谭、康、梁等人的表现远比刘光第更为激进,为了维新的顺利,他们不惜动用武力,发动政变,不管是流他人之血,还是流自身之血,都在所不惜;而刘光第所设想的,却是在游戏框架之下进行一场自上而下的和平改革。
刘光第以为将会有的把事情说清楚的审讯永远没有到来。久在刑部熟知审判程序的刘光第过于天真,他忘记了他遭遇的是一场诏狱。操纵诏狱的不是祖制和法律,而是最高统治者的权谋:如果一旦审讯,显然会牵涉到已被剥夺了政治权力的光绪。
其中的玄妙,慈禧在处死六君子后的次日所发布的上谕中就不打自招地承认,如果走正常司法程序,那么就会导致“倘语多牵涉,恐致株累”,“是以未俟覆奏,于昨日谕令将该犯等即行正法。”
然而,作为书生的刘光第,又如何能洞悉这其中的政治权谋?刘光第没有把他效忠的政府想象得那么坏,但他效忠的政府其实远比他的想象还要坏。这个合法的政府,在最关键的时刻,其职责并不是要保证法律的公正,而是要保证最高当权者的个人利益。
公元1898年,岁在戊戌。这一年,积贫积弱的中国仿佛充满了改革的生机,至少,从光绪任用康梁变法上,可以看出这个古老的国度,似乎从上到下都打算效仿东邻日本,通过改革,绝地图存。
在对六君子下手之前,真正的掌权者慈禧并没有对光绪的改革进行过阻挠――至少我们目前没有有力的证据证明这种阻挠曾经出现过。相反,这个驾驭大清几十年的铁腕人物,比以往任何时候给予光绪的权力都更大,这样,光绪才有可能在短时间里发布上百道维新诏令,并破格将包括刘光第在内的小京官提拔到权力中心。
事情的不可收拾,其实源自于康有为、梁启超和谭嗣同等人的冒险性质的急于求成。康有为一辈子最大的理想是做帝王师,在获得光绪青睐后,日以上奏为已事,而这些奏章所言的改革事体,大多在当时根本没有施行前提。为此,他和改革派们肯定会深受朝野――尤其是守旧派官员――之诟病。
诟病之下的康谭,他们所采取的是一系列过激反应:他们谋划通过政变的方式,囚禁乃至暗杀慈禧,以便让光绪真正成为大清国主宰。然而,当谭嗣同异想天开地劝说袁世凯出兵反而被出卖后,可以想象,以前对维新持默许――至少是不反对――态度的慈禧,将会有多么愤怒。
于是乎,政变高手慈禧发动政变了,康梁出走了,谭嗣同决心杀身成仁了,而可怜的刘光第,只因被抽调到这个改革机构中任职,只因他是谭的同事,从而也被目为大逆不道的乱党――慈禧上谕的定性是:“刘光第等,实系与康有为结党,隐图煽惑。”
斯时的朝野也看清了刘光第和康谭等人的截然不同。他们不但不是志同道合的同党,甚至,刘光第和康有为根本就没有交道。据同为富顺人的宋育仁说,康有为在北京成立保国会,鼓吹变法时,刘光第曾经和友人前去旁听过一次,但“闻其议,绝恶之,初未与通。”
六君子下狱后,庆亲王奕劻也向当时预备参预会审的官员打招呼,“同案六人情形亦复不同,闻杨君锐,刘君光第均系有学问之人,品行亦好,罗织一庭,殊非公道,须分别办理。”好友兼老乡曾远夫闻知刘光第死讯后,写了一首悼亡诗,更是直言不讳地认为,刘光第遭此大难,就是受了康谭的牵连:“不谋旦夕间,遽被池鱼殃……死后望昭雪,言之断人肠!”
刘光第及杨锐与谭嗣同等人的不同,慈禧未必不知道,但知道也于事无补。她必须处死这帮围绕在光绪身边噪动改革的人,她痛恨的不是改革,而是这些人以改革之名,竟然企图挑战她的核心利益。是可忍,孰不可忍?因此,“罪有应得”的谭嗣同必须死,无辜的刘光第也必须死。
今天的人可能会错误地以为,当时的维新派一定深得民心。其实,每一个时代能看清时局的人总是极少数,而芸芸众生往往属于盲视的大多数。一个令人喟叹的情节是,当六君子被押往菜市口刑场时,周围那些踮起脚尖的看客,竟然有人向他们扔白菜梆子。
显然,在这些扔白菜梆子的草民眼里,谭和康不是变法维新的改革派,而是理当千刀万剐的乱党;至于刘光第和杨锐,就像民间所谓痛脚连着好脚一样,是受了牵连而冤死的。――京师吏民尚如此认识,何况刘光第故乡的父老乡亲呢?
自古以来,忠臣蒙难都是最能引发人们同情之泪的。在传统戏文里,人们早就对忠臣蒙难的故事耳熟能详,而现在,这样一位蒙难的忠臣竟然就是自己的乡党,是自己看着长大的邻居,故乡父老,焉能不闻风泣下,转而为这样的忠臣搞一次轰轰烈烈的追悼吗?在对忠臣的缅怀中,这些偏远之地的升斗小民,他们最终收获的,将是道德上无与伦比的优越。
刘光第和他的老家赵化,以及更大范围的富顺、四川,一直有着割不断的亲情与乡情,他的人品与才华,一直为乡人津津乐道。
刘光第祖籍福建武平,其太高祖时迁居四川富顺。由小民因科举而跻身士大夫之列,刘光第对君恩国恩深为感激。明清两代,官员――尤其京官――薪水微薄,所谓陋规、土规之类的灰色收入遂成为潜规则:“岁入得自粮饷者百分之一,得自土规者百分之九十九”。
在中进士后已授刑部主事,因母亲去世而丁忧时,刘光第就清楚自己的家庭状况,若做京官,以他不愿贪墨的操守,肯定会捉襟见肘,因此他一度打算不去做官,而是留在家乡执掌文昌书院。
对刘光第有知遇之恩的富顺县令陈锡鬯闻知此事后,热心地为他介绍了自流井一个叫刘举臣的盐商,二人联宗,举臣为叔,光第为侄。刘举臣承诺,每年赠送刘光第200两白银,作他在京为官的开销。陈锡鬯本人,也答应每年资助刘光第100两白银。正是有了这两笔比较稳定的收入,刘光第才敢拖家带口,到北京当一个人微言轻却又时常为国家五内俱焚的小京官。
在几乎无官不贪的清末,刘光第是一个少见的异数,这也是他的死,为故乡民众痛心疾首的原因之一。乡人每说及他的死,总有一句义愤之语,叫作:“好人命不长,祸害一千年”。
刘光第的同乡王抡三升为员外郎,有别项进款三四千金,主动提出与刘平分,刘光第却“不敢受”;刘光第升为军机处章京,外地进京的某省藩司按惯例送来一笔钱,刘光第也断然拒绝,来人很惊讶,说:“人受而君独拒,得毋过自高乎?”
此外,“每年军机处同僚按例可分五百金以上,而光第亦分文不取。”刘光第一家人在北京,靠着微薄的收入艰难谋生,他本人“一布袍服,十年不易”,他的儿女“敝衣破裤,若乞人子”,家务全靠妻子操持,以致于不到40岁,就衰老得如同老妇人。抓捕刘光第时,“缇绮见家具被帐甚简陋,夫人如佣妇,皆惊诧曰:‘乃不是一官人’!”
可以断言,深受儒家道德化育的刘光第,他所坚守的乃是儒家的传统。他关心国家,为时局担忧,极主改革;由于在京师鲜有知音,他常常把对国事时政的批评写成长信,寄给远在故乡的刘举臣父子。甲午战争之后,他写下了数千言的条陈,希望国家改革,以图生存。但由于他本人级别不够,而别人又不肯代他上奏,这一条陈只能寄给刘举臣和家乡父老闲览而已。
因此,可以说,刘光第虽然在京师做官,但他的思想,他的为人,他的品行,他的近乎固执的安贫乐道,却在故乡到处流传。一定意义上,他是故乡人――尤其是故乡读书人的偶像和骄傲。当这个大厦将倾的国家竟然把自己的偶像和骄傲斩首示众,家乡民众在悲痛之余,必然会对这个国家产生深深的怀疑,所以才会发出忠义何罪的质问。
如果说,忠君爱国这些东西过于形而上,不是每一个故乡的平民百姓都能理解并被感动的话,那么刘光第对家乡的热忱则给予过他们见得着的温暖。刘光第在京师时,偶然得知他的发蒙老师李少崖年老失明,衣食无着的窘境,当即写信给刘举臣之子刘庆堂,希望他从每年给予自己的200金中,先拿出30金,送给这位孤苦的老人。故乡四川两次遭受震灾和洪灾,刘光第立即和同乡京官一道,筹措善款寄回故乡赈灾。
在故乡民众眼里,刘光第是一位恪尽职守,廉洁奉公的清官,是一位热心公益,时常照顾家桑梓的同乡,是一位曾经教化乡间,启迪后学的儒者,同时还是一位如同戏文里演出的忠君爱国却惨遭奸臣残害的忠臣,而原本与他们相距遥远的戏文里的忠臣,竟然就是自己看着他长大,看着他考取进士,看着他坐上木船远走京华的街坊邻居,这样优秀的人、亲切的人竟然被处斩,这到底是什么鸟世道?
因此,赵化民众对刘光第的追悼其实既是在哀挽他们的偶像,也是在借以表达对政府的强烈不满,同时还是对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残酷现实的绝望。
刘光第被捕之前,曾经义愤地对友人说过,“吾属死,正气尽矣。”事实也正如他的断言,当这群希望通过改革使国家走出瓶颈的知识分子被处死之后,后来的知识分子,再也不愿相信这个日薄西山的王朝,他们不再对改革维新抱希望了。而在民间,就连最底层的民众也已经明白,为了保他人的江山而冒风险改革,乃至于把自己的脑袋也改掉,是一桩得不偿失的傻事。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闲坐一旁,冷眼旁观江山易主,王朝变姓。
至于这场声势浩大的对政治犯的公祭,是否会像我们曾担心的那样,招来当局的弹压呢?出人意料的是,政府竟然对此听之任之,既没有阻挠,更没有派兵抓捕这些不明真相的群众。
其原因,其实,在刘光第早些时候对时局的批评里就已经有了答案:“朝廷一切政事皆系苟安目前,敷弄了局……大臣偷安旦夕,持禄养交;小臣斗巧钻营,便私阿上。办事认真者,以为固执而不圆通;上书直言者,以为浮燥不镇静。”
如此盛大的公祭,地方官员不可能不知道,但是,在这种“苟安目前,敷弄了局”的官风之下,既然远在北京的中央政府没有对此事有过任何批示,那么,地方官最好的办法就是假装没看见也没听见,而没看见也没听见的事情,也就相当于从来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