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剑敏的《竹林七贤》

赵剑敏的《竹林七贤》

绝交的背后

谈到嵇康,便无法回避他那封著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

可以说,嵇康之所以成千古之名,与此书有关;嵇康遭杀身之祸,也与此书有关.盛名下,伴着烈祸,无论怎样看,此书当是嵇康人生的里程碑,也是文人史上的里程碑.

走上这块里程碑的台基,眼前便是竹叶婆娑,一幅七贤图;便是柳枝摇曳,锻铁声声;便是屠刀横向,一曲余音永绕的《广陵散》.

嵇康忽明忽灭的身影,拿着那封书,仄仄地逼来.

嵇康的这封书,写给山巨源,山巨源即山涛,”竹林七贤”之一,是嵇康的好友,岂止是好友,简直是密友.好端端的密友,为何突然要绝交?

如果将这问题拿到大街上去问,一般回答定然是:山涛出卖了嵇康的利益,山涛陷害了嵇康,至少,山涛做了对不起嵇康的事情.如果将这问题摊到不知内情的学者书案上,答案也不外乎这些X围:利益关系的变化,政派立场的迁移,道德伦理的丧失,且责任在山涛方面.

然把史书掀开,真正的缘由,简直能让文人和官员吓一大跳,原来是山涛要让嵇康做官,做的还不是无足轻重的小官,是掌握官员选拔得吏部郎的要职.这位置本是山涛呆着,只是因他被提拔为更大的官,故推荐了嵇康来接替.山涛推荐嵇康,不仅仅是推荐,而且是极有把握地把这要职送给嵇康.只要嵇康答应,立马就可上任,因一切山涛都已安排妥当山涛尽心尽力,把美职留给了嵇康.

按照山涛的政治经验,及对老友潦倒境遇的了解,嵇康随便从哪个角度讲,都应接受他的一番美意:不错嵇康有官职,官居中散大夫.以布衣的眼光打量,嵇康似乎挺有身价.可站在政权中心的角度来看,这中散大夫哪能算官,十足的闲职,备备顾问,有聊胜无,不过是官场的摆设.

嵇康该丢弃中散大夫,接受举荐.

在”官本论”中,做官意味着钱财,意味着地位,意味着荣耀.当然这里所指的官是实官,权官,真正的官,而非那种可有可无的官.官职上,凝聚着高级生存所需的一切,你想光宗耀祖,那你就得当官;你想封妻荫子,那你就得当官;你想荣华富贵,那你就得当官你想治国平天下,你就更得当官.不当官,所有美好的梦想都是扯淡;不当官,连鸡毛琐事都得求爷爷告奶奶,腆着脸磕头作揖,无法维护起码的人格.嵇康虽说当了个中散大夫,可经济来源有限,薪俸薄得很,入不敷出,生活困顿异常,竟只能以打铁来贴补生计.

嵇康该丢弃中散大夫,接受举荐.

嵇康想学老庄,学神仙,逍逍遥遥不受任何拘束.可学神仙得炼丹服饵,这需要巨大的开支,缺乏足够的资财来源,嚼着菜根,喝着稀粥,望登仙界无异是画饼充饥.何晏可算是崇尚老庄、神仙的祖师,他也做了官,且想着法把官位推向至高,凭着高官厚禄,才将求神仙事做得风风光光.至于中散大夫的俸禄,打铁的收入,只能食食人间烟火,低等的人间烟火.

嵇康该丢弃中散大夫,

接受举荐.俗话说:当官要当管官的官.吏部郎职当朝廷重任,是”龙门”的把关者.在这”龙门”之下,多少”鱼虾龟鳖”翘首以待,期望一个背翻腾越过去,无官的想把官当上,小官想把官当大,大官想把官当贵.当得吏部郎,便拥有无比的尊严,所有希冀当官升官者,都将捧着你,围在你的身边打转,看你的脸色,待你胜过父母.求此职的人多得如过河之鲫,梦寐以求也求之不得.

嵇康该丢弃中散大夫,接受举荐.

是的,嵇康是魏王室沛王曹林的乘龙快婿.曹林系曹丕的异母兄弟,即便早年是天璜贵胄,然而在政权已被司马氏控制下的今天,称之为明日黄花并不为过.推而论之,作为曹林的女婿,实在不足道哉.此情此景下,乘龙快婿并无半个”快”字可言.乘一条即将衰亡的龙,实在不及骑一匹锦鞍金镫借风展蹄的千里马‘¨.

嵇康该丢弃中散大夫,接受举荐.

眼下政治大势发生了剧烈的变化,曹魏王室的威风已如大江东去,贵为天子的高贵乡公曹髦,充其量仅是个傀儡,政权的主角换成了司马昭.举目长望,皇位更迭之事早晚得发生.作为曹魏王室的远房姻亲,嵇康应明白,曹魏政权已不足恃,非但不足恃,甚至还将给他带来致命的危险.识时务者为俊杰,唯有及时地调整政治立场,与司马集团作有效的合作,才能保身保家保前途.

嵇康该丢弃中散大夫,接受举荐.

说到忠于王室,维护正统的问题,对广大找饭吃的官员而言,最多是遵守阶段性的道德,否那么,真有些迂不可及了.假若天下确实有道德这回事,那么,当年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曹丕禅汉自立,又怎么解释?司马氏的所作昕为,尽管受到舆论得非议,若透实地看,不过是易时易地易人,步了曹魏的后尘而已,不足多怪.见怪不怪,方显出大丈夫气概.

嵇康该丢弃中散大夫,接受举荐.

山涛如是想,想得很明白.

论公道山涛此举不可谓个人意气用事,倒是有些内举不避亲的境界.

吏部郎是掌握天下公器的要害位置,它的担任者须具较高的德望,须能通盘考虑问题,须以君子之道审察被选对象.这些要求,崇淌”老庄’’的嵇康,在言行两方面均很符合.他是是个名士,且是个大名士,精于清谈,为人倜傥,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在朝野享有相当的声誉.

嵇康曾坦诚地说过:

夫称君子者,心不措乎是非而行不违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于矜尚;体亮心达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自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物情顺通,故大道无违;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也.是故言君子那么以无措为主,以通物为美;言小人那么以匿情为非,以违道为阅.何者?匿情矜吝,小人之至恶;虚心无措,君子之笃行也.是以大道言:”及吾无身,吾又何患?”

气静,用自然态度看世界;通达,不以己欲衡量事物.嵇康不但是个合适的人选,而且是个百里挑一的人选.

论私谊,嵇康是山涛的熟知旧雨.山涛铭记着那二十年的山阳岁月,密切的竹林相游,倾心的人生交谈,同气的激扬文字,虽说曾有过争执,带来一些小小的不快,然他欣赏嵇康,欣赏他的风度,他的气韵,他的才学,一直把他视作难得的知已,并为有这样高迈的朋友而感到欣慰,不止是欣慰,更有些自豪.自走出竹林,步入朝廷后,山涛一刻也没忘记老友,随时关注着他的消息,打心底里希望他活得好.”苟富贵,勿相忘”,如今有了绝佳的机会,重交情的山涛,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老友.

自然,除了友情,山涛也有自己的想法.

在官场上混了些年头的山涛,深深尝到了处于错综复杂的宦海中的滋味,独个儿地孤军奋斗,称得上是步履维艰,前方投来的明枪,背后射来的暗箭,简直让人防不胜防.

没有自己的政治势力圈子,只能在夹缝中左右逢源.一个好汉三个帮,如果自己算得上一条好汉,引嵇康共事,那可增加了一个强有力的帮手;如果自己是只虎,那就是如虎添翼.

山涛看中嵇康,是郑重其事的考虑,顾全了公道和私谊.在山涛看来,嵇康会接受他的举荐,不然,他不必做这等吃力不讨好且添大乱的事.

立即赴任,山涛衷心地期望着嵇康.弄出绝交的后果,山涛始所未料.

山涛的举荐,是个过程,这个过程不能算太短,自嵇康从吕安等朋友处得知消息,到嵇康正式发出《与山巨源绝交书》,大约跨了四个年头. ‘

这四个年头头,嵇康走过了一段艰苦的心路历程,从拒绝举荐,到提笔成书,其个中滋味,极难向外人言诉.长久以来,除了阮籍,嵇康最看重的就是山涛.论年龄,山涛在”竹林七贤”中最大,年长阮籍四岁,年长嵇康18岁,是个父辈型的朋友,也可谓忘年交,义如金兰.最初作竹林之游,是他们三人所发起的,向秀、X伶、阮咸、王戎到后来才加入.这么些年来,嵇康没少受山涛的教诲、引导和帮助.”竹林”之风能发扬光大,山涛功不可没.

单纯就这次吏部郎的举荐而言,山涛可谓是至仁至义,他始终记着嵇康,将万人企羡的要职,拱手送给嵇康,并诚恳地再三相请,不是出于深情厚义,是绝难做到的.比起那些个贵而易友的小人,那些个看到朋友好犹如剜去心头肉的促狭鬼,真有天壤之别.山涛大度大量,从不嫉妒嵇康的才,一贯原谅嵇康的直,以长辈的风X真诚地提携着嵇康.扪心自问,嵇康知道山涛对自己不薄.既然如此,那他又为何要拒山涛于千里之外,并做出绝交这般世人根本无法理解得举动?对一个一般的朋友翻脸,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尚绝不会下决心;何况对一个多年的至交,一个很知心的至交,顿然宣布绝交.

有人说:康狂得没了边,有心沽名钓誉.

有人说:嵇康学神仙,学得已不近人情,不知好歹.

有人说:嵇康一心隐居山林,拒绝富贵.

旁人飞短流长,似乎说到了点边,似乎又在随意猜测.唯有嵇康,这个当事人,自有一番苦涩.

不把嵇康放到整个时代大背景中去考察,是难以深入认识他的.不把嵇康的心灵世界揭开,也无法窥破他与山涛绝交的奥秘.

别以为嵇康豪放不羁,形姿超逸,似神若仙,活得潇洒得很,常人望尘莫及.其实,他一直很悲观地认定自己生不逢辰,居然会托生在末世,一个千载难逢的末世,并多次阐发了这种切肤之痛:

然而大道既隐,智巧滋繁.世俗胶加,人情万端.利之所在,若鸟之逐鸾”.富与贵是人之所欲,盖为季世恶贫贱而好富贵也.下逮德衰,大道沉沦.智慧日用,渐私其亲.惧物乖离,攘臂立仁.名利愈竟,繁礼屡陈.刑教争驰,天性丧真.季世陵迟,……’

嵇康很看不起他所处的时代,举目望去,人们唯钱是逐,唯权是逐,唯名是逐,唯利是逐,什么身外之物都在逐,独独没信仰,没了人的本身.人成了种动物,一种只知饮食男女的动物,一种贪图享乐的动物,一种欲意胀溢的动物,甚至卑鄙下流连普通动物都不如.普通动物的欲望是维持生存,而人的欲望却毁灭了人的尊严.一片人欲横流,腥味弥漫.为了遮盖腥味弥漫的欲望,人们拿出了一块块遮羞布,有政刑式的,有名教式的,有礼法式的,然遮来遮去,遮不住鲜廉寡耻,却遮成了虚伪,遮成了奸诈,遮成了无道无德的刁顽.

率真的嵇康,看不得这景,闻不得这味,只想逃逸,从精神上逃到老庄的卵翼下,逃到神仙的清境中,从居所上逃到竹林的疏影里,逃到柳边的铁砧旁.

嵇康性格本就孤傲,经社会的刺激,一而再再而三的刺激,孤更加孤,孤得少有同志;傲更加傲,傲得欲凌空飞去.

他逃避社会,逃得好累,好不容易靠顽强的毅力定住了自己的性,没料到山涛又来”捉拿”他.他一忍再忍,希望山涛能收回成命,但对方却是非常地不知趣,不把他拉进吏部决不罢休.嵇康无法再忍,经过不少辗转难眠的夜晚,终于提起了笔.

在”竹林七贤”中,年龄最轻的王戎曾佩服地说过:

“与嵇康居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

喜怒不形于色,是嵇康的作派.他有较大的度量,从来不向任何人发火,到了写书要与山涛绝交的地步,说明他内心一定是充满了愤怒,难以压制的愤怒;充满了哀伤,无可排遣的哀伤.

笔拿在手中犹如干钧,写一封旷古未有的绝交书,嵇康实在有些犯难.他是个文思敏捷的人,加上无师自通学富五车的底子,平时行文作诗好似行云流水,常能一气呵成.可此时笔拿起放下,放下复拿起,半天未着一字.

走出简陋的茅屋,推开院落的柴门,仰望夜空,星稀得很,薄霭遮住了一轮明月,风吹着,山坡上的竹林发出微微的涛声.涛声依旧,可山涛变了,变得面目全非.嵇康感到一种启示降临,思路渐渐地清晰起来.回到桌旁,奋笔疾书.书写成了,写得别有风格.

整篇书信读来,犹如散文,犹如杂文,犹如论文,或许什么文都不像,只是嵇康式的书信.其中抚今追昔,说古道今,粗粗地分来,大致形成三层意思.

嵇康在书中的第一层意思,直冲山涛,他突破了就事论事的一般矩,揭露了山涛的为人,评判了山涛的人格,手法却是明褒暗贬,极尽讥刺之能事.嵇康首先宣布山涛不是他的知交.他在书中开宗明言地说:

“足下昔称吾于颍川,吾常谓之知言.然经怪此意尚未熟悉于足下,何从便得知也?”

嵇康枉在当初和山涛结为知交.何为知交?应是知心的相交;何为知心?当是同声相通,同气相求,彼此了解对方的胸臆,追求,境界.而经此事,方知这原先所谓的知交,不过是场很大的误会,彼此根本不相知,连起码的理解也不具备.为澄清他与山涛是知交的说法,他断然地解释为:

“偶与足下相知.”

嵇康眼中看得起的人不多,他只和知交相友,原来山涛算一个,可现在山涛既已非知交,那交往已失去意义.

嵇康遗撼,两人性格的差异实在太大,大得不可以道里计:

“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一个是圆通练达,对世上的事情见怪不怪,顺应人情物理;一个是性格直率,固执已见,不愿媚俗,不愿附和,不愿做违心之事,对许多事不但看不惯,且无法容忍.性格差异如此之大,又怎能成为知交?

“吾静凑书,得并介之人,或谓无之,今乃信其真有耳.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今空语同知有达人,而无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内不失正,与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

嵇康用隐语,揶揄山涛是难得的”并介之人”,是罕见的”达人”,外能察颜观色,八面玲珑,合乎俗情;内能把握原那么,坚持理念,守住道义.大俗大雅,俗到底,雅到底,随流逐波,消祸取福,简直是不可多得的旷世奇人.反话正说,嵇康对山涛的情绪跃然可见.

嵇康记得,当年做竹林游的那个山涛,颇有看破红尘之意,风姿飘逸,清言盈口,昂讲志节,大有老死山林之气概.然熬了多年,熬到四十多岁,人过中年后,竟熬不住物质的贫匮,环境的寂寞,世人的冷落,走进了官场.他忘了所做过的一切,忘了所说过的一切.不!不止如此,他以隐士的资本,换取了蜚扬的名声,将竹林当做跳板,一个箭步博取了朝廷命官.为了利欲,他背叛了竹林,至少背叛了我嵇康,今自陷泥潭不说,竞复来拉我入水.

嵇康重申:老子、庄子是我师,柳下惠、东方朔是我友,他们安居低位贱职,悠然自得,当是我最好的榜样.

“达那么兼善而不渝,穷那么自得而无闷.”

“穷那么独善其身,达那么兼善天下.”孟子这两句名言,被嵇康析而用之.他认为:愿意入仕者,自可一条道儿走到底;而志在隐遁者,即使再寂寞,也不会心绪烦闷.天下是广阔的,生活形式是多样的,人当按着自己的志向趣味来选择,既不可能也毫无必要一窝蜂地往宦海中跳.许由推却尧的让位,器迸岩洞;X良辅佐X邦,成为功臣;接舆当路狂歌,喻劝孔子退隐,均是各行其事的好例子.

“处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返.”

山涛你喜的是功名富贵,于功名富贵中获得身心的满足;嵇康我爱的是清风明月,于清风明月中得到身心的放松.人各有志,不要强人所难.好官你自为之,妙境我自游之,两不相碍,各走各的道.嵇康意思明确.

学老庄的嵇康讲究一个道,他提醒对老庄之学也颇有研究的山涛:有道那么合,道不同不相为谋.

嵇康在书中表达的第二层意思,层层剥笋,毫无躲闪,大谈本身不宜为大官的缘由.语气倒是平和,然平和中隐着冲激,上面水平如镜,里内湍流翻滚;文字倒是幽默,然幽默中透出辛楚,恰似穿糖葫芦,甜味含尽了,酸味直冒.用音乐语言来说,是轻松裹着沉重的变奏曲.

“吾每读尚子平、台孝威传,慨然慕之,想其为人.”

嵇康直言不讳,称他非常敬慕隐士,尤其敬慕那些居低位而不烦躁的隐士,敬慕那些身处荒野而怡然自得的隐士,敬慕那些嫌富爱贫逃避朝廷征召的隐士.对尚子平、台孝威,他魂牵梦萦,思仰他们的风采.

为何敬仰这两个东汉大隐士,嵇康认为他的经历、品行、爱好,非常适合仿效他们:

少小失父,赖母亲、兄长抚养,受到百般溺爱,不好读儒家经学.性格疏懒,筋骨笨拙,肌肉松弛,头面不大闷痒,故不喜沐浴,一月十五日不洗是常事.躺在床上,总是忍着小便,让尿在膀胱中循环流转,直到实在憋不住了,才起身.

自我放纵已久,养成傲慢散荡的习性,不和礼法相符,却与懒慢相合,幸得被同辈见谅,没攻击我的过失.这习性本已不堪,加上诵读老庄之书,愈发地加重了放纵,从而使求取荣华的进取心日衰,务实的想法更加坚定.这犹如野鹿,幼小时受到驯育那么服从调教,大了受羁糜那么狂鸣乱叫,赴汤蹈火,不屑于金镳佳肴,而思念森林和丰草.

自己好议论他人的短处,很想效法阮嗣宗<阮籍>口不言人过的作风,然怎样做都难以做到.嗣宗凭着这长处,很少得罪人,唯有不拘礼法一事,受到舆论的攻击,但有大将军<司马昭>的保护.我无嗣宗的长处,却有傲慢散懒的缺点,况不识人情,不懂做人之道,不知谨慎,常将他人的短处暴露无遗.如此,一旦久处事场,是非必起,即使自己再想远离灾祸,也难如愿.且人伦有理,朝廷有法,做任何事都需再三思量,循规蹈矩,这我万难做到.

万难做到,硬着去做:

“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

哪七者必不堪?

晨喜赖床不起,而守门的差役连着催促,一不堪.

在野外抱琴行吟,射鸟钓鱼,而吏卒追随如同看守,不得妄动,二不堪.

视事时,久坐腿痹不得摇,身上多虱不得搔,裹着官服揖拜长官,三不堪.

素不善作书,也不喜作书,然人间多事,文盈案几,不相酬答,那么有伤礼教,若欲强勉,那么无力对付,四不堪.

不喜吊丧,然世风以此为重,难以被人见恕,虽恐遭中伤,但本性无可改变,欲违心顺俗,那么与本性冲突,终也不能获得无咎无誉的境界,五不堪.

不喜俗人,而要与他们共事,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尘扬臭处,各施伎俩,历现眼前,六不堪.

心不耐烦,而官事在掌,机务缠心,世故烦虑,七不堪.

哪二者甚不可?

每每非议商汤王、周武王,鄙薄周公、孔子,处在当世不止住这种言语,将为当道的儒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

性子刚直,嫉恶如仇,一贯轻率放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

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合为九患.

我心胸狭窄,有此九患,即使没有外来之灾,也难免内心之病,如此,又怎能久处事场?

唯遵得道之士的教诲,练道术,服丹药,求长寿;游山泽,观鱼鸟,求心乐.一旦作吏,此道便废,岂能舍乐而从惧!

身体多病,今但长居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聊天,陈说平生;喝酒一杯,弹琴一曲,我志愿足矣.

最好,是给自己安上仙羽,飞向化外.

嵇康的第三层意思,不成段落,随时穿插在书中的字里行间,似乎快人快语,说得明明确确,似乎闪烁其词,什么都没说.

他用明确的言辞告诉山涛:你如此不厌其烦地举荐我,我非但不感谢,反而痛恨你,因为你拉我进政坛的高层圈子,不是成全我,而是害我.

“足下无事冤之,令转于沟壑也.”

“一旦迫之,必发狂疾.”

足下没事找事,把我弄进歧途,将搞得我死无葬身之地.我决不愿落得如此下场,足下一旦强迫进行,我必发疯病.

我怕富贵,怕名位,怕权力,怕你们爱好并痴迷的一切,怕这些,不是为了别的,是怕致祸.这些被世俗视之为最金贵的东西,哪个不想,哪个不要,想者想得梦不能寐,要者要得眼红充血,而东西只有这点,于是你争我夺,争成官司,夺成人命,造成大祸.如此的大祸,放眼历史,无穷无尽地不曾断过,演到当今,愈发地惨烈.

嵇康在其他场合,通过口头,通过诗文,不止一次地抒发过怕富贵致祸的恐惧心理:

荣名秽人身,高位多灾祸.富为积蠹,贵为聚怨.

由此观之,嵇康怕富贵致祸,成了他和山涛绝交的主要理由,且是确确凿凿的心灵之言.

以此理由,嵇康与山涛绝交,世人众说纷纭.

有人惋惜:山涛好意举荐,嵇康怕祸不干就不干了,何必出此下策.一定要发挥文才,不如写封感谢信,留着交情.来日方长,有如此大富大贵的朋友做背景,万一有个不测的时候也可依靠一二.

有人费解:就算嵇康说得有理,然书中所陈述的情由,根本不足走到与山涛绝交的地步.

有人责问:嵇康一边拒绝山涛,可一边仍在做官——中散大夫,无论这官位是多么地低贱,毕竟是个官职,是朝廷通过正式任命而获得的官职.他既然不贪恋官场,何不连同这官职一起辞去,做个彻底的隐士?

对此,一脸正气的嵇康,只能苦笑.

他该说的话都说了,然书面上的文字,不能彻底表白他的肺腑之言,有些话无法直说,只得隐着,隐在纸背.

其实,嵇康并不拒绝官场,他曾经有过强烈的出人头地的念头,追求过富贵,追求过名利,追求过他人所追求过的一切,否那么,很难解释他为何要和曹魏王室联姻,要接受中散大夫一职.时过境迁,他拒绝的,只是司马氏控制的官场,司马氏所给的富贯名利.

他之所以留着中散大夫一职,决非恋栈,是因为这个职务,从前曹魏王室尚在控制政权时授予他的.他很看重这个职务,看重的原因不在于职务的大小,而是出于一段历史情结,出于一种社会道义,出于一个个人良心.他感到曹魏王室对他有恩,无论恩情厚薄,大丈夫有恩必报,不能在曹魏王室行将不保的境况下,以背叛性的举动来另谋高枝.至于处在中散大夫的位置上,无所事事,和没做差不多,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唯有如此,他才心安理得地做下去.当然,用微薄的俸禄来聊补无米之炊,也是一个很实际的考虑.

他最想喊的,却最不能喊的一句话是:他鄙视司马氏集团,决不与司马氏集团合作.

识时务的友人开导他:朝代更迭,是历史常见之事,皇位无定姓,唯有力者居之.你忠于曹魏王室,可当年的天下是X家的天下,曹操父子凭借诈力,强行取而代之.今司马氏的行为即使有什么不当,至多不过是步曹家的后尘而已.时势既已如此,用不着太认真.

嵇康不以为然,他非常厌恶朝三暮四,厌恶弃旧迎新,厌恶为一己私利而不顾公道的行径.作为一个人,必须追求人格的完整,追求的氛围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均应保持前后的一致.至于曹魏的政权是否用阴谋和暴力夺来,他管不着,但社会风气应当趋于纯朴,尔虞我诈应该终止.司马氏集团作为乱天下风气的首恶,他明的进行谴责做不到,然合作是决不可能的.

嵇康不能原谅山涛,不仅在于山涛背弃了以往的道德承诺,不仅在于山涛为了利禄改换门庭,不仅在于山涛恬不知耻地又来诱惑自己.更深刻的原因是,山涛很不了解他嵇康的特殊处境:别人尚能加入司马氏集团阵营,然他嵇康不能,他是典型的曹魏方面的人士,除了道义之外,还有政治势力分野的约束,政治斗争风云扑朔迷离,双方较量尚未最终结束,万一司马氏集团冰山崩塌,他将成为曹魏王室十足的罪人,到那时将以什么脸面苟延于人间.山涛的举荐,把自己推上了最尴尬的境地.绝交,唯有绝交,方能表明自己的处世准那么,方能摆脱尴尬的境地.

由是,绝交成了嵇康对山涛的答复.

绝交了,当书发出后,所有人以为嵇康和山涛的关系走到了尽头.

山涛接到绝交书,心痛了好久.这封绝交书,成为嵇康获罪的一大因素,山涛更是为之心痛万分.

其实,嵇康未与山涛绝交,绝交只是说说而已,心中依然念着山涛.这般说法何以为证?嵇康临刑前的一句话就是佐证.

在法场上,嵇康弹毕《广陵散》,从容地对将成孤儿的嵇绍说:

“巨源在,儿不孤.”

不出嵇康所料,在他身后,山涛对嵇绍悉心予以照应,并冒着禁忌,将嵇绍破格提拔为秘书丞,并为多年后才这样做而带有些歉意地说:

“为君思之已久.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于人.”旺”

探究实际,在绝交书行世后,嵇康和山涛仍牢牢地记着彼此的友情.很明显,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不只是冲着山涛来的,从本书的话语来看,便有许多发人深省的地方.他压抑以久,一腔悲愤无处发泄,此时借着这个方式,喷涌而出,山涛成了暂时委屈的对象.

这封书,是面旗帜,一面恪守志节的旗帜,一面弘扬品藻的旗帜,一面拒绝与当政者合作的旗帜.

“志气所托,不可夺也!”

这封书,是个宣言,一个遗世独立的宣言,一个处贫不屈的宣言,一个存心惊世骇俗的宣言.

“若以俗人皆喜荣华,吾独能离之,以此为快!”

凭着这封书,”嵇康”不再是通俗意义上人的##,而成为一种特殊的精神符号.这个符号有别于竹林中的其他人,也有别于竞相风流的名士,成为文化山脉上一处醒目的摩崖石刻,刺激着当时和后来文人的灵魂.

弹弓隐在苍云

身长七尺八寸,从不装饰,任着自然的天质,却是风仪飘洒,龙章凤姿,仙风道骨,一派伟然气象.凭着这潇洒脱俗的相貌,人惊为天人.

无师自通,博览古今典籍,尤喜老子和庄子之学,习得烂熟于心,谈玄论理,出口成章,赋诗行文,喷锦吐绣,令听者痴迷,令观者拍案.

凭着超凡入圣的学问,人誉一代文宗.

劲松虬苍,香烟氤氲,古琴一架,妙手回勾,小曲在前,大曲继后,清者与云霄岚雾化融,激者绕荡于天壤之间.

凭着这凤鸣鸾和的音律,人赞为千秋大师.

不知是天性,还是体悟了诸葛亮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的精神,极是恬静,极是寡欲,极是俭朴,能忍辱负重,能包容他人的短处.

凭着这不可多得的德性,人视为有大度量.

岩壑,溪水,竹林,柳树,野花,芳草,牧牛,茅屋,大锤,铁砧,古琴,浊酒,丹药,薄粥,菜根,儿女嬉戏膝下,一派田园风光,意趣盎然.

凭着这淡中有味的生活,人称为真君子.

这就是嵇康!

这就是曹魏晚期社会中最具风骨的嵇康.

论貌有貌,论才有才,论量有量,论雅有雅,嵇康名满天下.

如此出挑的人,打着灯笼也难找,踏破铁鞋无觅处,蓦然呈现在眼前,叫当世人怎能不叫绝!

吕安叫绝,和他结为终生密友.

大道士孙登叫绝,破例地与他同游.

不知名的民间高妙琴手叫绝,将千古绝唱《广陵散》单传于他.

阮籍、山涛叫绝,向秀、X伶、阮咸、王戎连连跟着叫绝,与他订为声名遐迩的”竹林七贤”.

……

还有多少人叫绝,惜无缘相从.

家世源远流长,富有声望,名士不断涌出,高官不断出任,高祖钟皓系汉末清议领袖,尤其父亲钟繇是曹魏王朝的缔造者之一,享誉千古的大书法家,被曹丕称为”一代之伟人”.

凭着屈指可数的门第,富贵与生俱来.

聪颖敏慧,擅精权术,多才多艺,风流倜傥,在同辈中鹤立鸡群,尤其一副眼睛极有神, 透出能洞察一切的光芒,长辈蒋济料为”非常人”.

凭着这悟性过人的秉承,任何事一点就透.

在母亲的有方启蒙下,四岁授《孝经》、七岁诵《论语》,八岁诵《诗经》、十岁诵《尚书》、十一岁诵《易经》,十二岁诵《春秋左氏传》、《国语》,十三岁诵《周礼》、《礼记》,十四岁诵《成侯易记》,十五岁入太学,问四方奇文异训.

凭着这根底深厚的儒学,参悟了传统的堂奥.

不仅花了功夫学儒家经典,且得家传通晓黄老刊名学,并应世代潮流穷习玄学明理,一夜继昼,沉浸其中.

凭着这无所不通的博学,红杏冒出了墙外.

这就是钟会.这就是曹操晚期社会中最具才子色彩的钟会.论富有富,论贵有贵,论博有博,论学有学,钟会声誉卓著.

钟会,一个时代的骄子,一个命运的宠儿,一个潮流的弄潮儿.在他的面前,一扇扇一般人望而却步的大门巍然开启.

讨伐毋丘俭,为司马昭攫取军政大权,度料诸葛诞,攻克东吴寿春,用诈用谋无一不成功,被誉为张良再世,军事阵营森然大门轰然开启.

跻身玄学清议活动,撰写学术著作,结拢正始名士,与王弼定交,为何晏论述发挥,文化殿堂精致的大门怦然开启.

朝廷的午门,司马氏的府门,以及权贵们大大小小的家门,无一不向钟会这颗新星敞开.

钟会走在这些门间,步子闲中带紧,对前程充满了信心.

两个出挑的人物,在世道遽变的当口,在同一个时空相遇了.

钟会比嵇康小一岁,属相当确切的同龄人,两人各有千秋,各领风骚,本可各管各地发挥己之所长,各在各的天地做出一番事业.或是,两个极有才性的佼佼者互相提携,共同切磋,未尝不能珠联璧合,为后人留下一段佳话.可事情发展的结果却走到了反面,当他们碰到一起时,竟碰出了人间最惨烈最黑暗的一幕.

事情由钟会缘起,也由玄学缘起.

汉儒魏法,汉代因太平盛世而行王道,独尊儒术;魏朝因板荡乱世而奉霸道,崇尚法家,这是两个颇为对立的学派,分别在人情和纲纪两端走向至极.不能简单地说哪个学派更好,更有用,更有价值,唯有与社会形势相适应,才可谓有效.故而,汉有汉的道理,魏有魏的原由.然当历史跨入三国末期时,新的社会形态出现了,末世的特征非常明显,然法学却已不能单独运行,因法的长期贯彻,半生了无尽无了的暴力、阴谋、严刑,人们逐渐对法学感到厌恶.由于统治的需要,同样出于人们生存的需要,整个社会极需一种学术思想来取代单纯的法学.什么学说,儒术?儒术可挽救纲常伦理,重新唤起人性,但难惩治大奸大恶;名家?名家可循名##,正定与自然相映照的社会秩序,但过于理论化,不敷世俗需要;道学?道学可减退利欲心,使人趋于淡薄,但有碍于社会繁荣;佛教?佛教处于初始阶段,尚未被中土彻底接受.探索者上下求索,求来索去,没有一种纯粹学说能救世.最后,何晏、王弼、夏侯玄等人,拿出了不是办法的办法,即杂糅诸子各派学说,熔法、儒、名、道、佛于一炉,其中儒、道得成分为主流,搞成一个大杂烩,欲使统治者能王霸二道双管齐下,使臣民即可入世,又可出世.他们常常聚众清谈,剖析名理,展开辩论,撰注著作,取己之需而攻己之恶,以己之长而攻人之短,谈得空灵,辩得玄妙.如此的学说加上如此的活动,史称玄学.

玄学兴起于正始年间,故称”正始之音”.提倡促进玄学者,即为”正始名士”.

玄学方兴未艾,年轻的钟会躬逢其盛,积极地参与了进去,他希望靠着自己的优势和长处,以谋得新潮讲坛的一席之地.为讨得两位主将的青睐,何晏说圣人无喜怒哀乐,他撰文加以表述;王弼注《老子》注出了名,他亦步亦趋再注《老子》.何晏、王弼被他的诚恳所打动,被他的精神所感化,将他引进了圈内,使他的学术声名传向了朝野.

然玄学并没被”正始名士”所包揽,尤其当何晏、王弼离开人世后,玄学的主阵地发生了迁移,移到了晚起的”竹林名士”的麾下.”竹林名士”主要由”竹林七贤”所组成,而其中以嵇康、阮籍为代表.失去良师益友的钟会,在正始圈内已形孤影单,一那么尚在人世的夏侯玄对他嗤之以鼻,一那么这个圈子已没了往日的兴盛和热闹,他要继续保持在学术界翘楚的地位,必须赢得玄学新主阵地的承认,说得具体一点,必须赢得嵇康、阮籍两位主帅的承认.

为此,钟会放下了高贵的架子,特地着手整理了四人<包括他在内>合写被称为”才性四本”的《四本论》,准备作为拜谒嵇康的见面礼.这是一本不错的书,集中讨论才干与性格的同、异、合、离四种关系,体现了对才干和性格结合状态给人带来的命运思考.然而,当钟会花了不少时间整理完毕后,把书揣在怀中,走到嵇康门前,突然胆怯了,怕被当面诘难,将书遥扔在门口,匆忙地退回了”.

书扔在门口,嵇康的反应,历史没交代.

过了不短的一阵时光,两个玄学家终于见面了.见面的情景很特殊,以道家无言的方式开场,以玄学清言的对话收场,整个过程,宛如一出独幕活剧.

地点:嵇康屋园前

场景:大柳树,大锤,铁砧,鼓风的皮囊,一些待锻的物件.

幕启:身着粗布褂子的嵇康,油汗直流地抡着锤子,猛力打铁,向秀当下手,用皮囊鼓风烧火.乘肥衣轻的钟会,宾从如云,兴冲冲地赶来,拜访闻名已久但从未谋面的嵇康.嵇康只当不知,自顾自打铁.钟会站了片刻,感到无趣,对主人的无礼窝起了火,掉头而走.

在钟会起步的那瞬间,嵇康突然住了手,发问道:

“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话仅变了两字,成了钟会的回答:

“闻既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话剧结束了,悲剧开始酝酿了.

闻所闻?他闻的是嵇康的大名;见所见?他见的是嵇康的傲踞.他来的时候充满了仰慕,去的时候埋下了仇恨,刻骨的仇恨.

两人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见面,使钟会从嵇康的崇拜者,变为嵇康的仇敌.这次见面,嵇康傲是傲,然傲得自有道理.

嵇康知道钟会,知道他所有的资本,特别知道他在政坛上迅速走红,已成为司马氏集团的座上客,且是主要的智囊.而嵇康却是极为敌视司马氏集团,绝对不与之合作.两人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不到一块.

最让嵇康不能容忍的,是钟会对正始玄学圈子的背叛:早先他积极追随何晏、王弼,与他们关系的密切是有目共睹的,然当何晏以曹爽的同党被司马氏所诛灭后,钟会却抛弃了道义,为贪功名富贵,投奔了司马氏集团.这在嵇康看来,钟会太小人,太卑劣,素质太差,如此的人,根本不配谈玄学,非但不可交,还应着实地羞辱一番,使他懂得,人间尚有正气在.

傲,成了嵇康展现正气的特殊形式.

而况,钟会拜访的方式也有问题,乘着高头大马,身穿轻质锦衣,携带一大批浮华的所谓名士贤人,前呼后拥,盛气凌人,很是失去了拜访的精诚,倒像是故意在炫耀身价,弄得主人寒伧.这,也正是以淡泊明志立世的嵇康最为反感的.

钟会自以为得意处,恰是嵇康的感冒处.

第一次造访,钟会尚未成为司马氏红人,在学术上虽无重大建树却不失勤奋,去时孤身一人,并很具诚意.如果壮着胆进去,嵇康再傲,即使发出诘难,恐至少会对他的虚心感到一些慰藉,而提供起码的学术讨论氛围.钟会的胆怯,很可能错失了一次两人心平气和相识的机会.其实,第二次的造访,钟会还是胆怯,否那么,毫无必要铺X自己的行伍,借助外在的东西来制造虚假的光环.

以聪明著称的钟会,始终不了解嵇康;胆怯的钟会,实在无力接近嵇康.接近不了嵇康,钟会在仇恨之余,产生了杀机.

就像钟会不真切了解嵇康一样,嵇康也不真切了解钟会.两人都好老庄之学,都好这一潮流之学.

嵇康好此学,是被老庄”以无为本”的宗旨所打动,通过个人的经历和遭遇,他对整个尘世的感受是,所有人间的繁华,在当时仅是种幻象,事后那么犹如过眼烟云.唯有延长生命的本体,以朴实简约的生活来延长,借助逍遥飘逸的神仙法来延长,才能和混沌的宇宙混为一体,将”无”化作”道”,在道中获得自然平和的人生体验.

钟会好此学,接受”无”,但不排斥”有”,带有创见性地将”无”和”有”并列起来.”无”是大道,是人和宇宙的关系,不感知这状态,人便会陷入猥琐、迷茫的境地,被现实的苦痛及焦虑压垮;”有”是真谛,是人和社会的关系,短暂的生命好似朝露,只有紧紧抓住机会,方可获取生存,特别是高级生存所需的利和名.”无”是内用,用于调节人的情绪;”有”是外用,用于博取人的利益.两者相辅相成,在可进之时昂然入世,在不得意之际飘然出世.

同是老庄之学的信徒,可崇尚的出发点不一样,体悟的方式不一样,性格制约实践的不一一样,而导致终极目标的天壤之别.大约,每个学派可以分裂为多种学派,道理与此相同.

嵇康求自由,求放达,求散逸,与世无争,藐视权贵,以此确保人格的尊严.

钟会求权势,求富贵,求功名,热衷权力,紧随政要,以此赢得前途的畅通.

嵇康胸襟纯净,纯得有些单纯,净得有些透明.他既无害人之心,又无防人之心,以为只要自己坐得正行得正,做个正直的人,遵循道义的准那么,对得起良心,不卷入是非之地,避开政治旋涡,那就不怕舆论的非议,不怕政坛的冷落,不怕小人、奸人、佞人的打击和迫害.至于对生活的要求,喝酒一杯,弹琴一曲,服丹一副,自得其乐,于愿已足.

钟会心地阴险,阴得有些阴暗,险得有些险恶.他认定人性本恶,每个人为了生存,都在不遗余力地谋取私利,且各显神通各尽其恶,而面上呈现的善,仅仅出于交往的需要,是种刻意的伪装.在如弱肉强食的生态下,不能将信义、情谊、伦理看得太重,唯有根据客观情况,用以黑制黑的信条,打击一切竞争对手,搬掉大大小小的拦路石.为了有效地保存自己,事情要做得巧妙,做得隐蔽,做得天衣无缝,最好的办法是借刀杀人.

一定要做个人上人,一个超群绝伦的人上人,一个青史留名的人上人,一个独步古今的人上人,这是钟会的立世态度.为达到这一步,必须成大功,就大业,扬大名.做大事者不拘小节,为此在具体操作过程中,可突破世俗的禁忌,可无视道德的规X,可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当然,这是阴的方面,至于阳的方面,尚应在公众中树立美好且崇高的形象:孝敬母亲,俯首贴耳的孝敬,成为天下的大孝子;廉洁奉公,贡献私财的廉洁,成为当今的大廉者;精通学说,融通各派的精通,成为首屈一指的大学者;运筹帷幄,未雨绸缪的运筹,成为绝代旷世的大军事家;善断政务,高屋建瓴的善断,成为无出其右的大政治家.

大孝子,大廉者,大学者,大军事家,加上大政治家,合成为大贤者,这里的”贤”,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贤,而是与”圣”相提并论,圣贤的”贤”.

两汉之际的大思想家桓谭,曾将世间的贤者分为五品:

贤有五品:谨敕于家事,顺悌于伦党,乡里之士也;作健晓惠,文史无害,县廷之士也;信诚笃行,廉平公,理下务上者,州郡之士也;通经术,名行高,能达于从政,宽和有固守者,公辅之士也;才高卓绝,疏殊于众,多筹大略,能图世建功者,天下之士也.

极想做大贤者的钟会,不想做乡里之士,不想做县廷之士,不想做州郡之士,他暂时以公辅之士为栖身之所,最终做个天下之士.

嵇康和钟会的性格迥然有别,追求南辕北辙,冲撞势所难免.然冲撞到生死相搏,实是文人的一曲悲歌.

在嵇康处碰了大钉子后,钟会忍着怨气,转寻阮籍套热乎,希望这个脾性好些的竹林长者,能给予他在嵇康前无法得到的东西.和嵇康不同,阮籍装傻.

阮籍装傻,装得钟会挠不到痒处.

嵇康的硬钉子,阮籍的软钉子,使钟会的学术地位在原地打转.

钟会本来对他们的周旋,是要得到他们的承认,使自己的学术地位从二三流跻身于一流.可他多年来处心积虑的谋划失算了,既没能得到嵇康的承认,也没能得到阮籍的承认,遭到了空前的大失败.不仅如此,还蒙受了前所未有的羞辱.痛定思痛,他索陲改变做法:消灭他们!从肉体上将他们消灭,让既有的玄学大师退出空间,如此,便能使自己的地位相形见高,成为玄学界的泰斗,还可报一箭之仇,出一出胸中郁积的恶气.消灭嵇康和阮籍,钟会知道自己没这种公开的权力,得体的办法是,给他们套上对时政不满的罪名,让司马氏家族收拾他们.

为获得”真凭实据”,钟会依然和阮籍接近,态度还是那么恭敬,多次没话找话,以讨教的模样,谦逊地请阮籍对各种时事发表意见.阮籍是何等的老到,按着一贯奉行不谈论人事的宗旨,一边胡乱应付着,一边大杯喝酒,喝得烂醉,始终不进圈套.

钟会来一次,阮籍醉一次,凭据拿不到.

凭据一再拿不到,钟会只得放弃阮籍,放弃这个深受司马昭欣赏的奇人,不然的话,会弄巧成拙,把自己给搭进去.

钟会调整做法,将打击的矛头全部对准嵇康.他清楚自己已无法直接再和嵇康接触,即使发生接触,嵇康也不可能说出他所需要的话,从而采取无中生有及扩大事实的策略,空穴来风制造嵇康的罪证.他悄悄地对司马昭说:

“嵇康,是条卧龙,不可起用.公对天下可以无忧,当以嵇康为虑.”

为什么嵇康是条如诸葛亮般的卧龙,非但不可起用,还要严防?钟会的解释很具体:

“嵇康曾欲助毋丘俭行谋逆之事,幸得山涛未予理睬;再者,他言论放荡,毁议圣贤经典,害时乱教,帝王者不宜容忍.可借故除去,以免后患.”

助反贼谋逆,诋毁帝王统治赖以支撑的儒家经典,并有诸葛亮般的能量,且是曹魏王室的姻亲,如此的人,若放任自流,必定成为心腹大患,后果不堪设想.听了钟会的一席话,司马昭再根据自己对嵇康的感觉,当下作出的反应只是一个字,”杀!”

嵇康终于死于非命,死于非罪.

一次见面一个傲,会招来钟会大仇恨,嵇康没估计到.

一次见面一个傲,会致使钟会产生杀机,嵇康更万万没估计到.

嵇康之死,为天真纯朴的人上了一堂血淋淋的教育课.

这堂教育课是钟会开设的,如此的课,他开了不止一次.

嵇康的一课,他开在文化界;邓艾的一课,那么开在了军政界.

钟会谋取玄学领袖的目的遭到碰壁,他将所有的精力和兴趣投到了军政界.当他作为主军统帅,和偏师长官邓艾等一起入蜀后,为攀登他的人生巅峰,对邓艾使出了杀手锏.

和邓艾相比,钟会绝对地略逊一筹,论资格,他不及;论谋略,他不及;论勇毅,他还是不及.以区区三万之众,出奇兵,涉阴平险道,夺关斩将,进入成都,击败诸葛瞻,迫使X禅举国投降,钟会不得不佩服邓艾,佩服之余,又惮怕他.他所顾忌的,不是远在洛阳的司马昭,而是近在咫尺的邓艾.

举目魏国,钟会怕只怕邓艾一人.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大事休想.为了大事,只得牺牲邓艾.

事情很简单,要师出有名地除掉邓艾,必须明证邓艾在图谋不轨.由是,他使出了善于摹仿书法笔迹的特长,将邓艾请他转呈洛阳方面的表章,全部加以篡改,改得面貌全非,充满傲倨狂妄的口气.司马昭看了这些表章,得出的结论,自然是钟会所期望的.当钟会要求收捕邓艾时,司马昭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邓艾虽死在钟会之后,然他确实死在钟会预设的阴谋中.

嵇康和邓艾,尽管一个文,一个武,习性却有许多相似之处.

后来有人为邓艾鸣冤,曾指出他:”性格刚急,轻犯雅俗,不能协同朋类.”这些”毛病”,嵇康有过之而无不及.

嵇、邓二人纯属”阳性”之辈,遇见钟会这般”阴性”之流,在公开场合阳刚地展现了自己后,必然遭到阴损的报复.

钟会读《老子》,读透了其中以阴胜阳的妙理.连走妙着的钟会,会是什么结局呢?

据钟会回忆,他那伟大的母亲曾告诫他:

“君子当以屈求伸,谦恭慎密,行己至要.”

“人情不能不知足,否那么,损在其中.”

“乘伪作诈,必不能久.”

对后两句话,钟会仅仅是回忆而已,在具体生涯中,忘了,忘得一干二净.他唯一牢记的是前一句话,并将其发扬光大,作了自己的座右铭:要善于伪装,要讲究权谋,如此,方能做成不可公诸于众的大事.

一步步的成功,加深了钟会对权谋意义的了解.搞权谋已炉火纯青,靠这一点,钟会自以为在战场上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在政坛上能长袖善舞,以阴治阳,永立于不败之地.

其实,凭着这样傲得无边的想法,即使他再有水平,哪怕才干超群绝伦,鹤立鸡群,哪怕再擅长隐蔽,他已经为自己伏下了危机和杀机.因为,他犯了忌,犯了司马昭的大忌.

无论钟会是高官得做,还是名望远播,在秉执大权的司马昭眼里,充其量只是一个大棋局中的一枚棋子,一个说重要就重要,一个说不重要就不重要的棋子,可以把他摆在万人瞩目的位置,也可以将他弃在边隅,甚至可以随时牺牲他.

钟会善权术,然司马昭更善权术.

由于权力的杠杆,由于秘术的家传,由于位置的距离,司马昭在权术方面,绝对是老谋深算,有着深层次的经验,懂得权术的作用和副作用,懂得权术的有效尺度,懂得权术的运用环境.总之,他对权术的精通,可称得上是当世第一人.

两者相比,钟会之于司马昭,无疑是学生对老师玩花样,犹如苏秦对鬼谷子玩花样.

人人称道钟会有谋略,是大器.可司马昭以为,此人聪明尽管聪明,精明尽管精明,然至多是智囊型人物,缺乏统筹全局的政治素质,缺乏善结人心的凝聚力,缺乏高瞻远瞩的大智慧此人热衷权术,且疯狂地迷恋权术,以权术为处世法那么,凡是这样的人,都缺乏持久的诚意,不会彻底效忠,随时按着利益变化而变换着政治态度,绝对无信可言;此人看似不贪,其实贪得很,贪在大处,得陇望蜀,和他母亲的告诫正相反,永远不会知足.

归蜀的魏将夏侯霸,曾对姜维说:

“钟会,其人虽年少,终为吴、蜀之忧,然非非常之人不能对钟会的看家本领,极其发展轨迹,司马昭是明察秋毫,一直将他为一条得力的鹰犬在使用,且放手大胆地用,给予恩,给予利,给予荣耀,调动他最大的积极性,暗中却将他拨弄于股掌之间,扼住了他的命脉.

司马昭的宏愿是平定天下,实现大一统,建立如同秦始皇一样的丰功伟绩.然要达到目的,需要对蜀汉、东吴两国用哭,从一般的形势看,统一的条件尚未最后成熟,曹爽征蜀的帅出无功尚历历在目.当征伐蜀汉的方略提上议事日程后,遭到了朝臣的普遍反对.唯有钟会,以强劲激昂的精神,成为中流砥柱式的主战派首领,顺了司马昭的心事.若要出征蜀汉,司马昭离不开胆气十足的钟会.

当钟会被内定为征蜀主军主帅后,对钟会有透彻了解的大臣邵悌,用婉转的口气告诫司马昭,不宜让他独掌十万重兵,当另谋人选,否那么,前景不敢设想.

司马昭笑了,笑得很自信,坦率地回答说:

“我岂不知晓钟会的为人.然今天下分裂,蜀做患于一方,使民众不得休养生息.我视伐蜀易如反掌,但众人却言蜀不可伐.按常理而言,人心犹豫胆怯那么智勇枯竭,强让智勇枯竭者出战,徒然为敌所擒.惟钟会与我意相同,今遣钟会伐蜀,必可灭蜀.灭蜀之后,卿的忧虑,他是无法达到的.凡败军之将不可言勇,亡国之大夫不可与图存,因心胆皆破之故.

若蜀被破,遗民震恐,不足与图事;我国将士各自思归,绝不肯与之同谋.他若作恶,自取灭族之祸.卿不须忧虑,然当谨慎莫使他人闻知.”

不止是邵悌,诸如此类的警语不绝于耳.

司马昭的妻子王氏,提醒丈夫:

“钟会见利忘义,好弄事端,宠过分必起乱,不可大任.”

以预言准确闻名当时的女杰辛宪英,断定:

“钟会行事纵恣,非持久处下之道,我恐他将有异志.”

连钟会的长兄钟毓,为免家祸,也密启道:

“钟会挟术难保,不可专任.”

对这些警语,司马昭听管听,可依然不改初衷地发布了任命,他把握十足地认为,钟会即使有异图,也翻不出他的掌心.

话虽如此说,为牵制钟会,司马昭对征蜀大军还是作了周密的安排:主力军十万,由钟会率领;两支偏师各三万,分别由邓艾、诸葛绪统管;以卫王蓥为监军,监督三军.

蜀汉如期而灭,统一战争旗开得胜.尽管整个战场的战略主动局面是由邓艾创造的,成都是由邓艾突破的,刘禅的投降仪式也是由邓艾主持的,姜维所率的蜀军主力靠刘禅的命令而放下武器的,但钟会的感觉还是上升到了顶端.作为主帅,兵不血刃进入川蜀,收降蜀国最大的将才——姜维,加上以前所有的运筹成就,钟会把自己纳入了历史顶尖人物的行列.

他真想说:曹操、司马懿俱往矣,今天轮到他钟会大显身手了.

脱离司马氏集团,另起炉灶.否,利用新得的土地作为根据地,利用带来的北方部队及蜀汉当地军民作为力量,打出捍卫魏室的旗号,对司马氏集团取而代之.万一争锋不利,也可盘踞蜀,仍不失为一方雄主.钟会盘算得很是如意.

反司马氏,在舆论上很难逃脱”谋反”的罪名,对于这点,自己比谁都清楚.但即便是谋反,然不得不反.在魏国政权核心混了这么多年,靠的是术,用术得以脱颖而出,用术也结下了一大批冤家死敌,自己虽大红大紫了起来,但却陷入了孤家寡人的境地,背后的谗言如雨似林,规规矩矩地带部队凯旋丽归,恐怕前景不妙.司马昭的心思,自己又何尝不知,只是狡兔未死,走狗尚有利用价值,回去,文种、韩信很可能是自己的前车之鉴,没什么好果子吃.

钟会考虑得很是透彻.老实说,钟会对司马氏父子根本没什么好感可言,尤其对司马昭,他甚至多少有些轻视.然司马氏的权力大,势力大,清楚地认识到,要在魏国上层社会混,特别在政治核心圈子混,不得不和他们形成比较”亲密”的关系.为了实现自己成为大英雄的希望,他一方面积极为他们出谋划策,帮助他们在政治军事营作上取得不断的成功,为自己的上升台阶铺设大红地毯;一方面却深深隐起了傲骨,不惜低眉顺眼,阿谀奉承,博取他们的好感,以求得到大重用.为了辉煌的前程,他受尽了委屈,受尽了耻辱,打掉牙齿往肚里咽,一忍再忍,忍他人所不能忍.

当被任命为征蜀主帅,挥师踏上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后,他犹如虎离囚笼,终于忍出头,得到了自由,一种主宰自我的自由,一种主宰他人的自由,一种主宰世界的自由.天高任鸟飞,他这个金翅大鹏鸟翱翔起来了.

一半出于崇敬,一半为获得保佑,他派人前去祭祀了诸葛亮的墓.

在正式打出反司马氏旗号前,钟会先破除司马昭的牵制,以畏缩不前的罪名,使诸葛绪沦为囚徒,吞并了一支偏师.尔后,他着手解决他一贯惮怕的邓艾,这是最关键的一举,此举不仅能消除心头之患和后顾之忧,而且可收编一支精锐部队,增加自己的实力.由此,他再一次施展智谋,称主张趁胜伐吴的邓艾图谋不轨,打报告要求司马昭同意他逮捕邓艾.

司马昭接到报告,立马同意,并回信说:

恐邓艾拒捕,今遣中护军贾充领步骑万人,穿斜谷,驻扎乐城,我自率十万大军进抵长安,以便就近接应.

邵悌不解,面问司马昭:

“钟会所统之兵,五六倍于邓艾,可令钟会取邓艾,无须自行,司马昭提醒邵悌,并解释自行的意义说:

“卿忘了前时的忧虑了吗?今怎说无须自行?事虽如此此言万万不可公开.我当以信义待人,但望人不负我,我岂可先于人而生疑心!我到了长安,一切自会分晓.”

司马昭未雨绸缪,撒下了罗网.

收到回信,钟会立即明白了司马昭的真实意图,顿然大惊失色,稍后强作镇静地对心腹说:

“捕取邓艾,相国<司马昭>当知我独能办理,今来大军,必觉我有异图.事不宜迟,我当速发,事成,可得天下;若不成,退保蜀汉,不失作准备.我自参政以来,画无遗策,四海所共知.”

为取得一箭双雕的效果,他令卫罐前去收捕邓艾,逼迫窘急的邓艾为保自身而杀卫罐,从而既除了卫琏,又明证了邓艾的反情.然智力过人的卫王藿,看破了钟会的计谋,巧妙地将邓艾打入了囚车.

此谋未遂,钟会抛弃了卫罐,与姜维定盟,扯起了反旗.

景元五年<264>正月十五日,钟会在成都为去年过世的郭太后<魏明帝皇后>发丧,矫郭太后遗诏:令钟会起兵废除司马昭的相国身份.

箭在弦上,突然内部兵变.北方将士人心思归,不满钟会割地作乱,反戈杀向钟会所据的城池.城池攻破,在姜维力战而死后,毫无武艺的钟会,已没了往日智慧的气象,被蜂拥而来的乱兵剁成了肉泥.

司马昭刚抵长安,钟会的死讯就已报来,接到消息,他再一次笑了,笑得非常酣畅.

钟会遇难的那瞬间,不知脑海中是否现过嵇康的音容笑貌.

钟会死日方四十岁,前他一年而死的嵇康也四十岁,这岁数的巧合不过纯属偶然,但一生用尽心机的钟会,却没比一生慷慨磊落的嵇康多活一年,至少,他活得太累,且累得空忙一场.嵇康抚琴一曲,从容就义,三千太学生愿以他为师;钟会谋反不成,惨死异乡,演为千古笑柄.

同样四十年的人生,活出了两种风格,死出了两种境界.

一千多年后,大文豪曹雪芹总结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人,写了一阕《聪明累》,云: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这阕名曲,涵盖了钟会,嵇康若地下有知,知道钟会紧追而来为他”陪葬”,当死而无憾了.

对嵇康的死,司马昭过后的反应是有些后悔,不管这是司马昭的故作姿态,还是他真实的心情,起码嵇康给他造成了遗憾.

对钟会的死,司马昭是一阵的衷心得意.因为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他所料,尚未待他亲自动手,不知天高地厚的钟会,已尸陈成都街头.

钟会一直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历史大英雄,然到头来,他终不能入大英雄之流,连一般的英雄也算不上.以成败论英雄,他算不得英雄;以正逆论英雄,他算不得英雄,以泰山鸿毛论英雄,他更算不得英雄.

真正的大英雄是嵇康,他的英雄气,气贯长虹,与日月同辉,以杀身成仁的精神,成为可歌可泣的士人典范.嵇康的脊梁,撑起了衰世的士气.

东晋名臣谢万作《八贤论》,他和屈原、贾谊等榜上有名<29>.

钟会聪明自误,而司马昭在继续玩弄他的聪明,他上承父兄之业,把魏室的权杖拽到了自己的手中,下启子业,使司马炎夺取了魏室的皇位,建立有史以来第二个凭着强力而强行禅代的王朝——西晋.

这一切,似乎体现着司马氏家族有着真聪明.

东晋南渡之后,有一13,晋明帝向大臣问起本朝发端吏,王导一陈述了当年的各种事件,司马懿如何如何夺取魏大权,诛杀名门望族;司马昭如何如何逼迫魏室天子,使高贵乡公曹髦铤而走险死于非命.

晋明帝听到江山是祖宗如此夺来的,愧得把脸伏在坐床上,吐出这样一句话:

“事情若真是如公所说的那样,国家的运数岂能长久!”

还是晋明帝有识见,他以因果相报的传统民俗的角度,看到了以诈还诈,以恶还恶的冥冥循环圈.西晋的八王之乱,以及东晋王敦的拥兵相逼,恒温的废立君主,恒玄的篡晋为楚,直到X裕的改朝换代,为晋明帝的愧言作了有力的注脚.民间有句老话说:恶有恶报,不报自身报子孙.钟会陷害了嵇康,陷害了邓艾,得到的就是现世报;司马昭耍弄了钟会,耍弄了魏室,得到的是隔世报.

谁是真聪明?大道无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知孺子持弹弓又在其下,历史这一孺子,隐瞒了无形却巨大的弹弓,注视着人类中所谓的聪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