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娼妓到皇后——拜占庭传奇美女狄奥多拉的一生
安坐,朋友。今日我所讲述的故事,或许看似路边八卦,又好像男女情爱,最终只是历史洪流中某个女性的一生。
皇后,万人敬仰国母之尊;娼妓,千夫所指人尽可夫。两者云泥之别,如何能扯上关系?现实并非小说,一位女性虽天生丽质但出身贫寒又无所依靠,甚至只能以出卖肉体过活,她最终为何能跻身宫廷成为至高无上的皇后?
出生决定命运?贫穷和困顿生活无时不刻不在摧毁万千少男少女的王子公主之梦。那无数女性沉沦挣扎的泥潭里,竟能有人直上青云?一位娼妓出身的奇女子如何最终能与查士丁尼大帝并列,拨弄名将贝利萨留于股掌之间?
世事可叹,任由中古世界世俗教条如何森严壁垒,命运之神依旧给我们后人留下了一段拜占庭帝国狄奥多拉皇后(Theodora)的奇异故事。若我们只窥探她风尘之中的放浪轶闻,那未免落于无聊俗套。若我们仅仅听闻她尼卡暴动时的铿锵话语,那对其人的评判也只会片面单薄。今天就让我们全面回顾一番奇女子狄奥多拉皇后的经历吧。
(个人认为比较神似的现代模特,侵删)
美人降生:
“身材娇小,但面容靓丽,极其秀美。肤色虽有些苍白,但依然容颜娇媚。眼睛明亮而充满着活力。”
这段评价并非来自狄奥多拉皇后的拥趸,也不出自忠实粉丝,却来源于极为厌恶她的历史学家普罗柯比(Procopius)之口。要知道,这位旧罗马传统的捍卫者对出身低微的皇后可以说愤恨至极,可依然无法回避一个基本事实——狄奥多拉皇后是个绝色美人。
(狄奥多拉皇后真容,拉韦纳-圣维塔利大教堂镶嵌画,始建于皇后去世前一年。
安东尼娜为名将贝利萨留之妻,胡安娜或约阿尼纳为贝利萨留独生女)
(细节放大,47或48岁时的狄奥多拉)
当这位美人出生之时(公元500年,6世纪),正值拜占庭统治时期。人们记忆中辉煌的罗马城刚被汹涌蛮族大军埋葬20多年,倒是有些希腊化的东部帝国靠着地利和人谋得以幸存。拜占庭继承了旧罗马不少版图,却也延续着那些曾困扰整个帝国的病症。一眼望去,豪华庄园里贵族们仍旧花天酒地,僻巷陋屋中贫民们照样挣扎求生。
和众多普通人一样,狄奥罗拉没能降生于那种有着古老姓氏和雪白大理石台阶的家庭。她的祖先或许来自叙利亚沙漠,或许来自小岛塞浦路斯,历史学家们后来花了数百年时间也没法最终确定这个女孩家族的源头,因为那确实犹如沙砾般平常无奇。这平凡家族后来移居到繁华的首都君士坦丁堡,大城市从古到今都像磁铁似吸引着形形色色东西南北的人们,毕竟更多工作机会、看似更好的生活环境总让人动心。与今日在北上广打拼的年轻人如出一辙,几乎每个人都希望能在此扎根下来安居乐业。
狄奥罗拉的父亲名叫阿卡西乌斯(Acacius),给露天斗兽场干着驯熊师的活。罗马人总是热爱刺激,对人与人、兽与兽、人与兽之间的血腥杀戮乐此不疲。各种狮虎豹熊要么被驱赶着相互撕咬,要么同全副武装的斗兽士以命相搏。为了满足成千上万的狂热观众,一场比赛下来往往需要消耗掉几十上百头野兽。这般环境里,狄奥多拉的父亲不断训练着野外捕来的一批批幼熊,直到它们被投进赛场成为预定节目的消耗品。现代人看来可能血腥残暴,但在认同古罗马文化人们的生活里,观赏斗兽和竞技长期是不可或缺的热门流行活动,甚至形成各种大小社交圈子,好比时下更为文明的西甲意甲或者NBA。
父亲活计干得挺麻溜,旁人们干脆给他起了个“熊司令”的诨号。粗犷带些戏谑的称呼被同事邻居们挂在嘴边,慢慢让父亲在街头巷尾有了几分名气。养家不仅没有问题,父亲还随大流加入了当时市民党派中的绿党。能和衣着体面的商贾富农们称兄道弟喝酒吹牛,狄奥多拉家于普通人来说过得算有头有脸了。
由于父亲混得不错,便有运气娶到漂亮妻子——君士坦丁堡城内一位女演员。狄奥多拉的母亲常年在舞台上演戏跳舞,出没剧场、竞技场、酒馆之中,见惯人情世故。基于某些缘由,即便狄奥多拉成名之后,她的母亲姓甚名谁也无人得知。
这对平民夫妻很快一连有了3位女儿,分别是科弥托(Comito)、狄奥多拉(Theodora)、阿纳斯塔西亚(Anastasia)。3个可爱女孩叽叽喳喳小鸟般簇拥在旁的日子一定充满阳光。我们不难想象,一种朴实无华的幸福可能充满着这个家庭。
坎坷童年:
事实早已证明,无论哪个时代,大多数普通人家都难以抵御突如其来的变故。狄奥多拉的父亲因病去世便成为小康之家骤然垮塌的导火索。父亲病逝如此匆忙,让孩子们不知所措,也让母亲无法支撑起突然失去顶梁柱的小家。
望着最大还不满7岁的科弥托和妹妹们,母亲只能赶紧另觅依靠。毕竟对于平常人来讲,养活孩子们嘤嘤哭泣的小嘴并非易事,脸面比起吃饱肚子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很快,3个孩子有了继父。鉴于很可能继父的生活也并不宽裕,母亲便计划和继父一起接过父亲的驯熊师和野兽看守员职位。这样一来经济困境能够缓解,孩子们也能重获正常生活的机会。
不过,命运的波涛暗流涌动,继续折腾着这个小小家庭,似乎并不愿就此放过她们。年幼的狄奥多拉哪里知道,未来自己生活的轨迹已悄然改变。
按理说继承职位的要求合情合理,可斗兽场负责人只认钱不讲情面,白白黄黄的银币金币也许看起来比“熊司令”可爱得多。别人稍加贿赂他便把狄奥多拉父亲的职位交了出去。世上多的是锦上添花,少的是雪中送炭。原本期望继父到来能改变家中困境的母亲失望了,她一定搜索枯肠想遍各种办法。不过,市井街头舞台欢场的经历一点也帮不上忙。
还能怎么办呢?既然挨饿受冻近在眼前,那就把脸面踩在脚下再碾成粉末吧。
某天,君士坦丁堡的圆形竞技场又一次人满为患,大家等待着精彩表演快点开始。可这回出来的不是角斗士也并非狮子狗熊,只见3个小小身影现身场地之中。这是狄奥多拉和姐姐妹妹,她们头戴月桂花冠手握花环,安安静静挪动到竞技场中央,随后席地而坐,既没有声嘶力竭的叫嚷吸引注意也没有凄凄怯怯的哭泣卖弄悲惨。
“怎么回事?节目表上没有这个。”观众席里有些骚动。
“这些小孩是哪里来的?嗯……看着有那么点眼熟啊。”
“好像是熊司令的娃,那家伙才病死没多久。”
观众们很快回过神,失去父亲的孩子们在无声默默哀求,希望人们大发慈悲给予援手。这时,观众的表情从惊讶变得各不相同。绿党聚集的坐席区不再发声,他们装作并不熟悉熊司令和3个幼女,似乎他们从未对熊司令的卖力表演喝彩,似乎他们从未在一张酒桌上推杯换盏。那一副副表情犹如阿尔卑斯山又冷又硬的岩石,比对一个路人还要漠然。不远处,蓝党们所在的观众席倒发出一些叹息,这似乎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绿党反对的他们就支持,而只是一种自然而然流露的同情,就像动物有时也会收养同类的可怜幼崽那般。蓝党几位代表商量一番,决定给这3个没爹的孩子一些活干,好让她们有口面包吃。反正他们竞技场也正缺看守野兽的人手。
躲在暗处的母亲见状总算松了口气。女孩们拜谢恩人的同时,狄奥多拉用那稚嫩双眼打量着观众席,绿党是谁?蓝党又是谁?喧嚣中密密麻麻无数张模糊面孔也许是唯一印象。这一年,她刚刚4岁。
贵族家的女孩有漂亮丝裙、精致玩具,以及甜到发腻的蜂蜜点心。狄奥多拉有什么?除了隔着栏杆都会沾满全身的腥臊和夹杂在蓬乱头发里的干草,恐怕她一无所有。3个小女孩的童年就这样在竞技场后台渡过,她们或许会干各种力所能及的杂活。姐姐设法照顾更年幼的两个妹妹,她们就这样相互帮扶着度日。狄奥多拉没有小猫小狗作为宠物,因为她每天作伴的大朋友们要么有尖牙利爪,要么有强壮肢体。那是来自北非的狮子大象、小亚细亚的老虎豹子,可能还有曾经父亲最熟悉的动物——熊。
最初的惧怕很快消失,狄奥多拉适应了一切,无论是笼中猛兽焦躁的嘶吼,还是上场前杀气腾腾的目光,对她来说一切都成了家常便饭。上学?学校离拜占庭一个穷女孩太过遥远。没法去学校认字算术,更没条件请家庭教师来讲授正统拉丁语或者修辞。社会作为无形课堂早早接受了狄奥多拉。母亲、姐姐、竞技场里的驯兽员、角斗士,乃至来来去去的观众,都不知不觉成为这个女孩的老师。她汲取着新知,飞速学习一切有助于活到明天的手段。
母亲的道路:
几年后,姐姐科弥托大约到了12、3岁,脸上水坑里溅起的泥浆被母亲涂上的粗糙粉底所取代。毕竟,这年龄以古罗马标准就算成了年。得益于基因,狄奥多拉三姐妹都天生丽质。最年长的姐姐已经出落为街坊邻居口中的美人。某一天,母亲将姐姐精心打扮一番,送上了“舞台”。
(罗马少女一般形象)
年纪尚幼的狄奥多拉忽然发现姐姐不用再和她与妹妹一同干活、也很少有时间陪她们做游戏了。每每科弥托外出,狄奥多拉就像个小小跟屁虫似的呆在姐姐身后。短袖束腰外衣刚刚遮住她膝盖,女奴般的打扮让狄奥多拉仆人一样侍候姐姐。她肩上时常会扛着一根木板凳,当姐姐到了剧场酒馆或者疲倦之时,她会立刻摆好木凳,让最崇敬的姐姐能够随时休息。科弥托踏入了成年人的世界,那地方对狄奥多拉来说还有些陌生,但已在这女孩面前慢慢敞开了大门。有时姐姐会穿得很少在剧场中央跳舞,有时男观众们会伸手在姐姐身上摸来探去,有时姐姐会让她留在原地,和叫不出名字的男人一同消失不见。
(庞贝古城遗迹墙上的卖春图)
不止一次,附近那些等待主人的无聊男奴会突然靠近,一把扯开狄奥多拉的裙子将她推进黑暗角落。一切也许原本便是这样?10岁的狄奥多拉忍耐着撕裂剧痛,她泪水不多,只是时时想起竞技场里那一排排囚笼中徒劳逞凶的困兽。
时间流逝,尽管岁月从未温柔对待过瘦弱的狄奥多拉,可她依然倔强成长。
看着、听着、活着,感知这个世界带给她的一切,就像莽原上风刮不倒、火烧不尽的野草一般。而且她的身材逐渐变得凹凸有致,甚至比姐姐还能抓住旁人目光。至于她那颗曾经有过的少女心,已然坚硬得如同永不动摇的金角湾海防城墙。
母亲又来了,房间里光线不佳,只看到狄奥多拉安安静静坐着。
“女儿,是时候了。你准备好了吧?”
狄奥多拉点了头,她并不意外。
“好,那就好。来,妈给你好好化个妆。”
探身之时,母亲面庞上的新皱纹有些显眼。狄奥多拉忆起,从自己记事,这张脸便总是刷满白铅勾画着黑墨。现在姐姐亦然,今天终于轮到自己再步后尘。
“就像你姐那样,看看她现在多受欢迎,客人们一个接一个,都把她捧成了红人儿!”母亲顾自说着,
“嗯,看啊,你比你姐更漂亮!你们都会红,会红的。就像妈当年……嗯呐,要是再厉害些,把那些腰包鼓鼓的贵人老头伺候得神魂颠倒……”也许从记忆里忽然翻找到自己青春的破碎残影,母亲荡漾的笑容有了些落寞酸楚。
狄奥多拉沉默不语,透过窗子她只能望见永远幽暗逼仄的街道,尽管外面君士坦丁堡城垣壮丽昂扬,却遮住了贫民区每一天的阳光。
剧场大门已开,新人来临。狄奥多拉毫不犹豫踏出了职业生涯的第一步。
(叙利亚如今遗留的古罗马剧院)
登台与走红:
弹琴奏乐?她从未有钱学习。翩翩起舞?母亲的指导匆忙粗浅。第一次加入戏剧表演,她没有怯场。对一个见惯猛兽爪牙撕裂鲜活皮肉的人来说,对一个见惯混乱街头弱肉强食的人来说,对一个见惯各种皮肉交易又屡受侵害的人来说,眼前成片观众不过是需要取悦的钱袋。狄奥多拉早已忘了什么是惊慌失措,她十分清楚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人们希望看些什么。
笑剧、滑稽戏毫无疑问最受帝国臣民喜爱。现在,狄奥多拉带起面具,化身为普劳图斯笔下《孪生兄弟》《一坛金子》里的市侩角色。她模仿得如此之像,几乎同人们每天在身边能够见到的一模一样。她时而卖力撸着胳膊假装挽起袖子,时而左一把右一把往脸上又涂又画,一会儿稀里糊涂一会儿大惊小怪。即便再迟钝的观众也时时忍不住开怀大笑,人们经常被她逗得前仰后合拍膝抹涕。搭档的男演员们暗自为她鼓掌,一个既美丽又能干的新人让大家轻松迎来了成功。最高兴的自然当属剧院老板,要知道很少有演员能一开始就这么受欢迎,通常初登台的年轻女孩要么腼腆木讷、要么慌张无措,直接浪费掉自己宝贵的场次和时间。
(美国大学对普劳图斯古罗马喜剧的重现,可见演员佩戴面具
(古罗马戏剧所用各类面具,包括人和神)
无论戏剧还是舞蹈,一次又一次表演,狄奥多拉越来越熟练。从不脸红的她没有拘泥于陈规定式,突然撩起裙摆或者不经意泄露少女身体的春光被屡试不爽,更大胆的举动也偶有呈现,观众席间一浪高过一浪的叫好呼哨不断证明着狄奥多拉的心计和头脑。
她充分利用与观众互动之机卖弄风情,或假意冷淡,或似火热烈。当衣裙被逐一褪去时,人们意乱神迷的心已被她牢牢拴系掌中。若不是法律限制,恐怕狄奥多拉早就赤身示人,只要那能使观众更加疯狂。
(油画,狄奥多拉起舞)
暗地里不断训练让狄奥多拉天生本就光洁耀人的胴体展示于舞台之上时更加柔韧曲美。伴随长笛或竖琴,她如灵蛇般扭动,如孔雀般起舞。特别是那部最为有名的《丽达与天鹅》:
“白热的冲刺下,那扑倒的凡躯。怎能不感到那跳动的神异的心?”
剧情发展到最高峰,扮演丽达的狄奥多拉仅仅以一条细细缎带遮羞。她身躯缓缓后仰,慢慢平躺至舞台,几乎暴露无遗的少女之美聚焦着每一位观众的火热目光。男人们忍不住捏起拳头,直起腰,涨红的一张张脸孔无不说明他们生怕错过了最关键画面。
此时,奴隶们按计划将一些麦粒抛向狄奥多拉两腿之间,那在旁训练有素的大白鹅便乖乖上前,将麦粒一一啄食。人群炸裂,欲望之火在每个观众心里熊熊燃起。他们完全不在乎这个宙斯与阿佛洛狄忒合谋占有丽达的故事本身,而只是憋着劲儿企图释放出最原始的冲动。
(公元1世纪,罗马油灯上的浮雕—丽达与天鹅)
她火了。
整个君士坦丁堡几乎无人不知这个年轻美女的轶事,她是笑剧演员、脱衣舞娘、兼正冉冉升起的交际花之星。
白天,台上她大大方方出演着一幕幕香艳剧目;夜晚,她的倩影浮现于指不定哪座豪宅露台的纱幔背后。每当男人们从她身旁经过都会自然而然回过头,但她从不待人开口。那撩拨情欲的俏皮话,隐隐侧露的胸衣,飘扬翻飞的裙角,无不直勾勾诱惑着那些压抑躁动的心。有人说帝国首都里大半男子都为她疯狂。除了付得起足够金币的商人富户,就连不少达官贵人也争相赶来妓寮翻她的名牌,或让仆人带着扎实荷包点上一次昂贵“外卖”。
人生一世最珍贵的是什么?永不复返的青春可能会是答案之一。狄奥多拉恣意挥洒自己的时光,任由荷尔蒙支配自己的肉体。
诚然,自出生落地以来,她从未有过如此受人关注的日子。舞台上,没有她觉得羞耻不敢饰演的角色;娼馆里,没有她无法服侍满意的客人。就连平常凶恶刻薄的皮条客和老鸨也会对她笑脸相迎。
(19世纪油画《罗马竞技场的狄奥多拉皇后》)
蹿红的同时,狄奥多拉得罪了不少嫉妒的竞争者,但也受到许多男演员热情追捧,她都不在意。倒是这几年她偶然结识了一位同行——安东尼娜(Antonina)。这位女演员与狄奥多拉意气相投,生活荒唐,有时还用些让人成瘾的魔幻药片,并且居然会点让人惊讶的魔术。谁也无法预料,狄奥多拉与安东尼娜日后竟会成为历史主角,跟一位著名皇帝和非凡战将惹上关系。
根据普罗柯比的记载,除了与客户交欢,狄奥多拉还经常和10多个青年男伴外出野餐,整夜玩乐,甚至接下来还和30多个奴隶行疯狂之事,让人目瞪口呆。鉴于普罗柯比对狄奥多拉的敌视态度,数量和细节我们不能不存疑,但鉴于他笔下历史总的可靠程度,我们只能说这类事体大概也许可能—确实存在。
命运的赠礼:
清水出芙蓉,淤泥生艳花。
这朵艳花压倒了其他众多女演员,赢得无数掌声与金钱。然而,狄奥多拉安享成功之时却始终未能迎来爱神青睐。也许夜阑醒来,消散无影的欲望只留下空空黑洞。百无聊赖中她或许会想起父母姐妹,那永远臭烘烘的兽笼,以及暗无天日的熟悉街巷。这就是自己的人生?未来在哪里?无论多少次,冰冷镜面也无法对她的疑问作出回答。
正如茨威格给断头皇后的评语:“她那时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不久,狄奥多拉16岁,她结婚了。丈夫希塞波勒斯(Hecebolus)非常富有,还带着狄奥多拉前往北非昔兰尼加(Cyrenaica,今利比亚一带)地区就任行省总督。那一定是段浪漫旅途,说不定这位官人过去也作为高级客户照顾过狄奥多拉的生意。现在她有了依靠,万事无忧。
(根据废墟复原的罗马贵族豪宅)
多么幸运!在母亲、姐姐和同行们看来,狄奥多拉是怎样值得羡慕啊!
她年纪轻轻就走完了几乎所有贫穷卖身女日思夜想而不得的道路。
她不仅金盆洗手,还有用不完的钱,随意使唤的奴仆,豪华宽敞的别墅,甚至带着精致喷泉。
我们看过太多苦尽甘来的故事,难道这一次命运之神要对狄奥多拉微笑了吗?
婚姻的保鲜期有多久?
一位是君士坦丁堡当红明星美人演员,一位是帝国驻利比亚地区新任总督。
从佳偶眷侣到劳燕分飞,狄奥多拉和丈夫花了四年时间。其实最初的肉欲热情很快消退之后,留下的就只剩争执侮辱和咒骂。平日里,狄奥多拉不能不画上妆容穿上长袍,因为她不满20岁的身体经常会留下好些血痂和淤痕。
终于,一次旅行中,丈夫动手之后彻底抛弃了她。
(米兰时装周,受狄奥多拉皇后装扮启发的现代服饰)
这场跨越阶层婚姻带来的伤痛远远胜过抽打于身的鞭子或拳头。狄奥多拉面目低垂,长发遮住了秀美眉眼。天已晚,埃及荒漠刮起的阵阵夜风阴森袭人,倒是能让一切似火激情和出离愤怒统统归于沉静中无声无色的理性。狄奥多拉裹紧衣裙,眼前或许浮现出丈夫拳脚相加施虐的丑态。差不多四年时间里,自己究竟扮演的是总督妻子,固定情人,亦或者长期妓女?是啊,在他眼中自己不过依然是个卖身荡妇。高高在上的总督大人怎会明白一个生长于竞技场里的贫苦女孩?
往事一幕幕浮现,从父亲“熊司令”溘然去世,到跪在竞技场中央向人群求助;从干着擦地板喂野兽的杂活,到跟随姐姐见识成人世界;再从母亲送自己踏上舞台,到身处妓院卖笑讨喜。周围除了漠不关心大概就是侵夺戕害,男人们仅仅垂涎自己的肉体,女人们躲瘟神似的避之不及。爱情?似乎只是那欲望披上层外衣。亲情?母亲的老路早被证明既无奈又悲剧。
换做他人,若是从总督夫人跌落凡尘,也许早就以泪洗面颓废不振,但命运在狄奥多拉降生的20个年头里给了她太多磨练。这位女子又一次恢复镇定,收拾好仅有的随身包裹,踏进了亚历山大城。繁忙港口喧闹市场,狄奥多拉穿行其间。重新回到花花世界的第一感觉也许不是新奇,干瘪钱袋反而不断提醒她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因为有权有势的丈夫拿走了几乎所有财产,华丽别墅、优美花园、大群仆人、山珍海味现在都和现在狄奥多拉绝缘。回到赤贫状态的日子相当不好过,谁都知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狄奥多拉明白,自己只剩下最后一件财产——身体。她决意重操旧业,就像母亲、姐姐、以及自己刚踏足社会时所做的那样。
(50年代版电影剧照)
流浪的心:
大约公元520年,狄奥多拉又开始做回妓女,她再次拿出了招牌似的营业性微笑和熟练的媚人手段。客户很快出现,亚历山大城的男性市民被证明和帝国首都人别无二致,都无法抵挡这位美女的诱惑。可眼下狄奥多拉人生地不熟,没法像在君士坦丁堡那般自如,很可能只有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地下性交易来维生。可当地妓女和皮条客们依然时不时出现,宣誓对脚下地皮的神圣“主权”,抢走她还没捂热的几枚钱币。
根据普罗柯比记载,狄奥多拉做演员时曾和情人有过一个男孩,但没有其他任何史书对此做过记录。谁都清楚,做妓女这行最害怕的是什么。尽管她想尽办法用上各种预防措施,一次次躲过那块心病,可最终依然意外怀上了孩子。等到发现已经太晚,她只好生了下来。狄奥多拉烦恼焦躁之时,父亲偷偷抱走了孩子,将其取名为“约翰”,带到远在海外的阿拉伯抚养长大。此刻,身在亚历山大的狄奥多拉距离自己儿子是如此接近,她心中是否会想起这个被抛弃的血亲呢?
狄奥多拉毫无余力,她正被离婚前后巨大的生活落差压得喘不过气。只有客户们发泄完成之后的片刻能够稍稍休息。在她眼中,除了泥灰剥落的屋顶,还能看见什么?或许她会就那样面无表情的躺着,深陷于一种空洞茫然。肉欲带来的乐趣不知不觉中越来越淡,就像融化于大杯水中的砂糖,无踪无影。对争取一日三餐也渐渐疲于应付,肠胃似乎都不会发出抗议。自己头脑中的世界空空如也,如果说过去还填满着欲望,现在一切都化作空中楼阁。房无梁柱会坍塌,人无信仰会盲目。狄奥多拉迫切需要一根精神支柱,否则她就会像泥潭里抓不到救命稻草的可怜者一样没顶沉沦。
被贫穷和病痛折磨的人们为了忍受生活困苦,往往选择在教堂的洁白圣像下寻求慰藉,狄奥多拉很快加入其中。她恰巧遇见提摩太三世(Titrithy III)在布道,连忙了皈依基督教。自己游荡了20载的灵魂哦,有家可归了吗?她此时尚不知道,盛行于北非和中东地区的基督一性论与帝国主流思潮龃龉不断。人类的现实社会争乱不止,连宗教的世界也并不宁静。
一边向北旅行一边沿途筹措费用,狄奥多拉回家的路十分漫长。她毫无选择,只能一次又一次出卖肉体给异乡的陌生面孔,白皮肤、黄皮肤、黑皮肤,有什么差别?有时为了换取几枚银币、一顿饱饭、一件蔽体衣物,有时只为搭上一段路程。狄奥多拉走过拜占庭帝国无数的乡村城镇,磨难一天天增加,见识一次次增长。映入她眼中的,不再只有舞台下喧闹呼叫的观众和妓寮里急色的客人。尼罗河浊流奔涌,西奈荒漠黄沙漫天,凯撒利亚壁垒森严,士兵、农民、商人、奴隶乃至劫匪,种种人情冷暖、世间疾苦呈现于眼前。那个首都里曾经走红的演员兼交际花的身影,渐渐融入难民、苦修者、流浪汉们跋涉的队伍。
狄奥多拉,终于快要完成社会这个学校教给她的全部课程。
命运之机:
费劲艰难抵达安提阿(Antakiya,地中海东岸城市)之后,一位旧时舞女朋友碰见了她。此人名叫马奇多妮亚(Macedonia),来自照顾过狄奥多拉三姐妹的蓝党,本就颇有共同语言的两人互诉衷肠。马奇多妮亚见朋友落难,一面予以帮助一面打气鼓劲。她怂恿闺蜜不要介意现在穷困,应该继续紧紧抓住结交上层豪门的机遇,若运气来临便能一举脱出所有困境。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时马奇多妮亚提到了那位身为帝国禁军统帅又前途无量的中年人——查士丁尼(Justinian)。
(拜占庭马赛克绘像和复原画像,查士丁尼)
所有资料都书写着两人即将来临仿佛宿命的相遇。比如狄奥多拉总会做起成为一位有权有势君王夫人的幻梦,甚至会在虚象和真实之间听到让人难以置信的低语,保证着她即将拥有无尽钱财和伟大前程。
可摆在她眼前的事实是——自己好不容易靠贩卖色相回到了首都君士坦丁堡,却根本无法接触到任何一个看起来稍微体面些的人物。民众的忘性总是很大,几年前那个红遍全城的明星现在早已从人们记忆里消失了踪影。狄奥多拉思索考量,她相信自己能像吸引前夫那样再一次获得成功,只是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呢?
(君士坦丁堡,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
经过精心准备,狄奥多拉不再以低级娼妓的面目示人。爱德华吉本写道:
“她像演技高明的女艺人,表现出清清白白的人品,辛勤纺织羊毛赚钱使自己免于贫苦,在一间小房子里过着贞洁而又孤独的生活。”
很可惜,第一手史料未能提到这段王子和灰姑娘相遇的传奇故事。我们不难推断,狄奥多拉计划慎密的为自己打造了一个完美角色——20出头,美丽勤劳,安于贫苦,孤独还善良。
这不就是许多童话故事里女主角的形象?试问有多少男性朋友能免疫这样的女孩?当然,就差我们的男主角,查士丁尼登场了。
无论作为一个美丽纺织女还是知名交际花,要让那时炙手可热的政界新宠来访可谓难上加难。令后人有些遗憾,历史在此留下的只是空白。不知狄奥多拉采用了何种手腕,发动了多少残存人脉,也许还加上时运相助,那个禁军统领、皇帝的侄儿,真的来了。
一见钟情:
显而易见,查士丁尼很可能把这当作一次平常不过的寻花问柳。但事实证明这错了,他踏进房间见到狄奥多拉第一眼之时就丢了魂魄。
这是怎样一副美色!
“秀丽端庄,眉目如画,皮肤白皙带有自然的光泽,一双巧笑倩兮的美目表达出各种情绪变化……纤细身材使得她的举止更为雅致文静。无论出处于爱情还是讨好,对于她那优美的体态和风度,一般人都会说即使图画和诗歌都无法描述其万一。”《罗马帝国衰亡史》写道。
(意大利画家朱赛佩1887年的画作《狄奥多拉皇后》)
也许就像面对最高级客户那般,狄奥多拉运用了这些年来自己在所有男人身上获取的经验,展现出几乎任何一位客人都无法抵御的迷人技巧。她的美貌无可挑剔,气质温柔可人,言谈举止间透露出一种并不常见的波澜不惊。过去查士丁尼忙于讨好帝位宝座上的叔叔,又不断联络元老院拉拢关系,那他很可能疏忽了个人感情生活,甚至根本无暇顾及。而现在,他一定明白了什么叫做拜倒在石榴裙下。
毫无疑问,狄奥多拉的外貌举止极大吸引了查士丁尼。38岁的他虽然并不醉心于渔色,但也自认为并不缺乏对拜占庭女性的认知。街头巷尾的娼妓们粗俗敷衍,收了银钱就催命似赶时间;脂粉浓厚的贵族小姐拿腔拿调,尽管表面曲意奉承,可稍不留心就显露出对平民阶层的天生鄙视。这让农民出身的查士丁尼暗地恼火,在他看来,这些旧时代的遗老遗少当属重振帝国的最大绊脚石。不过现在嘛,眼前的狄奥多拉丝毫找不到可供挑剔之处,仿佛上天送给自己的完美礼物一般。
如今,或许单单依靠眼神便能让久久期待的两人共赴云雨,不加修饰的热烈激情积蓄、升腾、绽放出人类最原初的情爱。事毕后,预料中那种尴尬沉默出现了,刚刚恢复的理性让查士丁尼找回自我,他又从一位热情求爱的男人变成威严难侵的帝国高官。这时几句寒暄便意味着会面即将结束,哪怕是直接起身离去也无可厚非。当查士丁尼随意开口之后,他发现枕边人应对如流,那貌似平淡的对话没有浅尝辄止,反而逐渐自然延伸,话题也从例行客套变得越来越丰满深刻。他们并没有谈论地中海哪里的牡蛎最鲜嫩,也不会提及东方赛里斯的丝绸适合做成何种衣裙。从对方一些得体成熟言语背后,查士丁尼敏锐注意到今天相遇的女人绝非露水情人之流,这20岁的年轻躯体里分明藏着一个老练坚毅的灵魂。狄奥多拉依旧微笑,她也意识到身旁传闻中粗陋无知的政治暴发户并不是绣花枕头,一些罕见的责任感和雄心壮志混杂着隐约的不自信已经凸显。于是乎,刚才还沉迷于肉体欢娱的两人竟然放下了所有地位落差身份之别,像久别重逢的老友般促膝长谈。
这哪里还是妓女和嫖客?简直可算是两位灵魂伴侣一见如故啊。
查士丁尼来自农家,狄奥多拉出身平民;查士丁尼见惯荒芜的田地,狄奥多拉看多了贫民区风景;查士丁尼忍不得老牌贵族把持权位,狄奥多拉忌恨既得利益者作贱自己;查士丁尼渴望荣耀与帝国中兴,狄奥多拉期盼支配一切的权力。
古往今来,有多少人能遭遇自己的灵魂伴侣?人们不是在相互埋怨中越走越远,便原本就没能在思想上相互接近。查士丁尼和狄奥多拉或许不仅仅会分享自己的经历境遇,更会谈到帝国现状、社会痼疾。当相似观点共鸣之时,一种相互理解的情感迅速升温,那种原始欲望冲动反倒退居幕后。一次又一次会面,查士丁尼和狄奥多拉之间看似情人鱼水求欢,实则更胜知心挚友。
冷静沉着依然,狄奥多拉没有得意忘形,她谨慎呵护这段关系,因为清楚自己尚在悬崖边上起舞,任何一道障碍都会重新将她打入万丈深渊。至少迄今为止,幽会秘密且安全,那个几乎每次都会出现还忙前忙后的年轻卫士是谁?当她向查士丁尼问起时。对方答道:
“那是我贴身侍卫,更是我永远的朋友——贝利萨留(Belisarius)。”
(拜占庭马赛克绘像和复原画像,一代名将贝利萨留)
世俗障碍:
在一个无人知晓的时间,查士丁尼向心上人吐露了心声。我们很难料想狄奥多拉听到“我希望娶你!”是何表情。像平常女孩那样面如红霞的难置可否?或者依旧淡淡微笑着平静接受?
无论哪个时代,八卦绯闻总是传播飞快。于是阻力自然出现。查士丁尼的母亲深深为儿子担忧,她虽然相信儿子所说的狄奥多拉聪慧又美丽,可非常害怕这个娼妓会耍弄心机毁掉爱子的幸福和虔诚。查士丁尼的叔母,也就是皇后尤菲米亚(Euphemia)得知侄儿与一位妓女交往,当即怒不可遏。虽然这位皇后同样来自乡下,还带着蛮族血统,平日里对大事并不过问,此时也许是感到伤及皇室体面才突然出手干预。至于查士丁尼的叔叔,皇帝查士丁(Justin),始终深深依仗侄儿的手腕和军队,并且已将查士丁尼收为养子,根本不会上心他是否愿意找一个或者一打娼妓。最难的不在于此,罗马法律明文规定,女奴隶或女演员——禁止与元老院议员结婚。而查士丁尼不仅是议员,还是皇帝陛下重点的栽培对象。
狄奥多拉心知肚明,她的竞争对手是全帝国那些姓氏最高贵、家庭最雄厚、教养最良好、外貌最出众、性格最谦逊的贞女。自己呢?一无所有。但她和查士丁尼交往中形成的融洽关系慢慢将两人紧紧栓系在一起。他们的相处可能始于肉体,却升华于精神上的相互吸引。其实不用太过担心,查士丁尼对狄奥多拉言听计从,内心比她还要着急。
作为帝国继承者的情人,狄奥多拉默默存在,将一位优秀伴侣的角色扮演得恰如其分,既不猴急索取金银美饰,也不伸手渴求名位。因为时机到来,一切都会迎刃而解。所幸机缘没让他俩等待太久,最为反对的皇后尤菲米亚去世了。世俗压力既然减轻,剩下的就只剩古代罗马法律的限制。查士丁尼马上展现出强劲执行力,迅速利用手中大权以叔叔查士丁的名义更改律法。
公元525年,为狄奥多拉量身定制的条款被公布——那些在剧院或妓院卖身的不幸妇女,若经过“光荣的悔改”,便可以与任何门第出生的罗马人缔结合法婚姻。
情人到夫妻:
修法之后,普通拜占庭人更多是一脸茫然。尽管民风根本谈不上保守矜持,世人也不排斥寻花问柳,可真要大胆到把娼妓接入家中还是凤毛麟角。狄奥多拉和旧日同行们想必会举杯庆贺一番,那位嗜好魔幻小药片的朋友安东尼娜(Antonina)也在其中。从史料推断,或许在此一段时间,安东尼娜把目光投向了贝利萨留,尽管对方还并未成为日后威震地中海的名将,毕竟潜力股已初露端倪。
一切障碍全部扫清,隆重婚礼终于来临。查士丁尼牵着盛装新娘的手踏入殿堂。帝国庄严旗帜下,鲜花洒落、飘带飞扬,各方宾客汇聚一齐。
只是人们欢乐的表情略略有些尴尬,是啊,这怎么能怪罪他们呢?无论元老院议员、地方勋贵,或者富商名流,许多人真真切切是认识新娘的,甚至他们还不止一次捧过场,观摩过新娘优美的曲线。今日场景何其相似!同样她在台上,人们在台下;可这次她头戴金冠衣冠楚楚啊……
喧嚣鼓乐中,狄奥多拉环视人群。自己的笑容足够得体了,这个角色其实也并不比饰演一场喜剧更难。谁会想到有这么一天,这么多昔日调笑自己、侮辱自己的看客就在阶下。呵,金玉其外的元老、道貌岸然的教士、虚张声势的将军,一个个争先恐后涌上来了,他们卑躬屈膝献上致意,好像初次见到心目中的女神一般。人生如梦,昨日,自己还是任何一个所谓正派“罗马人”都瞧不起的演员和妓女;今天,作为帝国新贵之妻,赞美恭维又多得来让人稍感冗长腻味。
权力是什么滋味,狄奥多拉有些体会了。
25岁的她神情自若享受着万人拥戴的场面,如果说还有那么一点欠缺感,必然就只剩皇后,“罗马帝国”皇后的宝座了。
一位农民皇帝、一个妓女皇后,能够坐稳地跨欧亚非三洲——拜占庭帝国的宝座吗?
那是我国南北朝高欢和梁武帝活跃之时,西方的罗马帝国继任者们也上演着未完的故事。
这年,查士丁尼45岁年富力强,狄奥多拉27岁风华正茂。
当狄奥多拉又一次站在世人面前时,精致妆容华贵典雅,绚丽衣裙衬托出纤细身材,头上金灿灿的是君士坦丁堡主教刚刚为她带上的皇冠,身旁查士丁尼庄严的手握权杖。那个君士坦丁堡斗兽场出生的贫穷女孩今日终于羽化成蝶,枝头麻雀变作了飞腾凤凰。此刻,圣索菲亚大教堂穹顶之下,光芒与喝彩声中,查士丁尼和狄奥多拉这双伉俪成为了“所有罗马人”的领袖。
平静而自信,狄奥多拉以目光掠过密密麻麻的人群,耳中充斥着鼓乐和欢呼。27年的盲目逡巡、屈辱折磨,是否会宣告画上一个小小句号?她不难看出,阶下那些养尊处优的贵族豪门心气不平。是啊,每一个谄媚违心的笑容背后唾骂着什么都无需猜测,几百年延续的元老家族怎会喜欢一个舞女娼妓站在自己头上?
猪倌到农夫,查士丁到查士丁尼:
这是公元527年8月初,饱受腿病困扰的老皇帝查士丁(Justin)撒手人寰,他没有留下一男半女,拱手将整个东罗马帝国交给了侄儿查士丁尼(Justinian)。
其实4个月前,查士丁尼已经被元老院和教会认可为老查士丁的共治皇帝——也就是钦定接班人。有人戏言,“罗马帝国”永远是“铁打的元老院流水的皇帝”。毕竟凯撒结局的惨痛令人遗憾,就连帝国创立者屋大维也对元老们毕恭毕敬。相比出身复杂、命运也难以琢磨的一个个皇帝皇后来说,反而传统贵族们所处的地位更为稳固。作为拜占庭大佬们内心来讲,当然由元老院为国家掌舵更符合古老光荣的罗马传统,最少也要可靠的老牌贵族们来选出一位最为符合帝国需要的名门贵种。可当时他们仍然让那个出身微末的农夫查士丁尼披上紫袍,这算怎么回事?难道10年前让老查士丁做皇帝还不够元老们气闷的么?
(许多生死矛盾的起因,仅仅是大家没有来自同一个阶层)
这段记忆完全谈不上愉快,当金枝玉叶们背地里聊起养猪人查士丁穿着破衣烂衫背着一袋子石头般的硬面包来到富丽堂皇的君士坦丁堡大门口这段旧事,鄙夷之情溢于言表。他们在酒席宴饮之间嘲弄老查士丁的一切,包括但不限于土里土气的腔调、俗气的穿着、粗鄙的作风,甚至那不知来自何方蛮夷的老婆。可对于查士丁日后从军在波斯前线立下的军功,他们却故意视而不见。也许这家伙的侄儿能稍微体面上一点点?能够更顺从罗马帝国这么多年来留下的贵族政治?比起猪倌查士丁,元老们似乎比较看好新任农夫皇帝——查士丁尼。
嗨,谁叫查士丁尼继位前表现得乖巧又恭顺,仿佛循规蹈矩又缩手缩脚的乡下学生。狄奥多拉对此心知肚明,她微微一笑,看来丈夫在政坛上的演技并不输给舞台上的自己啊。
如今,查士丁尼大刀阔斧的变革已经一步步揭开大幕。数年前改动法律迎娶了妓女妻子;接着批量提拔出身低微又忠诚可靠的“自己人”,比如将心腹侍卫贝利萨留派往帝国东部重镇达拉要塞担任统兵总帅;京城内他让身居高位的贵族们一个个莫名其妙丢了官职,默默消除着阿纳斯塔修斯一世(Anastasius I)留下的所谓“元老派”影响;继而不少法律专家们被特意召集起来对难以适应“拜占庭新时代”的古老罗马法展开全面修订。
元老旧臣们目瞪口呆之时,狄奥多拉并未像传统罗马贵妇那般作壁上观,反而积极踏足宫廷事务配合丈夫实施“新政”。只因查士丁尼从相中狄奥多拉那一刻开始,就从未将她仅仅当作情人或者皇后,而狄奥多拉现在作为“副皇帝”一般,悄悄承担起拜占庭帝国“共治者”的担子。
皇帝与副皇帝:
有着“中兴罗马”大志的丈夫查士丁尼不知疲倦的日夜忙碌,被大臣们称为“不睡觉的皇帝”,好似半夜三更宫殿里游荡的幽灵。这位皇帝事必躬亲,不断督促着大臣们每一项行政事务项目的进度。他从不吝啬将休息时间花在治理国家上,连普通臣民都愿意亲自接见。如有必要,单独密谈更被作为直接沟通的快捷手段。
狄奥多拉皇后则风格迥异,无论何种级别的官吏大臣要想见她一面都困难重重,这些贵人们不能不先在狭窄闷热的接待室里呆上很久,忍受繁琐复杂的申请流程慢慢尘埃落定。为了拿到批示和仲裁结果等上好几天那是家常便饭。每当满脸粉白的太监从觐见室出来之时,所有等候的官员几乎会一齐挺直腰杆、伸长脖子,并且在脸上堆砌出某种谄媚得如同蜜糖般发腻的表情,以期能让自己被第一个瞧见。若有幸运儿被叫到了姓名,那人会立即抱着一种诚惶诚恐的不安之心步入里间。此时,无论元老贵族亦或者新晋大臣,都需要执行严苛而标准的最新觐见礼仪。他们必须首先鞠躬,然后将脸颊贴于地面,全身匍匐,伸展四肢,用嘴亲吻皇后伸出的脚趾。
呵!每一位元老也许都还记得笑谈间执掌罗马的光辉岁月,即便强横如屋大维、图拉真也得对众人恭敬客气。现今真可谓时移世易,人不如狗。元老贵族们内心深处对这般要求当然满腔怒火,自诩高贵得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他们竟然要在一个娼妓面前奴颜卑膝到如此地步,几乎可以说终于和奴隶们达成了平等。可别无他法啊,自己有求于人,皇后又大权在握,毕竟查士丁尼已经将不少政务交由狄奥多拉裁处。致敬礼毕之后,觐见大臣也不敢轻易启口,直到狄奥多拉亲自颔首方才能战战兢兢陈情述求。(觐见皇帝和皇后的礼仪其实类似,但要见到皇后极为不易)
多好的机会,狄奥多拉20多年所受的屈辱有了名正言顺报复的窗口。也许她锱铢必较,也许她喜怒无常,面对贵族官员们时狄奥多拉显得难以捉摸,众人只能看到她毫无情绪波动的神情,哪怕皇后稍微一皱眉头,觐见者都会马上心惊肉跳。迎接自己的是究竟是善言嘉许、意外刁难,亦或者横祸天降,可谓全无把握了。
某位身居高位的年迈贵族便亲身见识过皇后的奇异风格。此君因收不回一位宫廷侍卫借他的欠债,便前来寻找皇后主持公道。老贵族泪流满面跪下地来,照例恭恭敬敬亲吻了狄奥多拉的脚。隐约间,他感觉四周有人越靠越近。余光过处,只见得一群太监紧紧围住了自己。纵然心里七上八下,老贵族也只得继续哭诉道:
“陛下,一名贵族很难张嘴讨账。因为对其他人而言可以引起同情和怜悯的讨账行为,对我来说就有失体面……这就是我的窘境,我也欠债主的钱,而别人又欠我的钱……欠我债的人因为自己不是贵族就总是以种种理由拒绝还我钱。因此我只望您,我恳请哀求您以公正的方法帮助我,把我从眼下的困境中解脱出来。”
话音未落,狄奥多拉忽然唱起歌回答:
“贵族先生~”
她的音调同往日别无二致。好似身处剧场一般,太监们齐声合唱:
“您的疝气真让您心烦。”
老贵族一脸茫然,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当他再次哀求之时,皇后依然唱着歌回应,太监们更是一唱一和,仿佛正表演一出舞台笑剧。无论老贵族怎么开口,皇后和太监们一并以歌作答,连调子都保持得整齐划一。当这位尊贵大臣仓皇退下时,狄奥多拉终于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戏耍贵族只是皇后偶尔心血来潮之举,过去那位舞女娼妓和客户之间的关系刚好掉了个,如今轮到达官贵人们来讨好谄媚了。总的来看,狄奥多拉并不乐意一直呆在首都接待宾客。尽管她完全能处理各种政务,甚至像皇帝一般轻松面见东方波斯或者西方蛮族的使者。
一年中大部分时间,狄奥多拉都住在博斯普鲁斯海峡旁的赫拉宫里。那里风景秀丽,气候宜人,对皇后引以为傲的容貌十分有益。宫廷之内,狄奥多拉每日很早便起床入浴,许久才会离开。她对美容保养的要求或许与埃及艳后不相上下,即便千年之后也罕有匹敌。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养护维系着她心中对美的定义,也可能支撑着她对夫妻感情的信心。用过早餐,狄奥多拉习惯小睡片刻。接着便是拜占庭风格的奢华午餐,各式飞禽走兽与果蔬饮料一应俱全。午睡过后不久又是丰盛晚餐。每日频繁睡眠与精致饮食使皇后身心舒畅,眼中满收艳丽舞蹈,耳中尽闻靡靡音符,最为宠爱的宦官在旁说笑逗乐,最为贴心的侍女于后端茶递水。赫拉宫仿佛迪奥多拉的天堂,似乎能将她与过去君士坦丁堡贫民区污水沟、斗兽场铁笼围栏、舞台假面帷幔、以及妓寮坚硬床铺上的地狱日子彻底割裂。
虽然花在治国上的时间远不及丈夫,但狄奥多拉在政坛上依旧耳聪目明。混迹于人群中的密探时时带来最想消息,被收买的仆人更会传递任何有价值的秘密,这一切都有助于发现任何不利于皇位的动向,将其扼杀摇篮之中。那么,她的敌人是谁呢?
暗处之敌:
6世纪时,西罗马消亡于蛮族入侵还不足百年,“拜占庭”这个名字尚且模糊不清,罗马帝国长年留下的传统习俗和思维体系依旧默默存在于东部城市乡村。民众们照旧积极参与政治。贵族集团、街头党派,但凡有些资产实力的东罗马人都跻身于各式各样的团体,拉帮结派抱团取暖,彼此攻讦好不热闹。
首都君士坦丁堡最繁华之处恐怕非大赛车场莫属,精力满满的贵族民众在一圈又一圈马车竞赛中挥洒唾沫和金钱。他们把各自最喜爱的驾车手捧成明星,支持不同车队相互对立。后来逐渐形成实力最强的蓝党绿党,以及其次的红党白党。所谓“蓝党”,象征大海的颜色,起初由海员水手为主,后来加入不少首都贵族和元老,大体上支持拜占庭中央政府。“绿党”则代表大地,最早大多来自农民,各地富商权贵往往对其支持,基本热衷于保障地方自治权。
他们之间起初只是因为赛车输赢争吵咒骂,好似今日的巴萨粉丝与皇马拥趸。后来发展到日常过活都互不相容,甚至发生大规模斗殴仇杀,行政官员对其都无可奈何。明面上,传统贵族们更为赞赏绿党,皇后狄奥多拉鉴于幼时受过恩惠的原因偏向蓝党,皇帝查士丁尼则对蓝党时近时远。贵族闲人们借赛车之名拉帮结派各立山头,数年前爆发的一次群体冲突被杀者多达3000余人,社会秩序紊乱不堪,宫廷权威形同虚无,皇帝皇后其实早已心怀芥蒂。
眼见各路官员身居蓝绿两党,表面剑拔弩张暗地各图私利,查士丁尼夫妻岂能置若罔闻?两人一对眼的功夫便拿出默契,很快着手共同反击。查士丁尼开始不断派人监察各级官员,频繁更换其职位。习惯于前朝阿纳斯塔修斯一世与贵族“共治天下”风格的大小官吏们明显感觉极不适应,一股逆流随即涌动起来。
丈夫制敌在明,狄奥多拉辅助在暗。她通过告密和揭发抓捕那些胆敢对皇家不敬之人,投入特制监牢。时人传言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下,是一座幽暗地宫,犯人于此将受到难以想象的酷刑拷问。冰冷镣铐、带锈铁床,所有鞭打和施刑必须当着狄奥多拉的面执行,据说她从不会对任何声嘶力竭的惨叫或痛哭流涕的求饶动心。艳丽面容背后,被害人只能看见也许永远冰冷的魂灵。当她百般折磨那些反对者时,长久以来饱受创痛的扭曲内心或许会稍稍平复。人们所知道的是,无论平日里德高望重的元老院议员还是掌权重臣,很少有人被关押后还能四肢健全的重见天日。
若关键犯人被流放,狄奥多拉会亲口告诫押送者:“我对天主发誓,你若敢不遵奉我的命令,就把你的皮活剥下来。”
以皇后见惯风浪的阅历来看,她讲此话时一定是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语气,反而更让人们倍感后背发凉。
(一般画家偏重于表现狄奥多拉年轻时的美貌,中年后往往被刻画出阴狠刻薄)
自从查士丁尼和狄奥多拉登基,帝国内部早已存在的政治经济矛盾很快暴露而出,就像人体内久久蓄积的炎症突然间爆发,冲破皮肤绽开创口,只见得血淋淋一片。
尼卡暴动与力挽狂澜:
那是查士丁尼在位第五年,即公元532年1月14日。人们在君士坦丁堡城内欢庆元月望日来临,新年第一个月圆之日总是所有人享受快乐的上佳理由。四处鲜花着锦,喜气洋洋。
最热闹的当属赛车竞技场,激烈比赛正如火如荼。远远看去观众席人山人海,可一阵阵噪杂喧闹不断干扰着比赛进程。贵宾席上的查士丁尼本想与民同乐,但巨大的哄闹声让他心烦意乱。到第22轮赛车开始,皇帝陛下实在忍无可忍,便通过司仪向闹事者们大喊:
“你们这些傲慢的捣乱分子……全都给我闭嘴!”
正吵嚷的绿党党徒们申辩道:
“我们都是穷人、都是无辜市民,我们不敢从街头走过,他们(蓝党)对我们的名字和颜色正全面迫害。啊,陛下,让我们去死吧!但也得遵照你的吩咐,为你卖命而死!”
他们接着又七嘴八舌的聒噪,表示皇帝皇帝一贯偏袒蓝党,有些人干脆对查士丁尼齐声大叫:
“蠢驴!伪君子!下流坯!”
皇帝闻言大怒道:
“你们不想活了吗?”
坐席上的蓝党见状都起立帮腔,一同斥骂绿党,迫使闹事者们仓惶逃到街头。绿党和蓝党任何一方都不肯善罢甘休,他们直接把大街当作战场,摸出短剑匕首、抄起桌椅板凳群起斗殴厮杀,一定要分出个高下似的,全然无视这里是拜占庭帝国皇冠上的明珠——君士坦丁堡。良辰节日已被搅得乌烟瘴气,市长见状不能不出面平息事态,一共抓捕了7名刚在街头混乱中犯下杀人暴行的罪犯。
官府计划将此7人处以死刑以儆效尤。让人始料未及的是,公开处刑到最后两人,绞架的绳索竟突然断裂,一个绿党和一个蓝党犯人幸免不死。围观人群呼喊起来,蓝党绿党一致要求市长赦免其死罪,一些僧侣还将两名罪犯运到了教堂庇护。市长打算强行恢复秩序,顿时导致蓝绿两党停止了相互对抗,他们怒吼啸叫,都把气撒在官府身上。很快,市长的宅邸被乱党焚毁,执法官员和卫兵被批量屠杀。两党党徒不肯甘休,他们还用武力打开监牢,放出大批在押刑事犯。首都卫队的弹压在大批人群面前很快归于失败,问题是军队里的蛮族佣兵赫鲁利人(北欧日耳曼人一支)手段残暴,更激起市民和各党党徒的愤恨。街头混战乱成一锅粥,平民在屋顶和窗台向帝国军投掷石块,士兵则砸破窗子往里扔火把。教士被殴打,商铺遭抢劫,各处烧起的大火四处蔓延,不仅圣索菲亚大教堂和宙克希普思浴场,连部分皇宫和战神祭坛都未能幸免。火苗点燃皇宫长长的柱廊,一直烧到君士坦丁广场,侧面一家大型医院和其中行动不便的病人全都陷入火海。蓝绿党徒们趁乱打着“尼卡尼卡”(意为胜利)的暗号出动人手袭击官员和军营,几乎夺取了帝国首都的控制权,史册留名的尼卡暴动全面开始。
看着火光冲天的君士坦丁堡,查士丁尼不由感到自己几乎要成为下一个尼禄。贫寒出身无法让这位皇帝有所依靠,与旧贵族日渐恶劣的关系使他坐如针毡,蓝党绿党横行无忌的举动叫他无计可施,部队的态度也让他寒心,因为很多士兵“既不倾向于皇帝,也不愿公开积极地参与战斗,而是等待观望未来的趋势。”叛乱者们很快封锁住皇宫四周出口,将皇帝一家当成了囚犯,局势越来越危急。
查士丁尼选择了妥协,他慌忙同意叛乱者们提出的要求,立刻罢免了司法和财政大臣,并让两名“德高望重”的元老议员代为继任,以保证叛乱者口中的“避免腐败”。
皇宫被围3天后,为进一步表示诚意,查士丁尼还亲自前往大竞技场公开承认自己的错误,用手按着福音书向大批群众庄严宣告、诚心忏悔。狄奥多拉看着丈夫的背影,她也细心扫视那些围观的面容。不少市民打算原谅他们的皇帝,可蓝党和绿党却当场质疑查士丁尼的诚意,恶语刁难诘问中,还有人向皇帝皇后投掷石块。靠着蛮族卫队保护,查士丁尼忙不迭从皇家坐席下的密道退入皇宫。皇帝陛下现在汗流浃背,恐怕除了赶紧逃走保命之外难有良策。
事后5天,局势进一步发酵,叛乱者们将前朝皇帝阿纳斯塔修斯一世的侄儿找出来推举为新皇帝,还把一个黄澄澄金项圈代替皇冠硬戴在了他头上。乱党们声势愈来愈大,他们甚至有武器和金钱将自己装备起来,让皇宫里的人们更为心惊胆战。敌人兴高采烈之时,查士丁尼正忙着安排太监们将宫廷财宝装运上船,目前似乎只有从水路紧急逃离首都这一条路了。
宫内开始了最后一次紧急协商,查士丁尼、狄奥多拉、挚友兼大将贝利萨留、太监总管纳尔塞斯尽皆在场。无需言说大家也能看出皇帝内心充满的动摇和恐慌。一阵讨论过后,众人认可查士丁尼的决定,绝非仅仅因为他是皇帝或者对局势绝望,而是乱党们的优势显而易见——他们至少拥有数万骨干分子,城内四处都是蓝党绿党和他们的支持者,不少驻守部队骑墙观望,而且幕后分子正源源不断给予反对派钱物支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日后聚集力量反攻或许更为明智。
大家毫无意外的表态之后,保持沉默的狄奥多拉站了起来。30岁出头的她开始了那段1000多年来被众多编年史家记载重复的著名讲话:
“若是只有逃跑才能寻得安全而别无他法的话,我也不会离开。头戴皇冠之人不该在失败时苟且偷生,我不再被尊为皇后的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如果您想逃,陛下,那就祝您走运。您有钱,您的船只已经准备停当,大海正张开怀抱。
至于我,我要留下来。我欣赏那句古老格言:“紫袍是最美的裹尸布”。”
史书记载,听完皇后之言,查士丁尼羞愧得满脸通红。当他望见狄奥多拉眼中决绝神情,便明白自己此前力排众议没有选错人。曾是舞女娼妓又如何?现在狄奥多拉闪耀的光芒驱散了皇帝内心懦弱和犹豫。那就拼死一搏吧,查士丁尼终于下定决心留在首都——与反叛者们正面对抗。
缺少行动的豪言壮语只会是空中楼阁,狄奥多拉可不喜欢夸夸其谈,她很快派太监总管纳尔塞斯携带重金离开皇宫,秘密潜入市内蓝党头目所在地,成功收买了该党领袖让其支持皇帝。看来把预备逃离的钱花在刀刃上要划算得多,这把刀很快就会品尝反叛者的血腥滋味了。
随即,名将贝利萨留被派出。他带着3000名从波斯战场返回的老兵向乱党聚集地大竞技场前进。将兵们潜行急进,穿越四处浓烟的废墟,他们不曾想到,边境达拉要塞(Dara)硬扛波斯铁骑的血战经验,竟要用在繁华首都之中。贝利萨留筹划已毕,他和将军蒙杜斯兵分两路,从竞技场两端两扇大门一同出现。狭窄通道内,叛乱者们惊恐发现一只帝国军精锐、一只蛮族佣兵从前后雷霆般发动了攻势。密集阵型突击下,乱党根本无力招架,一片片被成批砍倒。贝利萨留还娴熟的部署弓箭手从暗梯登上观众席背后通道,对场内人员实施多方夹攻。此起彼伏的惨叫声里,许多蓝党企图自证清白,使得混乱局势更加扩大。不久前还趾高气昂封官许愿的叛乱者顿时慌了手脚,街头斗殴的自夸战斗力在百战老兵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可他们就连体面的引颈就戮都难做到,大多数人要么死于乱刀飞箭,要么死于拥挤踩踏。史料记载,大屠杀导致3万多人丧命,整个赛车竞技场几成血海。
(绘画:尼卡暴动中的查士丁尼与狄奥多拉)
镇定过来的查士丁尼怎可轻言宽恕,18名参与的元老院议员乃至执政官被士兵们直接杀掉,大批暴动期间态度暧昧的贵族遭到肃清。由于狄奥多拉亲自进言,尚在申辩的阿纳斯塔修斯侄儿,也就是那位被叛乱者们戴上金项圈的倒霉蛋也被灭族(两位侄子普罗布斯Probus和伊帕提乌Hypatius均被杀)。斩草除根之后,皇后狄奥多拉正式成为拜占庭帝国的“共治皇帝”,她把自己与丈夫的命运紧紧绑在了一起。
改革弊政:
残酷内斗和权力争夺让查士丁尼夫妇能够更加透彻审视这个庞大帝国。残存“罗马荣光”背后,不过是千疮百孔的残垣断壁。元老贵族们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国家财政混乱不堪,富人俞富穷人俞穷,连宗教信仰也莫衷一是自相侵伐。和狄奥多拉反复协商之后,皇帝开始了大举动作。
- 政治上废止古老的执政官制度,限制传统公众活动。命令“赛马和赛车、体育活动、音乐和舞台哑剧表演,以及打猎活动,均不得超过7队或7场。”
- 宗教上打击异端,剥夺没收异端教会土地及资产(皇后在时曾调停)。重修雄伟的圣索菲亚大教堂,支持正统基督教,加强国民精神凝聚力。
- 经济上废除包税制,重建细分收税方式,发展对外贸易。每年从埃及调运16万吨粮食救济首都贫民。
- 法律上继续修改编撰《民法大全》,保护工商业者和底层民众,制定反腐败立法,各省官员必须向皇帝皇后宣誓廉洁。改变“国家财富尽入私囊”的情况。
重塑帝国面貌方面,皇后怎肯落后。她面对陈规陋习猛烈开火,亲自颁布了许多平权条款:
禁止强迫卖淫;判处强奸者死刑;允许妇女拥有和继承财产;给已婚女性享受“社交服务”的权利;允许她们拥有一定的“通奸”和堕胎自由。
在当时公元6世纪的世界来说,这些政策可以让学究们惊掉下巴。即便从现代角度来看,举措也算得上大胆。毫无疑问,拜占庭帝国妇女的地位得到了提高,实现了某种意义上的男女平等。而同时期,西欧地区刚刚取代了西罗马的法兰克日耳曼人们,歧视女性在家中用拳头说话可谓稀疏平常,很多妇女只能冒着被开除教籍的重大风险弃家逃婚。如果哪个法兰克英吉利妇女能够不依靠男人独立生活,反而会被认为极不正常。比如明尼苏达大学历史教授露丝·马佐·卡拉斯(Ruth mazo karras)就提出,中世纪西欧的“独身妇女”一词,基本就代指了“妓女”含义。
狄奥多拉亲力亲为,解救了君士坦丁堡500多名妓女。这些可怜女性和皇后年轻时一模一样,为了三餐饭食出卖肉体,一次甚至只能换到3个银币。在博斯普鲁斯海峡对面,狄奥多拉专门设立了一座修道院,安排这些妓女在其中“忏悔”,学习可以维生的手艺。编年史家们表示:皇后“使这些女孩摆脱了可怜的奴隶制束缚。”100年后的学者也称:“女皇结束了妇女卖淫,并下令将妓女驱逐出境”。
自身刻骨铭心的经历让狄奥多拉切身体会得到底层妇女遭受的苦难,虽然难以彻底扭转社会环境,但很大程度上女皇尽力改变了妓女们受苦的状态。对于贵族女性们,狄奥多拉就不那么客气了。有不少记载表示她通过种种手段除去对自己稍有威胁的女性对手。而她也用过于热情的积极态度插手周围女性的婚姻和生活。
皇权与军权:
譬如狄奥多拉年轻时的朋友安东尼娜(Antonina)。虽然嫁给了才貌双全的名将贝利萨留,可依旧生性浮浪,公然圈养小白脸,搅得家庭鸡飞狗跳。
人无完人,于战场上纵横驰骋的贝利萨留对家务事束手无策。一次他竟改动行军计划回家捉奸,虽然捉奸在床却对奸夫无法惩办,让世人大失所望。由于安东尼娜曾帮助女皇剪除政治对手卡帕多西亚的约翰,因此颇受关照。女皇在此事上大加干涉,还将被捕的男宠送还安东尼娜,导致贝利萨留根本无法得到公平,只能忍气吞声。
(镶嵌画中的狄奥多拉、贝利萨留之妻安东尼娜、贝利萨留之女胡安娜)
此时,查士丁尼的重振罗马帝国计划正顺利进行,贝利萨留等将领率军西征多年,经过苦战夺回了罗马城,真可谓“兴复罗马,还于旧都”。虽然贝利萨留克服头戴绿帽的苦涩,可命运就像不希望罗马帝国重回人间一般,又降下了新的灾祸。
公元542年左右,帝国首都君士坦丁堡爆发剧烈疫情,大批民众染病死亡。顶峰时期每日之内首都大约超过5000人殒命,就连皇帝查士丁尼也一度传出了病危的消息(腺鼠疫)。不久后,查士丁尼幸而康复。可坊间传闻皇帝已经驾崩,闹出了前线将领们兵变的丑闻。有人声称,若首都敢再拥立一位像查士丁尼这样的皇帝,那军队绝不承认。虽然事体模糊不清,但贝利萨留和布泽斯(Buzes)之类的主要领军者都被皇后紧急召回。
在查士丁尼无法理事之时,狄奥多拉独担大任,掌控着疯狂蔓延至整个地中海疫情中整个帝国的运行方向。她知道自己出身何方又没能产下子嗣,臣属们各怀算计,一旦查士丁尼有个三长两短,自己的结局完全可以猜想。于是狄奥多拉严厉的亲自审理“军队谋反”案件。结果虽指控均未成立,但布泽斯依然被收押(关押两年零4个月后释放),贝利萨留遭褫夺兵权。真正的惩罚就要来了。
(拥有复杂性格的名将——贝利萨留 Belisarius)
那是一个令人难忘的下午。拜占庭帝国绝世名将几乎成为一具空壳,贝利萨留一个人呆坐在家中靠椅上,双眼无神汗流浃背。多么遗憾啊,好像他不曾以少胜多击败过波斯大军,好像他从未纵横亚平宁追逐东哥特人的踪迹,好像他没有去过烈日炎炎的北非大漠击灭汪达尔部队。同床异梦的妻子安东尼娜在旁来回踱步,让他苦闷的内心更加杂乱无章。
啊,皇后的特使到了!一位名叫奎亚德拉图斯(Quadratus)的官员在太阳落山时突然到来,就像幽灵般出现在贝利萨留面前。贝利萨留几乎马上蜷缩起手脚倒在了靠椅上,在决定生死荣辱手握雷霆的主宰面前,军人的勇气竟何等渺小。然而,使者并未带来毒酒或白练,只是递给他一封皇后的亲笔信:
“先生,你自己清楚是如何背叛我们的。但因为我欠你妻子很大人情,所以决定撤回所有对你的起诉,把你的生命还给她。这样,由于你的人身安全和财富安全都得到了保证,此后就不要再垂头丧气了。但是我们会随时了解你是如何对待你的妻子的。”
宽宏大量往往附有隐秘代价,深陷泥潭者却也顾不得了。据普罗柯比记载:贝利萨留满心喜悦的读过这封信后,急于立即表白其感激之情,他从靠椅上跳起身来,扑倒在妻子脚下……感激涕零的称她为他的生命之源、安全之本……
一场政治危机被成功化解,狄奥多拉为皇帝得到了一个驯服的灵魂,但拜占庭永远失去了那位英勇善战的大将。贝利萨留不再是查士丁尼的挚友。他虽保全性命,但连独生女儿胡安娜的婚事也无法做主,皇后鬼魅般的关注如影随形。当帝国需要之时他再度两次领兵,可再也无法得到来自皇帝皇后的全力支持,“罗马复兴”化作南柯一梦。
传奇的余音:
惨烈瘟疫和持续内耗消磨了东罗马帝国的实力和锐气。所谓事异时移,梦想已远,查士丁尼和狄奥多拉最后守住了他们的宝座。皇后靠着自己的强硬手腕和缜密思绪,以及太监纳尔塞斯、女伴安东尼娜的协助稳稳掌控大权,让所有觊觎者无懈可击。
命运给予的,总有一天会收回。狄奥多拉美丽的容颜慢慢流逝,即便再昂贵再稀有的化妆品也无法扭转。她的健康也一天天恶化,不仅难有食欲,无法祛除的乏力感愈加严重。年轻时太多坎坷留在体内的伤害逐步显现。
查士丁尼无法掩盖焦虑,他早已和皇后身心如同一体。若非佳偶以非凡勇气屡次救场于水火,自己恐怕熬不过尼卡暴动或者瘟疫兵变。修订罗马法律的伟大功绩,有狄奥多拉在旁;缓和宗教激烈争端的关键,是狄奥多拉的进言;各地兴建教堂救助贫苦民众的方针,从狄奥多拉开始。查士丁尼犹豫时,狄奥多拉给他信心;查士丁尼决策时,狄奥多拉为他谋划。两人曾有意在公众面前辩论,倒是被人们看出越发显得情投意合。纵然皇后过去栖身于剧场妓寮,但她同查士丁尼结合之后的贞洁,连那些咬牙切齿最为仇视的政敌也无法诟病,仅有的遗憾恐怕就是没能留下一个皇位继承人了吧。
(据信为狄奥多拉头雕,意大利米兰)
公元548年,狄奥多拉皇后在4000名随从陪同下前往皮西亚温泉养病。据医生说那里可以缓解她的病情。一路上,道路全部翻修,供休息的宫殿也崭新修造,经过的教堂、修道院、医院统统赐予大量布施。皇后总是爱好奢华,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公元548年6月28日,在和查士丁尼结婚24年,在登上皇后之位22年之际,狄奥多拉传奇的一生因癌症画上句号,时年48岁。
血腥斗兽场背后那位可怜巴巴小女孩,喧嚣舞台中央那位一举成功的笑剧演员,艳丽床铺里那位风情万种的卖笑女,威严宝座上那位端庄高贵的一国之母,以及熊熊烈火中那位镇定自若的力挽狂澜者,所有身影都化为尘埃,永远落在君士坦丁堡圣使徒教堂的墓棺上。
(如今意大利拉韦纳/Ravenna, Italy,圣维塔利大教堂一扇窗边的狄奥多拉皇后马赛克画像,始作于1400余年前)
狄奥多拉的一生如同君士坦丁堡晦暗阴沟中的污水,穿过无尽隧道经历无数波折流入大海,非但未被吞蚀,竟还激荡起波澜壮阔的诗篇。一切太过让人难以置评。很难说她是否像官方史料描写的那般虔诚伟大,也很难断言她是否像《秘史》中那样奸诈酷虐,也无法确信她是否如今人所言可以充当女权先锋。或许她只是用自己的方式走完了一生,并且寻到了相知相扶的真挚灵魂伴侣。
史书后来这样记载,查士丁尼经过一段悠长深切的哀恸,继续执掌他的帝国。他依旧殚精竭虑的努力经营,只是缺少了那份专注与决断。并且直到17年后离开人世——他终究没有再娶。
来源:文史小茶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