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鬼子的回忆:1000日本兵打不过800八路
一
老鬼子山田已经病入膏盲了。他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说一句话要喘上三喘。我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离我打工的饭店不远的街上。他拉着氧气瓶车,走两步喘一喘,走三步停一停。我猜想他是希望最后一次看看东京的阳光、东京的街头吧。他以军人的习惯勉强挺起胸,风把他稀稀拉拉的白发吹得颠三倒四。我喊了他一声,他没听见。我又喊他一声,他还是没听见。我知道他已经几个月、甚至一年没见过阳光了。我想此时他在人生最后的时刻重新体验生活的喧闹,一定很高兴吧。
我把车停在他跟前,他才看见我。他给我行了一个军礼,嘴里咕噜着什么,似乎有几只蚊子嗡嗡哼叫。我大声说:“你能走出来,太好了。你要保重哇,感冒了可不得了。”他伸出右手放在耳边听着,笑了,露出几颗长长的老牙。他又向我行了个军礼,并企图立正站稳。氧气瓶小车的车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一把晃动的军刀。
“真是个老鬼子,妈的。”我心里讲话。
老鬼子山田住在我们饭店后面一间小屋子里。他是每天都订饭的客户。他还有一个家在住宅区边上的寺庙里。他为什么搬到我们店后面小屋里一个人生活,我不得而知。他寺庙里的老家我也去过。门口牌楼的石柱有3米高,那牌楼上的红字匾额依稀可辨,全部是汉字。寺庙的院子里长满野草,到处是青苔。山田家的老屋已旧,从不锁门。使劲儿把推拉门拉开,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子发霉的气味。屋里哪儿都堆着书,书上都是尘土,屋角结着蜘蛛网。我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他老家。问山田的街坊才知道他住院了,而且永远不会回来了。
山田的老婆倒有模有样,看上去大约比他小10岁。她一周来看山田一次,给他带来一些常用的东西。山田的老婆在另外的地方住。他们为什么分居,是离婚了还是怎么的,也无从问起。山田的女儿在横滨一所大学当助教,可从不来看他。从山田口里我得知她比我小一岁。我非常想见见这位助教,可一次机遇也没有。老鬼子山田为什么不去养老院,为什么不住进医院,为什么一个人在小屋里挺着,我至今都弄不明白。
山田每天打电话来订饭,送一次饭就够他吃一天的。每次去送饭,他都非常有礼貌地说:“给你添麻烦了,请下班后过来聊天吧。”每次他都把吃完的饭碗和方便筷子整齐地放在门口,然后接过新送去的饭。通过跟他聊天,才得知他的经历。
1937年12月,山田参加过南京大屠杀。可他从不说南京大屠杀是对的,还是不对的。从1937年到1945年间,他多次参加过与国民党军的大战役,无数次与八路军以及游击队作战。他是一个身经百战的人。他讲起战争来,很生动,常常做出一些军事动作。他说:
“听枪声,我就知道对方是什么部队,是否训练有素,是正规军还是地方军。中国政府军打仗是枪炮齐鸣,他们往往拉开很大的架势。八路军是不到150米不开枪,在这突发的枪声面前如果不迅速作出反应,那么几分钟以后,八路军就已经端着刺刀冲到你眼前。
“我们卧倒在那儿,一枪枪向目标打去。如果是逆光,不但枪尖的准星上有虚影,而且不太容易看清敌人,那时就见我身边的人‘噗’地歪倒一个,‘咣’地一声响又倒下一个。子弹嗖嗖地从身边飞过去,只有把身子放得更低,匍匐着移动。
“我们的长官这时候不骂敌人,他趴在那儿大声骂我们。因为军事动作姿势要低,而且不能总呆在一个地方。敌人能顺光清楚地看见你,他一枪打到你右边,冒起一股土烟,然后,他修正出第二枪,那时你就完了。”他几颗长长的老牙,只有在他笑时我才能看见。
“如果是正面200米,子弹打中钢盔,人也就完了。子弹‘咣’的一声擦钢盔的边飞过去也不得了,像用大木棒朝你脑袋抡了一棍一样。
“我发现把钢盔摘掉好。钢盔反光,而对方的中国军队都把草顶在头上,要想看清他们很难。我照此办理,悄悄抬起头,不但看清了对方运动着的部队,而且没招来像飞蝗一样的子弹。我的长官对我嚷:混蛋!戴上!我趴在地上对他比划:这东西反光,老远就能看见。在钢盔上面扎上草,扎少了根本不管事,还是反光。结果,我的中尉队长也把钢盔摘了下来。战后我俩都活着。”
二
我问他当年最怕谁,他说:“我所在的部队最怕民团。这些人和我们有杀父灭子之仇、辱妻之恨、烧家之绝望,他们身上涂有草药,说是刀枪不入。这些人狂呼呐喊着向我们冲来,前赴后继,令人心悸。他们不懂战术,不会利用地形、地物,武器是土枪、土炮、大刀、农具。民团的人甚至用圆木抬着清朝的土炮来和我们作战。他们的英勇,至今让我感到心颤……我反对对平民烧光、杀光。实施冈村宁次将军的命令,使我们日本军在中国人心目中完全变成了鬼畜军队。对正规军是军人之间的战役,那另当别论。
“第二怕八路。八路军训练有素,英勇顽强,夜战如神,行军如风。”
我告诉他我父亲就是八路。
“什么?你爹也是八路?”他瞪大眼睛大声喘息着,右手下意识地往边上摸了两把,本能地想起身坐起来。这是军人才有的防卫动作。
我问他:“你要找枪?”我们都笑了。
“我对八路军印象不好,”他镇静下来慢慢地说,“他们往往以小股部队吃掉我们更小的部队,然后迅速转移。这使我们的火炮、飞机、坦克、卡车都失去作用。战争打的是钢铁、教育、科技和指挥。八路军狡猾地避开了我们的优势和锐气。”
他喘息了一会儿,慢慢说下去:“尤其是八路军游击队,神出鬼没。他们不像是真正的军人,倒有点儿像今天发生在中东一带的复仇组织。八路军在白刃战时开枪,这有损于一个正规军队的形象。游击队就更坏了。1942年之后,八路游击队更猖狂,弄得我们分不清楚什么人是游击队,什么人是情报人员,什么人是一般平民,好像中国人都成了八路游击队。一天夜里,我记得很清楚,枪声在村头不远的地方响起。听枪声就知道他们不过十几个人。我们一个中队全体出动,结果谁也没抓到。回来睡觉,枪声又响。我们又是全体出动,还是没找到一个对手。又回来睡,又响起枪声。中队长佐藤大尉说,别理他们,游击队没什么大动作。果然,枪声渐渐远去了,可以安心休息了。游击队确实不敢和我们正面作战。连续几个星期战斗、行军、出击,大家都太累了,很快都睡着了。谁知就在这时,一颗炸弹在窗台上爆炸了。我们一屋子人被炸死6个。这样偷偷摸摸地干,哪像军人呀!”山田真的很气愤,他大口喘着气,半天缓不过来。
“几十年过去了,我一直心惊肉跳,从没能安安心心地睡过觉,八路军游击队那颗炸弹总响在我耳边。那晚墙都炸出一个大豁子,我们屋那6个士兵都炸得血肉模糊啊。天知道我怎么还活着,我身上至今还有弹片。”
“当时你们的哨兵呢?”我问他。
“三个哨兵死了两个。”他说,“八路游击队不好,最坏!我现在脑子整日嗡嗡响,耳朵也聋,都和那次爆炸有关。”
“那么政府军呢?”我问,“就是我们中国人说的国民党部队。你对他们印象怎么样?”
“政府军分正规军和地方军,或者叫中央军和地方军。”他回答,“政府军装备好,有战斗力。他们常常和我们大兵团作战。在正面战场上,全是他们。但我们武器好,有飞机,可以侦察、可以投弹。一架军用轰炸机就可以破坏政府军的行军队列、行军速度。在和正规军正面作战时,我们的坦克和山炮也发挥了作用。在单兵作战时,我们日本兵因受过教育,大都胜过中国军人。比方双筒式望远镜有一米长,横在使用者手中,依靠折射的道理,可加强望远的效果。受过教育的人,能从刻度上计算出敌我距离。我们日本兵能把掷弹筒发射得很准。掷弹筒发射后,只要不乱跑,保持原有战斗队形,它的杀伤力并不大;但政府军士兵一乱跑,我们第二发就能有更大的杀伤效果,——因为他们都跑到一块儿去了。地方军团战斗力不强。你们地方军阀都把部队给养、装备看成私有财产,而不是在为国家战斗。中央军也好,地方军也好,撤退时军官先跑,作为军人,这非常不好。我们日军如果遇到正规军,他们3000人,我们2000人,我们也会坚持攻击。日军在中国战场上以少胜多的例子很多,地方军就更不成了。但1000日本兵和800八路军打起来就很麻烦。八路军非常顽强。在顽强的军队面前,我们的士气很低落。”
三
山田回国后当过老师,爱听广播,爱看报纸。他感慨地告诉我:“在苏北作战时,部队长官命令我们给12具至死不降的新四军军人遗体致军人敬礼。可今天你们有个加入日本球队的乒乓球选手说:‘我一定要打败中国人!’”他摇摇头叹了口气。
我告诉他,这没什么,我们中国还有个汪精卫呢。我告诉山田:我在图书馆看过汪精卫的演讲录像带,那个录像带的名字叫《20世纪的纪录》。汪精卫在这盘录像带中的讲话有3分钟,比毛泽东、朱德的讲话时间要长。汪精卫的讲话要点是:“我们中国没完没了的打,再不能这样下去了。我们中国人要富强、平等、博爱、民权、民生,就要先消灭抗日的力量。只有消灭他们,我们才能安下心来搞建设……”我知道他1938年公开投降日本,1939年和日本签订卖国条约。1940年在南京任伪国民政府主席。同时配合日军,对敌后抗日根据地进行封锁、清乡。1944年他有病,到你们日本治疗。只两天工夫,就给治死了。我们中国政府军还有个将军叫汤恩伯。1945年,汤在抗战胜利后负责遣返日本战俘工作时,放跑了大战犯冈村宁次,出卖了中华民族的尊严和国家利益,他真的成了敌人的“恩伯”。1954年春,汤得十二指肠癌症,赴日本做手术。冈村宁次等不少战犯由于当年的优待还特地去看望汤恩伯,一再向汤“致谢”。但日本方面对汤恩伯的手术不重视,开刀时又出了差错。据动手术时在场的目击者称:“汤似痛苦不堪,虽然上了麻药,仍图挣扎。日本医生用力揿住他,直至力竭而死。”汪精卫和汤恩伯这两个人的言语和行动,都违背了中华民族的利益。他们是要打败中国人的。从历史上看,想打败中国人的中国人,都没有好下场。他们在日本人那里的下场都应了中国人的一句老话:“衣食足,走狗烹。”
山田艰难地呼吸着,对我说:“不管怎么样,我们日本没一个人说过:我一定要打败日本人!”
我喜欢和山田聊天。他很坦率,坚持自己的观点。不知为什么,他骂八路军,我听了特高兴。那些日子,笑就像两块膏药贴在我脸上。我在东京大街上送外卖,一边开摩托一边放声高唱:
“向前向前向前!嘿!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嘿!
脚踏着祖国的大地,嘿!
背负着人民的希望,嘿!
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在牛奶公司门口,一群日本老太太看见我都说:“猴枪(我名字的日本语发音)干嘛这么高兴?”我用中文说:“猴枪,还狗牌撸子呢!”日本老太太听不懂我说的中国话,知道我又犯各呢。她们聚一块儿担心地说:“你们看,今天猴枪哪儿不对了,他那脖子一拧一拧的,嘿!嘿!嘿起没完了。”
四
我给山田送过一年多的饭,久而久之,熟了。我问他:“你女儿怎么不来看你,是亲生的吗?”山田用直勾勾的目光看了我好一会儿,才告诉我一个内心世界的秘密。
山田对我说,他回国后就当高中教师。由于结婚晚,1955年才有了自己心爱的女儿。他一直用心教育她,希望她考上最好的大学。他女儿一点点长大发育后,他老感到女儿就是被他强暴过的中国小姑娘。那年女儿高考成绩不佳,他大发雷霆,女儿退缩在墙角哭了起来。山田说:“我一听到这哭声惊呆了。这声音让我想起几十年前发生在中国乡村的场面。那个被我强暴过的小姑娘也退缩成一团,惊恐万状地浑身哆嗦。她小声的哭泣绝对是悲惨、绝望的。从那以后,我没责备过我女儿,我感到我对不起她。从此我和女儿渐渐疏远了,她不理我,从不和我联系。多少年来,我内心世界的东西,从来没告诉过女儿和老婆。在她们面前,我永远昂起男人的头。”
外面下雨了。雨落在房顶上哗哗地响。雨水又顺着房檐的水槽流下来,也哗哗地响。这是天上落下来的泪水,为了受尽苦难的中国人,为了中国人当亡国奴的悲惨历史,为了那个被强暴过的小姑娘。在我心目中日本鬼子兵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被强暴过的中国妇女在提裤子之前没再被刺一刀就算好的了。想不到被山田强奸完的中国小姑娘那缩成一团、吓得浑身哆嗦的悲惨哭声,会伴随他走了整整半个世纪的人生路程,甚至影响到了他父女的关系!
山田看着窗外的无尽雨丝呼吸艰难地告诉我:“我根本就不管你是哪国人,你怎么看这件事,只因为你常常来看我这个孤独的老人,所以我告诉你——她,是我的亲生女儿。”
山田老鬼子信佛教,他翻开一本佛教书,里面都是竖排的文字。他指着一段文字给我讲佛教中的一段话,意思是:“一切皆有,一切皆无。”
我问:“这是什么意思呢?”
他说:“这意思很简单,战争也是一样,追求也是一样,贫富也是一样,金钱也是一样,罪恶感也是一样,一切皆有,一切皆无。”
我责问他:“你说一切皆有,一切皆无。你想忘掉侵华战争,你想忘掉南京大屠杀?可中国忘不掉!中国人怎么会忘掉这一切呢?”我告诉山田,“我从前没学过佛教,自从您教了我这句佛语后,我开始对佛教憎恶起来。佛教要都这么教育别人,那还得了?”
山田瞪大眼睛望着我。我胸中有山泉一样的话要涌出来,但面对一个行将就木的老鬼子,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五
纪念抗战胜利50周年之际,我在日本的中文报纸上发表了一些纪念抗日战争胜利50周年的文章。顺便说一句,在日本想办报纸可以自由地去办,只要能给日本国纳税,能解决日本国就业的问题就成了。在日本的中文报纸的编辑们很少有几位是专业报人出身的,他们好意地将我的文章改得面目全非,有的文章改得连我都不认识了。比方我的文章被改成这样:
“……凶狠的老鬼子山田闭上狼一样的眼睛,残忍的老嘴里念念有词,‘一切皆有,一切皆无’。这个残忍的老鬼子他杀过中国人,却大放厥词,矢口否认。这种非人道的行为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要拿起笔做刀枪,向今天的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我不能怨这些年轻的编辑们,万事开头难,而且我淡淡的笔墨确实点燃了他们的胸中之火。但我对脸上被画上猛张飞的脸谱,手里被按上丈八蛇矛而感到胸中郁闷。于是我决定再向国内《中国青年报》投稿。我先打国际电话投石问路,没想到《中国青年报》的张可佳、李大同编辑很感兴趣。他们说他们尽量尊重作者的原稿,但最好要有和当年日本军人一起拍的照片。我回答他们:我在日本国,要尊重日本国的法律。如果和他们本人商量后,仍然不同意和我照相,那么,我毫无办法。《中国青年报》的编辑们说,我们不熟悉日本的情况,你自己看着办吧。
于是我拿着照相机,带着闪光灯去拜访山田。山田见我去了很高兴。他请我吃这个,吃那个。没办法,为了能照成相,豁出去了,吃!本来我这个军人出身的人是不吃零食的,而且我决不吃老日本兵给我的任何东西。
山田很警惕地瞄了一眼我带去的家伙。他说:“你喜欢照相?”我说何止喜欢照相,我的暗房技术也是一流的。在《读卖新闻》北京分社工作时,分社的照片都经过我冲洗、放大才发出去,包括邓小平的照片。我对山田说:“咱俩照张相呀。”他说:“为什么呢?”我说:“将来回国好看看呀。”他说:“可以照,但一定要换上西服,把头发整理好。”我说:“不用,就这样挺好。”
形容原汁原味的日语叫“搔闹妈妈”,可是山田不同意“搔闹妈妈”。他说你的照片一定有用意,如果用于友谊,应该穿西服;用于新闻,应该“搔闹妈妈”。“你是什么用意呢?”他问我。
没办法,我对他实说:“你参加过南京大屠杀,可你从不说那次大屠杀对与错。我想把你的心态‘搔闹妈妈’地介绍给中国读者。记者的责任是如实地反映情况。我虽然不是记者,却有这个如实反映的习惯。照片怎么样没关系,清楚就行了。然后,让中国读者自己评判参加过南京大屠杀的侵华日本军人的心态,以及现实的生活场景。你们日本国不是常常说:‘国民有知情的权利’吗?那么我把你的心态和现状,‘搔闹妈妈’地描绘给中国人不是很好吗?难道中国人没有知情的权利吗?”
听了我的话,山田急了,他大声喘息着:“快把氧气给我插上。”我感到死神已经揪住了他的后脖领子,马上就要把他提走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劲儿来:
“不能照,不能照!我在南京杀过人,不能照!我不能让南京人看见我!我说了,不能照。”
我说:“好,好,不照,放心吧。但是咱俩作为朋友,照一张,将来回国后让我看看,成不成?我绝对不在报纸上用。”
山田老头子吸足了一口氧气,慢慢坐起来,瞪圆了眼睛,命令道:“不能照!”他那粘成一团的白发先倒了下去,他才慢慢地躺下去。空气凝固了。屋里有一股子酸臭的味道,老人显然几个月没洗澡了。我又想起他的女儿来。唉,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没准穿得挺漂亮的吧。
我悻悻地把家伙收起来,告诉他:“我不照了,你放心吧。”他喘息着告诉我:“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在南京杀过人呀。我相信佛教已经30年了,你不能让我再回去呀!”
这次轮到我惊讶万端了,我说:“佛教能把人活生生地带到什么地方去?!那么,我特别想回北京,佛能带我回去吗?”
山田说:“我指的是灵魂,是意念上的东西,它既存在又不存在。”
我一下就想到南京城的战火硝烟和死亡的30万人。我用眼睛问他:那30万人有没有灵魂?如果有灵魂,你们相遇将会怎么样呢?但我没开口,只是呆呆地站在门口。
山田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他直勾勾地看着我,又急忙回避开我的目光,空气又凝固住了。只有灯光,它不声不响地亮在我们之间……
东京的夜晚静悄悄,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在这样的夜晚,人与人无声地交流,但拿出佛教也好,什么教也好,哪个能掷地有声地向世界宣布“一切皆无”了呢。一个病入膏盲、半个世纪前亲手杀害中国人的老日本兵,此时的目光不敢与我平和的目光对视,那么这种教义,这种信仰,这种“道义上”的护身符怎能安慰犯罪者的心灵?
如果能的话,我倒想读一读佛经了。
六
在山田家,我每月能遇见一个市役所的人。市役所的工作人员,有点像北京区政府的干部。他们是日本的国家公务员,工作极其负责。如果有滥用权力、收受贿赂的事,第二天就会在报上曝光。我在日本多年,发现日本有污职的首相大臣,把巨款装进自己腰包里,但普通公务员,绝对廉洁。在1995年日本大阪、神户大地震中,当地役员有因救灾而活活累死的,报上的新闻只是几十个字一带而过。日本国民也认为市役所的公务员应该全心全意为人民做事。为人民操劳而死,是不足为奇的。
去山田家的市役所工作人员叫坂本。他的西服从来笔挺,衬衣永远崭新。他告诉我:如果哪个日本国民生活有困难,他们一定要去关心。如果哪个日本国民因生活所逼而在家中自杀,那么他的科长要受到严厉处分。他每次来山田家都具体办很多事,给山田送养老金,办医疗保险手续,等等。
我问坂本,像山田这样的原日本军人,日本政府怎么支付抚恤金呢?坂本说:日本国对参加过战争的老兵、阵亡将士,每年付2兆日元的战争补贴。1995年第四次向“战亡者妻子”支付了每人180万、共计5238亿日元的补偿。去年又向“战亡者的兄弟姐妹”支付了每人30万日元的“吊慰金”。像山田这样的原日本军人,每月领取5万日元的战争补贴,还有3万日元的“恩给”(天皇支付),还有厚生年金等,每月总计20多万日元。
山田问我:你当八路军的父亲生活得好吗?我说,我父亲生活得很好。离休前,他是中国国家教委的一个司长、大学校长。中国人民对于参加过抗日战争的将士非常尊重。几十年来,他们担任各种重要工作,因为他们用生命和鲜血保卫过祖国的领土。
山田老头儿告诉坂本:“50多年前,我和很多日本青年一起去中国打仗,用中国人的话叫做去中国侵略。”老头子看了我一眼,他担心我又不满意。“在中国的国土上,我们受到了激烈的抵抗。八路军是一支顽强的力量,人数几十万,由共产党领导。政府军人数众多,总兵力200万,由蒋介石的国民党政府领导。政府军还分中央军和地方军。中国现在的《人民日报》称:日本的侵华战争使中国人民死伤3000万人。而我们日本侵华日军阵亡人数在靖国神社的统计数字为1937年——1937年:185467名。他父亲就是八路军,我身上的4处弹片,都是八路军打的。”
坂本听了惊讶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他看看我,又看看山田说:“实在有意思,光你们俩常常在一起,这本身就有意思。星期天,我带上我的女友咱们4个人一起在这儿谈话好不好?我今天去告诉她在这里听到的一切,就能让她尖叫起来。”
山田指着坂本,问我对日本国家公务员有什么印象。我说极好。我说日本国家公务员收入低廉,平均工资低于大型企业的工人和私营业主,但他们都努力工作,一丝不苟。中国现在有一种说法,是要对国家公务员实行高薪养廉,我对这种做法非常反感。
我说:北京的公务员由国家分配住房,污职后也可在原住房不动,有医疗保障,有退休金。面对工作几十年还没有保障的人群,公务员的高薪养廉意义何在呢?毛泽东时代中国公务员廉洁,那时的廉洁与高薪无关。
我对这一老一少两个日本人说:我刚到札幌一个小停车场打工的第二天,税务役员就来了,也是一个小伙子,这样的工作精神中国很少。北京的演员到外地去演出,挣了多少钱连税务所都闹不清;我们北京的陈希同、王宝森,贪污了多少钱,现在北京的税务机关和统计机关也没准确的数字。如果100名记者在北京街头向1000个人提出询问,会有1200人回答“不清楚”。
我又给坂本和山田举了个例子,北京市一直有个“见义勇为奖”。而我在日本没听说过这个奖,为什么呢?不仅是税务员,日本警察的工作也特别认真。我在日本多年只见过一次打架的,三分钟之内日本警察就赶到了。平常在街头向警察问路,警察都特别客气。警察夜间巡逻也绝对负责,有乘巡逻车的,有骑自行车的。我在东京小胡同里三次驾车逆行,三次被警察抓住。我被警察抓住后,他能在一分钟之内查明我的身份,然后和气地对我说:“下次要小心,出了事故对方可不承担法律责任。”在东京骑一辆“捡”来的自行车如超过三天,那将是破天荒的记录,因为警察看见骑车人往往要查查自行车号。
北京人口与东京持平,流动人口300万。可北京人有句笑话叫“不丢车不是北京人”,可见区别所在。
坂本说星期天除了我女友外,我还想叫更多的朋友来,听你们讲日中战争史,讲中国公务员和日本公务员的区别。山田忙说:我这儿太脏,不好来呀。
山田说:侵华战争时,和中国政府各级役所的大小官员有过接触,那时的中国官员常说:“中国这不好,那不好,——皇军好!”他在东京医院遇见一个实习的中国医生也说中国这不好,那不好。你“猴枪”从来是骂日本人的,今天,怎么也批评起中国人来了?他瞪大眼睛,看着我,使劲儿吸着氧气。
我说:我们中国人的爱国热情往往以恨铁不成钢的方式表达出来。你说旧中国的政府役员我不清楚。你们把明晃晃的战刀放在人家脖子上,他敢说皇军不好吗?
但我的爱国方式是:绝对希望中国的公务员超过日本。无论是国家还是个人,只有看到了不足,才能进步。
我向山田要几十年前的照片看看。他笑了,像个孩子。他说:“绝对不能给你看,你是一个很狡猾的人,是一个很坏很坏的人,我要提防你。”但是他却向我要我们家庭的照片看。我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就拿给他看。我一共带到日本十几张家庭照片,这十几张照片在山田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爱不释手。
其中,有我父亲在新西兰和澳大利亚访问的照片,有和他们教育大臣、大学校长握手的照片,有参观外国大学和外国家庭的照片。我告诉山田其中的一张双人照,那上面叫林忠的先生是驻外大使,他也是个八路。山田拿着照片感慨地说:“头发都白了,都白了,大家都成老头子了。”
山田竟向我提出一个要求:他想要一张我父亲的照片。他说你父亲过去是八路军,和我们打过仗;不过从照片上,能看出原八路军现在的精神风貌。你爸爸身体健康,精神饱满,穿着中山装,挺起胸膛,有官员的模样和军人的风度。他喜欢灰色?灰色是华中、华北一带八路军军服的颜色。
山田的要求让我为难。我想到他喜欢佛教,他要把我爸带到哪儿去呢,难道再带回战争的烈火中去吗?
他挑出父亲的一张照片,捏在手里。他的目光始终注视着我,我如果说不,他会失望一辈子。我拿过山田手中的照片,再认真看一看,是一张很平常的照片。
照片上父亲以八路军战士的习惯挺起胸膛,以中国大学校长的习惯背起双手,脸上堆出中国农民憨厚的微笑。若不是日本侵略军打进中国,他和我都应该在中国广阔的田野里享受着乡村的清新和静谧。
我告诉山田:1939年,摆在中国河北省满城县方顺桥村三恩庄的青年们面前有三条路:或参加政府军,或参加八路军,或被你们日本军在华北一代实施的“三光”政策所杀害。
山田艰难地吸着氧气,说:“哈依,哈依!”
我接着说:1939年,我爹那个村出来18人参加八路军。村子被烧了,粮食被烧了,活不下去了。1949年,这18人中只活下来三个人。我问山田:你看这张照片上,我爹脸上还有战争的风云吗?
山田认真看了一会儿说:“已经没有了。”
照片上,爹满头白发,在金色的阳光下闪烁出银一样的光泽。他灰色的中山服笔挺。他绝没想到他灰色的中山装让老日本鬼子联想到八路军军装的颜色。
爹的皮鞋锃亮,是母亲在北京细心擦过的。爹背后是中国驻新西兰大使馆的白色建筑。建筑门楣上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闪亮的国徽。建筑上空的蓝天里,飘扬着我们中国鲜艳的五星红旗。山田老鬼子就挑中了这张照片。
我对着照片中的父亲说:“爸,再见了。50年前的老鬼子喜欢您这张照片。”我把父亲的照片庄重地送给了山田。
山田长时间地端详这张照片,嘴里反复念叨着:“你爹是八路,这就是50多年前的八路军。”他看着看着笑了。我看见他没有门牙,没有槽牙,只有两颗犬牙。他看够了,就满意地双手把爸放在自己胸前。
我的心一下揪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