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的义和团与玩火的清政府

清政府对义和团,大致可分剿抚两派。相比剿派的坚决,抚派的态度,则嫌暧昧,以至混乱。这也难怪,抚派的大佬,几乎每个人都有小算盘:慈禧太后要利用义和团对付与她为难的洋人;端郡王载漪要利用义和团驱逐形同傀儡的光绪皇帝,扶自己的儿子,已经被立为大阿哥的溥儁登上皇位;至于刚毅、徐桐等高官,除了要利用义和团“灭洋”,满足自家的排外心理,还试图以此争夺更大的权力,如刚毅欲与荣禄抢位置,徐桐欲进军机处。算盘一多,章法则乱,甚至抚派内部,不无矛盾。1900年6月25日早晨,“端庄二王与贝勒载濂、载滢,率领义勇六十余人,胆敢闯入大内,搜拿教民……大声鼓噪,云以我等颇愿见皇上,因有紧要之事等语。言毕口出不逊,竟敢詈上以二毛子。”“端庄二王”指载漪、载勋,二者是同伙,他们率领义和团入宫,杀气直指光绪皇帝,“大有弑君之意”,这便触犯了慈禧的底线,不得不出面制止(慈禧虽有意废黜光绪的皇位,因此与列强冲突,然而她应该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如果任由载漪和义和团这么胡来,光绪被弑,只怕下一个受冲击的对象便是她自己)。

内部的裂痕之外,抚派的乱象,还与义和团的性质有关。诚然,慈禧、载漪、刚毅等人都迷信义和团的神术,甚至主动加入义和团,扮成团民,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们愿意服从义和团的领导,恰恰相反,他们招抚义和团,意在纳入麾下,以为己用。观其统战步骤,相当明晰,招抚之后,便力图控制、改造,如任命载勋为统率义和团大臣,载澜、刚毅、英年佐之,“凡五城散团,及新从匪者,皆令赴王府报名注册”。此后由“钦命统率义和团王大臣”以“参合佛法”的神圣名义,颁布了十条团规,要求各团师兄“如遇调遣出征,当谨遵号令,不可稍存观望,违者即非佛法本意,当请佛法惩治”;“生擒洋人及教匪系职官者,在京应交统率王大臣;在外交地方大吏验明,分别办理”;“杀死教匪后,查明房间系教匪产业,应即封闭入官,不可烧毁。所有一切什物,应查抄入官,变价充公,不可喝令抢夺”。凡此种种,皆可见抚派的野心和苦心。

可惜这番心思,尽付东流。义和团的属性之一,用我们熟悉的话来讲,即“无组织无纪律”(所谓“无组织”,指缺乏统一组织),拿规则约束他们,不啻对牛弹琴,必将被反弹回去。换言之,义和团之为义和团,群氓之为群氓,恰在于对规则的无视与破坏,如果他们愿意讲规则,遵守规则,那就不再是义和团,而是其他什么。

相比于此,抚派对义和团,还有更致命的认知误区:一是“忠勇”,二是“神术”。这里且说前者。朝廷招抚义和团,最大理由,即视其为“义民”,并以“人心”“民气”作为华丽的政治包装。按照他们的逻辑,义和团忠于朝廷,若不善待,岂不辜负了民心么。如慈禧所云:“法术不足恃,岂人心亦不足恃?今日中国积弱已极,所仗者人心耳。若并人心而失之,何以立国?”(恽毓鼎《崇陵传信录》)然而老辣如慈禧,终究还是看不清楚,义和团的人心是什么样的人心,义和团的民气是什么样的民气,正如义和团的忠诚是什么样的忠诚。反倒是金銮殿上被架空的光绪,具备一种隔岸观火的清醒,他曾驳斥载漪、刚毅:“人心何足恃,只益乱耳。”“民气两字是虚的,怎能依靠。”

“忠勇”二字,义和团显然都不配。观其事迹,他们不仅仇洋,而且仇官。只不过前者声势浩大,掩蔽了后者,或者说,他们有意借前者掩蔽后者。就这一点而言,义和团与朝廷的伎俩如出一辙,双方都十分借重“灭洋”的旗帜,区别在于,朝廷借“灭洋”驱使义和团对抗列强,义和团借“灭洋”寻求朝廷的合法性支撑,这近乎一场交易,朝野各取所需。而且需要注意,“灭洋”只是手段而非目的,只是中点而非终点,不妨假设,一旦“灭洋”成功,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无论朝廷还是义和团,都不会容得下对方。甚至,“灭洋”尚未成功,义和团已经开始与朝廷叫板,对官员下手。

义和团出身草根,平日饱受权力压迫,一朝翻身,势必要把往昔的压迫者踩在脚下,以求扬眉吐气。团民最喜欢干的事,一是在官员面前摆谱,刘孟扬《天津拳匪变乱纪事》曾详述“天下第一团”的首领张德成到天津拜访直隶总督裕禄的情形:“……名帖投入,立刻请进,张则大摇大摆,毫不局缩,裕禄衣冠出迎,颇尽礼貌,入坐相谈,张则目带眼镜,口含烟袋,指手画脚,满口胡云,大为裕禄所称许焉”——刻薄一点说,张德成的表现,属于典型的暴发户或小人得志;二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譬如以前官员怎么苛待他们,他们便怎么——以至加倍——苛待官员:“此时津地拳匪,益无忌惮,其在街前行走时,若遇官弁坐轿者必喝令下轿,骑马者必喝令下马,且必脱帽旁立,不从者则挥刀恐吓,怒目相加。”

《西巡回銮始末》(作者佚名)专辟一章,名曰“拳匪侮辱大员记”,足见义和团仇官之事,不胜枚举。我们且抄二则:

……陈侍郎学芬,于五月二十八日至各部验看月官,同莅事者惟司官丁某一人。月官共十三人,正验看间,拳匪忽然突至,任意罗唣。陈叱之曰:“此何地!尔辈敢无状乎!”匪怒以刀砍之,丁惧而遁。拳匪追之出署。时董军在外,阻之曰:“此人不可杀!”丁始得脱。旋即闻枪声两排,月官死者三人,陈亦死焉。

时有姚提督者,以保送入京,十四日,在市上游行,因拳匪声言须杀鬼子,姚叱之曰:“升平世界,尔辈弗得妄言!汝辈今欲杀鬼子,行看将为鬼子杀也!”匪闻言,即哗然曰:“二毛子来矣!宜先杀之!”姚力言非是,匪中规例,凡不肯自承二毛子者,即为焚香,取黄纸烧之,如纸灰不升,即目为真二毛子,必杀无赦。时姚友有李某者,乃京营中之武弁,闻信驰至,力为剖辩。乃言待大师兄至再议。良久,大师兄至,瞪视良久曰:“必杀之!无任再辩!”李曰:“顷已允不杀,何背前言?”匪并欲杀李,李急策马驰去,始免。姚身携三百金及金镯马匹等物,咸入匪手。姚亲友等有来抚尸恸哭者,均为匪所杀。拳匪横行如此,真暗无天日哉!

侍郎是高官,提督是武官,义和团说杀就杀,毫不犹豫。何止如此呢,比陈侍郎、姚提督更显赫的权力者,甚至鼎力支持义和团的官员,他们照样不买账。如统率义和团的载勋,以王府为义和团坛口,团民表演神术,号称关公上身,前来拜谒,载勋跪迎,不敢仰视。佐原笃介《拳事杂记》云:“庄王府中亦设一大坛,匪所获人员虽遵谕送府,庄王固不能作主,仍请坛中大师兄焚表烧香,大师兄曰可杀乃杀之,庄王不能干预也。”

再如载漪,可谓朝中最卖力的义和团支持者,还是大阿哥的亲生父亲,未来的太上皇,他与义和团打交道,对方丝毫不给面子,以至其部属、朋友,如庆恒、纳继成等,相继死于义和团手下。在载漪统率的虎神营供职的庆恒(庆恒是军中红人,在神机营、八旗练兵营、虎神营、武卫中军等皆任要职),一家十三口惨遭灭门。纳继成的悲剧更值得一记,据刘以桐《民教相仇都门闻见录》:

二品顶戴纳继成被团民杀于顺王府前,以其交仗之时,打鬼子则装药,不装铅子;打在闹热之时,回身打毙团民不少。团民质之端王,纳继成头上实有十字现出。再三哭求端王救命,端王拟交刑部,团民云:王所遵者皇上,我们遵者玉帝,如定须赦宥,团民等即散去矣。无可奈何,任其杀之。

“王所遵者皇上,我们遵者玉帝”,大有沙门不敬王者、神权对抗王权的气概,加之以解散相威胁,义和团的居心,至此毕露。抚派企图把义和团操纵于股掌之上的计划,彻底破产。然而请神容易送神难,何况请来的是杀神和瘟神。义和团兴起之时,便是一派野性,不愿俯首听命,坐大之后,不仅不受朝廷节制,还摆出反咬一口的架势。须知这帮神棍,外战固然外行,内战却属内行,杀洋人畏葸不前,杀同胞奋勇当先,朝廷不得不有所顾忌,只能任其横行,牺牲三五官员,换得一时平安。就此来看,被迫逃亡的朝廷,真得感谢八国联军的侵袭,若非如此,单凭中央政府的能力,完全无法摆平啸聚京城、尾大不掉的义和团,这场乱局,不知该怎么收场,最有可能的结局,只怕是玉石俱焚,片瓦不存。

遗憾的是,抚派中人如载勋、刚毅,至死犹不悔悟,刚毅认为义和团混入了太多假货,故而不能灭洋,载勋勉励其子“尔必为国尽力,不要将祖宗的江山送给洋人”。他们不会去反思盲目排外的谬误,更不回去审视义和团的本相,以及朝廷的投机政策——说到底,政府利用义和团,有如玩火,玩火的第一要素,即把火势控制在一定范围、方向之内,然而义和团的性质,决定了它们不受控制,非但不受朝廷控制,甚至不受自己控制,一旦失控,它们首先会反噬玩火者。清政府的惨淡下场,正适用于那句老话:玩火者必自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