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密,武则天支持还是鄙夷?
作者: 宋宗祧 来源: 洛阳市隋唐史学会
据《资治通鉴•唐纪十九》垂拱二年(686年):
太后自徐敬业之反,疑天下人多图己,又自以久专国事,且内行不正,知宗室大臣怨望,心不服,欲大诛杀以威之。乃盛开告密之门,有告密者,臣下不得问,皆给驿马,供五品食,使诣行在。虽农夫樵人,皆得召见,廪于客馆,所言或称旨,则不次除官,无实者不问。于是四方告密者蜂起,人皆重足屏息。
其意是说,武则天大开告密之门,弄得人人自危。
但是,《资治通鉴•唐纪二十一》长寿元年(692年)记载了一个《招客择人》的故事,又与此大相径庭,似乎是武则天鄙夷告密:
五月,丙寅(初一),禁天下屠杀及捕鱼虾。江淮旱,饥,民不得采鱼虾,饿死者甚众。右拾遗张德,生男三日,私杀羊会同僚,补阙杜肃怀一餤,上表告之。明日,太后对仗,谓德曰:”闻卿生男,甚喜。”德拜谢。太后曰:”何从得肉?”德叩头服罪。太后曰:”朕禁屠宰,吉凶不预。然卿自今召客,亦须择人。”出肃表示之。肃大惭,举朝欲唾其面。
译成现代汉语是:
五月初一,(朝廷)下令禁止宰杀牲畜和捕捉鱼虾。江淮地区旱情严重,闹饥荒,又禁止人民捕鱼捉虾,饿死人很多。右拾遗张德,生了个男孩儿,三天头上办喜事,私下宰了只羊宴请同事,补阙杜肃藏起个肉饼,事后上书告发。第二天,武则天在朝堂上对张德说:”听说你生了个男孩儿,祝贺你!”张德跪拜致谢。武则天又问:“你从哪儿弄来的肉?”张德一听,吓坏了,既然女皇啥都知道了,那就实话实说吧,于是叩头服罪。武则天说:“我禁止屠宰不假,但喜事、丧事例外。不过你以后请客吃饭,该请谁,不该请谁,要长个心眼。”说罢,武则天拿出杜肃的奏表让他看。弄得杜肃无地自容,整个朝廷的官员们都争着要啐他的脸。
这里的武则天喜怒无常,左右摇摆,是不是出尔反尔,首鼠两端,小人一个?
其实,这则故事乃是无中生有的八卦。
一、《招客择人》的故事两《唐书》均无记载。两《唐书》都没有的事,到了《资治通鉴》,是不是就更要谨慎了?诚然,《资治通鉴》可以补充两《唐书》没有的新材料,但一定要慎之又慎,要来源清楚,事实可靠,经得起推敲。如果不是这样,而是从笔记小说中抄一些“下三滥”的东西来,恐怕就真的有捣乱之嫌了。
说实在话,史书这东西,还真不敢提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如果中国历史上出现了十部不同版本的《唐书》,那还不乱成一锅粥?但是,如果再反过来设身处地,站在封建史家的角度,理解他们的话,添油加醋,把史写得栩栩如生一些,亦情有可原。说真的,如果流水账式地叙述历史,不仅自己写不下去,也会使读者感到索然无味。于是从太史公起,几乎所有的封建史家都把主要功夫下到了文学上。套用陆游的话,“汝果欲写史,功夫在文学。”所以,写了写不了史书,就看会不会编故事,会不会写小说。二十四史中,凡是叫好的,无一不是文采斐然,故事生动。《资治通鉴》作为大型编年体史书,更是深谙此道,尤爱搜罗小故事插入其间。本来,两《唐书》都把嘲谑武则天的故事掘地三尺,挖过几遍了,但《资治通鉴》还要继续深翻土地,不见老娘土不罢休,甚至还要过一下筛子。像这则《招客择人》,明明就是茶余饭后扯淡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竟受到了《资治通鉴》作者的青睐。至此,我就想,写史这事最适合独裁。试想,如果只有一家《旧唐书》,是不是后人关于武周史的分歧就少得多?之后,宋人不仅又弄出了本《新唐书》,还弄出了一本《资治通鉴》,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尽管各家都有重大发现,都有理论创新,都有真知灼见,但你说东,他说西,而且都是很难求证的东西,让读者到底相信你们谁?说句刻薄话,就武周历史而论,《新唐书》和《资治通鉴》的负面效应很可能大于正面效应。也许,你在往锅里添加食料、作料的同时只是附带着投了一点毒,但毒死、害残的人就多了去了!
二、《招客择人》的故事,在唐人小说中也未见记载。其最早出处是宋太宗时期编纂的《太平广记》卷第二百六十三《无赖一 张德》:
周长寿中,断屠极切。左拾遗张德,妻诞一男。秘宰一口羊宴客。其日,命诸遗补。杜肃私囊一餤肉,进状告之。至明日,在朝前,则天谓张德曰:“郎妻诞一男,大欢喜。”德拜谢。则天又谓曰:“然何处得肉?”德叩头称死罪。则天曰:“朕断屠,吉凶不预。卿命客,亦须择交。无赖之人,不须共聚集。”出肃状示之。肃流汗浃背。举朝唾其面。
宋太宗距离武则天都三百年了,突然间冒出一个关于武则天的没头没脑的故事,焉能当真?再说,故事中的张德和杜肃都是名不见经传的人物,连线索都找不到,怎能写入正史?愚以为,《招客择人》不能自圆其说处至少有七点。一是,当时大的时代背景是酷吏当道,罗织成狱,“朝士人人自危,相见莫敢交言,道路以目”。所以,张德秘密宰羊也就罢了,怎么还敢宴请“诸遗补(拾遗补阙)”?你张德不想活,也不能不让同事们活吧?当时,鸾台(门下省)有左补阙六人,左拾遗六人;凤阁(中书省)有右补阙六人,右拾遗六人。不知道张德和杜肃属于鸾台还是凤阁,但不管哪个部门,各有拾遗补阙12人。在当时“白色恐怖”的氛围下,你张德竟然把这么多同事请到家里赴宴,总觉得玄乎得很。如果真是这样,那不是蓝天丽日,朗朗乾坤吗?何来白色恐怖?所以,我总是为封建史家顾此失彼而遗憾。二是,朝廷制定法律怎么就如同儿戏?“断屠”作为一项法令或者政令,一定要有明确的适用范围。如果断屠确实是“吉凶不预”,就应该预先写入正式条款,或者在附则中体现。笼统地要全天下断屠,不仅无法执行,还说明朝廷中的官员水平太差,简直就是一堆脑残,不仅事前一点调查研究都没做,而且事后也没有一个人提出质疑。可是,大周朝明明英才荟萃呀!三是,等到出现问题了,皇帝和朝廷大臣首先应该反思自己,为什么制定的法规如此粗糙,而做出自我批评。即便皇帝不能做自我批评,也要板起面孔追查有关大臣的责任,而不是戏侮检举揭发的官员。四是,杜肃屁点小事都向皇帝告密,确实有点小题大做,但鼓励告密不是你女皇对臣下的要求吗?这脸变得也太快了!但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是史书对武则天鼓励告密的指控有问题,会不是是无中生有,或者夸大其词?很可能呀!五是,《太平广记》此文的标题是《无赖一张德》。明明故事嘲讽的对象是杜肃,张德怎么会是无赖呢?怎么能杜冠张戴呢?是不是题不对文,或者说文不对题?像这种题目和内容都对不上的故事,怎么就能当真呢?六是,既然“吉凶不预”,那禁屠令就等于名存实亡了。我们不妨算一笔账。如果就一个村子而言,或者一个家族而言,是不是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几乎月月都有?特别是过生日,就不说家族,说一个家庭吧。如果一家有五口人,每年就有五次生日。这样,仅过生日每年就可以5次突破禁屠令。其实,那个时代的老百姓也就平均两个月吃一次肉,还禁它干什么?七是,唐朝是一个疆域辽阔、民族众多、生活习俗迥异的国家,禁屠确实不能一刀切。唐朝杜佑所撰《通典》记有右史内供奉崔融谏禁屠的表疏:
……今者禁屠宰,断弋猎,三驱莫行,一切不许,将恐违圣人之达训,紊明王之善经,一不可也。且江南诸州,乃以鱼为命,河西诸国,以肉为斋,一朝禁止,倍生劳弊,富者未革,贫者难堪,二不可也。加有贫贱之流,刲割为事,家业倘失,性命不全,虽复日戮一人,终虑未能总绝,但益恐吓,惟长奸欺,外有断屠之名,内诚鼓刀者众,势利倚依,请讬纷纭,三不可也。
此“三不可”说得非常在理。但据《唐会要》卷四十一记载,此次禁屠是圣历三年(700年)。这也间接地说明史书所谓的长寿元年禁屠的事很可能就没有落实,或者说没有贯彻下去就流产了。另外,《唐会要》也没有说朝廷接受了崔融的谏言没有。但不管如何,崔融的奏疏表明,这种不切合实际的东西必然执行不下去。所以,《招客择人》也只能当小说读。
三、更可笑的是,《资治通鉴》借着讲述这个故事又塞进了自己的非武私货:“江淮旱,饥,民不得采鱼虾,饿死者甚众”。就这短短的一句话,毛病就有几处。一是,这一年江淮地区到底发生旱灾没有,大量饿死人没有,恐怕很难说。原因也是两《唐书》里查不到记载。二是所谓老百姓“饿死者甚众”,到底与“不得采鱼虾”有没有关系?如果有,有多大关系。按照逻辑推理,既然“江淮旱”,那就是说,江淮之间小河断流,湖泊池塘大都枯竭了。水没有了,哪里还会有鱼虾?所以老百姓到底是因为旱饿死了,还是因为禁屠饿死了,就很难说清。三是当时,在一千三百多年前那个人口密度很小,生产力非常落后的年代,政府执法能有多大的监督力度?尤其是这种与社会治安没有多大关系的“经济法”,也就是说说而已,地方官府不会多认真。试想,老百姓到野外拢堆柴火,烤条鱼吃,有谁会看见,又有谁会去报告呀!?四是,按照《招客择人》的说法,武则天也已经开了口子啦。只要村子里有人过生日,就可以打着这个幌子“采鱼虾”嘛,庶民怎么就能舍身守法,有如此超前的“法律重于生命”意识呢?
最后得出结论,不仅《招客择人》荒诞不能成立,而且“江淮旱,饥,民不得采鱼虾,饿死者甚众”更是信口雌黄的荒谬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