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平民居然冒充巨富行骗南京中央政府,动机何在
作者: 王潇洒
1932年的一天,《申报》突然刊登了一条来自济南的专电,消息一经刊登,立即引起了各方面极大的兴趣。文章中提到,近日,山东黄县第八区梁家乡的一个叫梁作友的人,到济南见韩复渠,自称外辱临头,国难紧急,自愿捐献资产三千万元,作为救国费用。其中两成作为军费,两成用于赈灾,剩余的六成用于振兴民族实业,而且还拟定了一个具体振兴计划。
当时社会震惊,一个乡里人,何以有如此巨额资产,要知道在当时三千万可不是小数。
刚刚经历了“九一八”和“一二八”事变的南京国民政府,此时正处于风雨飘摇之时,对外要应付日本咄咄逼人的侵略,对内还在调兵遣将围剿各个根据地的工农红军,财政开支庞大到已经快入不敷出了。因此,听到这样的好消息,国民党中央政府大喜过望,指示山东方面马上用头等客车把这位财神爷接到南京来。
不日,这个梁作友就来到了南京,他拿着蒋伯诚(时任南京政府派驻山东代表)的介绍信,去见军政部部长何应钦,何应钦不敢怠慢,但又觉得这主要还是财政部的事情,于是立即让他的总务厅厅长潘竞带着梁作友去财政部。财政部热情的接待了梁作友,并按照贵宾的身份让其入住了中央饭店。
听闻消息的诸多记者蜂拥而至,都想赶紧采访到这个心怀天下,救国救民的爱国人士。等见到了财神爷,大家不免有些失望,原来这财神爷三十多岁,个子矮小不说,还是个驼背瘸腿,穿着布短褂,清布裤,足蹬老布鞋。但是这人并不怯场,对着众多记者是侃侃而谈。
记者们都对这个“梁财神”的家世很感兴趣,梁作友也回答得非常详细。他说他们家是山东黄县梁家村人,全族两百余户,男女1300多口,其曾祖是前朝秀才,叔祖在营口经营一家很大的油坊。
父亲梁克温有兄弟七人,1917年病故,母亲姚氏健在,今年60岁了,外祖父姚廷梁是清朝的名孝廉。到自己这一辈,有兄弟姊妹四人,姐妹已经出嫁,弟弟二十出头,从商。
梁作友抬起腿说,自己四岁的时候,因为生了一场怪病,卧床足足四年之久,以至于八岁的时候才能行走,但是因为这场大病,自己的脚就瘸了。
他两岁的时候,父母就给他订下来娃娃亲,十八岁的时候,女方嫌弃他腿有残疾,加上其父梁克温的去世,女方于是提出了退婚,他也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下来。现在自己恢复得很好了,又事业有成,女方家又反悔,想要再嫁给他时,他不干了,现在到他家来想和他家攀姻缘的人络绎不绝,他目前也是一概回绝。
又有记者问,那梁先生,你这巨额的财富又是如何积累起来的呢?
梁作友说道,自己家最先本是农户,后来主要是经商发财,他的曾祖在东三省经营得有绸缎,山货,银号等一系列的事业,哪怕是俄国那边,比如西伯利亚,海参崴都有他们家的商号。
自己在17岁的时候,继承了祖业,当时继承下来的时候,遗产不过区区几百万。自己接管后,悉心经营,这十多年涨了十几倍。
听得一众见多识广的记者啧啧称奇,有个女记者问道:“梁先生,您方便透露下你具体的财产数字吗?”
梁作友微微一笑,道:“大约七八千万元吧!”
一个记者也是山东人,奇怪的问道:“梁先生,如今的山东是盗匪的重灾区,您是如何做到安然无恙的呢?”
梁笑道:“我这人从年少时就开始经商,处处小心,而且最擅于藏财。”梁作友拍了拍自己的布鞋,继续道:“你们看我这人,平日就是这个打扮,和普通的乡下人没有任何的区别,就连我的同村人都不知道我现在已经成了巨富。
我不住大宅子,不穿好衣服,出门也不坐马车,又如何引来盗匪的关注呢?可笑那些土财主,修了高墙大院,备好了保镖护院,还不是照样被洗劫。我们家和普通人家从外面看一模一样,我这人呢,也是乐善好施,像我们地方上的一些慈善公益的事情,我基本上都有赞助,只是我不图这虚名,经常都是化名或者写成无名氏捐赠的。从不向人炫富。”
一个记者也好奇的问道,那请问梁先生,您的财富到底又是藏在何处呢?
梁作友哈哈一笑,道:“这个我怎么能告诉你呢,如果我都告诉你了,那我还怎么能够说自己擅于藏财呢?”
记者不好意思的赔笑道:“那您这次捐献了这么多资产,并且提出了具体的用于实业的计划,您有没有想法出来做官,为人民做点事情呢?”
梁作友摇头道:“我们乡里人就没有这个做官的想法了,而且我家的产业就够我忙一辈子了。”梁突然正色道“但是,这个救国的愿望,我梁作友绝不甘于落在别人后面。”
梁作友在中央饭店住下的第三天,国民党财政部次长李傥派了小汽车来接梁作友,商谈具体捐款的事项。在上车时,梁始终拿着一个小皮箱,周围围观的人都认为这可能就是要报效国家的部分巨款。
在财政部的办公室,李傥开门见山的问:“梁先生,您这次说的捐助,是具体的款项呢,还是你开拓财源的方法?恕我直言,如果说是方法呢,那等于就是空言,实款才是捐助。”
梁作友正色道:“我怎么可能说空话!”
李傥心里一喜,道:“那。”
梁作友道:“但是,我必须见到宋子文,宋部长后,我才发表意见。”
李傥一听,也只得将这件事情如实汇报给了宋子文。
宋子文知道后,不敢大意,于是决定第二天在北极阁私邸接见这个山东财神爷。商谈下来,定下了三点,第一,国家允许公民捐款救国。第二,款项应作为国家公用。第三,具体的用途分配,权在梁,但是政府可以辅助支配用途的方法。
会谈结束后,梁作友拍着胸脯保证,只要分配方法商量妥当了,两个月内,就把三千万元汇给南京。
宋子文还提议,应该支持国家航空的发展,这笔捐赠应该适当向这方面倾斜,梁作友表示赞同。会谈结束后,宋子文还亲自陪着梁作友前往中山陵谒陵,还和他合影留念。当晚又是东北义勇军后援会设宴招待梁作友,并赠送银盾一枚,上面刻着“毁家纾难”四个字,这无非是希望得到他的捐款。
当时南京、上海等地的各大报纸都用大字标题和显著的版面刊登了梁作友的事迹。还有些小报聚焦在了梁作友如何拥有的这笔财富之上,有人说其实这笔财产主要是得自其弟,其弟在东北经营豆制品,有“豆腐大王”的称号。有人说其财富得自当年他跟随过的军阀褚玉璞。褚死后,财产被梁独吞,众说纷纭,热闹异常。
但是接下来外界慢慢开始觉察到有些不对了,这位财神,开始向中央饭店账房借起钱来了。第一回借了50元,说是自己带的300元已施舍用光,然而茶房说,向他借钱的人是有,但没有看到他给过人1元钱。接着从山东传来的消息,更使人摸不着头脑。山东省主席韩复榘的代表唐襄发表谈话:韩复榘并未见过梁作友,是好奇的民政厅厅长告诉韩后,转介绍给蒋伯诚的。经黄县县长查证,梁并非黄县的富商,家中仅有田数亩。
这事情,最终还是惊动了蒋介石。蒋介石当时正以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兼鄂豫皖三省剿匪总司令的身份在汉口,于是南京方面便派专人送梁去汉口面见蒋委员长。
1932年10月18日,梁作友见到了蒋介石,又将见到宋子文的一番话给蒋介石说了一遍,蒋介石觉得非常满意,并且对梁慰勉有加。
然而事隔一天,梁财神开始露馅。那天,汉口特别市警察局局长陈希曾跑来跟他商量捐资的用场,说明长江一带在上年(1931年)水灾严重,请梁在他指定的赈灾捐款中提出一部分救济汉口街头的大量灾民。
梁听了,随口答道:“很好,我可以从日本提一笔款子汇到汉口,以应急需。”
这一下露了马脚。因为梁财神曾对陈希曾说过,他的家财分存在国内各大商埠,从没提起存在日本,现在怎么又冒出此说呢?
梁财神见陈希曾怀疑,有点发慌,忙解释说:“款存日本是为保障安全。而且日本存款已有一部分移存天津,如有急用,可在天津提款”。这么一说,马脚就越露越大了。年轻老练的陈希曾发觉梁财神前言不对后语,就进一步逼问天津提款何时可以汇到汉口?
梁财神吞吞吐吐地说:“大约7天可到。”
于是从这天起,梁财神就被“监护”起来了。
7天很快就过去了,梁并未汇来一文的捐款。至此,梁的牛皮被截穿了。陈希曾感到党国要人们,从蒋介石、宋子文、何应钦,到他的叔叔陈果夫等,都受到这个乡巴佬的欺骗玩弄,传出去岂非天大的笑话,在盛怒之下,下令逮捕了这位假财神。
陈希曾恼羞成怒,说:“你这恶棍,你这骗子,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经过审问,梁作友不得不承认他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但他不承认自己是个骗子,他说他是个真诚的爱国者。此行他虽不能捐资3千万,但他有一条妙计可以得到比3千万还多的巨款献给政府。什么妙计呢?
梁又侃侃而谈起来,他说:“我建议政府下一道命令,全国4万万人每人都备扑满子(一种存钱的瓦器)一只,每年存5角钱作为爱国捐款。一年之内,政府就可以有2万万元捐款到手,这方法既简而易行,数额也远多过3千万”。
对这位怪人的怪言怪行,国民党当局哭笑不得。
因为此事情闹得很大,党国要人们不愿暴露自己上当露丑,就一方面向新闻界封锁消息,一方面派人传达命令,声称对于梁作友冒充巨富行骗一案,姑念乡愚不予深究,着即驱逐出武汉。
但事情并未到此结束。那位被赶出豪华旅馆驱逐出境的假财神梁作友,于当日晚上忽然跑到汉口警察局自行投案,并赖在局里不肯走。
经讯问,梁说他愿意判刑坐牢,因为旅馆正向他讨房饭钱,他一文不名,不仅不能付旅馆费,而且无钱买车船票回山东。梁作友又哭又闹,弄得那位瞪眼睛吹胡子的警察局长陈希曾无可奈何。
最后为避免事传闹大,于蒋委员长的面子上不好看,陈只得派人押解他上船,另给20元为路费,把他打发回山东。
名记者曹聚仁曾在《涛声》周刊发表《题梁作友外传》诗一首云:
带上纸糊冠,走上长安道。
长安道上朱轮人,外府爱拥连城宝!
闻道辽东献白豕,伛偻嗤看刘老老!
武帝雄师正开边,卜式毁家都道好,
可怜画饼不充饥,有钱反被无钱恼!
动机何在?
其实这个案件,单纯从作案方法来说,并不复杂,也没有多少技术含量可言,只是这件事发生在南京政府的最高层,到了这个层面,按照我们平常人的理解,那上面的人都是人精,哪有那么容易上当受骗?所以南京政府肯定也是这么认为的,没有谁会想着会行骗到南京来了,掉以轻心是肯定的。
但是仔细思考下,这件事有诸多疑点,比如这人的动机就是骗吃骗喝来的?他没考虑后果?这人是不是第一次行骗?如果是,能做到这么镇静?
面对那么多记者,一个第一次行骗的人能做到这么应对自如?好像也不是,那你说他是惯犯,山东那边调查后也并没有这人的案底,经黄县县长查证,也只是说梁作友并非黄县的富商,家中仅有田数亩,并没有说他是行骗惯犯。是不是很奇怪?住在南京的中央宾馆,既不骗财,也不骗色,哪怕就是用餐也没有说要胡吃海喝,那他的动机是什么呢?
如果我们从这个梁作友身上找不到什么线索,我们是不是可以从那时的山东发生的事情上找找答案呢?
1930年9月5日,蒋介石正式任命韩复榘为山东省主席。从此,韩复榘登上了山东“土皇帝”的宝座,开始了对山东长达八年的统治。韩复榘从上台伊始,就想把山东变成自己的独立王国,这显然不是南京想看到的,于是双方的控制和反控制斗法不断。而且韩复渠这人当年在西北军中就是桀骜不驯,胆大包天惯了的人,1931年,国民党沾化县党部的常委马丹亭,直接被韩复榘派人装进麻袋,丢进了海里。蒋的亲信张苇村任国民党山东省党部主任委员,监视韩复榘的行动。对此,韩复榘也有办法应付。1932年元旦,张苇村被人暗杀,经侦查,杀人凶器竟在省党部调查室主任谌峻岑家搜出,谌峻岑被捕,不久又暴死狱中,于是,“张案”就此不了了之。情报机关被铲除,蒋介石气得牙疼病复发,却又无可奈何。
韩复榘这么做,原因还有一个,当年韩部进驻山东后,粮饷都是蒋介石承诺由中央供应,但是等到韩复榘向中央催要军饷的时候,军政部总是一再拖着不给,韩复榘为此十分头疼,久而久之,欠款竟然高达一百多万,韩复榘急得没法,就亲自找军政部要钱,军政部当时一个署长竟然对韩说了一句“要钱,只有八十万,以后再不给一分钱,是要还是不要?”
韩复榘当时一气之下,丢下一句话“只给八十万,还有20万给狗吃了,老子一分钱都不要了。”
你真以为他不要了?他回到山东直接把山东全省的税收机关和盐务机关全部接管了,后来还是孔祥熙前往调解,韩才做出让步,商定了山东的军费,在上交国库的税金中扣除。
你现在还记得梁作友拿着山东的介绍信来找的第一个人是谁了吗?军政部长何应钦。所以,有理由相信这事从头到尾就是韩复渠一手策划来恶心南京政府的。他才是这件闹剧的幕后主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