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一些欧洲国家相继立法禁止穆斯林女性戴面纱,但与此同时, 欧洲各国街头戴 头巾/面纱的穆斯林女性似乎越来越多了 。 不少人认为,这是穆斯林妇女屈从于伊斯兰父权社会的体现。一些政客更是认为,这是穆斯林群体”拒绝融入“西方社会的表现。 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 伊斯兰头巾4大类(左至右):布卡罩袍(主要在阿富汗、印度、巴基斯坦)、尼卡布面纱(主要为萨拉菲主义者)、希贾布头巾(最常见)、卡多尔(伊朗披风盖头),前两种在法国等多个欧洲国家被禁止。(法新社图)
《古兰经》怎么说?
《古兰经》并没有明确鼓励女性戴头巾/面纱,也没有说不戴头巾/面纱的女性会被惩罚,但经文中确实有提及这一习俗, 第24章31节写道:
告诉女性教徒,让她们放低视线,保持贞洁,不要显露自己的装饰,除非是自然显露的,叫她们用自己的头巾遮蔽胸脯,不要显露装饰,除非对她们的丈夫,或她们的父亲,或她们丈夫的父亲,或她们的儿子,或她们丈夫的儿子,或她们的兄弟,或她们兄弟的儿子,或她们姐妹的儿子,或(与)她们(同信仰)的妇女,或她们的女婢,或无性欲的男仆,或情窦未开的男童。叫她们不要为了让别人知道自己隐藏的装饰而蹬足。信士们啊!你们全部都应向安拉忏悔,以便你们成功。
法国社会学者、法国社会科学高等学院(EHESS)博士后德非奥Agnès De Féo在自2009年起的11年间里,接触约两百名、追踪采访百余名穿戴尼卡布(niqab)全脸面纱罩袍的女性。德非奥在研究中发现,不少女性戴尼卡布全脸面纱只是反对禁止蒙面法的“叛逆”行为。
德非奥指出,在2010年禁止公众场所蒙面法律之前,戴尼卡布面纱的主要是一些寻求伊斯兰复兴的女性。她们之所以戴面纱,是因为想把自己塑造成“完美穆斯林女性”的形象。信奉萨拉菲主义的男性穆斯林追随先知,而女性则以先知妻子为例,以面纱遮脸,二者在宗教上达成默契,成为萨拉菲主义者里的模范夫妻。
2010年10月11日,法国通过禁止在公众场所遮盖面部法律,于2011年4月11日生效。街道、商店、博物馆、车站以及公园禁止穿戴面纱以及面罩等任何遮蔽面部之物。若违反该法条将被处以150欧元罚款或公民教育。摩托车骑士、从事有危险性之工作者穿戴头部保护器具则不在法律规范之中。
对于强迫他人于公共场合穿戴蒙面器具者可以处3万欧元以及一年有期徒刑,如果受害人不足18岁,处罚可加倍。
该法律容许穆斯林妇女可于私家车以及伊斯兰教清真寺中穿戴传统罩袍。法国警方表示,约有50万穆斯林生活在法国境内,但穿着传统面纱而将全身罩住者尚不及2000人。
2014年7月1日,欧洲人权法院终审判决法国政府禁止蒙面的法例合法。
但2010年的禁止蒙面法成为转折点。自2009年法国社会对宗教面纱展开激烈讨论、媒体轰炸式报道后,一些穆斯林女性给戴尼卡布面纱的行为赋予了“向社会宣战”、“叛逆”等象征意义。德非奥在研究中发现,这些叛逆的“新尼卡布者”通常是通过网络自学的伊斯兰教,大部分人连阿拉伯语也懒得学,还有的连最基本的一天5次祈祷也做不到,可以说修行是非常肤浅的。此外,她们通常有社交困难,感到孤独,一些人与家庭断绝关系。
▲ 法国反对尼卡布禁令的示威者打出“不是婊子也没有被驯服,世俗、平等、多元”的标语。(网络报道截图)
禁止蒙面法的出现,让这些社会边缘的女性产生错觉,认为只要戴上面纱,生活中的“隐形人”也可以轻松搅乱社会,而其中的个别人则一步步滑入极端化的深渊。
▲ 德非奥的一名调查对象Naïma S.于2020年1月在巴黎Austerlitz车站被捕,警方从其身上搜出一把刀和一本《古兰经》,法媒曾做相关报道(如图);另一名调查对象Emilie König则在2013年前往叙利亚加入“圣战”。(Le Point网站报道截图)
为面纱自由和丈夫离婚
与通常认为丈夫强迫妻子戴面纱的想法不一样,德非奥指出,在自己11年的调查中,没有一个受访对象是迫于男性压力而戴上尼卡布面纱的。实际上,大部分“尼卡布者”都是单身,她们戴面纱的目的恰恰是希望找到一个严守戒律的虔诚穆斯林做另一半。德非奥认为,从某种意义上说,“尼卡布者”不仅不是“听话的小绵羊”,反而是叛逆者:她们和法律禁令对着干,不把他人的批评放在眼里。
▲ 突然戴尼卡布面纱或被认为是“极端化”的征兆,媒体在做相关报道时通常会选用戴尼卡布面纱的女子做插图。图为法国北方城市Roubaix街头一名穿戴尼卡布的女子。(法新社图)
颇为有趣的是,德非奥在与一些穆斯林男性谈话时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对妻子要戴尼卡布面纱的决定感到头痛,尤其是考虑到戴面纱会遭排斥等一系列后果。而一些受访女性更表示,为了可以“自由”戴面纱,干脆与丈夫离了婚。
那么,女性被丈夫强迫戴面纱的刻板印象从何而来?德非奥认为,这一集体错觉是殖民主义的产物:与“野蛮又暴力”的阿拉伯男人不同,阿拉伯女人在殖民幻想中是顺从的、蒙着面纱、充满异国情色的形象。这种刻板印象根深蒂固,以至于人们至今无法把穆斯林女性看作独立的个体。
▲ 法国禁止布卡和尼卡布罩袍的司法依据是蒙面或对公共安全造成威胁。法国“越狱大王”勒杜安纳·法伊德(REDOINE FAID)就曾在越狱期间穿布卡罩袍。当时,监视人员发现,监视对象的汽车上载有一名“女”乘客,其身着布卡罩袍,但从体态上看却像个男人。警方在随后的搜查时查获两件布卡罩袍和数顶假发。图为2018年10月3日越狱后的法伊德再次被捕。(图片来源:法国BFMTV电视台视频截图)
戴尼卡布面纱的是哪些女性?
德非奥在研究中发现,这些戴尼卡布面纱的女性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她们与男性的关系。无论单身与否,她们都在寻找心目中的理想男性。
德非奥把“尼卡布者”分为三类:
第一类,年龄在15至22岁间,没有交过男朋友。这些女孩希望寻找一个完美穆斯林男性,而且通常有点“外貌协会”。这个“白马王子”必须严格遵守萨拉菲主义,并且要长得帅。此外,她们也把尼卡布面纱当成避免遭到“街头骚扰”的保护手段。
第二类,年龄在20至35岁之间,感情经历不顺,常常有一个坐过牢的北非“坏男孩”前任。这些女性在感情里受到伤害,不少人是单亲妈妈。在成为萨拉菲主义者后,她们幻想能借助宗教找到一个虔诚、勤劳、有担当的穆斯林伴侣。
第三类,年龄在35岁以上,自认为对男人已经没有太大吸引力。她们戴尼卡布面纱是为了表示自己仍是婚姻市场上的“候选人”。
此外,德非奥还指出,几乎所有的受访者都来自父母离异等父爱缺失的家庭,其中一些还是性侵受害者(甚至是被自己的父亲强暴)。这些伤害让她们更加渴望找到一个“有能力帮她们报仇”的真汉子做丈夫,以填补她们心中“理想父亲”的空缺。
“尼卡布面纱是婚姻的筹码”
虽然听上去有些矛盾,但德非奥表示,对萨拉菲主义者来说,佩戴尼卡布面纱会增加女性在婚姻市场上的吸引力。尤其是上文提到的第二类感情受挫的年轻女性,她们希望面纱能指引她们找到一个符合她们道德标准的靠谱伴侣。
但问题在于,这些女性更多时候是通过网络交友,遇到的也是和她们一样“处于社会边缘、感情生活不稳定”的男性,所以网恋往往以“见光死”收场。德非奥追踪的一名受访者Alexia就在戴尼卡布5年之后,失望地彻底摘掉了面纱:“戴这玩意儿不能让我找到靠谱男人。”
戴面纱产生“朦胧美”
德非奥在调查中发现很有趣的一点是,一些女性戴尼卡布面纱是为了“变得更有魅力”。她回忆说,自己在2004年去马来西亚调研时,曾在当地朋友的指导下佩戴过一段时间的尼卡布。她仍记得戴面纱的感觉非常“奇妙”:“自己可以看到别人,但别人看不到自己。”这位朋友还和德非奥“剧透”说:“你等着吧,男人们一定会以为你是个大美女的。”
“朦胧产生美。”德非奥承认,有好多次,在看到尼卡布面纱下的面容时感到“失望”,真人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漂亮。德非奥指出,她的不少受访者都因为外貌问题在职场上受过挫折:超重、肥胖、牙齿不好、鼻子上有颗瘤子、满脸痘痘等。对这些女性来说,尼卡布面纱更像是保护盔甲。
▲ 图为戴着尼卡布面纱的女子,通常还会搭配墨镜、手套一起。(法新社图)
在德非奥看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尼卡布面纱之于穆斯林女性,就像是细高跟鞋之于其他女性:在给自己带来一丝优越感(看得见别人,别人却看不见自己)的同时,留给异性一定的遐想空间。
蒙面法将女性”污名化”?
做了11年研究反对针对尼卡布面纱的刻板印象究竟是为了什么?德非奥强调,自己不是要“捍卫”尼卡布面纱:“出了问题就遮脸,只是治标不治本:好好的人不会没事戴面纱。”她表示,研究目的是在于搞清楚女性戴尼卡布的原因,听听女性自己的说法。
德非奥称,那些决定摘掉面纱的受访者,之后都不会再戴,尼卡布只是她们生命中的一段“小插曲”。在德非奥看来,年轻女性因“容貌焦虑”戴面纱本来应该引发社会的思考,但2010年的禁止蒙面法反而将这些对社会无害的女性“污名化”,这才是她想揭露的问题。一些受访者曾像德非奥透露说,“小小面纱让社会‘集体高潮’、舆论不分青红皂白对戴面纱女性‘网暴’,感觉‘猎杀女巫’的一幕又在现代重演了。”
“批判性思考讨论禁止蒙面法是完全有必要的,我们不去思考、不去批判,舆论的阵地就会被伊斯兰极端主义分子占领。”德非奥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