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五四运动时“佳电”风波看上海总商会——以问题探究的视角
作者: 朱英
1919年1月,中国作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胜国,受邀参加巴黎和会。社会各界都希望于中国能“稍挽回百十年国际上的失败”将被德国所占领的青岛、及其在山东的权益顺利收回。然而这场帝国主义的分赃会议,注定没有中国的实际之利,德国在山东的权益,被打包转移给了日本。这严重践踏了中国的主权,也引起了中国人民的愤怒,五四运动就此爆发。
这场运动虽以学生为发端,但是真正的惊喜,却为工商届的参与。在北京总商会的首先表态支持下,与全国商联会通电,很快全国各地商会响应支持。在主旋律的抵制日货、日常国货的活动之外,还在要求政府释放被捕学生,拒绝在和约上签字;并愿做政府的后盾,在收回青岛主权,山东权益上,持以坚定立场,以罢市和抗税,对政府形成威胁和舆论效应。这些行动,充分表示了工商届维护国家主权、争取国际平等地位,反对政府对外妥协的决心,扩大了社会影响,使北京政府惶惶不可终日,最终不得不答应商会和社会各界的要求。
这好像就是我们所熟知的历史,工商业承担了当时应有的社会道义,也成功的使北京政府做出了让步,但却忽略了上海总商会此时的社会动向。作为全国商联的领头,本应在此时做出表率,扛起大旗号召各地商会。而本属于上海总商会的角色,却由北京总商会承担了;号召下的各地响应者,也没有上海总商会的影子。那么上海总商会做了什么呢?
1919年5月9日,当五四运动开始的五天后,上海总商会发出了致北京政府的一封电报,因电报所具日期为“佳”,故称“佳电”。在电报中,上海总商会谴责驻日公使章宗祥“不胜其任”。建议政府更换驻日使节,命其立即起程,坚持日本“欧战平定,交还清国”的承诺,“迳与日廷磋商交还手续”,和平决青岛问题;同时“电知陆专使”,向巴黎和会提出把青岛问题与密约分开,“由中国派员与日本直接交涉”。由于“佳电”的“清国”措词和经过日本收回青岛的主张,与国人的心理与希望格格不入,因此“佳电”一经发表,朱、沈二人立即受到社会各界尤其是上海商界的一致声讨,引发一场“佳电”风波。“佳电”事件使上海总商会在五四运动中近乎瘫痪,不能发挥中国“第一商会”应有的作用。“佳电”风波十分诡异,如非事实,很难相信是上海总商会在五四运动中会提出,并成为全民声讨浪潮的一股逆流。
从“清国”到“支那”,“佳电”出自谁意?
当“佳电”公之于众,社会舆论大都将矛头指向上海总商会的领导人,大骂他们是汉奸卖国贼,并以电报中的“清国”二字为证据(日本惯用词语)。作者在书中的说,这只是引用日本政府早先致驻青岛德军公文中的原文,应该打上引号,而不是直接出自于上海总商会的领导人,“不至于如此愚蠢地冒天下之大不韪”。并在“佳电”起草一事的探讨中,否定日本商会会长起草的可能,将怀疑最终投向了副会长沈联芳。
沈联芳
熊玉文老师在九年后,对于朱英老师原论文进行再商榷。在这篇论文中,首先对于“清国”之称谓是不是引自日本致德国的最后通牒,在翻阅同时期日本文章,已经皆以“支那”称呼(1913年日本政府明确规定以“支那”取代“清国”的称呼,而最后通牒的时间为1914年8月15日,施行约有一年的时间)。但在再商榷的文章中,最后通牒的原文作者说已经因为大众传媒的加工,变成了面对中国受众的文字。且在“佳电”发表当天,就有人撰文质疑“日人攻取青岛在民国三年,日人纵蔑视我国,其正式公文必不至复称我为‘清国’”,质问总商会的“清国”一词“果何所据而云”?沈、朱二人也从未正面回答这一质疑。在究竟“佳电”是谁起草一事,也认为日本人起草的说法并非空穴来风。中国人不但不会用“清国”称呼清朝,而且也不会用“日廷”来称呼日本或日本政府,这就使整封电报看着像日本人在讲话,且最终目的迎合日本人的胃口。
我们如果暂且将电报的撰写者放在上海总商会头上,仅从电报观点上看,结合“二次革命”事件中的上海总商会主张与行为推导。会发现这次“佳电”主张,其实也与总会单方面追求和平,甚至有些和稀泥的态度相似,发端是不愿与任何一方结怨,又不想战争的发生,给予商业和商人一个良好的发展环境。如果我们以现代人的视角,第一次接触“佳电”的主张,直接的觉得这是没考虑国际形势,仅仅将视野停留在了眼前,所以会有理想化的倾向,放在现实中就会不合时宜,而这种思维方式长期也存在于晚清政府中。
朱葆三
“佳电”原文之疑
《民国日报》对“佳电”的报道最接近原电,影响也最大,长期以来一直被出版界和研究界当作原始资料征用。即使2000年台湾出版了“佳电”的原始档案后,大陆和台湾的研究人员和出版机构等,至今(2011年的论文)仍然无人使用原始档案,而是继续将《民》版“佳电”当作原始资料看待,形成了“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的奇怪现象。(书中引用原文为《总商会对青岛问题之主张》,《申报》1915年5月10日,第10版。引文与原文亦有多处出入,与《民》版也有不同。)
(附:论文笔者将两篇电报合并对比
先将“佳电”原文与《民国日报》报道合并录之如下。其中,《民国日报》改动部分以〈〉标明,遗漏之字以()标明,增补之字以【】标明。
青岛问题激成全国公愤,皆由章使宗祥不胜其任。查章使于洪宪未成之后,不愿长农商长司法而独愿出使日本,其意不知何居。又查欧战开端,日本以哀的美敦书致青岛德军云,尔曹不即退出,当以兵车相见。若青岛为我傭〈所〉占,待欧战平定,交还清国。此言也,全球皆知,岂能更变(乎)。【今】欧战既停,章使应如何商承政府,询问日人作何手续交还。乃计不出此,电请我政府提交欧会公决,不【料】因有英日、日法〈法日〉、意日密约之牵制,致遭失败,又不奉命遽回本国。甫抵都门,忽有辞职之意。携眷到津〈京〉,复潜往曹寓。其父其兄久处京城,何以舍而寓曹,情甚诡秘,人之猜疑,实由自召。值兹舆论哗然,群情鼎沸,尚系对于章使,具有愤懑不平之现象。而对于日本外交,并无别种举动。凡我国民深知国步维艰,当静以处事。为此电请钧座,迅赐遴派资格声望足以胜任大使者,任命日本〈使〉,克日起程前往,坚持欧战平定交还清国一语,迳与日廷磋商交还手续,和平解决,免贻休〈伊〉戚。并请电知陆专使对于协约各国声明交还青岛之语,日本发表在先,与他(国)条约并无牵制,应将此项议案提出大会,由中国派员与日本直接交涉。际此人心浮动,伏乞将办理情形晓示天下,俾安大局而免鼓噪。无任迫切待命之至。上海总商会叩。佳。)
近年来有学者为了证明“佳电”并非上海总商会的“媚日卖国主张”,而是“一种收回青岛的独特策略与方案”,认为电文是日本人起草的“这一结论的史料依据并不充分”,“实际上是一种传说”。其怀疑的理由有两点:第一,除当时一家通信社的消息外,“再无其他的任何史料可资佐证,因此不能作为定论”。第二,如果“佳电”真是由日本人起草,应当不会在电文中“反复强调日本政府已应允将青岛交还给中国”,因为这样做“肯定会使日本处于相当被动和不利的境地,相反却有利于中国以更为充分的理由收回青岛”。所以经论述后,熊玉文老师得出了三点结论:1、电文称谓反映了日本人的历史记忆和言说角度;2、电文语境反映了作者对文本内容和写作环境的陌生;3、电文的写作水准更像是一篇译稿。通过这三点结论,直接对电报原文来历提出质疑。
买办转型与商会改组
上海总商会中的大批商人,都是买办阶层的转型,如前会长王一亭,本为日清公司的买办。浙籍买办成功转化为资产阶级新型商人,并使江浙帮商人成为上海总商会中力量最强的地方群体。
(附:上海总商会领导者中的浙江买办
素有中国第一商会之称的上海总商会, 实际上是由浙江商人创办的, 并且浙江商人实际上掌握着商会的主要领导权,在商会的总董、会董中浙江商人始终占据着半壁河山。在上海总商会的前身上海商业公所成员构成中, 在6名总董中, 浙籍商人占2名, 总共买办2名, 浙籍买办1名;在59名会员中已知籍贯者38人, 其中浙籍19人, 买办占6人。从1902年上海商业会议公所成立到1929年上海总商会改组27年间, 上海总商会换届18次, “浙帮商人严信厚、李厚佑、周金箴、朱葆三、宋汉章、虞洽卿、傅晓庵先后14次当选总理(会长), 总任职年限达23年”, 其中具有买办身份的就有朱葆三、虞洽卿、傅晓庵三人先后五届掌管上海总商会。浙籍商人担任商会副职的9人13次, 其中买办沈联芳3次, 朱葆三2次, 王一亭、袁履登各1次, 共5人7次。由上述数据可见, 上海总商会长期以来一直为浙江籍商人所控制, 而其中买办始终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
所以在书中,作者将其定性为派系纷争,说“佳电”风波与闽粤帮对于江浙帮的抨击也不无关系。但根据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李达嘉先生的研究,上海总商会历届选举,虽然浙江籍、宁波帮商人在领导层中占多数,但“亦未见非浙江藉商人对此现象表达不满或批判”。而历届被选举为总理、协理或正、副会长的人,“几乎都辞不愿就”,就连被选为议董的人,“也常有辞职或不愿连任者”。这是因为一方面商界人物“己身的营业繁忙”,不愿分心于公共事务。另一方面,政局动荡使商会领导人处事艰难,“无力肆应变局的窘境”。所以把“佳电”风波与总商会内部派系之间的权力之争联系在一起,似有不妥之处。且江浙帮中攻击朱、沈二人的,也不是“少有其人”,而是大有人在。如最早提出罢免二人的周佩箴,对二人公开质疑的朱杰等都为浙江籍。
王一亭
(附:《申报》1919 年5 月13 日。
“佳电”风波产生不久, 上海总商会内部即有会员一方面对“佳电”予以抨击,另一方面主张从组织上对总商会加以改组。其理由是:“ 商会者, 为保商兴利而组织者也… …总商会名义,上海众商所公有, 非一二人所得而私也。今商会‘佳电’,与商界相反至此,岂非至奇可骇之事乎?” 为今之计,惟有改选正副会长并改组总商会。所谓“保商兴利之要道, 尤必从组织始”,改组后的总商会要“多聘毕业欧美、富于商学人员为商会顾问”,以避免重蹈覆辙。)
令人欣喜的,经历了这次风波,上海总商会认识到了根本原因在于组织上,所以改组之事迫在眉睫,这也表明了一部分会员的思想认识已经提高。同时借由这一契机,让许多总会之外的商界人士,采取了不同措施对根本性的改组问题施压,比如另成立“平民商会”。1920年8月,上海总商会第三届会董换届改选,正副会长易人,原有的33 名会董中改选者也多达31人。新一代工商业代表终于进入总商会领导层,他们所具有的新思想文化素养、所受过的专业高等教育,使他们完全不同于由商帮、买办转型而来的老一代绅商,为上海总商会发展产生了较为积极的影响。
(引文改选自:《新绅商的治业之道》
1920年上海总商会第三届改选中,41 岁的聂云台当选会长,站到了工商界舞台的中心。作为曾国藩的外孙,1880 年出生的聂云台有显赫的家世背景,其父聂缉椝官至巡抚,长期担任江南制造局总办一职。聂云台自幼就学习英语,而且学习土木、电气、化学等新式学科,有开阔的视野和新的知识装备。当他25 岁接办父亲与李鸿章、盛宣怀等人合办的华新纺织总局时,就崭露出在企业经营上的才华。几年后,聂家以31.75 万两银元买下华新,改名恒丰纺织新局,即后来有名的恒丰纱厂。
1912 年,民国初创,年轻的聂云台受邀出任工商部顾问,他满怀希望,写下《拟办中国模范棉工厂说略及其预算》一文,以实业家的身份阐发实业报国的理想,认为振兴实业的大好机会已经到了。按照他构想的“模范棉工厂”方案,纺纱、织布、轧花三项每年获利可接近70 万两,这是他根据办恒丰的经验推算出来的。他主持的恒丰大力引进新技术、新设备,率先由蒸汽锅炉改用电力马达,成为中国纱厂采用电力的第一家。他重视技术培训,长期开办训练班,一度委托南通纺织工学院代办。另外,他还革新管理制度,改变传统的包工制,这一切,在当时的企业界都是大胆创新之举。恒丰从初创时的7008 纱锭,到1921 年增加到4 万锭,另有布机354 台,年产各类纱12800 包,布15 万匹,成为纺织界的翘楚,陈独秀称他为“我国工业巨子”。)
聂云台
综上所述,主要以本书第四章“五四运动期间上海总商会‘佳电’风波”谈起,因本书主要为朱英老师近二十年的论文成果的系统汇编、修订,但是在新修订的这篇论文,作者并未对原有论点进行修正,也仅在两处回应了熊玉文老师的质疑。所以本着求证的、审视的态度读书,对于相关问题结合几篇论文观点,进行了综述。“佳电”风波的许多问题和细节仍在争论中,希望在下一步的学习中,多关注新材料的和研究的出现,能对此问题有所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