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婚事

对一名普通人来说,他要娶什么女子为妻,自然是他的家事、私事,外人即使看不惯,非常看不惯,也是不好干涉的。但这样的原则是否适用于皇帝呢?

一、唐朝皇帝的婚事

  我们先来看唐朝人的观念。唐高宗李治极宠幸昭仪武则天,欲废黜原来的王皇后而立武氏为新皇后,但又担心得不到大臣的谅解与支持,便召太尉长孙无忌、司空李勣、尚书左仆射于志宁及尚书右仆射褚遂良入宫,称有要事商议。褚遂良猜出皇帝心事,对长孙无忌等人说:“待会议事,皇上若提出废黜中宫,遂良必极力劝谏,诸公意下如何?”长孙无忌说:“明公必须极言,无忌相继进谏。”

  果然,与诸大臣议事时,高宗扭扭捏捏提出要废皇后,另立武氏,因为皇后一直未能生育,而武氏育有子女。褚遂良立即表示反对:“皇后出身名门,是先帝为陛下娶之。先帝临终前,曾拉着陛下之手,向臣等托孤:‘朕佳儿佳妇,今以付卿。’德音犹在陛下耳边,陛下怎么这么快就忘了?皇后没有过错,不可废也。”高宗不悦。

  褚遂良又说:“陛下必欲改立皇后,请更择贵姓,何必武昭仪?武昭仪昔日经事先帝,在宫中13年,众所共知,天下耳目安可蔽也?今立昭仪为后,万代之后谓陛下为何如!”高宗给说得满面通红。

  褚遂良又将手中笏板扔于殿阶,解下官帽,叩头流血:“臣今忤陛下意,罪当死,还陛下笏,乞放归田里。”高宗大怒,命左右将褚遂良扶出去。

  武则天在帘后全听见了,气得大叫:“何不扑杀此獠?”长孙无忌说:“遂良受先朝顾命,有罪不可加刑。”李勣与于志宁却不敢说话。

  次日,高宗单独召李勣入宫,想听听这位重臣的意见。李勣说了一句让皇帝豁然开朗的话:“此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高宗心里说,对啊,我立什么人为皇后,这是我的家事啊,外人有什么理由干预我家事?于是下定决心要更立皇后。

  另一名大臣礼部尚书许敬宗是一名政治投机分子,得知皇帝有心要更立中宫,也在朝堂上扬言:“世上一个田舍翁,若多收了十斛麦,便欲易妇,况天子立一后,与诸人何干,而妄生议论如此?”一个农民多收了几担粮食,便人生得意,想换个老婆,何况天子。不就立一皇后吗?跟你有什么关系?议什么议?

  在“此陛下家事”理论的加持下,唐高宗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废黜了王皇后,立武则天为新皇后,将未来的一代女帝送到龙椅边上。

  在唐朝,以“此陛下家事”为由谢绝外廷干预立储、立后等皇室事务的例子还有很多,宋人将这些事例搜集起来,载入史书中,有以下几次:

  第一,武则天称帝后,其侄武承嗣、武三思都在谋求太子之位,理由是:“自古天子未有以异姓为嗣者。”武则天姓武,所以应该将皇位传与武氏后人。但大臣狄仁杰反对,说:“姑侄与母子,孰亲?”认为应该立儿子为嗣君。武则天说:“此朕家事,卿勿预知。”立谁为太子,这是我的家事,卿等外人就不要干预了。

▲唐太宗李世民和李勣的事迹(连环画)

  第二,数十年后,开元年间,唐玄宗因听信宠妃武惠妃谗言,欲废黜太子李瑛,改立武惠妃之子李琩,便向执政大臣征求意见,宰相张九龄坚决反对废黜太子,称“臣不敢奉诏”。另一位宰相李林甫没有表态,退朝后却跟贵幸的宦官说:“此人主家事,何必问外人?”之后张九龄罢相,唐玄宗又生出废太子的想法,只是有些犹豫不决,便召宰相商议,李林甫说:“此陛下家事,非臣等宜预。”玄宗遂决意废黜太子李瑛。

  第三,又过了数十年,唐德宗也想废黜太子,改立舒王,便询问宰相李泌意见,李泌说:“幸亏陛下问的是我。要是问的是许敬宗、李林甫之徒,只怕早跑去向舒王请功了。”德宗说:“此朕家事,何预于卿,而力争如此?”

二、宋朝皇帝的婚事

  宋人搜集、讲述这些前朝旧事,自然是要将“此陛下家事”“此朕家事”之类的说辞当成历史教训,告诫当世君主与士大夫引以为戒:“李勣首倡奸言,遂使林甫祖用其策,以逢君恶。至德宗便谓当然,反云‘家事’以拒臣下。则作俑者,可不慎乎?”

  北宋元祐五年(1090),垂帘听政的高太皇太后为宋哲宗择婚,给事中兼侍讲范祖禹上疏提了一个意见:博议。意思是说,天子择何女子为皇后,应该博采众议。范祖禹引用儒家经典为据:远古之时,天子聘后,由三公迎之,诸侯主之,何故?因为天子聘后属于国事,“夫国有大事,大臣不容不预闻也”。

  然后,范祖禹对所谓的“此陛下家事”理论作了批判:“进言者必曰:‘此陛下家事,非外人所预。’自古误人主者,多由此言。”范祖禹认为“此陛下家事,非外人所预”之说完全是似是而非、误人匪浅的谬论,因为天子化家为国,无私财,无私求,无私事,天子大婚,亦非一家之私事,而是国家之公事,朝臣为什么不能干预?“天子以四海为家,中外之事,孰非陛下家事?无不可预之事,亦无不可预之人”。

  不知大家有没有注意到,这里面隐藏着一个非常巧妙的逻辑反转:本来,天子以天下为家乃是“家天下”的特征,即君主视天下为自己家产的意思;但宋朝士大夫对此作了合乎逻辑又富有创造性的发挥:既然天子以天下为家,那么,天下事便是天子的家事,反过来也一样,天子的家事就是天下事,而不是天子一人的私事,既然是天下事,便应当与天下人共之。你看,经过宋人这么一番阐释,居然可以从“家天下”的逻辑起点开出几分“公天下”的气象。

  范祖禹又举了宋仁宗聘后的先例来说明外廷干预皇室婚事的正当性:昔日仁宗皇帝立曹皇后,由宰相吕夷简定其议,因此立后的诏书上写明“览上宰之敷言”,立后的册文中也明言“宗工鼎臣,诵言于朝”。当时,茶商陈氏之女亦是皇后的备选人,但大臣都认为陈氏女不可为皇后,皇帝最后只好忍痛割爱。范祖禹说,曹皇后之立,说明“仁宗所以为圣者,能从众也”。

  宋仁宗立皇后一事,其实远比范祖禹说的更富戏剧性,当然,也确实反映了仁宗皇帝“能从众”的美德,值得我们不厌其烦地将它复述出来。

▲宋仁宗皇后曹氏画像 故宫南薰殿旧藏

  宋仁宗先后册立过两任皇后,曹皇后是第二任,第一任皇后为郭氏,是垂帘听政的刘太后替他选的,仁宗自己看中的其实是另一个备选人:四川富商王蒙正之女王氏。王氏女长得“姿色冠世”,一下子就吸引了少年仁宗。然而,刘太后坚决不同意选王氏女为皇后,认为她“妖艳太甚,恐不利于少主”,居然将她嫁给自己的侄儿刘从德。但对母后选中的郭皇后,仁宗一直喜欢不起来,强扭的瓜不甜嘛,何况郭皇后性子泼辣,又仗着有太后撑腰,在宫中飞扬跋扈。刘太后还活着时,仁宗忍气吞声,等到太后宾天,仁宗便不搭理郭皇后了,专宠两名狐媚的美人——尚美人、杨美人。

  郭皇后眼里揉不下沙子,与尚美人、杨美人成了仇敌。有一日,皇后又跟尚美人吵架,发展到动手的程度,仁宗上前劝架,却给郭皇后一巴掌打到脖子,手指甲划破了皮肉,皇帝的脖子上立即出现几道血痕。仁宗因此大怒,生出废后的念头。

  内侍阎文应大概平日受郭皇后责骂,便趁机煽风点火,怂恿皇帝废了郭皇后,并提了一个建议:请宰相来看看皇上您脖子上的伤痕,请他们评评理,这个皇后当不当废。宰相吕夷简对郭皇后有旧怨,所以也支持皇帝废后,另一位宰相李迪与参知政事宋绶亦都没异议。但废后之议遭到台谏官的集体反对,虽然最终仁宗还是废黜了郭皇后,却付出了与整个台谏系统闹翻的代价。倒不是仁宗皇帝一意孤行,而是因为当时推动废后议程的并非皇帝一人,而是强大的吕夷简政府。若无执政大臣主其事,性情柔弱的宋仁宗是下不了废后之决心的。

  郭皇后被废,尚美人、杨美人也没有赢,在内外臣僚喋喋不休下,仁宗不得不同意将这两个狐媚的美人送出宫去。

  后宫终于安静下来。过了一段时间,执政团队又提议给皇帝选聘新的皇后。当初聘郭皇后,是太后的主意,皇帝本人没有选择的余地;如今仁宗已亲政,立谁为新皇后,可以自己替自己作主了吧?宋时民间议婚,通常都会安排准新郎与准新娘双方相亲,若准新郎相中准新娘,则将一支发钗插到对方发髻中;若不满意,则给对方送上彩缎两匹,表示赔礼道歉。也就是说,宋朝民间的婚姻,虽然要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程序,但当事人也有一定的择偶自主权,并非完全由父母说了算。堂堂天子,难不成择偶自主权还不如民间一匹夫?何况,严格管束他的大娘娘刘太后已经去世了。

  宋仁宗也以为自己可以做主。左右引寿州茶商陈子城的女儿入宫候选,他一眼就看中了。小娘娘杨太后也很喜欢陈氏女,许诺聘她为皇后。

  但是,台谏官极力反对,反复上疏,要求皇上放弃陈氏女,理由是陈氏出身卑贱,不可母仪天下。而且,这一回,整个执政团队都站在台谏官一边,一再质问皇帝,为什么不从“勋旧之家”“甲冠之族”中选择皇后,非要立出身商贾之家的陈氏女?最后,宋仁宗迫于无奈,只好将陈氏女遣送走,选聘开国大将曹彬的孙女为皇后。

  曹氏女是朝堂大臣都很满意的皇后人选,也确实有母仪天下的风范,贤良淑德,无可挑剔。但仁宗对曹皇后也不喜欢,毕竟那不是他自己挑选的,而是大臣替他选出来的,而且曹皇后为人过于端庄、严肃,显得无趣,很难让男人燃烧起熊熊如火的激情。

  后来仁宗认识了一生的最爱,即去世后被追册为温成皇后的张氏女。张氏不但容貌出众,而且乖巧伶俐,善解人意,如小鸟依人,深得仁宗怜爱。有一次,内廷出现刺客,张氏奋不顾身前来看护皇帝,更是让仁宗大受感动,于是动了更立皇后的念头。但他不敢直接说出来,只跟朝臣说张美人有“扈跸”之功,应当论功封赏。执政大臣中的枢密使夏竦趁机鼓动仁宗废曹皇后,另立张氏。但首相陈执中、翰林学士张方平都反对废立中宫,已经废过一次皇后了,陛下难道还要再废一次?翰林侍读学士梁适说得更不客气:“闾巷之人,今日出一妻,明日又出一妻,犹为不可,况天子乎?”声色甚厉。

三、两朝皇帝婚事的异同

  还记得唐朝的许敬宗怎么鼓动唐高宗更立皇后吗?他拿“田舍翁”来比较:“世上一个田舍翁,若多收了十斛麦,便欲易妇,况天子立一后,与诸人何干,而妄生议论如此?”在许敬宗的天平上,皇帝显然比“田舍翁”享有更多的择偶自由。宋朝的梁适也拿“闾巷之人”与天子比较,但在梁适的天平上,皇帝应该比“闾巷之人”接受更多的约束。这个差异很有意思。

  再说宋仁宗听了梁适的抗议,沉默不语,等到退朝时,留下梁适,对他说:“朕止欲稍加妃礼,本无他意,卿可安心。”也就是说,在外廷压力下,皇帝不得不向朝臣作出保证:没有废立皇后之意,只是希望将张美人晋升为贵妃。

▲清初彩绘版《帝鉴图说》之《后苑观麦》。该图讲述宋仁宗在后苑开辟出一块田园,不种花卉,只种麦子,以观“稼穑之不易”。(法国国家图书馆藏)

  曹皇后总算坐稳了中宫之位。据传宋仁宗后来曾向曹皇后坦言:“我尝欲废汝,赖梁适谏我,汝乃得免。汝之不废,适之力也。”许多年后,梁适去世,已经是太皇太后的曹后闻讯,拨了一笔私房钱,请大相国寺为梁适做法事,她的孙儿神宗皇帝问道:“是不是因为梁适是仁宗旧相?”曹后说:“微梁适,吾无今日矣。”当日若没有梁适,我都不知道今日身在何处。

  宋仁宗则被后世士大夫塑造成纳谏如流、舍己从众的君主典范。范祖禹简要讲完仁宗聘立曹皇后的先例,希望哲宗皇帝以仁祖为范,就立何人为皇后一事,“宣问大臣”,征求大臣的意见,如果“众议佥同”,诸臣都没有异议,那便是“卜筮协从,鬼神其依,天人之意,无不同矣”。

  总而言之,唐人李勣、许敬宗认为,皇帝废立皇后属于“天子家事”,大可不必询问外人,外人也无权干预;宋人范祖禹则认为,天子无私事,选聘皇后属于国事,因此需要征询朝臣的意见,取得多数人的赞同。你觉得谁的意见更有道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