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书和一个人的“杯具”

作者: 王文琪

柯灵(1909.2.15—2000.6.12)原名高季琳,原籍浙江绍兴,生于广州,中国民主促进会会员。1926年在上海《妇女杂志》发表叙事诗《织布的女人》而步入文坛。1941年与师陀合作根据高尔基的话剧《底层》改编成话剧剧本《夜店》(后改编成电影),有广泛影响。1948年到香港《文汇报》工作。1949年回到上海,次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文汇报》副社长兼副总编、上海电影剧本创作所所长、上海电影艺术研究所所长、《大众电影》主编、上海作协书记处书记、上海影协常务副主席、第二届民进中央理事、民进中央常委等职务。

柯灵从上世纪三十年代开始就与电影结下了不解之缘,1938年,柯灵创作的第一部电影剧本《武则天》问世。之后柯灵又创作了《乱世风光》、《春城花落》、《海誓》、《浪子行》、《夜店》、《腐蚀》、《为了和平》等十多部不同风格题材的电影剧本。1941年他与师陀合作,根据高尔基的话剧《底层》改编成话剧剧本《夜店》,1947年又改编成同名电影,由著名导演黄佐临执导,石挥主演,广受好评。

建国后,由他编剧的《腐蚀》、《不夜城》、《春满人间》都是新中国电影史上非常重要的作品。尤其是汤晓丹导演、孙道临主演的《不夜城》,通过一家纺织厂老板从抗战时期一直到新中国的经历,浓缩了一段时期的经济史,展现民族工业性质变迁,不仅具有很强的观赏性,同时也是珍贵的时代纪录。

北京人说“范儿”的意思,大致是说做人做事有模有样,挺像那么一回事的。换成书面语言,大概指的是有气派。

有这么一个前尘往事,兴许能诠释“范儿”的内在涵义。

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就开始煮字生涯的柯灵先生接手《万象》杂志时,与自由撰稿人李恩绩先生有过一段小小的接触。

民国时期,柯灵先生主持通俗读物《万象》编辑工作。

时间刷地一下,几十载春秋过去了。

万象更新的1980年代,年逾七旬的柯灵老人从“文革”劫后余生的故纸堆里,翻捡出早年李恩绩邮寄给他的书稿《爱俪园梦影录》,心头不禁泛起了一阵酸酸涩涩的涟漪。

正式出版的《爱俪园梦影录》一书。

笔耕不辍的柯灵老人没能忘记李恩绩这位曾在旧上海爱俪园,也就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哈同花园”当差时与自己笔墨交往的趣事。

而几十年过去了,这位与自己年龄相仿、志趣相投的李先生是享福了,还是遭罪了?尤其是他当年托付给自己的那部书稿从未有所过问,多少让柯灵感到蹊跷。

为解开心头谜团,当然更主要的是考虑那部书稿在他闻到“春天气息”的社会环境中有较高的出版价值。

柯灵不顾年事已高,想尽办法托人打听李恩绩的下落,希冀将这部在自己家里存放了三十多年的作者手稿重见天日。

皇天不负苦心人。“经过年余的辗转请托,才由绍兴市文化局协助,得到讯息端倪 :李恩绩已不幸在‘文化大革命’中谢世……

”柯灵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毕竟当年那位李先生是自己比较中意的作者。

唏嘘之余,柯老以老迈之躯为李著的出版奔走张罗。

与柯灵先生并无深交的李恩绩的这部书稿写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自开展对电影《武训传》的批判、对“胡风反党集团批判”和“反右”运动,思想文化领域这个那个的压迫式施虐折腾,贵为文汇报副总编的柯灵先生不可能没有顾虑——记载哈同花园趣闻轶事的《爱俪园梦影录》说不定就撞在什么人的枪口上。与其怕惹麻烦,将书稿奉还给作者不就得了吗?

可那样做又不是柯灵先生的风格。长期浸润文化出版领域所练就披沙拣金的慧眼,容不得他做出有违职业良心的抉择。

我想,柯老兴许是这么寻思的,冰封大地,只得期冀春暖花开,在等待中赢得书稿分娩的权利。

三十年后的1982年,在胡耀邦主政的思想文化领域言路渐开,特别是文学创作方面出现了“井喷”。柯灵老人终于等来《爱俪园梦影录》喜见阳光的这一天,也算告慰作者的在天之灵。

《爱俪园梦影录》出版了,连着书稿出版命运的李恩绩高开低走人生遭际,更是一个令人心情沉重、感喟与寻思的“杯具”

出生绍兴乡间的李恩绩小时候比较调皮捣蛋,母亲的管教根本起不到任何约束作用。十四岁那年的李恩绩,只得由他在“哈同花园”当画师的父亲领到上海来加以调教。

老照片: 爱俪园中的景观。

老上海十里洋场花花世界,让年少躁动的李恩绩茅塞顿开,不仅从他父亲手上学到了水墨丹青的入门之道,还在这边上了大学。

抗战前后,已在“哈同花园”混上了一份差事的李恩绩既能自食其力,又能在空余时间写写文章画画图,赚取外快铜钿。那样的日子,即使搁在今天也足够小康的了。

在差不多的那段时间里,上海滩上主持《万象》编辑工作的柯灵在堆积如山的自发来稿中发现有一位名叫李恩绩的稿子。

当时的作者大都用毛笔写稿,而有一定书法基础的李恩绩娟秀字迹自然引起柯灵先生好感。细读之下,又感觉文章风格似属阳春白雪一路的,与讲究通俗与娱乐性质的《万象》不甚合拍。

倘若是别的编辑大人,遇上这类陌生作者不对路子的稿件直接就扔到废纸篓里。可那不是有职业素养柯灵先生的风格,毕竟作者有一定的文字功底,只不过就像揣着钱包找错柜台的顾客,缺的不是投稿的本钱,而是没摸着门道而已。

用柯灵先生的话来说“从文字上看得出作者腹笥的宽广”。习惯把文字活抠得精细的柯灵,自然一眼就认准该作者是“一个很好的组稿对象。”

有雪夜访贤古风的柯灵,旋即根据稿末“静安寺路爱俪园”的落款给李恩绩寄回了稿件,并恳切提出希望他能就地取材,写上一些爱俪园内的人物见闻。

没过多久,李恩绩先生就寄来了命题作品,也就是后来在《万象》杂志上以“凡鸟”笔名连载的长篇纪实《爱俪园——海上的迷宫》。

这一拍即合的纪实类作品,果然受到那个年代读者的广泛欢迎。正当《万象》月刊还指望其为扩大发行量起点作用之际,尚未满一年时间,作者却偃旗息鼓,让《万象》的当家人柯灵陡生“骑虎难下”之尴尬。

无奈之下,柯先生只得放下身段,匆匆找到哈同花园,与李氏晤商能不能一如既往保持连载的完整性。可那李恩绩倒也直爽:“啊呀,写稿子实在赚不到多少钞票。”

这一句几乎绝情的话差一点没让柯灵当场厥倒。其时,李恩绩手头已接获笺扇庄画扇一大批活儿,在他看来那个钱赚得可叫是既便当又痛快。

李恩绩书画手稿影印件。

悻悻之余,柯灵丝毫没有把李恩绩不讲情面,孤傲不羁的少爷脾气搁在心上。

时过境迁的五六年后,柯灵料想不到有一天又接到李恩绩从绍兴乡下寄来的厚厚一叠手稿。而此时正值新中国开局的头几年,柯灵早已告别了旧上海《万象》之类的文字江湖。

特别是他在文汇报这个“喉舌”的领导岗位上踌躇满志,要做或者想做的事情忙都忙不过来,哪还顾得上“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这等劳什子。

稍作犹豫,怀揣文化赤子之心的柯灵禁不住“挑灯夜读”,书稿中爱俪园的前尘影事,历历如绘的人物景象依然拨动了柯灵的心弦。

再怎么说,爱俪园,也就是所谓的“哈同花园”终究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上海历史绕不过去的印象碎片。况且,这部《爱俪园梦影录》手稿还有不少关于学术界、美术界前所未闻的趣闻轶事,如关于王国维这位清末民初大学问家在爱俪园从事甲骨文研究的事迹。

因此,柯灵先生认为书稿所折射的“时代氛围、社会风貌、人情世态,灼然可见,”“这无疑是一部值得珍视的作品。”

国学大师王国维遗照。

至此,柯灵先生在心底里埋下了不抛弃不放弃的想法。

就在八十年代初,年逾古稀的柯灵先生为这部尘封了三十年的书稿出版而辗转找到作者遗孀时,才了解到“那种绍兴人常有戆脾气”的李恩绩在离开爱俪园后凄惨悲凉的人生遭际。

无儿无女且无生活来源的李氏夫妇回到绍兴乡下,经常过着一天喝上两碗粥的穷日子。为贫困所逼,1955年又回到上海讨生活,流落南市穷街摆个画摊聊以糊口。没有别它经济保障的李恩绩,最终像原野上的一株小草枯死在风寒之中。

在得知李恩绩老俩口曾那么不幸,那么挣扎地活着,柯灵止不住痛惜道:除了“文革”自顾不暇外,以他当时的社会影响和关系,只要失业中的李恩绩开声口,介绍一份有稳定收入的工作,并不是难于上青天的事情。

那么,李恩绩自己当时是不是考虑过求助别人的帮助呢?有的!只是有点读书人傲气的李恩绩将他求助于人的愿望包裹得相当隐秘。

新中国成立伊始,通晓甲骨文的李恩绩满腔热忱地把嘴上省下的粥凝汤,用以裱糊成四百多张甲骨文的墨本。寄奉京城的郭沫若先生。

那当然不是做古董交易的意思,是不是想以此通过郭沫若这位有权有势的当代大儒有所关照呢?但愿这只是我枉度君子之腹的无端猜疑。

甲骨文拓片图。

李恩绩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当然,这也怪不得京城的郭老。郭先生是不是看到过这份来自于绍兴乡下的私人通信,也说不太准。

经历过这么个不理不睬的打击,李恩绩仍然指望寄给上海这边的书稿能起到救赎作用。

这回李恩绩又错了,他根本无从知晓为“喉舌”打工的柯灵先生的难处。

而在我看来,李恩绩最值得称道的是,他始终没有追问寄出东西的结果,多少表明一个老派文化人清高之气节。

反过来说,作为当代著名作家兼文化出版家柯灵先生经手书文稿件何止千万,而最令他惆怅,浩叹不已非李恩绩莫属。

难怪他在《爱俪园梦影录》出版时痛切地说出了这样的话:“李恩绩的遭遇是旧社会加给知识分子的一场噩梦,解放后理应梦觉而继续魔魇,这是不能不使人深感遗憾的。

只有草芥人才,特别是暴殄天才的现象继续存在,就证明我们的社会离健全与完美还很遥远,有心人应该对此付出充分的关切!”“盛名之下,其实不副;而有真才实学的却没世而名不彰,这真是艺术世界最大的悲剧!”

李恩绩是不幸的,“文革”时已穷得叮当响还遭到残酷的批斗、抄家。家中仅有的一些书画古董,以及有关甲骨文的原件、拓片、著作,都落到“造反派”手里。贫病交加,万念俱灭的李恩绩去了天堂。

呜呼!不偷不抢,不欺凌别人,也从未加入任何党派组织,连得向组织提意见的条件都不具备的李恩绩够“杯具”的。

每每想起“杯具”中的这个李先生,柯灵老人总有那种欲哭无泪的感觉,不然他是绝对不会发出“艺术世界最大悲剧”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