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梵:风雨流亡路.上篇
那时,北平的硝烟味已经很浓,人们一面要求打日本鬼子,一面又感到惊慌失措,因为过去的教训太多,南京政府究竟是不是真能抗战,大家心里都没有底。所以,忙着往南方逃的人很多,而火车就特别拥挤,幸而振基(注:振基是父亲的大学同学)家认识一位铁路局的站长,给我们弄到了两张津浦路的火车票。
7月12日一早,干妈和振基到车站送我们,车站上的乘客多得挤不动,都是往南方去逃难的,大约这是最后的一次通车了。我们的行李除了一个柳条箱书籍外,只有一个铺盖卷儿,其他就是锡侯为了出国准备的一只大铁箱子——那时出国都要准备一个大铁皮箱子,他们出国前发了置装费,特别去做了三套蹩脚西装,此外也就是几件换洗的衣服了。
当时旅客非常多非常挤,许多人都是从车窗里爬进去的,人都站不直身子,大铁箱子当然带不上车,又无法办理托运。幸亏振基托了那位站长,说把箱子带到天津站,叫锡侯到天津站去取。并告诉了站长的名字。但天津有两个站(东站和西站),我们不知道到底在哪个站取,还没打听清楚,车就开动了。
火车一到天津的头一个站,锡就急忙下车出了站,谁知几分钟后,车开动了,他还没有回来,把我急得个半死,不知该怎么办,急忙向人们打听,周围人告诉我,天津有两个站,并且安慰我说:到下一站他就会上来的。我只好在慌乱中耐着性子等车到下一站。果然,当车在下一站刚停下,就见他从天桥上狂奔下来,一件外衣敞开着像蝴蝶的翅膀,我心里总算放了下来。哪知他奔到车窗前,气急败坏地叫我快下来,箱子的事还没办好。我只好又挤挤撞撞地把东西拖下车,这趟车是不能走了。只得把东西先存在站上,再去办那铁箱的事。
原来,锡侯在第一个站下了车后找到站长室,知道无人带铁箱来,由天津站打电话问北平站,才知是在下一个站,他赶忙从市内乘汽车赶到下一站,到站长室一说明情况,说了自己的姓名,掏出名片来,说了箱中的内容物,并用钥匙打开箱子,证明一切无误时,才能领箱子的。但要办理托运已来不及了,所以他从车站的天桥奔跑下来,叫我赶快下车,直到手续办完才算松了一口气。
那时还是上午,得知下午日暮前还有一趟车,我们决定乘这趟车。于是我们先找了个小饭馆吃午餐,饭后就在大太阳地里来回的走,又不敢走远,只得在那个车站附近转悠。天津的气氛也很紧张了,一队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在大街上行进,操着耀威扬武的步伐,大约是从大沽口新增来往北平开拔的侵略军吧,总之,到处都是人心惶惶……
火车第二天清早到达浦口,正好八点有一趟开往杭州的火车,我们赶紧上了这趟火车。这火车上的旅客还不是那么很挤,人们关心着北方的战局,纷纷来向我们打听情况。知道我们是逃难过来的,都表示关切和同情。本来我们的路费刚好够回家的,谁知天津这么一耽搁,到上了火车后,发现只剩下一角钱了,有好心人要给我们钱,但是我们谢绝了。一角钱,刚好够泡一杯茶,我们便用这一角钱泡了一杯茶。这杯茶不知冲了多少次,最后既无颜色也无茶味了,我们两人喝着它,终于在天快黑时到了杭州。
杭州还很安静,好像没什么战争气氛。只是所有的白粉墙都刷成了黑色,显得这个城市古老而灰暗。后来我才明白,刷成黑色是为了防日本飞机来轰炸,也才知道杭州人那么镇静,是因为杭州人有一种自信,认为他们这里是菩萨保佑的福地,比如南宋的偏安朝庭,是世人游乐享福之地。他们没有料到这几千里之外的北方烽火,也会很快地烧到南方来。“八•一三”沪战开始后,杭州人也惊慌了,飞机常来光临,福地也靠不住了……
这一次的战争烽火,不仅燃遍了几乎全中国,也燃遍了全世界,无数人投入战斗,无数人被屠杀,无数人流离失所。而我,也在这八年里,为了抗日,为了不愿当亡国奴,不愿在日寇的铁蹄下生活,流亡的足迹遍及半个中国。更没想到的是,为了它,我在之后的几十年里背上了一笔荒唐的冤枉债……
8月24日早晨,接到沪上中法办事处电报,锡侯就去了上海,因为没有钱,我不能送他到上海。离开杭州时他哭了,我却没有哭,虽然心中万般苦楚,也只有强忍着,甚至脸上还笑着。直到那天夜里我才放声痛哭了起来,没想到这一离别就是整整八年……
二.逃难到绍兴
随着战事吃紧,我们离开杭州逃到绍兴。那是十月初,原以为躲过几天,10月10日国庆节一到,就会停战,就会恢复和平。当然这只是一厢情愿的意想,实际现实却严酷得多。越到江边,越靠近船码头,就见人群越像是赶命似地逃奔,挑的背的抬的坐车的徒步的……什么样的都有。那个狂奔劲儿,就像鬼子的大刀已经砍过来了,逃命的欲望控制了整个乱哄哄的人群,不管是穷的富的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哭的喊的,都拼命朝着江边奔跑,好像过了江就天下太平了。
跟着奔逃的人群,我们也被推挤着往船码头跑去。正是秋阳似火的下午,加上人流,汗水,简直叫人头晕目眩,叫人透不过气来。当我们好不容易爬上那条雇好的一条小船上时,几乎全身都湿透了。
这是一条较小的船,杭州到绍兴一带的内河船都是用竹篾做的篷,也就是鲁迅笔下的所谓乌篷船。这种船有大有小,大的是用好几块竹篷连接起来,竹篷两边各开个一尺见方的明瓦窗户。我们只雇了一条没有明瓦的小船,价格便宜一些。等到我们从西兴开船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了。总算离开了那拥挤的人群,小船吱吱哑哑地在水面上慢悠悠地滑动了。这滋味对我来说,觉得特别新鲜。我坐在船头上,而船夫坐在船尾上用双脚不停地划着桨,手也握着一柄桨在划,这样手脚并用的划法,我更是第一次看见。他划得那么熟练自然,有时候还要抽出旱烟袋来抽几袋烟。离开城市越远水越清亮,在夕阳的余辉下深幽幽蓝闪闪的。白天的喧嚣沉寂了,只有小船在平稳地慢悠悠地前进,我不觉也沉醉了……
老太太几天来的操劳,自然累得很,从萧山西兴镇到绍兴要整整一夜。小弟弟早已睡着,老太太也斜靠在船帮上打盹。因为这船篷实在太短舱也实在太小,我就这样一直坐在船头上,听着水声入夜,偶有经过村镇的灯光和打渔人下的渔火,映在水中闪烁摇曳,一切都那么安祥静谧,跟刚才钱塘江边的景象宛若两个世界。夜凉如水,直到晨曦初现,我感到有些冷时,才发觉自己全身被冷露浸湿了。这时,绍兴柳桥头也到了……
三.逃难到坡塘
战争的形势不是老百姓所能掌握和预料的,虽然绍兴人笃信有菩萨保佑,然而现实终归是现实,一旦杭州那边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很快就传过来了,而且一传十、十传百,越传人心越慌。这时候,亲戚家李老太太他们商量着要往乡下逃往山里逃,绍兴城里人逃到乡下的也越来越多,看来真得去找个地方了。这一点倒真感谢亲戚家,随便走到哪里总带上我们这一家。
去乡下联系租房子的事当然是李老太爷去办了,毕竟老爷子当年在书店里是跑外勤搞推销的,人事熟,再加上可能他们还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吧。李老爷子也乐于揽这份差事,不几天就喜滋滋地回来了。
李老爷子在离城约十五里的坡塘旁边的应家潭,为我们租了房子,于是我们赶快打点些简单的行李,雇了一条船往坡塘进发。我们在离坡塘还有一段路的桥头就上了岸,往田埂的岔路上走。
范小梵
这坡塘是一个临河的小镇,河的这面有几间小店,河对面仍是田野。这个小镇上有一家小杂货铺,杂货铺里除了农村所需的日用品之外,还卖点布匹,不过那布总共也不过十来样,无非是蓝青白布之类,还有一些花洋布。引人注目的是,这家小杂货铺门口挂着个方邮筒,并代卖邮票和代寄挂号信,因为我常寄信,所以特别记得那个信箱,它挂在临水边的一根柱子上,投信时得用一只手牢牢地抱住柱子,否则真有掉下河去的危险。街上另外还有一家卖油盐酱醋的小店,一家卖米的小店,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店铺了。
我们和亲戚家合租了一间房,把房子隔成前后两间,李家住南头那间,我们就住在北头。也许因为这里靠山,有的是木材,所以楼房从墙壁地板一直到窗门,全部是没有油漆过的白木板,楼下后间楼梯上摆个风炉烧饭。
我们住的这半间有一张大木板床,老太太和良弟睡,我则紧挨着大床用长条凳搭两块木板睡。房间有一个窗户,打开窗可望见一条河,河上的石板桥和一大片田野,虽然朝北,可眼界开阔多了,顿时觉得心胸也敞亮了一些。这环境对我来说够满意的了。
楼下还住着一家姓柯的,有两个十几岁的女儿,也是城里逃难来的。柯师母人挺文静,两个女儿也许上小学吧,至少是认得字的,见了我这个识字的外方人,就特别喜欢跟我说话。生活实在无聊,我也愿意跟她们聊聊。她们说的话,我勉强能懂一些,可是我说的话,她们似乎听不懂,我便问道:“我说的话你们听不懂?”出乎我意料的是,她们回答我:“格(你)外国话我不懂。”我再问她们:“你说我是哪国人呢?”她们说:“不知道你是英国人还是法国人?”万万没想到,我在她们的眼里会是“外国人”,虽然我当时说的北京话比现在地道些,但也不至于被当成外国人呀!城里来的人尚且如此,乡下人之视我为异国人、怪物,就更不稀奇了。
从此以后我就真成哑巴了,不论乡下的邻居们,还是城里逃来的“难友”们,路上碰见了我只是笑笑,人家说什么话,我也只是摇摇头或点点头。有时到山脚下田埂上去走走哇,总会碰到些面熟但却不知名姓的乡邻们,一概如此应付。
我白天做家务事,例如在门前的沟壑里洗衣、洗菜、倒马桶等等,空闲时间我就利用北边那唯一透亮的窗户写作,夜晚则是靠一支烛光。冬夜的北窗下够冷的,就用一杯开水暖暖手,不停地写呀写,向自己的内心倾诉。因为买蜡烛得花钱,为了节省,免得老太太晚上催我快睡,说”熬油费火地,蜡烛要花钱买哦”,我只得挤出白天每一点空闲时间。当时除了写信之外,就是写日记和小说。因为信寄出后多半是得不到回信的。虽然给锡侯的信照写照寄,但是像我这样今天东明天西的奔逃,逃到这个或那个山疙旮里,怎么能指望万里外的书信得以收到呢?而在国内的友人们,也因战争的关系,不知各自奔逃到何方了,偶尔收到一封不知是冒过多少战火硝烟、经过多少转折,几乎是经月才到达的信,真有如见故人如获至宝之感,因为这是心灵上唯一的甘泉呀!
四.结识了终生难忘的好友胡剪虹
不久之后,我们隔壁搬来了一家新从城里逃难来的住户。这家人家姓胡,一位跟老太太那样年纪的母亲,看起来很和气,脸上总是漾着笑意。有两个女儿,大的一个跟我差不多年纪,听说是一位小学教师,二女儿是个中学生,小儿子可能跟锡良差不多大。
她们家也跟我们一样,是雇了船来的,也是一趟趟地搬。但我感觉这家人和在柳桥头所接触到的人不一样,觉得跟她们倒有些亲切。
有一天,那家的大女儿(即小学教师)站在家门口,见我走过,用带着绍兴口音的普通话跟我打招呼,并招手要我去她们家玩,她们的母亲也出来喊我去玩,我自然就过去了。后来我才知道她们是听说了我的情况后,出于好奇和同情心主动跟我接近的。由此,我结识了终生难忘的好友胡剪虹。
剪虹原在绍兴城里的锡麟小学教书,说下学期可能要去北郊姚家埭小学。由于工作过一段时间,她有些社会经验,对我很关心。我就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她,并把我手边所存的唯一一本照相本拿给她看,这样我们彼此有了些了解。由于她和她母亲给我的温暖,我们成了要好的朋友。从此不再感到孤独和无边的苦闷,病也仿佛好了许多。
剪虹有一位要好的同学叫徐惠恩,是绍兴南街福康医院的护士,有时也来乡下看望我们。徐惠恩是一位温柔美丽心地善良的姑娘,我们很谈得来,她也喜爱文学、喜欢读诗和写诗,因此,我们几个女孩子(我当时也不过十九岁,比她们大不了多少),便成了好朋友。
战局越来越糟,我的病也越来越重,我想,也许已等不到锡侯回来的那一天了。我又想,我必须离开这里,争取自己生活的自由,我一定要活下去,绝不能这样在疾病和绝望中死去……
一放暑假,我就跟剪虹回到绍兴城里,剪虹就开始为我找工作的事奔忙了。她找了她同学的爸爸,在某中学当总务主任的,人家要我的大学文凭。唉!我哪里来的大学文凭呢?我只是高中毕业,在北大历史系旁听过一学期,没文凭,事情当然就吹了。但是我必须找到工作,这样才能养活自己呀!
剪虹毕竟是当地人,虽然只初中毕业,比我还小一岁,但当了几年小学教师,总还有些人脉。她说:当小学教师太苦,我身体不好,说我的学问教初中富富有余,因为我是北平的学校毕业,绍兴到底是县城,私立中学是完全可以胜任的。我觉得自己教初中的国文大约还行,至少我还有点桐城的古文底子,反正我是一筹莫展,只好听从她的策划。因此,她向人家介绍时就说我是北大的,人家要文凭,我当然没有,只好说是抗战仓促,丢在北平家里了。
终于,在剪虹的奔走下,我于1938年下学期到绍兴越光中学担任国文教师,教初中三年级课,兼改二年级一班的作文,月薪十六元。
这样我总算脱离了柳桥头那个好似荒坟堆里的生活,有了自己独立的环境,有了自己的收入,虽然很微薄,但起码生活不成问题,不再寄人篱下了……
五.踏上流亡之路
1940年初寒假刚开始,消息又紧张了起来,我们一家和剪虹一家又都回到了坡塘乡下。
抗战开始时,谁也不知道会打多少年,老百姓只希望过太平日子,对种种宣传及口号都不感兴趣,何况小县城里也只有少得可怜的几份报纸,时间一长,也渐渐变得有些麻木了。当然我们年青人,总还想为抗战出点力做点事,但又苦于无路可走。
春节刚过,吴鹏到坡塘来看我们,他的消息一向是比较多的。这次他带来了一些战局于我们不利的消息,极力劝我们离开这里。但是,离开老人和小弟,我有些于心不安,觉得对不起锡侯的托付,而带着他们一起走,又走到哪里去?况且连自己都没有安身之所。剪虹也是这样,家里有老母、弟妹,她也是一家的顶梁柱子,也不忍心离开家。
这样来回往复地考虑,总下不了决心。可是外面风声一天紧似一天,炮声一天比一天响,谣传纷起,闹得人心惶惶。苦恼折磨着全家每一个人的心,大炮声拉紧了每个人的神经。走吧,舍不下;不走吧,在老年人的思想里,又怕万一日本兵到了,青年妇女要遭蹂躏等等。恐怖紧张忧思苦恼,一天天一刻刻地折磨着人!
舍不下老人和小弟,一则是我答应了锡侯,我应该信守承诺,另一方面,自从我有了工作后,彼此的紧张关系改善了不少,也感觉自己确实能照顾他所托付的老母弱弟了。可是如果日寇真的进来了,那时要走也走不了。年青时的思想意识中,不能当亡国奴总是占上风的,也的确想出去闯闯,去寻找能为抗战做些工作地方,这愿望一直是自己内心向往的,但真到面临离去时,却又犹豫不决了。
这时,快近元宵节了,在乡下是人心惶惶,在战乱年头,什么节呀年呀的,谁也没这份闲情和雅兴了,尤其是城里逃来的人家。炮声似乎更近更稠密了,终于决定了:走。
在凌晨的寒冷里,一支摇曳的烛光照着昏蒙的房间,老太太起来为我们做了点早饭。其实谁能吃的下呢,谁知此一去是不是生离死别?去者前途茫茫,内心凄凄惶惶,留下的人也不知到底会怎样,日本人来了又如何活下去,也是心里凄凄楚楚的。就在微露晨光的凛冽寒风中,我和剪虹踏上了流亡的征途……
六.从坡塘到崇仁
我只带了极其简便的行装:一只小皮箱,一床薄被,冬天的衣服都穿在身上了。剪虹的东西也不多,我们雇了一只小船,从坡塘出发,到哪里舍舟登岸,在哪里住宿,完全由吴安决定,因为这条路他熟。在船上,谁也没有说话,只有隆隆的炮声在为我们送行。
当天上岸以后,走了一段路后就翻越平水岭。没想到这是一道相当高且漫长起伏的山岭。山上树木很多,杂树丛生,幸而是冬天,树叶枯落了,还能循着乡下人踩出来的小路逶迤盘旋。也不知走了多久,才盘到山下,又走不知多少里的乡间大路,才到了第一站王坛。
在王坛,向乡下农民买了点饭吃,然后找到乡公所,就在乡公所的地上铺了一把稻草,打开了薄被,三人和衣睡了一夜。然后以我这个绍兴中学教师的身份,请当地乡公所找了一位民伕,替我们挑一段路的行李。虽然我们的东西不多也不重,但背久了又赶路,委实吃不消,这样可减轻一点负担。记得说好送到嵊县崇仁镇,给三元钱脚力钱的。
我们的目的是想先到嵊县崇仁镇找学生裘佩熹。第二天一早就动身了,谁知那位挑伕走了不到一半路,他大约以为我们是“拉伕子”的(国民党军队拉老百姓去替他们扛枪负重,叫“拉伕子”),怕我们既不给钱,又不知要把他带到哪里去,半路上找了个借口跑了,把我们的东西放在地上,工钱也没要。可见老百姓之怕当兵的,怕城里人骗他们。无奈,我们只好再自己背着走吧。
我们的路线是坡塘—平水—王坛—王城—谷来—崇仁。除了平水翻山越岭之外,平水以南大多是有路的,过了谷来后,路渐渐平坦了些,但还是荒山野地,整整奔走了两天,除了个别村镇外,几乎看不见有人家的住屋,炮声听不见了,人声也没有了,只偶尔听得见山涧里一点幽咽的山泉声。人越走得远,大炮声也就越隐约,可心情却是沉重的,仿佛留在背后家乡的老人们都已沦于敌手了似的,真是难以言说的凄惶。
范小梵和朱锡侯
从绍兴到嵊县直线距离大约有一百多公里,我们是绕小道走山路,实际路程当不止这些。一直到第二天元宵的朗月照满山间时,忽然前面一条山沟里,有一间茅屋里透出一点灯光。那出现在荒野寒夜里的灯光,对于一个远离家乡不知何处可以栖身的人来说,简直就是无限的温暖和希望!至少这表示有人烟了,表示离我们的目的地不远了。
果然,由此前行不久,就不再是山间的小道了,道路逐渐在月光下伸向平地,我们也加快了步伐,希望早一点到达,一则夜已深了,二则实在太累了,哪怕能有一堆稻草让我躺下来也好。
前面终于出现了一片灯光。我们一路所走过的那几个乡镇,都是不过十几或几十户人家,很清冷破旧的房舍,夜晚很少有什么人家亮着灯光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有如此豪华的夜景的。原来,走着走着,不觉间我们已到崇仁镇了。后来我才知道崇仁镇是一个大镇,不仅在嵊县,恐怕在浙东也是数一数二的。
裘佩熹是绍兴联中的学生,由于吴安与他相好,所以作为我这个老师的夜晚到来,他们家还是很客气地招待我们住下了。
我们大约在裘家住了三天,得知浙江省教育厅办的巡回戏剧歌咏团在丽水招考团员。因为剪虹唱歌很好,便让剪虹先去丽水报考,而裘已替我联系了到嵊县中学教书,我就暂时留在嵊县。如果丽水那里好,我也去,如果不好,再想其他办法。总之,这年月,只能哪里有路就往哪里奔,是没有什么选择余地的。
七.到丽水抗日剧咏团
嵊县县城比崇仁镇小得多,嵊县中学的学校环境极其简朴,人事关系也还简单,只是国文和历史都已有教师,学校要我教生物和公民课。教生物嘛,只要备备课倒也不难,而公民课,我在学校里从来就没学过。不知道从何时起中学里增添了这门课,也不知是不是抗战时期新加进去的。虽然照着课本胡吹吹也不难,但心里总有些反感。我这人心眼儿直,不肯随和,可是也只得耐着性子硬着头皮教下去。然而,公立学校毕竟是公立学校,有一天,教务处来向我要大学文凭,说是要上报省教育厅的,可我从哪里去拿这张文凭来呢?
正好这时剪虹拍来电报,说省教育厅的剧咏团急需我这样的人,他们叫她拍电报催我快去。我也觉得去那里可以更直接的参加抗战工作,便向丁校长提交了辞呈。丁校长很是惋惜,一再恳切地挽留我,学生们也依依不舍,有的还哭了。实际上,对于这位仁慈的长者和这些孩子们,我心中是很愧疚的,但我不得不离开的苦衷又是不能言说的呀!
位于浙西南的丽水多是山区,抗战时期许多省级机关单位都搬到了这里。剪虹接我去了剧团所在地,第二天又陪我到省教育厅见了第三科的科长钟伯庸。原来,剧咏团是属于第三科管,第三科又叫社教科,钟伯庸曾是中华书局出的《辞海》的编辑之一。当时约四十多岁,和蔼可亲,颇有学者风度。他亲切地表示欢迎我来,对我说,因为剧团新成立,都是从各地招考来的年青人,文化水平不一,尤其是讲国语(普通话)很差,希望我今后多出点力。由于我没有参加他们的考试,他让我明天早上去他那里写一篇文章,就算是考试了。
次日早上我去了,就在办公室里,他出的题目好像是“戏剧巡回教育对抗战的作用”,反正是这一类。我就当场写了一篇,约两三千字吧。过了一天,钟科长找我说文章写得很好,让我再润色一下,结果这篇文章登在了省教育厅办的刊物《社教通讯》上,我这即兴考试的头一炮算是打响了。
钟科长对我的印象很好,也许他觉得我是个干练的人吧,因此,我除了跟一般团员一样参加演出外,还要我教“国语”并兼管总务。其实总务这摊子不好管,但团里的一切活动,包括演出、排练、计划、总结以及演出后的汇报等等都要我管,有事可直接去找他,幸好我不管钱财。
当我们所有人都在一起吃住、开会、学习,有点像半军事化式的生活。一去就每人发一套衣服,男女都一样,黑府绸衬衫,浅麻灰长裤;每人有一张木板床,床挨着床,像是一张大通铺,但各床都有一个圆顶帐子,以示各个床位的分开。另有两位厨师傅专门给大家烧饭。
团里的男女青年共约二十多人,来自四面八方。当时的生活很清苦,一个月二十元左右,但大伙儿的积极性仍然很高。其实团里最初招进的这些团员,大概除了两三个人有点演剧的经历和经验外,几乎全是戏剧方面的“白丁”,就如一支素无训练的“杂牌军”,因此,要想演出几台有水平的戏,的确不大容易。不过,大家凭着一股抗日救国宣传抗战的热情,有的是力气和时间,每天一大清早就到操场练嗓子、跑步、校正读音与腔调。最初几个月,大家生活学习挺紧张,基本都是集体活动,很少有个人独自活动的时间,更没有后来一些专业演员带进来的那种散漫慵懒的作风。
我们排演过几个小话剧、活报剧“放下你的鞭子”等。唱的歌几乎全是从延安那边来的,如“太行山上”“黄河大合唱”“九一八小调”“中华颂”(后来叫“延安颂”)“游击队歌”等等。但都是以大合唱的形式演出,因为谁也没有能力独唱,且我们就只有这么一班子人,时间很紧,演出对象又是县城和厂矿农村,目的只是宣传抗日。
当时丽水已频遭轰炸。1940年暮春时节,一天晚上我们正在排戏,忽然警报拉响了,接着又是紧急警报,大家立即各自找地方躲藏,因为是夜里,地形又不熟,紧急警报还未停歇,飞机就嗡嗡地来了。丽水城不大,我们所在的小山包不仅在城中央,且是机关所在地,很可能是轰炸目标,所以大家都想离开这危险地带。可是当我们奔出侧门,打算从甬道出去时,一摸,那大门是上了锁的。还没等想好往哪里才能出去时,飞机已飞到头顶上方了。门外奔跑的脚步声,夹杂着喊声、哭声,还有孩子们的哭声乱成了一团,仿佛整个丽水城的人都出动了。
出又出不去,回又回不了,我和剪虹只好在紧靠孔庙大高墙的墙跟坐下来,抬头仰望着天空。当时夜袭的飞机都是成“品”字形编组的,三架、九架、十二架,那天夜里的飞机特别多,仿佛整个天空布满了“品”字形的光点,一组过去一组又来,也不知到底是多少架。后来才听说,那天夜里来了二十四架飞机。我想,那一夜若是真有个炸弹落在小山包上,恐怕我们都成肉酱了……
八.抗日巡回演出
大概四月下旬,经过彩排,厅长科长及厅里其他人检查认可后,我们就到浙南各地去作抗日巡回演出了。当时沪杭甬线早已不通车了,浙赣线倒还通的,县与县之间的公路也通的,但山区的路不平且狭窄。我们坐的是大卡车,车上堆着布景、道具、行李等,人就坐在这些东西上面,那一路的颠簸之苦是可以想见的。我们先后到了碧湖、大港头、云和、龙泉等地。所到之处都是自己搭台子,自己装布景布置灯光,粗重活儿大家都要干。
抗日巡回演出的头一站是碧湖,碧湖小镇不仅名字美,风景也很美。当时这里是浙江抗战的文化中心,机关单位较多,还有如儿童保育院、卫生院之类,那些省政府官员们的家属都在这里,对我们的接待也比较亲切。大概是有文化的人比较多吧,我们的演出很受欢迎,在那里演出了好几场——当然都是免费的,只要有人来看,就达到了宣传的目的,我们也就心满意足了。在碧湖我还认识了孙多慈,她当时是保育院的教师,孙多慈是学艺术的,安徽人,和我同乡,一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徐悲鸿的学生,与徐悲鸿还有一段爱情故事。
碧湖往南,东行数十里就是大港头,在崇山峻岭中有个兵工厂,一般人称之为大港头铁工厂。这一次巡回演出,恐怕算这里的收获最大。应该说,这里是兵工厂,是真正工人阶级聚居的地方,工人们处在深山里,交通不便,生活也很艰苦,但他们为了抗日在为前方的将士努力制造军火弹药,个个都是奋发认真的。
当我们一到达那里,工人们都帮着我们搬东西、卸布景道具,大家仿佛是一家人。我们在那里演了几场戏,工人们看戏时也是情绪很高昂,演出后他们举行了简朴的茶话会并和我们联欢。
山里的太阳升起得晚却落得早,因此仿佛日子特别短。记得有一天黄昏,铁工厂里一位工程师,好像是燕京大学毕业的,是一位广东人,由于都是从北平的学校里出来的,显得比较亲近一些。他和工会主席(也是广东人)邀请我和剪虹去玩,就在他们那简陋的木板房门前,面对朦胧的山色,大家坐在小竹椅上,用一只木凳当桌子,只有几杯清茶,无拘无束地交谈着。我们谈北平的生活、文学爱好、音乐等等,是那么自然亲切。最后他为我们唱了一只“罗列莱”的歌,他的嗓音低沉而柔润,把那凄婉的曲调表现的那么贴切。我们也被这歌声所感染,歌唱完了,大家都沉默不语,感觉那哀婉的余音还久久地在峡谷间回荡。这个我记忆中的“大港头之夜”,也许可算作那战乱的岁月里的一首牧歌或抒情诗吧!
云和是一个小县,整个县城只有一条又窄又旧的街,用不了十分钟就可以走完一趟。给我印象深的是,县里有个民教馆,可能是破旧古庙或是祠堂改的吧?那房子很高大,木板结构,只是空荡荡的,到处都是黑乎乎的,我们剧团就住在这里。但这里的一位民教馆馆长,却好像还是哪个艺术院校出来的,专门搞画画,搞民众教育宣传工作的。这位集馆长兼馆员于一身的艺术家,生活清苦得近于潦倒,自己用小风炉烧饭吃,衣着也破旧得近于寒酸,却有一颗善良而炽热的好心肠,甘愿在那个小地方,在那个极普通平凡又艰苦的工作岗位上,默默奉献着自己的艺术和生命。
龙泉是浙江最南端的一个县了,与福建交界,以仙霞岭为分界。
龙泉倒是比丽水和云和都大得多,也有气派的多。我知道龙泉出产有名的宝剑,还出产有名的青瓷。记得一天大清早,我和剪虹匆匆赶去演出时,路过一个大宅院的黑台门,听见一个婴儿的啼哭声。我们很觉奇怪,循哭声走过去,看到这黑漆大门旁放着一只篮子,篮子里有个包在襁袱中的婴儿,我们俯下身去看他,用手去抚摸他,他就不哭了。这婴儿大约有一个多月的样子,估计是个被人遗弃的婴儿,他父母大约是希望这家高门大户的人家会发善心收养他吧?“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那年月,死于战乱的不知有多少,谁还顾得上这个小生命呢?如今对龙泉所剩的记忆,似乎只有这个场景和这个被遗弃的小生命的啼哭声……
巡回演出结束后回到丽水,写总结自然又是我的事。就剧团来说,这一次巡回演出算是成功的,于是,团里又开会谈未来的发展计划,要从“游击”变“正规”,从演小戏到演大戏,要招些有舞台经验的名演员来充实剧团等等,其实这本来也是发展的必然趋势,可惜随之而来的是人心不齐,小圈子形成了。而且招来的那些名角作风很让人看不惯,不仅生活自由散漫,还搞出些男男女女的“浪漫故事”,令人感到恶心,初创时严肃正派的风气已不复存在,哪里还像个抗日宣传队伍?简直无法忍受下去了。此外,因剪虹长得漂亮,有人追求她,她不愿答理这些追求者,出现了在演出时被人借戏报复而受伤的事,所以我和剪虹决定离开剧团,另谋生路……
九.温州沦陷
我们到了温州,剪虹因旧同事介绍,谋到了一个小学教师的工作,我大约两个月没有找到工作,两人就靠剪虹一个月二十元的薪水过着半饥饿的生活,后来经人介绍到了温州地政处当抄写员。
1941年春天4月份前后吧,各种消息纷纷传来,闹得人心惶惶。4月19日天不亮就来飞机了,一直盘旋不走,爆炸声听得很清楚,情况的确很紧急。听说敌人已在三十里外的瑞安登陆了。那天我正在外面办事,忽然听到王敬仁在背后喊我:你怎么还不快走,敌人已从那边进城了。说完后他就匆匆走掉了……
这时已是下午,整个天空说不出的惨淡昏黄,飞机一直在头顶上来回盘旋,一会儿低空掠下,几乎要擦过人们的头顶,那机声真是震耳欲聋。当飞机飞到头顶上时,我只好往旁边躲一躲,但一边是瓯江一边是高墙,也无处可躲。我跟随着大家往码头上狂奔,跌跌撞撞地奔到一条渡船边,这时总算看见了许多熟识的面孔,他们是地政处的职员,张主任的小老婆顾女士也在那里。
大家爬上了这条拥挤不堪的渡船,由于严重超载,船身吃水很深,江面上波浪又大,始终行驶得很慢很不稳。人们虽然上了船,可头顶上飞机在盘旋轰炸,机枪子弹如雨的扫射下,水花被激起老高(幸好没打中船上的人),人们又冷又慌,每个人的心都抽得紧紧的,希望早一点渡过去,可那船却偏在江心摇摇晃晃地打转,难以前进,好不容易船才靠了岸……
朱锡侯、范小梵和他们的两个孩子
傍晚时分,同事们陆陆续续的赶到了江北岸的地政分处,大约聚拢来了七八十人,有的拖带了家眷,有的独自一人。这么多人往哪儿安置又往哪儿逃呢?大家都极其紧张惶恐,垂头丧气的等着张主任拿主意。那天夜里,外面又是风又是雨的,大家都散坐在一间大屋子里。不知这里原来是人家的祠堂还是什么庙宇,反正没见牌位也没有菩萨,只是一大间空落落阴森森的黑屋,屋里几支蜡烛的光在风中摇曳,人们有的蹲着,有的坐在断砖头上,谁都不说话,只是唉声叹气。地政处的张主任也犯了愁,没了办法。
最后,似乎只剩下遣散这条各自逃生的路了,于是,处里给每个人发十四斤米十元钱,作为遣散费。我看到大家用口袋、或者脱下衣服,颤抖着去接这十四斤米和十元钱时,眼里噙着泪水,有的已泣不成声,真是惨不忍睹。的确,此去前途茫茫,这点钱这点米能维持几天呢?这七八十号人都是文弱书生,中年以上居多,都是要养家糊口的啊!
大约除了我是外乡人,都是本乡本土的人,可能附近农村还有些亲戚可投吧,我只得跟着顾女士他们走了……
第二天,得知敌人是真的占领了温州,我们又要赶紧往另一个地方逃。因为离开时走的匆忙,我身上只穿着件短袖夹旗袍,脚上是自己用布条做的凉鞋,连一件换洗的衣裤都没有带。这天天气闷热,翻山越岭地不知赶了多少路,浑身都是汗臭,黄昏时分只好用点热水草草擦一把身子。哪知我正在擦身时,衣服都还没有穿上,主人家就慌忙地来通知:“日本鬼子进了村了!”
慌乱间,我和顾女士还有一个地政处的男职员,赶忙出了门,急忙钻进了一个稻草堆。可那草堆一下子钻进三个人,遮掩不住,又怕被鬼子发现,听听附近没有什么声音了,我们悄悄地钻出来,想找个更隐蔽的地方。谁知还没走几步,忽然听见鬼子大皮靴声和“咿哩哇啦”的说话声,仿佛就要走过来了,又急忙闪身进到一个猪圈里,用猪圈里又脏又臭的乱稻草把自己遮盖起来,三个人卷缩在一起,大气也不敢出。猪圈里又闷又热又臭,还有些不知是跳蚤还是什么虫子不住地叮咬,由于极度疲劳,好几次几乎都要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了几声清脆的枪声,接着传来了一个老太婆呼天抢地的哭声:“皇天呵,皇天呵……”哭声在整个旷野里回荡,真是让人听得撕心裂肺。我的心也因此紧缩着,不堪听、不忍听,可是它却一直往你的耳朵里钻,往心里钻……第二天才知道,夜里那老太婆的嚎哭,是日本兵叫她的哑巴儿子挑水烧饭,哑巴听不懂,被日本兵枪杀了。
温州北边是多山地带,我们的奔逃就是不断地翻越一重重山和岭。
我和七八个处里的同事一块儿往碧莲方向走。记得到了一个地方,大约是为了等主任吧,在那家住了一两天,我就到小布店里买了几尺布,自己缝了一套内衣裤,这样才换下了身上那又脏又臭的内衣。南方春天多雨,一下雨山路就又滑又泥泞,我又买了一双草鞋穿上,把那双自制的布条凉鞋捆扎起来背在背上,还买了一顶小笠帽。
那些同行者是去投靠亲友的,路途上就各自分散了,最后只有我一个人去周岙找张家的一个什么关系。根本不认识的人,心里完全没有底,但我只有自己一个人,锡侯远在天边,其他家人也不知道在哪里,真是一身之外别无长物了。有天晚上天黑时,进了一个小村子。山间的晚上是很冷的,身上衣服单薄,去央求了好几家农家,哪怕在他屋里门前放一把稻草让我过一夜,都不肯。幸好遇到一个中年妇女,也是逃难的,听口音是北方人,同情了我,说她有一床棉胎可借我睡一夜。这一夜我就睡在大庙里的戏台上,算是美美的睡了一夜。真是感谢这一位同乡啊!(凡是北方口音的我全认作同乡了)
在外面逃了十几天,几乎把温州北面的山山岭岭村村镇镇转了个遍,真是疲劳不堪,感觉只要有个地方歇一歇,就是无上的幸福了。
5月3日下午,忽然传来了日本人从温州城退却的消息,当时的术语叫“光复”。这时我们是在永临,一听这消息,大家都迫不及待地往家奔,仿佛比逃出时更心急……
当我回到花园巷张宅时,眼前是满目凄凉,仿佛遭了人命和枪劫的模样。箱箱柜柜都被人翻过了,许多东西都丢失了。估计这是当地穷苦老百姓趁机偷一点捞一点吧,日本人不会要这些东西的。只听说日本人占了温州后,满城搜寻“花姑娘”,有的年青女子没来得及逃出去,哪怕躲到柴堆里也被他们搜了出来糟踏了。
但市面上仿佛还是那么繁荣,只是大街上贴了各式各样的标语,什么“打倒汉奸、打倒卖国贼、打倒大汉奸吴百亨”之类,横七竖八地贴在墙上。不久之后,就看见在大街上大张旗鼓地枪毙人,说是为了惩治汉奸兼抢劫犯的。那天我正走在街上,远远望见人们拥挤着往前赶,一看,原来有十二辆黄包车拉着“罪犯”去枪毙,后面跟着他们的妻儿老小,哭得很凄惨。我看这些所谓的罪犯,大都是上了点年纪的穷苦百姓,人人都是黑瘦,衣衫褴褛、面色死灰,真是惨不忍睹!
真正的汉奸罪犯是他们么?他们只不过是抢了人家一点米、一点钱,大约是有人告发,从他们家里搜出来的,因为平时他们家里连这点米和钱都没有的。这些人固然是有罪,但是罪不该死,而真正有罪该杀的却没有一个被判罪的,只是拿可怜的穷人开刀,杀一儆百罢了。可见“窃钩者诛,窃国者侯”非虚言也!
十.金华—龙游—上饶
因战事和经济条件等关系,当时很多公立学校合并成立了联合高中。得知福建的音乐专科学校到金华来招生,我们俩极为高兴,因为学音乐是剪虹多年来的愿望。大专班约是三年,我们没有钱,上不起,但音乐专科学校有个中师班,只上一年,毕业后可以教中学音乐,剪虹就准备报考这个。
考试地点在金华。当时丽水到金华只有一条公路线,每天只有一趟车,车票极其难买。好不容易买到两张车票,赶到了金华。金华是浙赣之间的一个大站,但城市却很小也很破旧,因为浙东那一头的火车线已不通,往南往北的汽车运输都在这里转运,所以也是个交通要道。但正因如此,这里也就常遭敌机轰炸。记得上次到金华时就遇上敌机狂炸,火车站大火连天,到处一片惨象,我俩只得在路边一个茶棚里过了一夜。
这次我们住在车站附近的一家旅舍,大约算是个大旅馆了吧。福建音专的招生办就设在这家旅馆的二楼,来浙江招生的是刘质平先生。后来才知道,刘质平先生是弘一法师李叔同的得意门生,当时只知道他是音专的教师。刘先生大约四十多岁,身材魁伟,为人很质朴谦和。刘先生对剪虹很满意,认为她是个可造之材。我们都极为高兴,剪虹多年来一直想学音乐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在金华住了几天后,我们就到了龙游覃子豪那里(注:覃子豪后来去了台湾,为台湾著名诗人)。子豪是锡侯的大学同学、诗友。但我认识锡侯的时候,他已经到日本去了。后来,我到了丽水抗日剧咏团后,偶然从《前线日报》和《东南日报》上看到署名覃子豪的诗作,我猜想作者可能就是他,于是给《东南日报》写信询问,不久收到了他的回信,果然就是锡侯那个同学。原来他就在龙游负责编《扫荡简报》。一天,忽然有两个陌生人来剧团看我,竟然是子豪和他的朋友,互相通了姓名之后,真有一种故友重逢之感,从而也才有了我们的这次龙游之行。
龙游是浙西一座很破旧的小山城,覃子豪当时的工作名义是:《扫荡简报》班主任,他们共有三个人,好像是属于武汉第三厅(郭沫若主管的)派驻在上饶第三战区进行宣传工作的,我记得他们的小报是油印的。简报班是设在一座破庙里(也许是个旧祠堂),大屋子的一头放了几张木板床,另一头就是大木板当成案桌的办公室了。在那战火纷飞的年月,有个屋檐遮风避雨就不错了,何况还有一大间屋子和一大块案板,真算得是一种奢侈了。
子毫当时工作很忙,写诗审稿编报纸,经常奔走于浙赣线上,有时还上前线。我每次看到他时,几乎总是满面风尘,眼睛布满血丝。子毫是个热心人,极其健谈,没事时我们就在一起神聊,聊天的内容也很广泛,谈诗、谈各地风光、谈他们“五人诗社”的写诗激情、各人的逸事等等。我们对当时社会风气不正、做生意发国难财、走私行为等极其愤慨,也为自己的穷困而苦恼,觉得中国再这样下去前途可悲,可惜我们除了发发牢骚外,并无任何解决办法。
离开温州前,有朋友建议我去江西龙南,并介绍了一个龙南中学的关系。当时蒋经国正把赣南作为他的政治试验区,提出了建设新赣南的口号。我对此也很有些兴趣,至少在当时,遍地烽烟到处黑幕之下,能呼吸点新鲜空气,能为建设新赣南出点力也是我所向往的。
终于等到了剪虹的入学通知书,此时我俩手里的钱只够剪虹一人赴福建永安音专,我已经拿不出去赣南的路费了。于是子豪建议我先去上饶,因为那里是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部所在地,机关单位较多,估计找个工作还不是太困难,子豪还说可以为我介绍他的几位朋友。
就这样,我们两个流浪者,又像两片树叶似的飘落到了当时东南抗战的指挥中心地——上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