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嶦:我当战俘的日子.下篇

爱新觉罗·毓嶦/文

本文选自《爱新觉罗·毓嶦回忆录》

归国前奏前奏,咱们讲得稍远一点儿,由我被调出第四十五收容所开始,那时是1948年的冬天,我被调到第二收容所。在这里我和毓嵣、李国雄、万嘉熙、润麒会合到一起了,他们比我早一年就被调出来了。他们被调出来,对溥仪的影响不大。前面讲过毓嵣和大李,搬到大屋以后,对溥仪的事就不大管了。只有我和毓嵒,跟溥仪住在一个屋,还有溥杰,虽不和溥仪住在一起,可是他的“小朝廷”,还剩下四个人了。
收容所玩儿了个小“花活”,一天把我、溥杰、毓嵒送到结核防治所去照透视,检查结果都得了“肺病”。所里通知溥仪说:
“你的弟弟、侄子都得了传染病——肺结核,必须隔离治疗。”于是就把我们调到了第二收容所,溥仪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了。后来听说溥仪找了好几次所长,要求把我们再调回来,当然不会有下文的。他当俘虏以后,就因为有四个“奴才”伺候他,照旧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也不受所里作息时间限制。前面讲过,我们上农场去干活,或是挖土豆子去,都留下毓嵒伺候他。这回不行了,我们都有了“肺病”,非隔离不行,剩下他一个人了,不会生活自理也得自理了。这要是刚到苏联时,我心中或许承受不了,脑子里还是那些“君辱臣死”的老封建玩意儿。现在不同了,觉得我当苏联俘虏就够瞧的了,还得受他的“小朝廷”的那一套,平时碍着面子,不好和他翻脸,这回行了,咱们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吧!
当时,我们当然不会知道,为什么要把我们调出四十五收容所,现在可以顺便讲讲,其实是打算把我们送回国。原来苏联进军我国东北以后,除了把伪满的大官们统统俘虏以外,还俘虏了二三百中国人,是什么地方上的汉奸特务。有些住在国境线上的人,给苏联跑情报同时也当日本人的“腿子”。还有一部分人叫“建军”的,这些人是趁日本垮台之时,拉起了一伙子人,看人数多少而自命为团长、营长,等着国民党来接收,结果被苏联给“接收”过来了。现在把这些中国人俘虏都集中到一起,准备送回中国去。在四十五特别收容所里,除了伪大臣、将军们以外的人,也都往一块儿集中。
集中一起以后,经过再次甄别,像我们这些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溥杰不过是个中校,如果给扣上个“皇亲国戚”,也全够“上线”的了。可能因此又全把我们调回了第四十五收容所,和溥仪来个“大团圆”。汪伪南京政府驻朝鲜的几个领事、主事和他们在当地雇的翻译,或是办事员,苏联人就分不清了,也统统送回了四十五收容所。张绍继,还有几个伪国境警察,他们被甄别出来先送回国去了。第二收容所的“民主运动”

第二收容所在伯力的什么地方,我说不上来,就知道它在江边上,冬天去的,江上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了,可是还能走船,过了不多日子就全封冻了。去时有我、溥杰和毓嵒,还有汪伪领事们。第一道“关”是检查身体,每个人都得脱个精光,连裤衩也不许穿。医生是个半老太太,前后看得挺仔细,有的还要弯下腰,撅起来看看后面。我有个要不了命的老病——牛皮癣,全身是斑斑点点,四肢关节处特别厉害,也叫“银屑病”。这种病非常顽固,治好了又犯,年年治年年犯。到苏联以后就不治了,现在就托它的福了。在外边收容所里,能劳动的都得去干活,和第四十五收容所是大不相同的。半老太太医生大笔一挥:隔离室,就把我给隔离了,吃病号饭,有人去给打,不用自己到食堂排大队。托福的是不用外出劳动,整天在床上躺着都行。以后,医生多咱也没看过我,问过我,当然他会知道我的病是要不了命的,隔离开就算了。
这个收容所很大,大概有1000多名俘虏兵,俘虏营的组织是自己管理,有一个委员会,头头叫委员长,还有副委员长,委员分管劳动、生活、宣传等,这些人可以不参加劳动。劳动的俘虏兵200人左右成立一个大队,设一个大队长,下面分有小队,有小队长。每天要集合点名,点名时俘虏兵要高唱歌曲,各小队、大队查人数,最后苏联的值日官出来,看看问问就解散。一般俘虏兵没有逃跑的,所以点名就流于形式。日本兵的纪律性较好,队形也较整齐,选嗓音好的队长口令,再向苏联官儿报告些什么,集合完毕。中国人俘虏也有200来号人,在这里算是一个大队。
自打日本关东军投降以后,大约有100来万人都被虏获到苏联各地,伯力地区比较多些。苏联打了五年战争,青壮年都当兵上了前线,劳动力奇缺,这些日本俘虏兵什么活都干,伯力市内光大楼就盖了若干栋。开始的时候,军队还是原来编制过来的,当官的不干活,指挥着士兵干活。后来苏联把校官、尉官单独组织了一个收容所,都是当官儿的,谁指挥谁呢,都去干活吧。
在士兵收容所里又搞起了“民主运动”,抽调了一些会办报的人,单成立了一个收容所,专门印刷出版日文小报,指导民主运动。民主运动的中心内容就是打倒日本的天皇制,苏联的意图可能是希望俘虏兵们回国以后,还接着搞民主运动打倒天皇制。前面讲过,溥仪在日本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上,苏联就叫他批判天皇制,但是他没有批判,是时间不允许,还是他故意“抗旨”,就难说了。日本国年年都要派大船接被俘的人员回国,什么样的人当“首选”先被送走呢?当然是搞民主运动的积极分子,有的人把苏联也涮得够呛。我预先声明,这是听说不是眼见,就是说这些民主运动“积极分子”,扛着红旗,唱着红旗歌上了回国的船,刚一开船,劈里啪啦把红旗都给扔进了东洋大海。
在四十五收容所里也有一小队俘虏兵,他们当然也受到所谓民主运动的影响,不光是批判天皇制,所里有那么多大官俘虏,都是挨批的对象。这些大官俘虏也有对策,他们被俘时带来不少随身的东西,穿戴的如毛衣、帽子、手套,用的有金笔、手表,等等。大家凑了一些,在食堂开“抽奖大会”,叫俘虏兵抽奖,实际上是人人有份,用点小恩小惠堵上日本兵的嘴。
到了一般的收容所里,要是来个当官的俘虏,就算是倒霉了,正好是挨批的对象,给民主运动、批判天皇制增加了实际内容。俗话说“树大鸟多”,什么人也都有,极少数的人对所谓民主运动,采取消极态度,甚至抵抗,这种人便被打成所谓反动派,加上前边说的当官的俘虏,这些人在所里打扫院子、倒垃圾、掏厕所,干那些又脏又累的活。开会时就成了批斗靶子,会上喊口号以外,批判发言的人说到什么时,下面的人就一起高喊“同感!”随时制造点儿声势。不过苏联可有一样好的地方,只许动口,不许动手,绝对不许可打人。
在这里的中国俘虏跟着开会,跟着喊同感,没有斗争对象,这回溥杰被调来了,有人就想要批斗溥杰,学日本人那样。结果苏联人不同意,没有开成。我想苏联人倒不一定是袒护溥杰,这和批判什么天皇制挂不上钩,再者说,这些中国俘虏快送回国去了,不需要搞什么民主运动,和日本俘虏不同。话说回来,溥杰如果真要是被开个批斗会,说不定我还得去当陪绑的。
我住在隔离室,在收容所的西北旮旯,我还穿着一身洗不出本色的病号衣,不敢随便乱窜,毓嵒、万嘉熙、李国雄他们虽然都在这个收容所,没有人前来看我。他们都在干什么活,我也不知道,现在都是各顾各的时候,他们看到我不干活,在隔离室一住,绝不会为我庆幸,可能是“眼气”。在我住的对面是茶炉房,为全队烧开水的地方,烧水的是个山东老头儿,这里还有他的老乡,也是不干活的老弱病残,上这里来聊天,他们的山东话非常难懂,我倒是不闷得慌。这样猫了一个冬,转过年河开了,把我们被调到了第五收容所,在市区里,周围有高墙。

第五收容所

第五收容所比较小,一共能有500人左右。它是个大的筒子房,东头是宿舍,用木板钉的双层铺,人是头顶头地睡,一共两大排。中间是医务室、休养室。西头便是食堂、伙房。到这里我不当病号了,在医务室打杂。这里俘虏医生叫曲秉善,他原来是毕业于日本哪个医科大学,觉得当医生没多大出息,在伪满混了个官儿,也是官运不错,一直当上了省长,他也够上去四十五收容所的格了,但是没去。医务室的主管医生,有两个苏联人,都是女的,正的是个本科军医,上尉的军衔,副手没有军衔,老穿个便衣。
上尉军医有30多岁,人长得匀称,棕色头发,褐色眸子,不是那么深深的,带些东方脸型,比第二收容所那个半老太太漂亮多了,而且爱化妆,偏重于红色,口红绝对是鲜艳的,在收容所里就是非常显眼的。有一天她来到医务室就问我和曲秉善:
“2—6—,2—6—(音符),是什么意思?”
我们听了不禁相对失笑,原来这一帮老弱病残不能参加生产,足不出户,看不见异性,忽然听说来了一位漂亮的军医,大家都想一睹芳容。前面讲过医务室在中间,医生来上下班都要通过俘虏的宿舍,可是老弱病残住在旮旯,她一来时宿舍值班的马上报信:
“来了,来了!”(2—6—)
她听回数多了,就觉得奇怪了,怎么我一进来就听见唱这个音阶呢。这要是我们中国人,和她说是大家因为你长得好看、漂亮,都愿意看看你,她非骂不可,比如骂什么臭俘虏,流氓啦。外国人不,你要说她如何的漂亮、好看,她还挺高兴呢。
上尉的助手,另一位女医生有一项非常枯燥的工作,每天要填写一份俘虏给养定量的热量表,比如面包500克有多少大卡,土豆100克有多少大卡,酸菜100克有多少大卡等等,合计有多少大卡。大概是为了说明苏联绝没有虐待俘虏,给他们的定量有多少大卡热量,足够干重体力劳动的。这一般收容所里的伙食,比起四十五收容所就差多了。主食当然是黑面包,另外有大麦、荞麦,不能做干饭,只能做稠粥,带许多硬壳。还要有一盘汤,只有土豆、酸白菜,有一点儿肉要掺上许多土豆泥,烤一个所谓的肉饼。可是做这个热量表,最后得达到一定的数量大卡才行,表格也不能全是实打实,不够量也不行,怎么也得凑合够才行,所以说是非常枯燥。我在苏联已经三四年了,俄语天天得说,自己又照着书学点俄文,填这样一个糊弄事的表格还是可以的,所以我虽然不当病号了,还可以不出工,在医务室里混。食堂还有个规定,每次做好了饭,开饭之前先由医生“检食”,主副食都得尝一点,还得每样要留一点,放到墙柜里,每天倒换。
俘虏伙食定量都一样,不论出工的还是内勤的,我不出工劳动当然是够吃的了。出工的干重体力的,就不够吃的了,可是干活的能挣到钱。在苏联干活都有定额,超额的才能挣到钱,多劳多得。每个俘虏每个月,有他的生活标准费用,用俗话说叫“饭圈儿钱”。你每月的劳动所得如果是超出了生活费,那部分便是你挣的。一般能挣到30、50卢布就很不容易了,挣到钱的人也都是花在吃上,买面包吃的居多,火腿、香肠是奢侈品,解馋不解饿。这里干活有“甜”有“苦”,定额有高有低,都在派工、记工的手里,所以先给派工的、记工的一些好处,把这些苏联的小头头们打点好了,每月就好过了。
因为这个收容所是个大筒子房,吃饭、睡觉都在一块,有时能见到毓嵒、万嘉熙、李国雄他们,点个头或是说一句话而已,没有特意找到一起聊聊,比如什么时候能回国呀,溥仪现在怎么样了?没有。至于他们在一起怎么样我也不知道,我一个人能够不出去卖大力,冬天冻不着,夏天雨淋不着就知足了。
这里的中国俘虏能有200多人,看来伯力地区的中国人可能全集中到一起了,离送回国的日子不远了,大家都这么议论着,这么想着。因为刚来了不少俄国翻译,说着极蹩脚的中国话,拿着每人刚被俘时的登记表来核对。但是没想到,不久,我们几个从四十五收容所调出的人,还有汪伪的几个,又全都调回了四十五收容所。后来便听说第五收容所那些人,都被送回国了,其中就有张景惠的儿子张绍继。

皇帝立嗣

那是1950年的春天,那时也无心领略什么大好春光,任凭“上帝”的摆布而已。第四十五收容所也大变样了,日本俘虏无论官兵都走了,中国的俘虏将军扎上围裙下厨房了。
我们走后剩溥仪老哥一个,也不适合住一间大屋子,在二楼给他换了个小屋子,他还不下楼上食堂去吃饭,因为有个忠心耿耿的老泰山伺候他,确实是不容易。老头子那时总得有60多了,腿脚还不利落,由地下室食堂端饭菜上二楼,等于上三楼,一天三趟,还外带给溥仪洗衣服。溥仪本人心中作何感受,不得而知,后来也没有听他讲过。比如说在这小一年的时间,有荣源如何照顾他的生活,心中确实很不落忍等等的话。他反正是放不下皇帝架子,老丈人也一样是奴才,使唤奴才多咱也是心安理得的,也没有什么可不落忍的。
我这次回来以后,借此机会彻底和溥仪分开了,脱离了他的小朝廷。我和毓嵣、大李、汪伪的领事、主事几个人住在一间大屋里,接替了日本兵在时的杂务活计。每天打扫卫生,跟汽车出去当装卸工,领给养,发放日用品等等,由苏联值日官直接派活,干这干那的,整天闲不着。毓嵒还是和溥仪住在一起伺候他,老国丈荣公爷算是交差了。我现在要是到溥仪的屋子里去,等于是串门了,和他也实在是没有话。
所谓末代皇帝立嗣那一出戏,就是在这时“上演”的。
关于此事,溥仪在他的《我的前半生》一书中,只写了一句:“从苏联回国时我断定性命难保,曾和妹夫、弟弟们商量‘立嗣’问题,决定叫小瑞做我的继承人。”(参见第431页)
后来毓嵒写了一本小册子,《我跟随溥仪二十年》,小标题是“末代皇子回忆录”,写了一点儿过程,可惜并未把事情回忆清楚。地点和大概的时间,前边已经讲过了,接着就是溥仪把毓嵒大大地夸奖了一番,说他“实在是列祖列宗的好后代”。然后宣布:
“我决定从现在起,立你为我的皇子,以后你要称我为皇阿玛。”(阿玛,满语,即父亲)
于是二人望空中磕了份三跪九叩,这算是给祖宗磕的头,然后毓嵒又给溥仪磕了份三跪九叩,立嗣的仪式就礼成了。溥仪还嘱咐毓嵒今后对他如何尽忠尽孝,“要念念不忘恢复大清皇朝的基业”。毓嵒又是惶恐又是光荣,“更增强了为他效忠的决心”。
溥仪立嗣一事,事先只和妹夫、弟弟们商量过,直到事后,对我和毓嵣是保密的,只字不提,煞是可笑的,难道我们二人还要争“皇位”吗?毓嵒在他的小册子里,写了一些过程,可惜没写溥仪要他当干儿子的动机,为什么要立嗣?就指着毓嵒将来去“恢复大清皇朝的基业”吗?可谓“白日做梦”。溥仪他要的就是毓嵒的那句话:“更增强了为他效忠的决心。”毓嵒是这样地做了,却未醒悟过来,他已经被“立嗣”这根看不见的绳子捆上了。
溥仪,别看他生在深宫,长在妇寺之手,缺少社会经验,他非常会用权术,他处处以皇统出现,培养我们几个学生当他的亲信,就是如此。如今已是阶下囚,谈不到什么四面楚歌,他的小朝廷已经是分崩离析了,毓嵣、大李早已指望不上了,再经过这次分离,虽说又团聚了,不过是人聚而神离了。剩下了一个毓嵒,谁知道他什么时候要来个猪八戒甩手——不伺猴(候)怎么办?这次他拿出皇统来很彻底,干脆认个皇儿,套上个父子关系。这一招很有效,偷偷当上“皇子”没几天,一次“奏对”说走了嘴,说“有可能送回国去”(参见毓嵒《我跟随溥仪二十年》第50页),这下犯了“皇阿玛”的大忌,“你却想让苏联把我送回中国去受严厉的制裁。”(同上书)苏联送不送也不在毓嵒的一句话,溥仪这么一说毓嵒就受不了了,“于是说了许多解释的话,并且自己用手拧了自己一番,才算了事。”(同上书)
为什么要拧自己呢?是对自己的体罚,表示谢罪,表示对溥仪的忠诚。他们二人这出“戏”是在院子里演的,我在楼上正瞧。一个人前边走着,一个人后边跟着,弯着腰,手扶着胳臂,那是在用力拧呢,外行人是看不出来的。我看着真是心中好笑,行了,这一套对我已经是实行不开了,溥仪就是这么个人,被他拴住了,像毓嵒吧,还得受他这一套,脱离他了,他一点儿“辙”也没有。不单是这回在苏联当俘虏是这样,就是他在伪满当皇帝时,也是这样。
溥仪这时似乎也要表现一点儿,比如扫个地呀,擦擦桌椅呀,也算是劳动劳动。他不劳动还好,一劳动倒麻烦了。扫地时刚一摸扫帚把,就扎了个刺;擦玻璃吧,那儿有点儿玻璃碴儿,手指头碰破块皮儿,结果还得给他挑刺,上红药水。这活儿还干什么劲儿呢。
有个大翻译,叫别尔缅可夫,忽然一天他找我谈话,给我一些学习材料,叫我写学习心得,我也不知道他是何用意。学习心得交上去以后,过了两三天,大翻译又找到我,说是学习得不错,领我到了所长办公室,有两个内务局来的军官,也是说看了我的学习心得很好。这些不过是个开场白而已,正题是给我一项任务,要随时把溥仪的思想动态报告给收容所。这事不单对溥仪、对任何人都必须保密,并在一份保证书上要我签名,就是说如果泄露出去愿受法律的制裁。还规定今后提供情报时要用化名,大翻译给我起了个化名——李芒。那时是俘虏,叫干什么就得干什么,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更谈不上要什么好处,只有一旦泄露了要负法律责任。
现在我成了“情报员”了,那两个军官接着问到有关溥仪的事情。
问他吸不吸鸦片烟?回答是不吸。
问他会不会讲日语?回答是不会讲日语,会讲英语。
问他上书斯大林要求留住苏联,有无其他什么秘密?回答是他害怕回国被枪毙,所以要求留在苏联,没有其他秘密。
问如果要把溥仪送回国,他能不能出什么意外?回答是不会的,他平时也没讲过,比如说要被送回国的话,他将如何如何。
这回明白了:以前为什么叫张绍继住在溥仪屋里,就是要及时了解溥仪的思想和行动。
溥仪现在对于我已经不是那么神圣了,什么列祖列宗了,入承大统了等等。可是又想到自己的曾祖父、父亲对于大清朝都是那么忠心耿耿,俗语说“不看僧面还看佛面”呢,于是,我把苏联给的秘密任务透露给他一点,我给收容所写材料时,先和他串通一下,和他行动能对上号。

俘虏医院

事有凑巧还是老天爷保佑,收容所新调来了一个医生,大概是哈萨克人,岁数不大,留着褐色的小胡子,特别的浓密,他看到我有皮肤病——牛皮癣,叫我去住院治疗。要在以前溥仪这一关就难过,他认为你有二心了,想脱离他,医院没住上先得挨一顿拧,还得痛哭流涕向他表示忠诚。现在好办了,说住院去,抬腿走人就是了,另外还可以把我的特别任务撂一撂呢。
说是去住医院,其实也是俘虏收容所,里边有一幢二层楼是医院,还有病房,收治俘虏中的重病号。此时,原伪宫内府大臣熙洽正在住院,把我放在他的病房里,带手照顾他。熙洽是什么病住的院,我记不起了,记得有一次在病房刮脸时,他打了个喷嚏,被刀子割破了脸,哎呀!流下来的是黄汤儿,哪里有一点血色呢。这里虽说是医院,病人吃的是病号饭,比起第四十五特别收容所的伙食,那是天上地下,至于熙洽,当然不仅是因为住院了,吃得更不好了,才营养不良的。
说到熙洽,他有个怪毛病——洁癖,听说他从前在家中开门、关门都要用手帕垫着,嫌门的拉手脏。每天早晨洗脸刷牙要用一个小时,当俘虏了,在红河子收容所没有上下水道,他也没有办法了。后来调到市内收容所有了上下水道,早晨洗漱照旧一个小时,我听别人说了还不大相信,早晨特意上卫生间去看,真是洗起来没完,在伯力地方冬天自来水多么凉也不怕。本来就没有多少头发洗得是根根见肉,脑瓜皮锃亮。洗块手巾,不用一个小时,也得四五十分钟。现在住院了,也没有那个精气神儿了。
这里是第几收容所,在伯力的什么地方我也搞不清楚,就在这里我看见了日本关东军总司令官山田乙三,总参谋长秦彦三郎。我第一次看到这两个人,是在1945年8月苏联对日本宣战之后,他们到伪皇宫通知溥仪逃跑到通化去;第二次在第四十五收容所;现在是第三次,他们已不能算是俘虏了,已经经过苏联的什么远东军事法庭,被判了徒刑,他们现在是战犯,在这里服刑。另外还有一名海军中将,大概是姓黑田,还有两名军医少将是研究细菌武器的,都在这里服刑。苏联在战后好像是废除了死刑,也没有无期,最重是25年徒刑,所以对战犯也没有判死刑的。
1946年我们从红河子收容所调进市内,那里是粉刷一新,前文已讲过,给山田他们一个好的环境,以便于交代问题。现在是在服刑,红河子的条件是没有了,就是一般俘虏的待遇了,不过也不能让他们去干活,他们几个人吃饱了坐在院子里瞎聊吧,正是初秋的时候,天气不冷不热的。因为他们是服刑的战犯,当然不能和一般俘虏送回国去。1950年以后,当日本俘虏全部送走了以后,日本国政府是如何与苏联交涉的,有什么样的交换条件,报上是怎么发表的,现在是毫无印象,总之,这几名判了重刑的战犯都被放回国去了。
在这俘虏医院住了一个来月吧,我的皮肤病虽然看着难看,其实是要不了命的。熙洽的病也是老病,像他们这些旧军阀们,在旧社会里整天是花天酒地,泡在妓院里,人人的血液里都带有梅毒,无论什么病,一带有梅毒螺旋体,就无法治愈了。现在临近回国了,就全叫出院了。
回到第四十五收容所以后,仍然是照旧干我的活。但是大翻译就不再找我要汇报了,大概是看了几次汇报没有感兴趣的,或许是快送回国了,估计溥仪不会出什么问题,我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

俄罗斯“国骂”

收容所里的俘虏兵每天早晚要点两次名,这里是特别收容所,将军、大臣收容所有优待,免去了点名,而是由值日官巡视,特别是晚间就寝以后,挨屋子去查床。在这伯力收容所待了有五个年头了,值日官也换了两三个了,当俘虏的也问不着苏联值日官姓什么,就给他起外号,叫什么“丁郎”。丁郎是什么意思呢?有一出戏,名叫“丁郎寻父”,就是说值日官的巡视,好比是丁郎在找他的爸爸呢。最后换的这个人,因为他不苟言笑,面无表情,给他起的外号叫“死孩子”。
其实“死孩子”也并不是那么不苟言笑,有一回他晚间熄灯查床铺,来到我们住的房间。我们躺在床上正在“高谈阔论”呢,听到门外靴子“咚咚”声,就知道是值日官来了,“啪”的一声他推开了门,随手打开了电灯,我们马上都装作睡着了,他在门外早就听见了我们在说话,“真快呀,啊?一开门就全睡着了”,他憋不住“扑”的一声笑了起来,我们大家也跟着一起大笑起来。“死孩子”边笑边来了一句俄国的“国骂”。
俄国的“国骂”,当然是我造的名词,读者如果有兴趣我就讲一讲,我想在国内学俄语的人,恐怕是学不到俄国国骂的。中国话的汉语中有一些骂人的话,在外国话里,如英国话、日本话就没有像汉语那样的骂人的话。如果把汉语里的骂人话,直接翻译给日本人,他听了以后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觉得是很奇怪的话,还得告诉他这是骂人的话。俄语就不然了,汉语里有的那些骂人话俄语也都有,甚至于俄语里加花花点儿骂人的话,在汉语里找不到。
在汉语骂人话里,有一句使用频率最多的,称之为国骂。同样在俄语里也有那么一句,使用频率最多的,我姑且称之为俄罗斯国骂。虽然说它是骂,可是不一定用来表达人的贬低、指责、发怒等等感情,有时惊叹、赞扬的前边也加上这么一句。上文说“死孩子”来了句他们的国骂,这绝不是在骂我们,和他也可以说是混得厮熟了,日常生活上的事,所里就找值日官,值日官就找我们去干,每每都和他打交道。

伯力尾声

送我们这些人回国的事情,内务局和收容所早已研究好了,是采取“突然袭击”的办法,就是说一宣布送回国,马上检查每人携带的物品,检查完毕接着送上火车,以免出现意外。
1950年7月30日上午,所长阿斯尼斯上尉宣布了苏联政府的决定:即刻遣返全部在苏联抑留的和俘虏的伪满的大臣和将军们。这个消息的发表并不使人感到意外或吃惊,也没有什么可以欢呼万岁的。因为日本战俘早已遣送完了,新中国也成立快一周年了,这些人在苏联已经被监禁五年,和家人是音信不通。虽然回国以后肯定还得被监禁起来,是死是活谁也说不准。但也许是“狐死正丘首”的心理使然,我们怀着既盼望又害怕的心情,迎来这一天。
大家就在苏联兵的监视下,收拾自己的东西,然后再接受严格的检查,不说是搜身搜腰,那种场合下多一点儿自觉,把自己身上那点东西掏出来为妙。谁又有什么违禁的物品呢?苏联检查的重点是不许可带走自己写的东西,即使是片纸只字也要留下。这些人别看一个个官不小,真要是论能耐写点什么,可能也就是一两个人,没见有谁在苏联五年写了几本日记的。
溥仪的东西由所长亲自检查,算是“客气”吧,夹底的皮箱当然没发现,顺利通过了。有一件东西被扣留了,是用红绸子包的一颗佛爷的“舍利”,溥仪在苏联念佛求卦时,就把它摆在眼面前。所长阿斯尼斯问是什么?在旁的大翻译翻不上来,也没有时间多解释,干脆没收。溥仪张了张嘴还要说什么呢,因为是检查完了,就被带到别的屋里去了。
下面就检查我们几条“小鱼”,毓嵒带有一块怀表,表不怎么样,表链是白金的。
“报告所长,我这个表链是白金的。”毓嵒是争取主动。所长大概长这么大从来没看见过白金是什么样,瞥了毓嵒一眼就说:
“什么破表链……”
毓嵒还认真地声明:
“是白金的,是白金的!”
“去!去!去!”几声吆喝之下,我们几条“小鱼”全都归入了被检查完了的行列。
乘上了火车,先要到最近的一个中苏口岸一绥芬河,虽然离伯力不太远,火车太慢要走一宿,这次的列车比五年前由赤塔到伯力那趟“臭虫车”要干净多了。一想到明天早晨就回国了,却不是游子的归来,是罪犯的引渡,将是怎样的交接呢?胡思乱想的也睡不安稳。溥仪呢,由所长陪着在另一节车厢里,可能是他想的最多吧。
明天就要和苏联说再见了,在结束我的《伯力篇》之前,还想讲一段收容所里“人和动物”的小故事。也许有人觉得收容所里还养什么动物呀,不是,家畜也得算是动物吧,我讲的就是小鸡儿。
那一年大概是管理员想起什么来了,买了100只小鸡雏,由食堂的人给喂着,没有专人管。不多几天就死了99只,最后活了一只命大的,是一只芦花大公鸡。如果是活了十只八只的,都宰了,也够俄国官儿们改善一顿的,剩这么一只给谁吃呢,就算捡条命。大公鸡在院子里真是“游哉优哉”了,但是也有个大缺憾,没有对象,没有母鸡,就成了“老光棍儿”了。
老光棍儿可真有点儿“绝”的,见到男人特别亲,俘虏们在院里整天价没个事,逗这个鸡玩,抱着它,架到肩膀上也行。可是它一看见女的,追着啄,尤其是热天穿裙子,专啄腿。收容所里有个打字员,白白的,胖胖的,大家给她起的外号叫“大白桃”,大白桃人长得不难看,可惜说话是个“半语子”,发音就“叽了叽了”的,让大芦花鸡一追,就更差声了。因为她由办公室到食堂去,还必须经过一段院子。
大芦花鸡也特别厉害,它最恨外号叫“冰窟窿”的红河子收容所的值日兵。一次“冰窟窿”进食堂的门,芦花鸡也要跟着进来,但是“冰窟窿”并没注意到它,门上有拉簧,啪!正好拍上了大公鸡的脑袋,拍得也够呛。鸡哪里懂得你是不是成心,打那以后大芦花鸡就恨上了“冰窟窿”,在院儿里只要看见“冰窟窿”,它就飞起来啄他。
中国人有句老话:“鸡是人间一道菜。”大芦花绝也好,厉害也好,最后是成了哪家的“盘中餐”,便无可奉告了。
8月1日离立秋还有一个星期呢,绥芬河这一带过去叫“东边道”,早晨则是露气凝重,清风微凉。太阳刚爬上半个山腰时,我们的列车到了中苏口岸绥芬河。车站不大,清晨也特别静,听见一种像小喇叭的声音此起彼伏的,那是调动机车的信号。
我们坐的苏联列车对面,停一列车,车窗子上糊的报纸,看来是接我们来的中国车了。回国以后对这些人如何处置,还是遥远的事,目前就要交接了,将是怎样的交接呢?
“我们现在在苏联车上,还是什么抑留,战俘,换到那边车上,就不是了。”有人低声议论着。
“那我们就是战犯,是犯人了。逮捕我们的逮捕令,大概前五年就发出了,今天我们算是归案了,一登上那边的车,马上不就得‘喀嚓’一下子……”说着双手比了个圈子。
“那谁不是说,他刚才看见那边的解放军就端着一大盒子手钱子呢。”又一位的补充。
“就他那个眼神,看准了没有?别听见风就是雨的。”又一位的质疑。
“你们看,给我们准备的通道,马上就齐了。”又一位的新发现。
此时车里没有苏联兵,都下去站通道去了,我们说话、行动可以随便一点儿。所说通道,就是中、苏双方的武装士兵,端着枪上着刺刀,五步一岗,分站两排,中间留出个通道。苏联兵此时还都换上了一种比较长的军服,必定是礼服了,因为有国际的关系吧。
溥仪一直由阿斯尼斯所长陪同,坐另一节车厢里,大概由所长直接把他交给中方了。
“大家注意了!我现在叫到谁的名字,谁答应,然后下车。下车以后要复诵自己的名字,然后顺通道上那边的车!”
在苏联的五年至此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