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嶦:我当战俘的日子.上篇
爱新觉罗·毓嶦/文
本文选自《爱新觉罗·毓嶦回忆录》
虽然刚立秋不几天,在靠近蒙古地方早已是秋高气爽,飞机的高度大约有3000米左右,能见度很好,下面看得很清楚。现在正是天翻地覆的时候,看来对农村震动不大,也许是战争来得那么迅速,尚未波及到农村时它已经结束了。庄稼是不等人的,在这东北大平原上有许多人和牲畜,有的或许是在秋收,有的或许是在秋种。飞机向前飞着,大地像一幅手卷画慢慢地向后边卷了过去。飞过了平原便是崇山峻岭,正在越过大兴安岭。
可是,飞机舱里这几位特殊旅客,谁有心情领略下边的大好山川呢?远者不说,就说眼前,谁也不知道要飞到哪里,以后的去处,将会出现什么情况,不必说“旅客们”不知道,飞机上的苏联官兵也不知道,只有天知道了。但,这些无法搞清的问题,却不能因此而不去想它。还有,留在大栗子的那些人们又将到何处去,他们将来怎么生活呢?
就在这胡思乱想的时候,猛觉得飞机似乎是一落千丈,刹那间又猛地被直托上来。
我们乘的飞机当然是苏联的,虽然在机身上画上个大红星,实际都是美国造的“道格拉斯”飞机。这是军用运输机,机舱里靠着舷窗下边只有一排硬座。我和溥仪正坐在对面,他是半躺半卧着,散落的头发披在前额,他平时总是用头油、发蜡把头发梳得溜光锃亮,如今一看特显得狼狈。就在这飞机一落一起的刹那间,他的身子仿佛悬空了足有半秒钟。
在大家惊魂未定之时,就听押解的苏联军官哈哈大笑起来。那时谁也听不懂俄语,军官便用手比划着,又带吹气,大概的意思是我们的飞机进入了空气稀薄的地方便掉了下去,马上进入浓厚的空气里,又被托了上来。这种军用机没有隔音设备,说话非大声嚷不行。
接着,这两个军官教我们俄语,态度非常热心、友好,不像是押解公差,我们也就跟着瞎学。不过是为了冲淡一下胡思乱想,解除点儿“旅途”中的寂寞,特别是那种自觉或不自觉的敌意。
飞机渐渐进入了云雾之中,只见有无数小水珠由机翼向后边抛撒出去,很有意思。特别是机翼后边一排铜丝编的小辫子,本来是为释放静电用的,现在把小水珠散成雾了,原来是进入了雨区。军官们闭上了眼睛、张开双臂,意思是现在的飞机闭着眼睛在飞。确是一片云海,稍远一点儿便什么也看不见了。过了一会儿,穿过了雨区,又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地面。黑面包与猪肉罐头
中午时分,苏联军官拿出了午餐,俄式大面包和美国罐头。俄式大面包似乎是很有名的,而且种类多,不过,今天的大面包大家都是第一次吃,总而言之,是难以下咽。这面有百分之几的小麦粉是无法估计的,如果说它和酒糟一样,未免言过其实,就其颜色来说是相差无几的,里边不光有麸子,连硬皮儿也掺在其中。入口的第一感觉是酸,面包不兴使碱,再就是黏糊糊的和着唾液打成了团儿。因为难以下咽,才打成了团儿,到嗓子眼儿真是刺得慌。
天不绝人,有俄国黑面包就有美国猪肉罐头。这种罐头专门为做菜用的,比如煮一大锅青菜加上一听猪肉罐头就齐了。说是猪肉的实际没有多少肉,大部分是猪油,用来就黑面包,把一粗一腻搭配起来,总算是把这顿午餐糊弄下去了。
过了晌午飞机徐徐降落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机场,下飞机一看,平沙无垠,四周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大荒甸子,天连着地平线,看来是外蒙古什么地方吧。
不禁想起了敕勒歌:“……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见什么?这里什么也看不见,也没有牛羊,也没有人烟。虽然是8月初,这里地上小草已经见黄,稀稀拉拉的在秋风中摇摇晃晃。地上有不少洞穴,一会儿由里边钻出来一个小老鼠,打拱而立,好像是算上一卦,往四周踅摸一下,吱溜钻进洞去了。
万嘉熙从前学过两天俄语,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会两个单词也有用,俄语管水叫作“瓦大”,一说,马上就给端来了水,当然是凉水。这倒不是因为我们现在是俘虏了,苏联人就是习惯喝凉水。刚才在飞机上吃的俄国黑面包、美国猪油罐头,现在又灌了一肚子蒙古凉水。说来也怪,喝惯了龙井、香片的人,连溥仪也在其内,没有一个人闹肚子,或是肚子痛了,没有。真是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喝饱了凉水,又换乘了一架飞机,虽然还是军用运输机,只有对面两排硬座,但待遇提高了一个档次,何以见得呢?因为在机舱里给铺上了一块地毯,虽然是旧一点儿。飞机里还添了个老兵,留着一撮红胡子,抱着一杆大枪坐在地毯上,不时地向舷窗外眺望着,看来也许是头一次坐飞机,押解我们来的军官也不和他谈话,似乎是临时搭乘。
这次飞得很平稳,一直向西,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飞机徐徐地降落了。
下了飞机我们被引到一个木棚底下休息,这里机场很大,停着不少草绿色军用机,装卸些油罐一类的东西,远处飞机的螺旋桨在轰鸣着,很是繁忙。一会儿过来了一个军官,裤子上带两道红线,将军一级的,会讲英语,溥仪和他谈了一会儿,然后告诉我们说,这里是赤塔,叫我们等一会儿有车来接。地名无法意译,都是音译,赤塔就是对音字,并没有什么塔。这里直通到我国的满洲里。
解手的误会
等了一阵子,天色快暗下来了,才开来一队小卧车,两人分乘一辆,跟一个押解的军官,我正好和溥仪上了一辆车。走了一段时间,看到路旁房屋的黑影渐渐密了,想是到了市区,汽车就停在了一栋大楼的前边。看来并没有叫我们下车的意思,我便和押解的军官说要上厕所。上厕所这句俄语在通辽就学会了,其实是想借此机会进楼里边看看。大街上是黑洞洞的,一进楼还是灯火通明,战争停止了,但并未正式结束,还在实行灯火管制。大楼有四层,楼道不太宽敞,尽头有个厕所,点着半明不亮的灯。我也不敢多看,匆匆回到了车上,等了一会儿,我们的车队便出发了。现在的车队好像没有从机场来时那么长了,也就有五六辆吧,一会儿就开出了市区,黑夜里也不知路在何方。我们这一辆车里有溥仪和我,还有一个公差——苏联官儿,那时刚到苏联也看不出他的军衔,语言当然是不通,似乎是“各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
一会儿,苏联官儿看着我们笑笑,伸出手腕子做个看表的姿势。溥仪自然是心领神会,也伸出手来,还没等看,一把被苏联官儿拽过去,欣赏起手表来了。那时在苏联不必说手表,就是怀表也不多见。后来,看见有的苏联人把怀表焊上耳朵,穿上表带,带在腕子上,也就是仗着他们胳臂粗。再说溥仪这只表,当然是名牌了,瑞士造的,纯白金壳拱形手表,虽说是机械表,搁在今天也不失为一只高级手表。
在那种非常情况中,脑袋似乎更灵活些,命,还不知道怎么交代呢,何况一块手表乎!马上摘下来递给那位“解差”官了,他毫不推辞就欣然“赏收”了。赏收,是宫廷用语,臣下给皇帝进贡,皇帝收下叫“赏收”,不收叫“赏还”。
车队走了一段路程,也不知是走了些什么路,走了多远,全部停了下来,下车一看远处还烧着两堆篝火,原来是一条河拦住了去路。河上也没有桥,要用摆渡把车渡过去,一次只能渡一辆汽车,便都停了下来排队挨个儿过河。就此我们也活动活动,忽然在黑影里传来一句非常清晰的中国话:“有要解手的吗?”
我那时头脑还简单,不理会,把溥仪可吓得激灵一下子,为什么?用一句戏词来形容,就是:
“莫非是那八、八、八——路军,来、来、来了么,不成?”
他以为是八路军来接收来了。其实是个苏联籍的中国人,是个小军官,年岁不大,黑夜里也看不清楚。我们穿的都是夏季的衣服,黑夜里非常之冷,赶快又钻进汽车里等待渡河。
渡河以后,车队继续前行,黑夜中看不清窗外,但凭感觉是在走山路。现在的时间差不多快到午夜了,中午在飞机上吃了平生第一次吃的黑面包,中途喝了点儿凉水,到现在也不知道是渴还是饿,坐在小卧车里,押解的苏联官儿也挺客气,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但是,把我们送到什么地方去呢?想问又不会俄国话,就在这稀里糊涂的时候,忽然眼前大放光明,汽车开进了停车场,前面是一幢用原木搭起来的三层楼,大门前大电灯高高挂着,总算是“到家”了。
我们被带进楼内,两三个人分住一个房间,室内有沙发、钢丝床、地毯等,可算是高级客房了。可是住在这里的又算是什么客人呢?你一出房门就给你答复了,到了走廊上就有端着冲锋枪的苏联士兵在游动着,向你挥挥手示意:回房里去,不许串联,这真是第一次受到了限制。工夫不大,大家都被集合到溥仪的房间。由一个穿便衣的苏联人,很严肃地向我们宣布:
“现在,我代表苏联政府向你们宣布,你们已经被抑留了,一切要听从指挥……”
抑留,这是对文职人员而言,军人才可以叫俘虏,一般人也分不大清楚,统统称之为俘虏。宣布完了就换了一副笑容,说这里是个疗养院,你们到此先休息些日子。又问大家,你们喜欢吃俄国饭、中国饭还是日本饭?看来还挺齐全呢。我们说喜欢俄国饭,饿到现在还挑哪国饭呢,都有些饥不择食了。他带着我们来到了餐厅,这有许多年轻的女服务员,有汤,有菜,面包虽然也有黑的,比飞机上的强多了,最后一道是甜食——俄式八宝饭,油多,葡萄干多。自从打长春逃出以来,这真算是一顿丰盛的晚餐了,吃完饭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胡萝卜村
一宿无话。第二天早餐完毕,允许我们到外边去散散步,才对周围环境有个大概的了解。这个建筑是用整根原木垒起来的,俄国、北欧都有这种楼房,它保温性能特别好,室内装修和普通的楼房一样。它坐落在小山凹的一块平地上,旁边连着一栋平房。后来才知道,这里原来住过苏联著名元帅华西列夫斯基,他就是苏联远东军总司令,指挥苏军对日作战。
这里没有高山,但是远远望去山峦起伏,山连着山,长满了松树和桦树。风过之处松涛四起,开始是簌簌有声,继而飒飒四面回应由近而远,由远而近,大有汹涌澎湃之势。一直过着城市生活的人,到了这大森林里,特别是清晨的空气是那么新鲜,带着松树的香味,野草的芳香,真是沁人心脾。可是当你刚刚陶醉于大自然时,你的眼光也许落到不远处的苏联士兵身上,他荷着枪,未必实着弹,但脑筋马上就会清醒了。松涛的声音变成了飞机马达的轰鸣,清新芳香的空气却使人有点喘不过气来了。正在无所措时,忽听那边喊道:集合!
原来又来了几名苏联的军官,通知我们要搬到西边房子去。好在大家都没有行李,抬腿跟着走人就是了,大概有二里之遥,山脚下有一排平房,也是用原木搭的,坐北朝南,连着两栋,门前一条沙土路直通这边疗养院。这里进大门有一条小过道,两边的房间,有朝阳的,有背阴的,东头一大间是餐厅。还是两三个人分住一间,溥仪带着毓嵒住带套间的屋子,我和溥杰、万嘉熙住在西北头一间。送我们来的苏联军官中,有的还带着太太来了,大概是想看看皇帝什么样子,看到我们这些黑头发也觉得挺新鲜。听他们介绍说这里叫“莫洛科夫卡”,胡萝卜的俄语发音就是“莫洛科非”,大概这里就是“胡萝卜村”了。
一会儿来了一个老太太医生,非常和蔼可亲,问问大家的身体状况,有没有什么不舒服。我们这一行中为首的就是溥仪,关于他的生活前文里都讲过,就说最近两周,由金銮殿宝座上跌下来,成了阶下囚,东逃西窜,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惊魂未定,什么打针、吃药全顾不上了,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反而什么病也没了。还是那句话: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都挺好的!”大家一齐回答着。
老太太医生满意地微笑着点点头,她告诉我们这里有天然矿泉水,叫“诺尔赞”,喝了对人身体有好处,但不可以多喝,一天两三杯足够了。俄国人的饮食习惯和我们不同,他们喝茶是在饭后,只喝红茶,还要加上糖,平时就喝冷水。在每个房间里都有一套水具,我们几个年轻人每天要去打“诺尔赞”矿泉水。
诺尔赞矿泉水
我们住的这排房子的后边就是山,对面也是山,两山之间必有一川,平时由山上渗下来的水,汇成小溪,一场雨就变成了河。房前这块平地旁边有石头台阶下去,小溪清澈极了,山里边是没有任何污染的。小溪北边有一段石堤,堤下有根铁管子,不断流出一股清泉,就是“诺尔赞”。我们每天来打够一天喝的。这泉水喝着并没有特别的味道,清凉甘洌,非常可口。可是水具用上几天后,就挂上一层黄褐色类似铁锈似的东西,可见矿物质含量较高,所以医生不许多喝。
那股小溪每天真是不舍昼夜,流淌走了,也许流进了我们夜间摆渡的河。那时候的苏联也不会装上瓶子去卖,二战刚刚结束,离花钱买凉水喝的时候还远着呢。在这种幽静的大自然的环境中,天然的水,我想都是超饮用标准的,绝对没有一点污染。也真是亏了这股矿泉水,如果溥仪说要喝茶,我们上哪里去烧呢,连把铁壶也没地方去找。
回想起半个月前,苏联对日本宣战,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就全世界来讲,第二次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彻底胜利了。就中国来讲,全中国人民欢庆八年抗日战争的胜利,欢庆神州大地的光复。而我们这一行人是找不到这种感觉的。先是仓皇逃命到大栗子,没待上一周又差点儿亡命日本,却在沈阳机场被俘,押解到了这里。可是这里管理得比较松散,没有什么牢狱的感觉。在这幽静的群山环抱之中,远离十丈红尘,不但没了枪炮的声音,也没有车马的喧嚣,完全回归了大自然,心身都放松了。于是便想起了大栗子的人,想起了母亲、弟弟们,想着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皇后”、“贵人”等等,“总会有办法吧”,用来安慰自己。
第二天来了两个苏联军官,一胖一瘦、一老一少,老少是相对而言的,一中校,一中尉。中校自我介绍姓“沃尔阔夫”,沃尔阔在俄语是“狼”的意思,加个夫字变成姓了,姓狼。俄国人不像我们一说狼就是什么“狼子野心”、“狼心狗肺”啦,姓狼也无所谓,我们还是称他为胖中校。胖中校看样子不到50岁,黄头发,蓝眼睛,好叼个烟斗,胸前别个小红牌,是苏维埃代表的标志,说是打莫斯科来的,这无关紧要,看来此人便是这里收容所所长了。
瘦中尉是翻译,中国话尚可。贵姓呢?提笔写了个“猫”字,是姓猫呢,还是名字叫猫呢?没有弄清的必要,称之为猫翻译或是猫中尉,也就是了。
新来的所长和溥仪聊了聊,随便问问就走了。以后大都是晚上来坐坐,没有正事,闲聊一会儿而已。有时猫翻译不来,胖中校一个人来,反正也没正事,便由万嘉熙“未入流”的翻译给比划着翻,懂不懂的一笑就“尽在不言中”了。
胖中校不来的时候,小兵偷着来。我们住的房子周围,岗哨白天站在远处小树林里,你看不到他,他能看到你,晚上就向房子靠拢。换班的、下岗的溜进来坐坐,出于好奇,看看皇帝是什么样子。言语不通照样有说有笑,不能坐着面面相觑,结果闹个笑话。我们问他们平时吃什么,主食当然是面包了,副食呢?他们比划一种能飞的东西,什么呢?有一个兵画了一只苍蝇。苏联兵吃苍蝇?绝不可能的事。能飞的又是什么呢?后来学了点儿俄语才明白是“蜜”,画的不是苍蝇是蜜蜂。
小兵们来了,我们把新领的苏联香烟拿出来请他们吸。苏联香烟,中国人形象地称作“大白杆儿”,一支烟只有三分之一烟叶,三分之二是烟嘴儿,比一般香烟长一截,俄语叫“吧吡罗斯”,现在我们吸的香烟英语叫“Cigarette”,俄语也这么叫,但是极少有人吸。普通士兵是领不到“吧吡罗斯”的,他们吸的烟叫“吗呼尔克”,似乎是看不到有烟叶,完全是压碎的烟梗。卷这种烟必须用新闻纸,抽起来有特别的味道,也许是借着点油墨味儿。苏联人卷烟和我们不同,我们是先卷个筒儿,然后把烟倒进去,他们是用块长方纸卷,卷好了和香烟一样。
溥仪住的是带套间的屋子,外间就是晚上大家闲坐的地方。写字台上摆着好几本中文书,有:《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斯大林著的《关于列宁主义问题》,这两本书大概是那时苏联人的必读物。我那时对共产主义毫无所知,连列宁的照片也没见过,随便翻翻这两本书看看,溥仪的神情就有点儿异样,大概在想小小的年纪看共产党的书,头一个不就得造我的反,又不敢阻止我看,就在一边甩闲话:
“这大点儿年纪就看起共产主义的书来了。”
我只是装没听见,其实瞧了半天什么也不懂。
张景惠内阁的到来
我们住的这排房子有两个大门,算是两所,我们来了三四天以后,那边忽然热闹起来了,原来是伪满政府的全班人马都来了,自张景惠以下各部大臣一个不落,说是刚吃半截饭,就全都被抓俘虏了。
稍稍说远一点儿,原来这些伪满大官儿们,除了“关东洲”的人以外,都是奉系军阀的人,日本人扶植起了伪满洲国,他们摇身一变当了伪满的官儿,十几年来扶摇直上,张景惠就当上了国务总理。现在日本垮台了,苏联军队进入长春后,叫于镜涛(伪勤劳奉仕部大臣)当了长春市市长,给他的任务是保证供水、供电。至于治安一千个于镜涛也不行,苏联军队比“红胡子”还厉害,是“官匪”。张景惠一帮人自大栗子回来,一看于镜涛又当上了长春市长,不由得想起了当年的“故事”,这回能不能再捞个苏联的官儿当当。本来是等国民党接收大员来的,有点儿远水不解近渴了。就在这时,伪大臣们接到了一份请柬:
兹订于 年 月 日 假座于……
敬请光临。
苏军城防卫成司令
这太诱惑人了,要赴苏军司令官的宴,一个不落全都来了。酒席宴上这些多年跟随日本的人,溜须拍马个个在行,向司令官频频举杯,使出了浑身的吹捧本事。中国有个老套子,所谓酒过三巡,菜上五味,苏联司令官从容问道:
“现在你们的大皇帝在什么地方,你们知道吗?”
溥仪哪里去了?这些人还不清楚吗,口头上也不敢吱声。司令官接着说道:
“啊!他现在我们苏联,生活得很好,他是非常想念你们的……”
这些人还没醒悟过来时,司令官退席了。赴宴者好比当头浇了一盆凉水,浇醒了酒,也浇醒了膨胀的脑袋,再好的菜也吃不下了。这时过来一个执事官,对大家说:
“送各位去苏联的飞机要等一两天才能准备好,就先到一个地方去休息两天,请!”
就这一声“请”,刚才的座上客,顿时成了阶下囚,想捞苏联官当当的美梦完全破灭了。这些人暂时被安置在一个叫“三浦公馆”的地方。溥仪写的《我的前半生》一书中,说天津有个“三野公馆”,是个特务秘密点,有金钱、女人、鸦片等等,这里的常客是溥仪的国丈——荣源。(参见第204页)现在的荣源也和伪大臣们一起被押在“三浦公馆”——苏联的临时俘虏收容所。两三天后,这些人都被送到了“莫洛科夫卡”,给皇帝老官儿问安来了。
荣源是溥仪的老丈人,他的到来使人感到意外。原来“国丈”和丈母娘不和,自己单住在长春,日本人给了他一个只拿薪水不上班的官儿,大概是“满洲棉花株式会社”董事长,还有“宫内府”顾问官。家中有个小太太伺候烧鸦片烟,一年之中和溥仪见两三次面而已,为什么被俘自己也不清楚。可能是这位“国丈”平时邻里关系不好,有人向苏军司令部告密,说我们这里有位大人物——满洲国“国丈”,于是就把他一起捎来了。
没当了几天的临时长春市市长于镜涛当然也来了,他会讲几句俄语,有时借着给溥仪当翻译的时候,和胖中校套点儿消息,他那一套伪满作风,俄国人很反感。胖中校说俄国有句谚语:“没有鱼吃,凑合来点毛虾吧。”讽刺他不够翻译材料——鱼,只是毛虾罢了。
这次来人中有一人真能当翻译的,就是张景惠的儿子张绍继,他出生在哈尔滨,小时由白俄保姆带大的,从小时学的俄语。张景惠被俘时70多岁了,儿子到机场去送行时,苏军叫他照顾他爸爸,就一起来了。他就是因为会点俄语,很想到苏联看看,心想把老头儿送到地方还不让我回去吗?没成想“请神容易送神难”!陪着老头儿也当了五年“俘虏”。
刚讲的溥仪老国丈荣源,在长春家中整天吸鸦片烟,伪满这些大官们如张景惠、臧式毅等人也都是“瘾君子”,现在这些人当了俘虏,到了“莫洛科夫卡”村,待遇是上好的,可是不能供给你鸦片烟抽呀。说来也怪,这些老头子们,都六七十岁了,抽了一辈子大烟了,可眼下没有一个因为没大烟抽了,鼻涕眼泪一块淌、起不来炕的,没有。像没事人儿似的,干断了,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大烟瘾全戒利索了。这真是一大发明,应该叫“俘虏戒烟法”,保证没痛苦,可是你花多少钱上哪里去试这个法呢?
伪满这些大官们住在东边一栋,我们住在西边一栋,平时并不串门,吃饭时过来,可不在一起吃,分两次吃,我们先吃,他们后吃。在苏联待了五年,以后才比较出来,在莫洛科夫卡这三个月,吃的可算是上等宴席。每天吃四顿饭,早、午、晚三餐以外,下午还有一顿茶点,面包、黄油、红茶,换着样的小点心。
在这里可没吃过黑面包,有的伪大官们光吃面包心,不吃皮。服务员们便把自己的小孩子带来,专捡面包皮吃。后来慢慢醒悟了,当时像这样的山村里,可能几年看不到白面包了。这里也没有鸡蛋,摊的鸡蛋饼是用美国鸡蛋粉做的。有一次给上了一道“特菜”——烤牛脑,一个人一个全脑,绝不是做得不好吃,吃不习惯,第一次吃,有点精神作用,难以下咽。少少尝点不就行了么,不行,大师傅特意来到餐厅看看,可能这是他的一份拿手菜,问问大家好吃不好吃,谁能说不好吃,光说好吃不吃也不行呀,幸好餐桌上有辣椒面,多加辣味儿捏着鼻子吃吧。这确是稀罕物,一个脑子一头牛,不必担心再吃二回。
溥仪、张景惠和以下伪满各部大臣到齐后,苏联当局有个少将来到我们住处,举行了所谓晚宴。对俘虏说来谈不到什么欢迎宴会,和大家见见面而已,酒席宴上问问有什么要求没有。一些人要求苏联政府放他们回去,一定是挂冠还乡,回到老家去务农,再不问政治了。多少懂点事的人什么也没表示,宴会后还落了不少埋怨,埋怨大家意见不一致。不过,即便所有的俘虏都一致要求回家,苏联就能都放大家回去吗?笑话!
那时要是真把这些俘虏都放回国,恐怕小命就难保了。给溥仪当过侍从武官长的张海鹏,没被抓俘虏,在北京被镇压了。溥仪和他的臣下们相反,他表示愿意留在苏联,还申请由大栗子再叫几名学生和随侍来,并交上了人员名单。溥仪想叫来的人,以后当然是没有来,我还以为当时溥仪那么一说也就算了。实际不然,回国以后才知道,有个姓毕夫乌夫的苏联军官真到了大栗子,传达了溥仪的要求,他想叫来的人就跟着苏联军官走了。可是当时东北局势很复杂,他们在东北转了好几个地方也未能去成苏联。
宴会第二天,溥仪马上命溥杰和万嘉熙二人,为他起草上书斯大林的文书,要求留住在苏联。那时溥杰和万嘉熙是溥仪的两支“笔”,我还没有资格参加,不知道起草的内容。大概不外是如何受到日本种种压迫,一切事情都是在日本关东军高压政策下做的。而对苏联、对共产主义又是如何理解的呢,如果把一个做过皇帝的人,说成他是那么憧憬着共产主义,愿意留住在社会主义的苏维埃联邦,这得需要怎样的“大手笔”呢!
其中有一件事,是溥仪以后在苏联五年中津津乐道的,就是他在沈阳机场被俘的一幕。
“当时吉冈安直向苏联司令官要求带我去日本,”溥仪说,“我在吉冈的后面向苏联司令官打手势,表示不愿意去日本,愿意去苏联。”
这纯是糊弄苏联人之谈,吉冈和苏联司令官讲的是日语,由桥本虎之助当翻译,溥仪怎知道他们讲些什么,向苏联司令官打手势,如果引起对方的注意,坐在对面的吉冈能不察觉吗?
苍蝇之歌
为我们打扫卫生带伺候三餐的,有好几名苏联姑娘。搁现在应该叫小姐,可那时的苏联也不兴叫小姐,和我们前些年一个样。称呼她们倒很方便,俄语的人名称谓,凡是大名都有相对应的小名,或叫爱称、昵称,叫什么舒拉、托尼、嘎利亚等等,用不着叫姓名。她们对我们这些黑头发年轻人,都特别感兴趣,非常热情。按理说我们是敌人,是外国人,现在是俘虏,她们并不这样看。常教我们学点俄语,教唱歌儿,唱的是首儿歌,唱时抱着胳臂晃着身子,歌词还记得一点儿,是首有关苍蝇的儿歌。下面用俄语记下来:
“Мух, Мух, шик тух, Безобразное брюхо.”
“Мух”在俄语里就是苍蝇,俄国人和我们不大一样,他们歌唱苍蝇,歌词大意是:
“苍蝇,苍蝇,真不好看,它有一个滚圆肚子。”
这分明是绿豆蝇,它的肚子的确滚圆,中国人认为它是最恶心人的苍蝇,比家庭里的小麻蝇还讨厌,可是,俄国人编进了儿歌,和我们真是格格不入。
这些姑娘们晚饭后也来教我们跳舞,她们跳的有俄罗斯舞,我们一行人润麒是跳舞的积极分子,溥仪得端着皇帝的架子,其实他并不会跳,我们几个学生在他的眼皮底下,和异性得拉开距离,要保持男女授受不亲。
有一天刚吃过早饭,来了一辆汽车接走了溥仪,叫他带上几个人,还带上一只空箱子。把我留下来看家,我也不知道他们干什么去了。到中午就剩我一个人吃饭了,服务员举起了一块餐巾比划了半天,意思是说溥仪他们就是干这个去了。越比划越糊涂,只好笑笑,她还挺着急,指指我脑袋,大概是说你这脑袋太笨了!中午过后溥仪他们回来,我才明白是拍电影去了,服务员提着餐巾是表示银幕,这上哪儿联系去。
原来苏联是为了拍新闻片,报道溥仪被俘虏的经过,又去了赤塔机场,登上了飞机关上了门,然后再开门,以溥仪为首一行人依次下来,后边有个提箱子的,现在已是道具了。溥仪下了飞机还有个苏联的军官来迎接,他俩握握手而后边走边谈,溥仪讲他的中国话,苏联军官讲他的俄语,反正也不当时录音,溥仪觉得挺逗的,又不能笑。苏联当局看了很满意,溥仪都被俘虏了,脸上还带着笑容呢。其实看电影的人,哪里知道溥仪是在笑什么呢。
还有一次胖中校高兴了请溥仪吃晚饭,就在他的住处,陪去的有溥杰、万嘉熙,还有几个苏联军官,也算是个小宴会吧。宴会就得有酒,无酒不成席嘛。胖中校本是个酒坛子,平时他伸出手来就微微有点颤。俄国人讲究喝“伏特加”,或叫俄国白酒,它没有我们的老白干厉害,45度,但是,俄国人的喝法太凶了。没有用酒杯的,都是用大茶缸子,一缸子就有半斤多了,端起来就讲究干。中国人喝酒有套歌:“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一点点。”俄国人也不例外,这回就要溥仪的“好看”了,他平时并不常喝酒,今天是承蒙胖中校的盛情邀请,今后的一切全靠胖中校的一句话了,不干他一定不高兴,豁出来了,在此一举了。溥杰平时在家每天晚上都喝点儿酒,是日本夫人给烫的日本酒,没有白酒的“功底”,自打当了俘虏当然没酒了,今天的酒是陪着“皇上大哥”来喝的,心情是很复杂的。喝酒怕浇愁,两大缸子入肚,酒劲儿就上来了,也得陪着喝。万嘉熙平时不喝酒,今天只是装装样子而已,幸亏他没醉,要是三个醉鬼就没法“回家”了。由胖中校那里出来,溥仪直闹着要进对面那家,万嘉熙一把把他拽了回来。这老哥俩走在路上抱着树不走了,要上树,万嘉熙好歹地连拉带拽,把这一对“醉兄醉弟”拖回了宿舍。
“谢主龙恩”
苏联打了五年卫国战争,一切为了前线,物资奇缺,这里的几个服务员——俄国姑娘一般穿着连衣裙,如果下雨她们就提着皮靴,光着脚来上班,到屋里再穿上。起初很奇怪,后来明白了,脚湿了可以擦干,皮靴湿了就坏得快了。她们干活都很卖力气,每天擦地板都是跪着擦,确实是不怕脏不怕累。溥仪、溥杰、万嘉熙就核计着送她们一点东西。
给溥仪收拾屋子的苏联姑娘叫舒拉,送了她一块金壳小坤表。给溥杰、万嘉熙收拾屋子的叫托尼亚,送给她一支金笔。那时在苏联一块小金表能赶上现在一大件了。前边讲过,溥仪刚到赤塔时,在汽车里就拿一块白金表交了个朋友,早就打“水漂儿”了。给东西当然要背着人,溥仪在他的里屋把表送给舒拉了,如果在过去得立马趴地下磕头——谢主龙恩,俄国人不懂什么叫磕头,有他的谢主龙恩的办法,就是抱着溥仪的脑袋,闭着眼睛在他的额角上吻一下。托尼亚是怎么个表示法,我就不清楚了。
给东西的事情很快就被胖中校知道了,把表和笔都退了回来,并未多加批评,说以后不可以随便给东西,这当然是违背了俘虏收容所的管理制度。大概连姑娘们跳舞、唱歌等都兜出来了,第二天把姑娘们的大妈、大婶们——也就是说换来了一些老太婆们来当服务员。从此我们就没有了歌声,没有了跳舞,也没人教俄文了。
我们住的地方,房前是一块平地,每天在这里散散步,往东一直能看见初来时住过的疗养院。张景惠来了以后不几天,见那边楼下有不少穿黄军装的人来回晃动,距离远看不清楚,想大概是日本关东军的高级将领们,俘虏后也收容到这里来了。在马路中间临时加了岗,禁止双方通行,但禁不了看,那边的人也好像极力向这边看,两边的人可能都心照不宣了。我们在莫洛科夫卡待了近三个月,最后几天发现这些黄军装消失了,望不到了。
过了三两天,胖中校通知我们要迁到伯力去,伯力是中国地名,俄名哈巴罗夫斯克,地处黑龙江和乌苏里江汇合之处,我国从前在这里设置有伯力县。大约在康熙年间有个姓哈巴罗夫的俄国人来过这里,说他是旅行家、探险家或是野心家都行,沙俄把黑龙江以北大片土地掠夺过去以后,便用他的名字代替了伯力县,后加上斯克二字,是城镇的意思。
我们一行人中只有溥仪带了两只箱子,其余的人除了一套西服之外,一无所有,已经进入了11月,西伯利亚的冷空气不断光顾,苏联当局发给每人一套棉军装。来时9个人,这次添上了伪满国务总理以及各大臣们。以胖中校为首的一些大小军官解差们,押着我们乘上了大大小小10来辆轿车,直奔赤塔市内去了。
来的时候是夜间什么也看不见,现在是大白天才看清了沿途的景色,车子是在山弯儿里转来转去,也没有什么高山峻岭,反正是多见树木少见人。来的时候印象最深的是那条河,现在又到了河边,已经到了初冬季节,天寒水浅,不能摆渡了。河边水浅的地方已经冻上了冰,河中间有一座独木桥,得先踩着薄冰到河床里才能上桥。负责押送的官儿向大家说:
“大家要排成单行,鱼贯而行,不能挤在一堆,冰很薄禁不住,独木桥就一块板儿搭的,并排俩人根本走不了。”
河水非常清澈,结的薄冰也很晶莹,冰下边的流水、水底砂石的转动都看得很清楚。溥仪那时不过40多岁,我们这一行人可算是青壮年,伪大臣们大都是六七十岁的人了,排成一路纵队前后拉着手,先上了被踩得唧唧嘎嘎作响的薄冰,晃晃悠悠地走过了河当中间的颤颤巍巍的独木桥。汽车绕道很远的地方过的河,再次登车,一共走了三个多小时才到了赤塔火车站。特别给包了一节车厢,不过给俘虏坐的只能是大慢车,站站停,要四天四宿才能到伯力,大概所有的人都是第一次作这样的长途旅行。
赤塔,再见了。莫洛科夫卡是我平生第一次当俘虏的地方,这里有得“地”独厚的地方,它远离城市,在群山环抱之中,这里没有刺儿丝、电网的围墙,白天看不到带枪的岗哨,自由活动的地方较大,房前的平地、小山坡上的凉亭,可以散散步,晒晒太阳,到小溪去打矿泉水,每日四餐,好吃好喝,还有服务员——苏联的姑娘们伺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