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汕:和蒋经国相处的日子
薛汕先生的《和蒋经国相处的日子》,叙述了1938年至1940年国共第二次合作期间,作者(当时用名雷宁)经中共江西省委派往赣南协助蒋经国建设新赣南的工作,直至被中统逮捕进集中营。据说当年主政台湾的蒋经国看到此文后,仅说了一句“大陆还有人记得我。”
我少时读到王勃的《滕王阁序》,那“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名句,老在脑海里回响着。因此,当我一脚踏上“洪都故郡”的时候,即使当时的歌声“工农兵学商,一齐来救亡”是那么震撼着人心,把千万人引上街头,游行呼喊;也卷入部队,奔向前方,可以说让热情熔化在抗战的大纛下。我自不能例外;与此同时,我还有一点当时也很流行的小布尔乔利亚情调,想探古访胜,看一看滕王阁故址。这就经百花洲,到了赣江,走上“中正桥”,放眼东望,什么也没有了,只有芳草萋萋,群鸦点点……
即使是这样,我还是感到“有幸”,竟能于一九三七年在南昌住下来了。
我所说的“有幸”,仿佛在梦境里,一个什么也没有的青年人,竟能在新四军办事处中坐在神驰已久的人物周恩来的面前;而且竟能与被敌人诅咒侮辱为“矮脚虎”的英雄人物项英握手。除此以外,我竟一识蒋经国,与他有来有往,相处延续了几年。
我的“有幸”,不等于幸福。此后,流过苦泪,作出了牺牲。可是,一经过去,平生曾经有过的往事,倒难免要喟叹一声:“有幸”得来之不易呀!
我当时是把蒋经国作为英雄人物看的。风卷云涌的一九二五~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已经失败了,也可以说是余波吧!在街头巷尾私下里流传着无数可歌可泣的故事,其中一个,就是蒋经国在列宁的故乡,大义灭亲地痛斥其父背叛革命的英勇行为,深深地印在一般人的脑际。他宁肯放弃现成的“荣华富贵”,走上革命的道路,自食其力,视革命的利益高于一切。这是多么不平凡的事啊!
青年蒋经国
这在过去,我是在传说中去想象他的;现在,却出现在我的眼前,怎么不感到神秘、敬仰、新奇……当不可捉摸的想象就要消失,代之而来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实体,英雄也是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关于他,又有新的传说了。听到的是这么个样子的:第二次国共合作开始了,抗日战争开始了!他在新的形势下回来了,不是回到延安,而是回到浙江奉化。这不免有点费解:怎么不先回到共产党的怀抱里?也许是秘密,外人不得而知。也许是为了“统一战线”,先奉汤母侧。然而,不论怎么说,他的父亲终于要他到江西省,在省主席熊式辉麾下“管教”,以观后效。这个说法更是奇怪、神秘莫测。那么究竟是怎么一个真相,他又是怎么样一个人物呢?真要拭目以待了。
一般国民党的军官,很神气,军装着身,斜皮带一挂,长靴橐橐响,那就另一番样子,总得有高人一等的架势。可是,他一反其“势”,很少这么穿戴,倒是夹克短衣,漏斗形马裤,皮鞭在手,爱戴鸭舌帽,就像是赛马场中的骑士。看来,他不像在当官,倒像是个运动员,天真、活泼、威武,没有架子,到处奔走,毫无顾忌,喜欢与青年人一道唱歌、玩儿……
我当时在“江西青年服务团第一大队”做抗战宣传的工作。这个“江西青年服务团”,可以说是国民党别出心裁的产物。当时宁沪弃守,大批热血青年涌向武汉,接着就是长途跋涉到革命圣地延安去。大势所趋,国民党只好沿途阻拦,用尽各种办法,把人留下来。“省主席”熊式辉就是起用农工民主党的王忱心,作为这个团的总干事,容纳从东战场来的青年,表示不分党派精诚团结。当时,夏征农以半公开的共产党员身份参加了团本部的工作。这样,略有“民主”,任青年们有个献身之处。第一大队的队长何士德,是个音乐家,他从上海带一个合唱团到南昌就留下来了。在这个大队里,有些民主自由的气氛,可以不受限制地发表意见。我在队里,主编了《窗报》,每星期换一次,旗帜鲜明,是一个进步的舆论阵地。它不仅为内部的人所爱好,很多外面的人,一到来,就怀着不同的目的来阅读上面的文章。
我当时写了一篇长达万言的《托派是不是一个政治党派》,文章的材料,都来自党报党刊,我不外结合东战场的具体情况,再一次阐明罢了。
江西青年服务团设在南昌的心远中学。当时已不上课,学生已跑上各个岗位去了。这个学校的体育场地好,设备也好,爱好运动的莫不被吸引到这里来。有这么一天,大约是初秋吧!蓝蓝的天,淡淡的云,金色的阳光不炎热,像在每个人的身上,涂了一道颜色,格外鲜明。篮球场上,健儿们的活泼、矫健、敏捷的身姿,正在夺球抛篮,四边站满了人。球场离第一大队教室不远,我没有去瞧那个热闹,探头一望,已成惯常,不以为异,仍在室内干我的。没多久,打球散场,看打球的回来了,对我嚷着:
“小蒋来了!”
“小蒋”是当时青年们对蒋经国的泛称,包涵了崇敬而又亲切的意思;假如有称作“太子”的,就是贬意了。有意不正名,不言而喻。我想:蒋经国来了就来了,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于是仍干我的。可心里不免想着:蒋经国倒还能朝气蓬勃,跟青年一道,精神不减当年。没有多久,听见一大串人,包括何士德在内,一路走来,说话声没有个停。我抬头一瞧,倒很容易地就看出来了,别的都穿工人裤,就是蒋经国穿西装裤,手中挎着夹克短衣;另一只手,随时跟着他说话伸出、缩回……他的嘴巴忽地噘着,忽地咧开,逢人不管认识不认识就打起招呼来:
“喂!老俵!”
刚巧他招呼的对象不是江西人,有的好笑,有的就对他也来个家乡话:“阿拉吓上海人。”这一说就有点尴尬了,不得不改口说着:“呀呀!我伲吓江浙人,交关勿容易。”这个时候的青年人,同乡的观念淡薄了,不计较是哪里人,也就在一起拥着他走,没有介绍谁和谁。何士德当了引导伴着他前走,带着他进到第一大队来了。蒋经国看看床铺,看看桌子上的书籍,又看看玻璃窗前的《窗报》。他在栏前眼不转睛地瞧着,然后问何士德:“陈秀仕是谁?这篇东西写得好极了,应该动员青年的力量参加抗战……”“她是暨南大学的学生,华侨……”“啊?华侨!”刚好陈秀仕闪着娇小的身躯,正好在走动,何士德指着说:
“就是她,就是她!”
“呀!华侨女青年,真了不起,竟跑到江西来。”
陈秀仕落落大方,走上前来。一听蒋经国说了这么些话,十分腼腆地用响亮的话答道:
“抗战嘛,哪儿不能去?”
“你的爸爸妈妈在南洋吗?你舍得离开他们?”
“这有什么舍不得?你不是也离开祖国到苏联去了吗?”
这么一个回答,究竟是表扬呢?还是贬低?也就很不好说了。好说的是蒋经国曾经经历过,不好说的是蒋经国现在是怎么个状况?就不简单地是个“抗战”的问题了。他没有说什么,沉默了。这时,他又抬头再看《窗报》上的文章。对我所写的一篇,他很注意地从头到尾看完后说:
“嘿!雷宁,是哪一位呀?”
这使得何士德不能不高声地喊着:
“阿雷,到这儿来!”
我不知道是什么事,上前了。这会儿,我把他看清楚了,带棕色的脸上,有小小的麻点,浅浅地像水螺纹;两个眼睛很灵活地转着,有时眼皮一耷拉,还爱眯着。
何士德把我介绍给他:
“就是他,是个广东人。”我有点怪何士德,你不也是广东人?这有什么奇怪呢!何士德又补充上来了:“北平一二•九运动的健将,上海来的文化人。”
这些话,何士德除没有到北平以外,其余等于他的自我介绍。说的随口而出,听的十分细心,蒋经国马上伸出手来。他不跟别人一样喊“阿雷”,而是慎重其事地说:“好,雷宁同志,广东籍的文化人。”我只好跟他握握手,相应地喊着:“蒋经国同志,第一次见到你……”我的话里,意思多着呢!远的说是“如雷贯耳”,到现在才得见;近的说是从他到南昌来,很多人跟他往来,也很熟悉,我却迟迟才见到,绝没有“相见恨晚”之意,倒有点意外能在这个地方见到他。原来,他是有目的的,下面的话,我才恍然大悟了。
“《托派是不是政治党派》是你写的?你对这个问题很有兴趣?你怎么知道不是政治党派呢?”
言下之意:这类文章不是我写的,而是别人写的或有人授意我写的。“兴趣”二字,应该说成:“这个斗争你也参与?”最后,可是你怎么可以认为不是政治党派呢?无妨说他不能同意了。其实,于今看来,这个问题再明白不过了,但年少气盛的我,只用简单的回答来表达自己的态度了:
“就是我写的!”
他一听,不多说了。
当时,我对托派所知确实有限,对于他在苏联中山大学时参加过托派的斗争和很多活动,也一无所知。正因为这样,就不存在冒渎他的问题。他不多说话,完全可以。我说的也可能很不好听,绝不是传声筒,而是心中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别的人如何琢磨,那是另一个人的问题。但这样也好,后来却使我得以认识他为人。
这个时候,围在一旁的青年,同样是天真无邪的,更不会蕴藏着其他,就七嘴八舌地问他:
“它究竟是不是政治党派?你是从苏联回来的,一定知道……”
沉默,仍然是沉默。尽管问得很热烈,他却冷漠地没有一句置答,却急急忙忙地争着往前走。过了一会儿,他才闪烁其词地说:
“你们都喜欢说苏联,怎么能一下子说得完嘛!以后慢慢说吧!”走没有两步,就对何士德和我说:“什么时候有空?你们一道到我家中来吧!”
我一半出于礼貌,一半出于要弄个明白,马上回答:
“好,准去!”
他呃呃地笑开了,有点沙嗄,带着尾音,像已得到报偿而很满足了,然后,就自顾朝前走,又对旁边的何士德说下去:
“你的《挖战壕歌》有‘挖战壕呀!嘿!’苏联歌曲《红色水手歌》,也有嘿!不过他们是噼呖拍,噼呖拍!……”
“蒋副处长,你用俄语唱一唱。”
偏偏有一个要循规蹈矩地这么说,在这里倒成意外了。
“不要叫我处长,一叫,我唱不出来了,呃呃呃!”
他没有唱就走了。
过了几天,何士德对我说:“咱们大队要到三家村玩儿,一道约小蒋去。”“去,我们去约他。”“你没有到过他的家?”我说:“没去过。”“好,我带你去。”南昌城里,比起现在的大都市来说,再远的住处也显得近。我记得走了不大的工夫,就到城郊了。穿过林荫道经过一排楼房,来到一幢小楼下,上了走廊,已经见到两个混血儿在玩耍。这准是他的孩子,用不着问。一瞧,就知道到了他的家。一进他的房子,不像卧室,又不像客厅,也许是由于很多青年在这里,已经把布置搞乱了。他坐在中间,有问有答。青年们问的,都是在苏联生活中的事情:如何恋爱,如何结婚,如何建立家庭,又如何过社会主义的生活,什么图书馆、托儿所、公园、戏院……他是归来人,完全能够满足一个个的询问。看来,他不拒绝这些询问。他见何士德和我一道进去,就站了起来招呼道:
“呢,雷宁同志,广东人,你北伐到南昌来了。”
我说什么好呢?只好一笑了之。何士德也是广东人,他也一笑了之。然后,何士德说明来意:“明天上三家村,你骑你的马,我们走我们的路。那儿的杜鹃花还盛开着,……”
“好啊!我们也去。”
他还没有回答。这里面的青年,有的是江西省保安司令部政训处的政工人员,还有一些是刚到来的救亡团队唱歌人员……一下子都嚷着要去。由于他向大家介绍了何士德,这么些人接着就喊开:“蒋经国同志,你像刚才唱俄语‘噼呖拍’一样,用俄语唱《青年航空员》,我们用华语,何队长指挥,唱吧!”
何士德没有推辞,说了一声:“你……唱!”众人齐声唱着:
你看战斗机飞在太阳光下,
你听马达高唱着走进云霞,
它轻轻地旋飞着又抬头向上,
向上排成队用力飞,用力飞,
它载负着青年的航空队员……
几乎没有谈什么话,就坠人热情的歌声之中。他用俄语,我们用华语,竟能合拍合调地唱开了。何士德挥动指挥棒,定调起拍,没有他就唱不好了。在这个时候,我感到蒋经国即使大了几岁,终究是要回到我们的队伍中,此时此地不是已经在这样做了么?他跟大家一样,张开嘴,带着抖音的俄语,竟能合谐,一起共鸣。
他,这么做,跟同时代青年,应该说:实际上就跟进步的力量,跟爱国的群众,联系得多密切啊!又多么令人不易忘记啊!已出现的一些场面,又是多么生动啊!
这个时候,南昌云集着一些文化人,有何士德、孙席珍、夏征农、程懋筠——音乐家,国民党党歌的作者……加上当地的头面名流,像许德瑷、程宗宣——江西民众教育馆馆长……很不少,几经筹备决定效仿上海文化界救亡协会的办法,成立南昌市文化界救亡协会。地点就在江西省民众教育馆的礼堂,布置就绪了。四面贴满了标语,红红绿绿地有一番新气象。各个团体的青年人,为值得尊敬的文化人,都愿意做点工作,写的、扎的、糊的、唱的,还有演的……正在紧张地准备的时候,万万想不到国民党的江西省党部来个通知:要延期,必须等候批准。负责筹备的夏征农等人,认为爱国救亡,用不着批准,坚决拒绝,不予理睬要依时举行。但是,省党部的调查统计室,已来了一批众人皆知的打手,纷纷出现在会场内外。从他们交头接耳、递眼色、噘着嘴的神态,可预料大约要大打出手了。这个会难得风平浪静。怎么办呢?这个会,已经要蒋经国参加,而且要他作主席团成员,都是事前约好说妥的。可是,他却迟迟没有来。他来不来呢?很没有把握,要是他来了,会好一些的。于是,我负责去他家中看看。我到了他的家,不见人,说出去开会了。开哪个会呢?也没有说清。也可能是别的会,我有点狐疑,又到保安处一趟,没见人。从传达室到他的办公室,都推说不知道。我只好扑空悻悻地出来,站在门口岗亭的警卫,虽没有为难,也似乎在冷笑一样,你爱找就找吧!没那么便宜。这不就大大耽搁时间么?当我正往回走的时候,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听到一个喊声:
“雷宁同志,站住,等着我!”
一回头,蒋经国从保安处赶了出来。显然,可以看出,他是临时有了事情,忙撂开别的事来的。他的手上还拿着东西呢,连额角上有些汗珠,都来不及抹去。这一回,他破例穿起军装,去了身上的斜皮带,只有腰间的风纪带,仿佛是不愿意当官而这么做的。还没有等我说什么,他自己就说了出来:
“文化界救亡协会成立大会,我一定去。这边的会,没完没了,怎么说也不能奉陪了。”
听他这么一说,不必说明来意,我改口这么说了:
“我也要去,时间早到了,快走!”
我们很自然地小跑起来。那个时候,不兴自行车,他入市骑马也不方便,更没有特备的小轿车,就是靠两条腿,穿过了大街小巷。到会场门口时,一大堆人拥塞着,不让进、不让出。……这第一批人,认出他来,不敢阻挡,腾个空让他进去了。这时台上纷纷嚷嚷,拥着一个穿中山装的说个不休;台下没有坐满人,却有的站着叫嚷着:
“中央规定民众组织就是抗敌后援会,没有什么救亡协会,不合法,不许开!”
“这个会没有批准!”
“你们几个人代表不了文化界。”
这已经清楚不过了,有一批人在阻止开会。但是到会的群众,没有退让,也站起来,在台下与他们辩论开了:
“抗日救国,人人有份!”
“全国战争一开始,地不分南北,人不分男女,都要组织动员起来!”
这些话,还是国民党的“总裁”说过的,现在就用来反驳所谓“不合法”的指责了。我伴着蒋经国上台了,他插到夏征农、孙席珍与那个来阻止开会的人中间去。开这个会,由于他是赞成了的,也是答应来参加的,不予开会,没有道理。他上前拍着胸大声说:“照常开会,我负责一切,别管。”可是,台下已经不成秩序,有的几乎就要动武了。“你们不合法!”“你们不讲理,爱国的良心哪里去了?”……他气愤愤地站在台前,手指着前头:
“哪个到会场来捣乱?给我出去!”
那些人一抬头,见是蒋经国,不能不安份些,停止拌嘴,东看看,西望望,在找寻什么,分明在听候指挥。……他又再说一遍:
“我是保安处副处长,捣乱的听着,出去!”
那些人没有动,装作是出席的群众,可以不被发觉。但是,他的手没有放下来,还是指着台下的一些人喊:
“出去!”
那些人,贼眉鼠眼,在听见口哨以后,才一个一个抽脚偷偷地退了出去。会场登时安静下来,也没有辩论了。他放下手,摸一摸下巴颏,从容不迫地说:
“这是一个抗日的文化界团结御侮的大会,开!”
当下,会场的情绪完全转变过来了,没有阻拦开会的了。坐下的群众,连同从门口涌进来的,伸出手,一下子爆发出连续不断的鼓掌声。正气上升了,一股邪风不见了,台上马上安排开会的事宜。会场里,早已练习好的大合唱《祖国文化进行曲》,系孙席珍作词,何士德谱曲,此时在指挥下众口一调地唱了开来:
祖国快要沦亡,
起来,快把文化武装,
要争取,民族的解放!
文化人,也该起来,
踏上抗敌的战场……
我站在台上的一角,听着歌声,一股热气正在上升,随口也唱了。一个个声音,集合成巨响,只听到滚滚而起,急急而来,一如大海的波涛,席卷着一切,……
这时的台上,蒋经国站着,即使穿军装,也是一个普通列兵,没有什么特殊。但当他看到会场上,别的人不是穿工人装,露出雪白的衬衣,就是着中山装,浅蓝的一片,仿佛感到只有他的颜色不一样,有点不入俗,就把军帽脱了,腰上的风纪带解了,然后把双手伸开,十分轻快而活泼地冲着夏征农、孙席珍等人说着:
“时间不早了,开会吧!”
黄澄澄的灯泡,发出的光像是底色,有时因电力不足,竟暗了下去;幸好台上已有两盏汽灯,放射着银亮的光圈,扩大开去,把台下的群众,黑压压的头脸,照得一清二楚。四周,能够反光的玻璃窗,闪着闪着。这好像在一个码头,巨轮就要启程了,送行的人眼光无不集中在轮上,情深深,意切切,祝愿能一路顺风。
中秋之夜
蓊蓊郁郁的杉林,成一片蓝色,与白云飘雾,像水泼彩画一样,渲染在一起。自从红军长征后,井冈山是个禁地,几乎没有人上过。为了看一看盘踞在上面,挂名国民党的一个乡卫中队,其实就是土匪窝子,试探一下头子的政治态度,我去了那里。我正有所得,累呼呼地回到第五区的住处,便接到遂川县打来的电话,要我马上回到县城听命。也就是说:这老根据地周围的乡村组织工作,让别人接替。我是在第二年离开南昌的。一直在赣南、粤北绕圈子。好不容易才歇脚遂川黄拗乡,满以为有较长的时间,哪里知道在一九三九年的夏天,来这么一个通知。
原来,江西省委为了加强赣南的工作,调动了一批青年上赣南。带队的责任落在我的身上。
这时,武汉已弃守,南昌又弃守;南中国的大门广州也弃守,东侧的小门潮汕已一样弃守,弃守、弃守。……赣南变成东南战场的后方。
国民党很重视这个变化,蒋经国到赣南做专员。
我调赣州继续做组织工作,特别要在城市工人中发展党的队伍。同来的分别在各个团体单位,暂时由我联系下去。我的主要工作,像在南昌一样,公开身份是在“江西青年服务团”,而在赣州,任的是县抗敌后援会组训股长。
这好比在征途中又一个遭遇:要与蒋经国为伴。
这一回,我比初次见到他时,对他认识清楚得多了。这是后来到新四军办事处,亲耳听到党的东南局副书记黄道对我说的:“他不是党员。党的政策就是帮助他,按《抗日救国十大纲领》支持他的工作。但是不能存幻想……”这些话,又在我的脑海浮现起来,事隔二年,不至有变化吧!心里有底,到赣州也就不觉陌生了。
蒋经国赣南时常以光膀子示人,以显亲切
蒋经国在赣州担任的官衔,叫“江西第四行政区专员公署”专员,管辖赣南十余个县。赣南,我们革命的摇篮,也是老根据地所在地,只因红军长征以后,又成为国民党区。但党的威望是如此的高,广大人民的感情又如此的深,对国民党的动向又特别敏感。体现国民党与共产党合作,就比别的地方更直接;一遇磨擦,暴露出来的问题也多。因此,统一战线的巩固与发展,紧张的程度,并不在重庆之下。
为什么要把蒋经国布署在赣南呢?看来国民党就是因他有过红色的标志,借此在赣南以孚众望;再则呢,国民党也很清楚,不管蒋经国有过这样那样的事,终究还是国民党,代表国民党的利益,不会有虞。
尽管有着错综复杂的矛盾,毕竟不能不说这里是个缓冲之地。
作为普通的群众,并不理解此中的关系,于是有的把他看作是共产党员,尤其是国民党内,对他很不放心;有的把他看作国民党员,担心他做起官来,究竟能不能与共产党合作?只有等候事实。有的已知道他的底细,却本着团结合作的精神,要做好他的工作,又要有独立自主的政策。
我在赣州,属于最后一种人。我虽然跟他认识了,到了赣州,没有去专门找他,我做我的工作。
赣州县抗敌后援会的总干事周百皆,是一个平易随俗,很能吃苦耐劳而又易于接受意见的人,曾经留学苏联,与蒋经国是同学,成为他的四大秘书之一。我所做的组训工作,直接由他指导,向他请示,向他汇报。
赣州县抗敌后援会在旧赣州府衙,已改作“幼幼师范”了,可是学校已疏散到附近县,让这个抗战的机构住下来。这个会有个“宣慰团”,团员四五十人,男男女女,有唱歌的有演戏的,人来人往,日夜不停,已经不是一个冷落的庭院,歌声、念台词声,还有早上健身武打的喊声,早已连成一片,充满着生气。木芙蓉花盛开,不像合欢树那样飘香,而它撒着花瓣,落在幼幼师范的后操场上,缀在葳蕤的青草上,像在绿毯上绣上花朵。草上盛着晶莹的露珠,都被早来人的裤管、鞋面拭走了,后来人即使席地而坐也不会湿着。虽然是秋天已到,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凉意。我不爱打拳或手舞足蹈一类的运动,跑步兜了几圈,就坐在一旁;然后,又到树荫,拉开拉链……忽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喂!老俵!”这就有点奇怪,还是这么个叫法,可是蒋经国来了?接着就听到他不断地招呼人;“沈明辉,你好!怎么不练歌呀?”沈明辉回答:“你好,蒋主任!”又再一声说着:“杨茵湖来了没有?还在睡懒觉?把他拉起来。”接着,已看到蒋经国穿着背心、短裤,肩上挎着夹克短衣,正和周百皆一道来了。他这个样子,一看就知道刚刚在赣州公园运动后串门来了。
不叫“小蒋”,也不叫“蒋专员”,却称起“蒋主任”,有个来由:赣县抗敌后援会宣慰团的团员,年纪又更轻些,更小些,称蒋经国为“小蒋”,显然不相称;称“专员”呢,确实有些“官气”,叫不出口。而“蒋主任”呢,驾乎两者之间,而且是个新鲜的称呼,因为江西三民主义青年团正在筹备成立,他是主任。这么一群青年,都十分高兴地参加,由此及彼,对“主任”就格外亲切,就这样叫开来。他也乐意接受了。
这个三民主义青年团是个新生的事物,没有暮气,很适合青年的特点,在江西,才开始,还没有被中统所利用。我作过这样的传达,党为支持蒋经国,使他在赣南不孤立,而有拥护他事业的群众,就让共产党员参加,也鼓励青年们参加。参加的,可以借此接受到新的锻炼。
蒋经国当的专员,很不一样,一改过去衙门老太爷的作风,清早起,全体公务人员,都必须到赣州公园体操、运动。他讨厌睡懒觉的,也一早以身作则,活跃在“锻炼”线上。这是在群众中一新耳目的做法。他是很注意这方面的,每天,趁早还到各个单位、团体去。去将将军。
他之所以点“杨茵湖”的名,是早就闻名了:这个到过日本东京的留学生,一肚子“艺术”,精于戏剧,就是不守生活秩序,晚睡晚起,任何冲击也攻不破。蒋主任这一回能不能攻破呢?青年们回答着:
“你去拉他吧!等他导演的《凤凰城》演出了,不用你拉也就爬起来了。”
实际是这样,杨茵湖总是在夜静更深时设计有关工作,特别对“演剧”十分认真,要搞自己的风格,按他说的应该有上海的水平,不这样要他这个导演何用。蒋经国似乎也理会到这一点,不坚持。正在这个时候,他一眼瞥见我了,马上冲着我说:
“你认不得我呀?好大的架子!也不去看我一下”。
这真是说到哪里去了,我能有什么架子?我倒怕他真的把我忘记了,何必凑上去,硬要他去勾起最早的记忆。我正要说话,周百皆的银丝眼镜晃了一下,乞乞地插上来说着:“阿雷不是这样,一来就忙不迭,要有什么请示才找你去!”这是对我的解脱,我只好说:
“蒋经国同志,我怕你贵人多忘。我要是搭了架子,那么拆了就是。”
“那就好,等你!”他仿佛闲不住,嘴巴东吆西喝嘟噜个不停,忽的说到这方面来。其实,恐怕他不知道我的对象是谁,而他偏这么问;“你的密瑟斯好吧?没有来?”
那个时候,已结婚的不叫“爱人”,说“夫人”太雅,说“妻子”太家庭化,于是一般把“密瑟斯”,其实是“女朋友”的意思,作为已婚对象的特殊叫法。我只好答着:
“没有来,还在遂川。”
一群宣慰团员把他包围了。有的说:“蒋主任,跟我们一起赛跑!”有的说:“多买点书,让我们有看的!”“这个好办呀!你们找阿雷说说。”他确实有点糊涂到家,我并不负责宣慰团,却要团员找我。这些青年人睁大眼睛问他:“不找团长找组训股长,他管我们?”这只有周百皆明白蒋经国弄错了,就说:“是找团长,不找阿雷,蒋主任说错了,要是说有组训上的事才找……”蒋经国满不在乎,慷慨地答应着:“要书,我叫吴越给你们一批。要赛跑,还不容易,来!跑!”吴越正在筹备开设青年文化服务社,他一想到就说了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下子就奔跑起来,一群青年就前前后后地绕着草地去跑个不停。他跑了,落下我和周百皆,只好搭讪开了。谈的不外组织工作,先成立赣县抗敌后援会妇女界分会以后,就成立工界分会。这样有个合法的团体,工人的队伍就有自己的组织了。
周百皆是第四行政区动员委员会的秘书,掌管抗战动员、组织和宣传的工作,蒋经国的四大秘书之一;之三呢?一个就是真正的专员公署的秘书,叫黄中美,权力很大,熟悉官道,又能说几句革命的话;又一个是在经济委员会当秘书,叫许季元,掌握财务实力;再一个是新赣南月刊社的秘书,叫高理文,斯文典雅,管文化方面,实际是为蒋经国制造舆论的重要人员。
第四行政区动员委员会在“专员公署”里面。我过了几天,一早就来找周百皆:目的是去看蒋经国,免得又有“架子大”之嫌。周百皆说:“还没有来。”“来了一道去!”“你自己去不更好?好说说你自己的意见。”……正在争着,窗外橐橐的皮鞋声响了,接着就听到蒋经国的嗓门:“喂,罗琳,你来得早!”罗琳在新赣南月刊社,是个女的。大凡他到什么地方,不招呼老俵,就招呼女的。他来了,从窗下响着而去。周百皆接着说:“你就追上去吧!要是有人来了,就什么也谈不成了。”我只好跑出来,在他后面叫着:“蒋经国同志,我来看你。”
他回转身,停止走路了,说着:“啊!你来了,来了就好。”接着,伸手把我拉住了。“来,到里面,有菠罗蜜吃!”过了一个小门,进入又一侧的小天地,有假山、有花草,住的是玻璃亮窗,……显然是后来修的,与原来的风格不一样。专员公署是利用一个破庙改用的,我已忘记什么庙了,不走前门,改从侧边开后门,在米汁巷口,与市里相近。庙的东西两侧,叫作边厅吧!也有的称作“书斋”。究竟应算作什么,不在话下,只说明他的办公处所,比较幽美安静,不像办案公堂,倒像公馆别墅。迈进他的办公处所,有沙发也有书柜。那时,沙发比较少有,不外知道享受的才安置。不注意生活的,也许住处都不很理想,就不那么“洋讲究”了。我一坐下来,他就叫男勤务员,把菠萝蜜拿出来削切,然后要我坐下来,忙问着:
“雷宁同志,你这个广东人,你这两年哪里去了?好不容易听到朱承熙说,把你请了来。”
朱承熙跟我从上海出来,一道到新四军赣东根据地以后就分手了。他先来赣州,在“三民主义青年团”搞筹备工作。这么一批青年人到赣州,就是他向蒋经国提出后实现的。蒋经国记性这么好,脑力不差。我只好认了,说着:
“用不着请,只要你愿意,说来就来。”
“赣南的建设,千头万绪,有能力的人来多了,出个主意,动员力量。”
蒋经国的主意不错,也很实在,正在招揽一些人。这种求贤若渴的心情,不论什么动机,还有一股为中国进行建设的劲头。这自然是值得支持、帮助出一些力量的。我就说着:“这里你有条件,可以独当一面,你已有个班子了!”我这指的是四大秘书,是个领导核心:“先定个目标,有号召,也就有人响应。”
“嘿!你倒看得挺准!”
“这是个常识,古今中外,莫不如此。”我又退一步,“只有糊涂蛋,才稀里糊涂,招人骂,做些糊涂事。”
我说得客气了一点,没有把所有的倒退、反动的都包括了进去,也没有点什么具体人名,一般的泛泛之谈,也不知他是不是觉察到我说的有所指没有。他屋里虽准备了香烟,大约是招待商贾一类用的,他自己并不抽,也不拿给我,只指着说:
“你没有抽烟?三炮台、海盗牌,这都是从汕头走私进来的。商人真厉害,得和他们斗一斗。”
人为名死,鸟为食亡;名利两字,哪个时候都存在着,就看能否纳入轨道,加以利导,以利国计民生;自然也可以有破坏性,使生灵涂炭。东南战场的后方,正存在着经济上的问题。
“如果群众有组织,就好斗了。”
“嘿!你说得有道理。你这个广东人,我几乎忘了!你们贵同乡真是无孔不入。”
这又未免把人绝对化了。广东人有做生意的,也有干别的,没有一个省专业成帮。总之,在他的印象里,看到一些人,就讲成了全体。这正如宁波人善于做生意,不能说非此莫属。我只好笑开了:
“我这个广东人就不是,一辈子也做不了生意,该怎么说呢?”
“呃呃,不说这个了。你来了,你懂得政治的,你说说看,我这当儿,该怎么做才是道理?”
“你懂得政治的!”这可是一句高抬的话,从话的根源追寻下去,是与当年那篇《托派是不是政治党派》有关,不过他不这么说罢了。虽然,我对政治一窍不通,也还是一个青年,没有“政客”的经验,倒还热血沸腾,愿意投身到只要是好的政治措施中去,就绝不袖手旁观。
“我没有什么大本领,做点实在的事还可以。只要你乐意,我就多做组织群众的工作。有组织的队伍,才能发挥作用呀!这之外……”我补充着,“你得拥有青年,他们是先遣队,能够冲锋陷阵,打开道路。”
这就是说:他抓住两个工作,就不孤立了,有基础了。这就是我的意见。不过,改口把上面的话说出来,也不知他是否接受了。他笑着说:
“朱承熙不是在搞三民主义青年团吗?瞧他已鼓动起青年来了,不错……”
他大大表扬朱承熙,用以回答我所说的:得重视青年这股新生的、又是源源不绝的力量。他对朱承熙表示了好感,无非说,对我和所有新到的,绝不会例外了。
这个时候,勤务员把菠萝蜜切开了,端上来,他吃了,端起盘子让我吃,我当然也吃了。过了一会,隔壁的电话铃声响了,勤务员接了一下,过来说:
“朱承熙来的电话,问你看到三青团中秋船会的计划没有?他要来和你商量。”
“你就说我赞成。”
这个勤务员也很有意思,不是唯唯诺诺,而是反说着:
“你不赞成他就不会写计划。他问的计划行不行,有些什么意见?大约……“勤务员感到话多了,也忍不住地笑开来:“嘻嘻嘻,你自己说吧!”
“你就要他来吧!”
勤务员照办了。我原来还要说有关文化上的事,只好改口说:
“还有一个舆论的问题,以后再说吧”!我辞出,他也没有挽留,我一抬脚就走出来了。经过动员委员会门口,周百皆跟我打个招呼,并介绍葛洛和我见面,葛洛任宣传股长,没多说话就走了。
我回到赣县抗敌后援会,才在办公厅的椅子上坐下,宣慰团的小青年,每个人的手里拿着蓝袖章,唱唱闹闹的,有的就闯到我面前来了,有的竟嚷嚷起来:
“阿雷,你瞧我们拿着青天白日蓝袖章,清一色,这叫三民主义青年团,是国民党的,好比说蓝衣社,也有个记号。”
这就是说。对于参加到三民主义青年团里去,进步青年感到很别扭,虽然,在江西初起时,还是很单纯的。一般青年们,不知道在团体中哪个是共产党员,唯找进步的谈,可进步的就是没有二话:参加!于是就有了这样或那样疑问。行动开始了,思想跟不上去。
他们出去开会的时候,带着蓝袖章;一回来,就扯了下来。这是一个感情的问题。陕北的红军改编,戴上青天白日帽,可里面的红星帽,就是还垫着,不愿拿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说服,识大局,以利工作。在这个问题上,支持蒋经国,实在是出于真心。
中秋之夜,月上柳梢头。古老的赣州城墙脚下,赣江之边,一片灯火辉煌,虿船相连,青年们正在上面欢度传统的佳节。
我没有参加三民主义青年团,但我必须去看一看。踏上虿船,桅杆的尖端有绳子把纸花成串地挂了下来。五色缤纷的虿船上,铺开坐席放着柚子、柿子、月饼、花生……男女青年带着新奇有趣、别开生面而不知究竟怎么个玩耍的心情,三五一堆,分别坐着站着。这可真的万籁俱寂了,没有唱歌喧嚷的,江面静静的,流水荡漾,闪着白光。
虿鼓船上,还拉着横标:“中秋赏月船会”。
我在船上走了一圈,就悄悄地退出。然而,还想看看朱承熙究竟是怎么个摆布法,就走向路旁,在比较僻静的地方踽踽而行。啁啁的鸣虫,时高时低地飞绕我的耳畔。“千里共婵娟”,普天之下,不知是怎么个欣赏法了。
这时候,朱承熙伴着蒋经国,还有好些人,一时看不出是谁,匆匆地到来了。船上的人叫着“蒋主任”,随即响起热烈的鼓掌声,然后就听到已经有了准备的《青年之歌》唱了起来:
我们青年拉起手来,
我们青年团结起来,
新的时代,新的中国,
全靠我们来创造。
这是苏联的电影《生路》插曲,按其旋律填上新词的歌,一面唱,一面就拉起手来了。这一支唱完,又唱《青年进行曲》:
前进,中国的青年,
挺战,中国的青年。
我们恰像暴风雨中的小船,
要用一切力量,
争取胜利的明天。
先唱歌而后再讲话,很是别致。朱承照递了一张纸,显然是他代为拟好的讲词,大约是要采取朗诵诗的形式。讲词中充满着非常多的形容词,满足着青年对于美的渴求,哪怕是幻想的、浪漫主义的,……
蒋经国念了好些句:
“青年同志们,你们是火炬,照亮了黑夜;你们是开路先锋,开辟着道路;你们是三民主义的新力量,要一直战斗到中国的黎明!”
显然,这么一些话,对于什么都不循规蹈矩的蒋经国说来,无疑是念不下去的。他把纸搁了下来,呐喊着:
“今夜中秋赏月,你们尽情地唱歌、说笑、跳舞,我同你们在一起,同享欢乐,来吧:该吃该玩就随便地作乐!”
蒋经国一说不要紧,倒首先就招来一个要求:“请蒋主任唱俄语歌!”
他很痛快,一口应承,又唱起俄语“辟呖拍”了。
我没有看完,早就回去。后来怎么个玩法,直到第二天上班的时候,见到这些小青年才知道,他们其乐陶陶,直叙着难忘的情景。
“一个专员和我们玩,真是少见。太好了,太好了。”
“蒋主任跟我们手拉手,唱着歌,就是青年人。”
“他还用俄语朗诵着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列宁,我们的太阳’!就是听不清,又没有人翻译,或加以解释解释。”
听听,蒋经国美好的形象在青年的心中升起,用不着别人来解释。
狂乱的会
现在,无数的传说,不断地流行开来:
小南门的一条巷里,一个青年人正在虐待着老婆婆。一个穿长布衣的来了,把青年喝住了,叫青年向老婆婆跪下。青年不肯,他就说:“我就是蒋经国,你敢不从?”青年一听,只好跪下。这穿长衫的要老婆婆鞭打青年,老婆婆不肯。蒋经国也很奇怪:“为什么不打一下不孝的东西!”老婆婆只好说:“他是我们的孩儿,只因家穷,我没有让他念书,学点本领,至今找不到吃饭的地方。他打我,为的是我没有教好他……我怎么能打他呀!”蒋经国听了很感动,叫青年起来,慷慨解囊,给了他俩钱,还说:“我帮你找个工做,好好孝敬妈妈!”这个老婆婆连忙下跪,一再磕头。
涌金门码头,一个船老板,正在打一个伙计。蒋经国到来,惩罚了船老板,要小伙计:“他打了你多少下,就还打多少下。人剥削人,人压迫人,这不行?不法行为,应受到制裁!”
市里的闹区,妓院的所在。一个妓女追着衣冠齐整的叫嚷着:“他欺负人,不给我钱!天理良心,他还算是公司的大老板。”蒋经国路过知道了,喊道:“我是专员,你这大老板,多少钱照还!你就站在街上,手拿着大板,自己写‘嫖妓不给钱,应该受惩罚!’看你敢不敢再胡来?”大老板不罚站,情愿罚多少钱都可以。蒋经国不依,大老板终于不得不照办,让过路人等,瞧瞧他羞愧“示众”。
这类故事,很多很多。只随便记一、二个,已够赣州出个“蒋青天”,不胫而走了。这么一些事,究竟是真的呢?还是群众创造出来的?虽不能说全是虚假的,却难免夸张。蒋经国对这些很有兴趣,微访、抱打不平,用以提高他为民无私、除暴安良的威望。蒋经国并非天真无邪,也非吃喝玩乐的逍遥士,而是对政治已经有了抱负,在创造条件了。
在封建主义辖民术,没有民主主义味道的那个时代,蒋经国这些作为难能可贵。
前线吃紧,后方不敢紧吃了。赣州开辟飞机场,迫在眉睫。于是赣州的公务人员,不能每天都去劳动,至少每一星期也必去,无非鼓舞士气。赣县抗敌后援会宣慰团奉命前去飞机场工地,演戏、唱歌去慰劳。我扛着镐头跟着大队人马出发,出了南门,进入乡道,路狭了,队伍拉长开来。正走着,蒋经国在路上等着。一见了我,忙问:
“雷宁同志,都来了?”
蒋经国走近来,身体壮实,看似一个运动员,一点不过分。这样的好身手,还亏了他在苏联参加工人的劳动。要是在国内,看路儿怎么走,如果娇生惯养作起少爷来,那就不可能是如此生龙活虎了。我瞧瞧他回答着:“都来了。”他又说开了:“飞机场上有上万民工,都是各乡拉丁来的,真糟糕透顶,但又没有办法。咱们都去劳动一下,让他们改变拉伕的看法,爱国行为嘛,张劲张劲。”他已看到就在自己的统治下,原有的一套统治人民的办法,没有改变。当兵派工,虽然是爱国的行动,都是抓来的、拉来的,这还能积极起来?人民在水深火热之中,可能出于大智大勇,才出现了“蒋青天”;但是,这样的做法,就是有再多的“蒋青天”,也不能求得解放之道。也可能别有想法,正如我所猜测,不外乎封建主义。我终于这么试探地问问他了。
“群众把你看作老包,蒋青天名震四海,你说可好?”
“我想都没有想到,根本也没有想到是怎么传出来的。”他一口否认了,那又能说些什么呢?我只好如此说了:“长期以来,群众被恩赐惯了,盼望人间出个救世主,他们迷信得深啊!”我暂时把对他的传说,都说成群众的传说,就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也不再为这些事絮叨了。
樟树的香味扑鼻而来,草蓬略带衰黄的颜色,乱葬岗已削开成平地。远近都是穿蓝衣黑着脸的民工,像蚂蚁一样分散在各个地段。正到来的又被领进各个地方,很快就挥着镐头、锄头。……挑着筐的,前来装着泥土,然后,走到另一个低处填了起来。
听到唱歌的声音,在远处飘了起来。
蒋经国已经戴起布盆帽,在我这儿,刨了几下,接着,就扛着镐头独自一个转悠去了。他总是遇见江西的熟人,假如他要招呼就笑着来一声:“嘿!老表。”这已经成为他到来的宣告词了。不一会儿,也不知他到了哪个角落,突然有吹号的声音,传来的话就是:“休息了。”当下嘈杂的、嘻笑的和说话声交响着。有的坐下来找搁水桶的地方喝水,有的坐在地上,任太阳当空照,所幸不是很强烈,也还有热意,就差风吹来,树影儿纹丝不动。
不知怎地,传来一阵鞭打声,又传来一阵叱骂声。人们涌往那个地方,我也前去了。这就更热闹了,蒋经国扶起一个倒下的民工,然后,命令手里还拿着鞭子的监工,大声地指责着:“你知道什么人是主人?什么人是奴仆?”那个监工被问得不知所措,不知怎样回答。蒋经国继续地说下去:“你答不出来,就叫你这个公仆跪下去,替我跪下去!”
那个监工不得不跪下去,虽然知道不该打民工,没有想到已惹来了事,蒋专员管上他来了,就等着捱一捱吧!蒋经国把地上撒着的棍子捡了起来,拿给那个民工说:
“他打你几下,你就照样地打几下。”民工愣住了,呆着不动。蒋经国催促了:“打,就给我打!”
那个民工不敢打,又不得不打,打开了,很轻很轻。这下子蒋经国急了。见旁边一个身体粗壮的就说:
“我这是命令!给我狠狠地打十二大板再说。”
当着众人面前,那监工被打得直叫:“我错了,改就是!蒋专员,我不是有意,他偷懒,磨洋工,不打不出活,我是不得已的啊。”直到打他的人停了手,他也就不叫喊了,累呼呼地,不敢抚摸痛处,仍跪在那里,不敢动弹。
蒋经国对围着看的民工、公务人员讲起话来:
“瞧你们这些乡干事,简直不像话!政府一番好意,都给你们破坏干净了,民心尽被你们丧尽了。征工来开飞机场,应该宣传动员,而你们却拉伕捆了来。老乡做工,做多少上头都发了工钱,你们却随便贪污中饱,不好好教训教训还行?简直违法乱纪!公务人员就是公仆,应该知道这个身份。”
又不知道哪个带头拍手,结果,在场的全鼓掌了,几乎容不得他再说下去。他至此看看表,说着:
“今天就劳动到这里,都到那里听宣传看戏去!”他怕一窝蜂挤,又叮嘱几句:“回到各大队去,排队走。抗战的队伍嘛,要有军事纪律。”
吹哨子的,喊着口令的,在四边响着。跟着各方的队伍,各排成行往西边的土堆下集中。土堆上平出来,露天进行宣传,有宣慰工作团,还有第四行政区保安司令部政工队的,……已经在上面准备好节目,就开始了。
谁也没有去理会监工,我瞧着他瘸着腿慢慢儿走向一个僻处,在一棵树下休息,威风没有了,活似丧家之犬。我看着这些,心想;这叫解气,警戒一下。可是,这就能解决问题么?凭蒋经国这样一种姿态,实际上动不了丝毫。已经官僚化的一层又一层的关系,采取这样那样的方法,又有何用!
蒋经国正在兴头上,仿佛他的计划得以推行,因而满怀信心,竟不等我前去,就要人来通知我去他的住处。
那是一个星期天,专员公署没有人上班,静悄悄地,一到他的小天地,他的夫人蒋方良,虽然是苏联人,却能说很慢很慢的中国话,都能听懂。她学着蒋经国的办法:
“雷宁同志,不用客气,就到里面坐一坐。”
我正在沙发上坐着,她就要勤务员,替我端来一杯牛奶咖啡,又再次说着:
“不用客气,请饮牛奶咖啡。”
我只好端起杯子来。这时蒋经国来了,显得那么高兴,也喝了一口牛奶咖啡以后说:
“请你来没有别的,看来民众工作已有很多进展,就看市里的组织工作,你做得如何了。乘胜推进,不二法门。”
他把开辟飞机场上所发生的事情处理了,当成了胜利。
我的看法,也许很不一致,那可能是失败了,以惩罚对待惩罚,这算什么本事,哪有一丝胜利的影子?我不便泼冷水,既然是谈到组织工作,我就极其坚决地告诉他了。
“先把城市的组织做好吧!然后,再做其他县的工作。赣州县抗敌后援会妇女界分会已经成立,即使不成立,有个妇女指导处,也还有人抓。就是工界分会,不成立不行。航船公会,纺织公会,铁业公会,……这个公会,那个公会,都是资本家、大老板的组织,就是没有工人自己的团体。有个总工会,我看与公会在性质上差不多。这就显出工界分会的迫切和重要了。”
“你就赶快成立吧!不必给我说这么多道理。”
“快成立了。成立那天,请你当主席,你亲手成立起来。成立那一天,要盛大游行,显一显工人的力量。”
“这……”
他沉吟了一下,大约与他所想的有些矛盾,显一显力量,也无非是显一显他的力量;可是,显的是他的力量时又如何呢?就有点滴咕了。不论怎么说,在当前,还是对他有利的。他说:
“该怎么做你就做吧!要我做什么,只管来。”
他说得多么爽快啊:这就非一决成立不可了。我已有了个底,然后,好依情况加以调遣。这个时候,蒋方良带着小孩子过来,不说中国话,倒用俄语讲,不知什么事,我不多耽搁,起身来问着:
“蒋经国同志,还有别的事吗?”
“你给我一个时间,早点通知,免得临时不知怎的!”
“也许很快,即使匆促些,也一定给你准备好稿子,放心吧!”
我回到“幼幼师范”自己的寝室,躺了下来,看着天花板,想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为了他?……难道真的有个独立王国?妄想!于是理智又告诉了我:任何事情都不是以主观意志为转移的,放心做下去吧!我自从来这个寝室,曾经弄得通宵不宁。这是在最底里的一间房,原来遍布蝙蝠屎、蛛蜘结网,没有人来,说是有鬼。我挑到这一间安静,又深入,客人来了,又不显眼的地方,决意住下。有鬼,说得活灵活现。第一天晚上,我手拿电筒,黑暗里睁大眼睛,一听有些鼠窜动静,立刻打开亮光,如此一次又一次,什么也没有,怎么鬼不来呢?大约胆大了,鬼也就不来了。世间本无鬼,庸人自扰之,无所谓鬼,就是干到底。
哪知道在一个工界分会的筹备会上,不能不请赣县抗敌后援会的委员来,告知要成立了。哪知道竟是国民党的老爷来了,一个是赣州县党部书记长刘宜均,又一个是江西省党部第四行政区特派员叶竞民,这两粒耗子屎,弄坏了一锅汤。
我在筹备分会,当然由我主持会议。一开始倒也平静,渐渐就闹腾开了。这两人,一个说:“省抗敌后援会有这个指示,可是省党部没有这个案。”又一个说:“没有案就是不合法,就得取缔不能开。”一个说。“各个县抗敌后援会已经够了,各界都包括了;各设分会,多此一举。”一个又说:“什么叫意志集中、力量集中?这样分散的做法,又想搬起割据的一套。”一个说:“弄这个组织那个组织,是共产党的手法。”一个又说:“共产党花样不可不防,防就不准开。”这是一对双簧,把工界分会引伸到共产党方面去。
这个时候,应邀前来参加的葛洛,还有吴越,也是一对双簧,针锋相对地同他们辩论开来。一个说:“全国总动员,见之《抗战建国纲领》,成立工界分会,完全合法。”又一个说:“这是听国民党中央的?还是听你们的?你们不过是一个小小县党部,胆敢自立号令,形同割据。”一个说:“还有国家至上,民族至上;工界分会成立,有利于民族,为了抗战!”一个又说:“工界分会是县抗敌后援会的,听命于省抗敌后援会,叫意志集中;如果听你们的,叫乱听一气,就是力量不集中了。不行,你们找你们上司去,与我们无干!”一个说:“你们替谁说话?不像国民党,倒像日本人,口口声声防共!”一个又说:“共产党在重庆还有代表,你们在这里骂起共产党玩花样,不像国民党的口气!”这样,说得不罢不休,无隙可攻。
最后我说:“蒋专员有代表在这里,可把你们的意见带了去。我宣布工界分会就是要成立。”散会了,刘宜均和叶竞民走了。留下葛洛和吴越,跑上前来和我握手。葛洛说:“你辛苦了。”吴越说:“你在会上很孤单,我们不能不说话。你在会外很有力量,谁都支持。”原来,葛洛是受蒋经国的委托,到来看一看;而吴越呢,一个新到赣州不久,是得到蒋经国的允诺,正在为青年文化服务社的开张而忙碌的人。
这就是撂开一切反对的人,决定成立工界分会。
大约是在十月间,那一天是阴霾的日子,却没有下雨。整个赣州都轰动了,从下午起,工人就没有去做工,分别自持彩旗在街上游行,高呼着:“庆祝赣县抗敌后援会工界分会成立!”还有“抗战必胜,建国必成”一类国民党规定的常见口号。他们不是集中游行,而是各自走各的街道,有时在街上并排走,有时又擦肩而过。更有不同的,臂章是红布黄字,与别的集会还有些蓝色记号不一样,严肃、热烈,也不免有点紧张,以致连呼吸也急促一些了。
延续到晚上,在共和大舞台门前,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接着,分别进到戏院里,楼上楼下,满是旗帜,又满是红色的臂章。人数很多,就等着开会了。灯光不很亮,也仍然四射,把每个粗犷的脸孔都照着。那东望西望的眼睛,仿佛是千万条光线,就在台上台下乱转着溜着,就看如何开始了。
整个会的安排,前面是成立大会,以选出工界分会的委员就算完成了任务;后面就是戏剧,有几个新戏,如《法西斯细菌》等。我是筹备的人,把各个工人团体的负责人请上了舞台,把蒋经国请到了。原来应该非常有次序地由他先讲话,以后各个工人讲话,然后选举。哪知蒋经国一到台上,全场热烈地鼓掌,一再要停下来也停不下来。这个会怎么开呢?我把已准备好的讲稿给了蒋经国,在稍微安静的瞬间,他开始念着。
“工人同志们!赣县抗敌后援会工界分会现在成立了,这是赣州工人的喜事!工人们在《抗战建国纲领》的号召下站了起来……”
话没有说完,掌声就没完没了,根本听不清台上说什么;台下的说话声,大嗓门的还压过台上说话。接着,不用台上领呼口号,台下竟群呼着:“为实现《抗战建国纲领》而奋斗!”“巩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过了一会,我跑上前告诉蒋经国:“现在选举吧!你念一念名单。”蒋经国在台上念工人的名,谁也听不见。台下最多听到:码头工会的代表、机器合作社的代表……他一看没法,连名单也不要了,伸开两个大胳膊,挥一挥,台下不知为什么,静下来了。他就高喊着:
“选举委员:剃头师傅来了没有?参加!”台下一阵鼓掌。
“挑担的来了没有?参加!还有木匠师傅,撑船师傅……”连我也听不清他说些什么,什么姓名也不清楚,最后,来个一锅煮:“他们都是委员,你们赞不赞成?”
一阵狂欢的鼓掌,竟伴着新的口号,喊着:“蒋专员万岁,蒋专员万岁!”楼上楼下,也有人喊起:“蒋专员万岁!”
到了这个地步,蒋经国才退出大共和舞台。我陪着他,满头是汗地走了。他走的时候,连连说着:
“这个会开得太好了,我没有看见过!这简直就像在莫斯科,工人们就是这么个脾气,热烈得叫你喘不过气!”
我送他出了大共和舞台的门,赶快回来,好在台上已拉下布幕,准备演剧了,用不着我忙了。我在工人群众中走了一走,他们在等着看后面的演剧。我浑身疲乏,退了出来,踏上回到住处的路。
现在,我的脑海乱成一团,可是,蒋经国却十分满意。
又一想:这怎会是一个组织呢?一窝蜂地选出委员,张三李四都不清楚,一塌糊涂。
再一想:这一个队伍,又怎么能作战呢?这是为什么?
我正在走着的时候,一个他认得我,而我不知他的姓名的电厂老工人,竟对我说着:
“自从蒋介石清党把陈赞贤杀了以后,赣州工人们第一次有了这样的集会。”
这可把我给提醒了:陈赞贤以后,那么,难保还有第二个陈赞贤,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这将是谁的过错呢?我有点怪蒋经国,为什么这样乱七八糟地处理选举的事。
最使人吃惊的,又是谁竟嚷起“蒋专员万岁!”是有意还是无意?我终于这么想开了,是无意也应作为有意来考虑。我所做的这个工作,实际上是失败了。
一个晚上睡不好,
第二天早上,我干脆上赣州公园。做完体操,我想看看蒋经国在不在,再谈谈工界分会的事。哪知,没有见到。倒是遇到周百皆,他是蒋经国的传声筒:
“昨晚的会开得太好了,县党部的人毫无办法。小蒋的威望那么高,以后的工作好做多了。”
我哑口无言,如吃黄连。赣州公园的香蕉叶已开始露出黄色,竹叶也黄了不少。秋风乍起,凉气袭来,飘飘的落叶慢慢地从地面往一边吹去。
是非之辩
正当“工人们”对蒋经国表示信任而且呼出“蒋专员万岁”的时候,在蒋经国的神色和言语里,都是很满意的,认为他的威望提高了,仿佛莫斯科的工人爱戴列宁一样。他这一天真、求胜的心理活动,或许因为他没在国内亲身体会,也就不知道自大革命失败以后,斗争复杂性的缘故。我又不好对他说明:这里面隐伏着祸害。我当时是执行党在抗战时期的统一战线的人,又是筹备工界分会成立的,并没有在工人的党组织布置这样的口号,以及类似的溢美言辞呀!因此,很怀疑是别有用心的人,利用这个盛会来制造混乱……
果不其然,很快地就有了反应,而且相当厉害:赣县抗敌后援会的委员们,因国民党县党部占左右一切的地位,竟决定撤换总干事,逼使担任主任委员的蒋经国执行。也就是说:周百皆得换下来。这就表明要削弱蒋经国在群众组织中的力量。蒋经国不好顶回去。周百皆碰见了我,心情沉重地说:
“县党部要换他们的人。小蒋没有答应,只好从专署调一个搞司法的科长范魁书来接我的工作。”
我回答得很简单,想提请他注意:
“他们采取进攻了。这不是一个县的想法,而是省里有后台。”
这是十分清楚的:江西国民党省党部的调查统计室,就是策动的总机关;他们连蒋经国也不怕,是要拉他倒退。蒋经国呢,已意识到这么做,很明显地是在开始拆他台,虽然不高兴,但也用比较委婉的方法退了一步。
这个时候,配合行动,谣言四起,竟传到重庆:“赣州变红了!共产党准备搞暴动!”
“蒋经国在赣南搞苏维埃,准备赶走熊式辉……”
这些谣言是有目的的,蒋经国明白不是事实,也很不愿重庆方面听到,特别是他的父亲听到,以免引起不愉快。因此,不能不示退以利工作。周百皆又说:
“小蒋决定调你到动委会,担任督导股长,负责国民月会一类工作。近在专员公署,有些事他比较好与你商量。”
就这样,我离开了赣县抗敌后援会到动员委员会来了。周百皆呢,他的更多力量,花费在为蒋经国办的救济事业上,如成立难童学校,后改名义童学校,是收容从各战区抢救出来失去父母的孤儿……
这一变动,一经我向江西省委汇报,很快就领到这么一个任务:一定要做好蒋经国的统一战线工作,调动一切力量,帮助他做出成绩。于是一个上层的文化党小组归我负责:江西省政治讲习学院、青年文化服务社、第四行政区保安司令部政工队等党支部归到这方面来了。而我在动委会的得力助手是党员葛洛,他负责宣传股。蒋经国好些对外发表的文章,大多经他起草,与蒋经国见面比我多。一些不便由我提出的事,就交葛洛办理去了。
动员委员会设在专员公署内。专员公署是利用一座旧庙改造的,后面是西津路,开成正门。一般的国民党的机关,进门的照壁,不是画青天白日,就是写“礼义廉耻”或“诚”的字样。可蒋经国觉得那样太腐旧,决定换一换门面,就找政工队搞美术的俞亮前来设计。俞亮提出好几个方案,蒋经国终于采用画两只手握着的图案,不用文字说明,表示“精诚团结”的意思。朱砂红底,用黄色钩出双手,很鲜明,也生动。我进出动委会,以及所有来专员公署办事的人,都可看到。更彻底的,蒋经国下令不用带武器的警卫,门口只留一般的传达人员。
蒋经国的这个做法是年青人进步向上的一种表现,从动机上说,很纯真、坦诚、炽热,应当说可以理解并加以赞许。这一类事,他认为是小事,想做就做,不和什么人商量,连他的秘书都不知道,他的个性是说了算,有点初生之犊不怕虎,哪管非常的闲言絮语。
照壁上的两只手,在两边的修竹、夹竹桃叶的映衬之下,更显出又庄严、又有力的气势,至少使得官衙门的味道少了。
这两只手,又是代表什么呢?群众说:就代表国民党和共产党吧!不知蒋经国是不是这样想,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在民族危亡的时刻,只有团结、合作,共同抵御入侵之敌!
这么一来,就变成反对抗日者谣言之源、中伤之据:只有共产党的机关,才不要“礼义廉耻”、青天白日……
蒋经国原来不以为意,终于重庆传来询问有没有这回事?为回答没有这回事,才把两只手涂抹掉了,改用一个“诚”字。当俞亮正在用笔涂抹的时候,我与他正议论着。蒋经国从外面来了,一见就冲着我问:
“你觉得可惜吗?这么好的画。”
“有的人不习惯,改一改也没有什么,不图形式,要有内容。”
“对,对!要有内容,诚也是内容。”
他边说边走进去了。俞亮笑着说:“看小蒋有时比我们还天真,叫我画了又改,白费气力。”我忙说:“不不不,你的画了不起,风传到抗战的神经中枢,值得!”说说相顾而笑,看着蒋经国闪进门去的背影。
我在动委会里,每月写出国民月会的报告稿,印发给各个单位,有时也就去各个机关,特别是群众集会的地方看一看,动委会出版《动员三日刊》,十六开,八页,实在登不了什么,也难得发点议论。我建议周百皆把它改为《动员旬刊》,大三十二开,多出几页。他说问一问小蒋,就由宣传股长葛洛去找蒋经国了。这刊物原来是葛洛编的,由他去说好些,很快就同意了。也就这样由葛洛编辑开来。赣州市委,甚至江西省委,在江西没有言论阵地,既然《动员旬刊》掌握在我们手里,当即商定市委、省委的同志都尽可能在上面写文章,贯彻党的政策。也就是要支持蒋经国在赣南的政治措施。动员群众,为他排除阻力。在舆论上,使他在赣南不致孤立,而是有群众基础。这样,我差不多每期与葛洛商量,也不断输送稿件。把这个小小刊物,办得很出色,短小精悍,很受读者的欢迎,范围超出赣南以外。读者对一些已出现的政治经济问题的看法,以《动员旬刊》的言论为准。可是,蒋经国有一回到动委会里来了,看一看,然后说。
“文章短小不错,用党国要人如梁寒操等的言论,宣传抗战建国纲领也不错。可是,里面有些东西,你们的方法太笨。”
还没等我们解释,他又接着说:
“陕北的《新中华报》上的文章,你们怎么竟一字不改地转登?这不是自找麻烦?其实,拿过来,改一改,行文不一样,不是更好吗?”
“真是好主意,我们就是太笨。”
我和葛洛都天真地笑了起来,蒋经国确实已经不大单纯了。他接着又说:
“赣南的工作,真不能红在表面了。像画两只手,完全没有必要。”不过,蒋经国似乎不满足《动员旬刊》这个小刊物:“《动员旬刊》太小太小了,影响不大。赣南光一个刊物不行,哪能动员舆论?还是办《新赣南》月刊吧!这才显出力量。”
这就是他的想法,说说就走了。可从他的这一席话,可以看到,他很注意政治,也把报刊看得很重要。延安的《新中华报》发行到国统区的不多,他居然能看见,很仔细,真是有心人呀!尽管如此,他的一席话,对我们的工作帮助很大:将文章改一改,意思表达表达,却抓不到小辫子,看不出是延安来的文章呀!《动员旬刊》以后就这么办了。例如苏德签定《互不侵犯条约》,怎样分辨正义与利害的关系,文章就这样改写发表了。现在已过四十余年,一点不感到是“明日黄花”,还可以见到党在工作上所留下的业绩,完全经得住检验:在这个刊物上很尊重蒋经国,支持蒋经国。我就在这上面写了一篇《巩固与扩大三民主义新赣南的创造》,在廿五、廿六两期刊出,多少带点纲领性,正符合他的动员舆论的愿望。
蒋经国的秘书高理文,一直筹办《新赣南》,后来出版,照理说应为各方所重视,对赣南的工作,在舆论上起更大的作用。可是,刊物出版后,上面多大块文章,侃侃而谈,离开实际,很不理想,不受欢迎。对于《新赣南》,我们是采取支持的态度,希望办好,更大众化,更能成为蒋经国的舆论工具。
蒋经国在赣州检阅童子军
这个时候,来自各地非议蒋经国的言论,不见报刊,却流传于人们的口头上。大约是两个倾向:一说他是共产党,说者多是国民党人;又一说他不是共产党人、假进步以欺骗人,说者多是有点过激的进步青年。他该怎么办呢?真是左右为难。他大约找四大秘书商量了,结果由高理文代笔,写了一篇《是非辩》,登在《新赣南》上。这篇东西,我认为辩与不辩,无补实际,没有多大必要,只反映蒋经国的心境而已。他终于找我聊起这样一件事:
“雷宁同志,这篇文章在外面有什么反应?”
我说:“没有听到什么,你主要的是说给国民党人听。其实,只需你干什么,不这样就那样,总要有意见的。”他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不好再说,因为他如果不彻头彻尾依照国民党顽固派所想的做,只要在某一点上,与共产党提出来的有共同点,他哪怕只做了某一点,指责也就绝不会减少。蒋经国继续说着:“我不能放弃新赣南的建设,说到就做到”。“这个很好,多从实际考虑吧!”“考虑什么呢?”我终于说了一些新的动态,有些青年对他有点失望,说他对什么都迁就,进而语重心长地直说:“你得依靠青年,放弃他们就没有冲锋陷阵的人。”他很简单地说:“我再来一篇是非辩,剖剖我的心。”我笑了:“这就没有必要啊!只要以后做得多、做得对,也就解决了。”“我得表示。”“表示什么?”我建议他不再发表文章,而他还说要表示,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他沉默了一阵,移身打开箱柜,抱出大十六开的蓝色本子来,完全是线装,封面上贴有题签,写着“日记”两字,堆在我的面前。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心想既然拿出来了,就是让我看的意思。我当即打开来,原来在印有十行红线的本子上,用毛笔字写得非常工整,一笔不苟。再细看下去,是蒋国经在苏联所写的日记,我说实在话,真是吃惊不小。我所想像的,他在苏联一定用俄文书写,即使用中文,也一定是钢笔字。哪里知道竟是毛笔字,整整齐齐。我所想像的,他是一个粗心大意的人,在苏联做工的,不会斯文典雅的啊!哪里知道竟很是细致,像一件宝贝保存着。这是不是他自己写的字,抑或找人誊清?我没有向他询问。然而,不论怎么样,我对他的行文,仍使用中国传统的毛笔书写而一如中国的古籍,加上线装,不能不钦佩。我的这个内心,他当然不知道。他说:
“我想挑一、二篇出来发表。”
这是什么意思呢?这里面是生活的记录,并不涉及当前的政治。若以过去政治态度所写的日记来发表了,无异这么说:“我没有变啊!”这是一个以表心迹的办法。我马上表示:
“这个方法很好,先在《新赣南》上登,然后在别的地方也转发。”
“你挑吧!”
“我没有全看,怎么挑?我看你先挑,然后再定那一篇。”
“你说我怎么挑?”
“政治色彩、生活气息都得有,使人能看到你要与共产党继续合作,不搞倒退。”
这么一说,他大约同意了,就挑了二三篇,因为都很短,我很快读完就说:
“就用《石可夫农村》这一篇吧!”
当时,我认为这篇东西是很感人的,也表现了蒋经国纯真敬老的本性。难得的地方就在于他遇到困难,对给予他帮助的老农妇、念念不忘!内容是这样:他下乡到农场,起初遭到冷漠、讽刺,后来共同劳动了,晚上让他睡在车房,浑身酸痛。他写着:
“睡到半夜,一个六十八岁的老妇人,起了同情心,把我叫醒:
‘朋友,这不是睡觉的地方,到我的草屋里去睡吧!’
‘十分感谢我慈爱的老朋友!不过我今天疲倦了,明天我来!’
‘你用不着怕我,在这儿睡觉是会生病的!我住的虽是草屋,可是要比这里好得多,一同去吧!’”
最后写道:
“草房门外面的人,渐渐多起来了。当我吃早饭的时候,斯客洛平走进来对我说:‘全村农民都来欢送你了!我们要开一个露天欢送大会。’我就走出门外,看他们手中有的拿着苹果,有的拿着鸡鸭,
“斯客洛平宣布开会致欢送词。”
满怀对老妇人感激的心情,据说第二年蒋经国曾去看她,可惜她已经死了,怅怅无已!我也很欣赏这一篇,就找人去抄了出来,在《新赣南》月刊和《动员旬刊》上发表。为了使这一篇东西能在别的地方发表,我为它转给在桂林的《救亡日报》。这一篇东西,终于登出来了,或许能让有些人知道:蒋经国自己虽不否认他是一个青年,但还有青年经受考验的一股锐气。
这样,他比较心安理得了。
这个时候,吴越筹备的赣州青年文化服务社开张了。这是个书店,是蒋经国作为新赣南建设的一部分而要努力加以实现的。它的经过十分有趣。我没有直接插手这件事,大部分是葛洛经办的。但是蒋经国的态度,如何支持、如何设计,我都了如指掌,很为他善于处事,而且考虑得周密成熟而叫好。
原来,沿江的战线南移,南昌弃守以后,吉安成了江西的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可省会却要迁泰和,还不如吉安繁荣。正因为这样,政治斗争很尖锐。江西国民党省党部的调查统计室对传播进步书籍的生活书店,就是欲使之停止营业而后快,终于查封了这家书店。大约拘于“统一战线”,不敢没收所有的书籍。一个书店的存书如何解决?回送桂林不但是浪费也难于再推销出去。那个时候还没有造纸厂可以回收书刊的做法,只好在封存后再想办法处理。这时,生活书店的经理许觉民知道葛洛在赣州工作,请他向蒋经国探询,是不是开个书店?可把书运到赣州,省得又重新去贩运。蒋经国同意了。可巧吴越刚从陕北回到这一带工作,便连人带书一起到了赣州。这是一个基础,除付生活书店的贷款以外,再批发一些新的就可以了。至于资金,从何而来呢?蒋经国同意拿出一部分来,其他愿加入的可以集股。
这个书店,在筹备过程中,有个问题颇费脑子。这是葛洛经手处理的;书店的名称,用“生活书店”已不可能,于是想到青年书店。可对这个店名,蒋经国摇摇头,表示重庆已有这个店名,那是与当时的极右派的独立出版社有着密切的关系,卖的书大多是反对共产党、歌颂法西斯一类,在国内不大好卖,大多是国民党的中央宣传部给钱出光用光的玩意儿。印象不佳。还有个中央文化驿站在赣州已设立,运来好些书,与独立出版社的差不多,送给人也不一定有人要的货色。如果取名青年书店,那就是对青年先敲退堂鼓,不能用。
这同时,蒋经国担任江西三民主义青年团主任,如果用“青年”两字,势必成为团的所有物。历经折腾,不归三青团,仍由蒋经国直接管辖,就改为赣州青年文化服务社的名字。但是,接着而来的问题是卖什么书呢?拿什么作标准?很容易因为书被拿来作借口。蒋经国的决定是很有见地的,他说:
“凡是经过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给证的都可卖。”
这是在大后方,国民党统治区的一个钳制舆论的做法,就是在出版前,都须审查给证,印在书报上的为识别的标志。说蒋经国用这个标准好,虽然经过审查,里面也不少进步图书,原因是重庆、桂林与其他地方不同。重庆作为国民党中央所在地,有些进步色彩的装饰,因有中共代表团在那里,什么都不让出有碍“统一战线”,说不过去。比较开明的是广西,因有李济深在,不少马列的书也给证,被视为左翼文人的都能出书,例如沈志远的《经济学入门》、姜君辰的《社会学入门》,都是通过了的。若以有无经过审查为标准,于国民党的“法”有根据,对于传播进步思想,没有丝毫的影响。这样,工作起来,言之成理,可以打主动仗。
这时蒋经国临时有事回重庆去,为了稳妥,只好等他回来再开张。他一回来,马上开幕。那一天,鞭炮一响,很多读者就到来购买。我和葛洛以及专员公署、动委会的人,都前去帮助,可真把吴越忙得一个够呛。那个时候,请主管长官到来剪彩虽然有,并不太流行,因此放了鞭炮也就可以了。到了下午,蒋经国不请自来,一见都是熟人,买书的很拥挤,看来很满意。他也翻翻书,总是找买书的搭讪。我见他打了一下招呼,没料想他却把我拉住了:
“书店没有卖杂志,怎么不把《动员旬刊》拿来?还有《新赣南》,自己的书店不卖更不应该了。”
他一说出口,我赶快顺水推舟:
“不错,就得这样做。”我赶快告诉了吴越,马上就派人去把这两个刊物取来。蒋经国听到了,自然高兴。当他要离开而去的时候;我对他说:“能做出一件事就是一件事,积小胜而成大胜,积小山而成高峰!”
蒋经国听到最后两句话,是一首流行歌词中的最后两句,当然格外明白、亲切。他就说:
“唱歌唱出工作来,好说。”
这般建议
根据蒋经国提出“建设三民主义新赣南”的口号,只见街头巷尾,特别在汽车站、轮渡码头,有墙头的都刷写了出来,没有墙头的就用木板,还标出要做到“五有”:“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人人有屋住,人人有工做,人人有书读!”比中国工业合作协会提出来的“我为人人,人人为我”还要动人得多。这就是让人们知道“三年建设计划”的内容。至于怎样达到呢?只是什么“在极短的时间完成大量的工作”呀!什么“用很少人来发动几十甚至几百几百万人来工作呀!”不见什么具体措施,连个具体促进的机构都没有;至于达到什么指标,更是无从谈起了。
不过,这个口号,总算很动人,与别的地方比,有一新耳目的感觉。提出这个口号,自然是蒋经国的四大秘书的产物。至于别的人,分散在各个部门中的共产党员与一般公务人员,毫无所知,没法参与。蒋经国不会找共产党商量,自然也不知哪里有共产党员,也不想借助共产党员的力量。于是,我这个在他身边的共产党员,无从插手,就变成在看他演戏了。那心情、那滋味,确实不一样。谈吧,他早就什么都决定了,不可行的也决定了,没有筹划周章的余地。不谈吧,这么一件大事,几乎是孙中山提出的远大理想,尚且早知道“革命尚未成功”,仅作为“建国方略”搁在案头。而赣南却要一下子实现,没有政治局势作保障,没有充分的财力和人力的组织工作的保障,真谈何容易。事实上必然面临许多挑战,搞不好,前功尽弃。虽然广播喇叭可以吹得很漂亮、很动听,却无补实际丝毫,无助于赣南的“建设”丝毫!
这是明摆着的事,涉及中国的前途,如果没有共产党参加,那将什么也作不成。只因有国共合作,抗战才像个样。在赣南,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那么多,如果不是国共合作,就什么也办不好。现在,他满以为以他一己之力,最多加上一批年轻人,就能大功告成;还没有开始,便可预见前景了。
我清楚地知道:党的政策,是帮助他,一要做到国共合作,不在名义,而在实际;二在确实做些有利抗日救国的工作,最低不能让他开倒车,能有一点进步就算一点,坚决支持。我们说的三民主义,与他们说的三民主义,在具体工作上还有先后之别,先解决“东南防卫”,然后,方谈到所谓“建设”。实际上无非安定人民生活,使之能服从抗战的需要。在战争时期,没法单纯地搞“建设”。
这一认识,与江西省委的看法是一致的,只是急了组织部长唐敬斋,几次问我:“该怎么办?”我说:“他在明处,咱们在暗处,就是一个客卿的地位。”唐敬斋觉得也很好笑,说着:“我去看蒋经国。”“以什么身份?”“先以个人的名义,他对我这个暨南大学学生还有感情。”“那我就给你吹吹风,择日去登门。”
我没有专门去找蒋经国,还是顺乎自然的好。有一天早晨,他经过动委会的门口,停了一下,把头探了进来,两只眼睛晶晶发亮,落在章亚若身上。她刚上班,坐在门边的办公桌边。他一改爱说的“喂!老表”而用:“喂!我的好同志,这么早!”章亚若是个女的,听到一句“我的……”显得十分腼腆,把一个少女弄得涨红着脸,轻声地说:“你把我吓一跳,蒋专员,有事吗?”她不在三青团而在专署里,只好随其他的署中人这么叫了。蒋经国毫不在乎,也不觉得歉疚,说完便罢;也不置答,转过脸就说着:“没有事,你们好!”他还没有走,我在办公桌旁站了出来,忙向他大声地说着:“蒋经国同志,你记得唐敬斋吗?”
他愣了,思索了一下,然后方从脑海捞起来似的回答:“当然,记得!这个猛汉,他怎么啦?”
“他经过赣州,要来看你。”
“来就来嘛,还要先通知?”
这意思是多此一举,以表明他不是什么官僚。我就只好解释一下:“不是,我在街上遇见,他对我这么说,又不知哪天来。”
“要来就来吧!”
蒋经国跟人谈话,都是很利索的,绝不含糊两可。他表示态度,是或不是,都很清楚。这是他的特点,和他商量什么比较好办。我转告了唐敬斋,请他来。
过了几天,唐敬斋登门来了,他直接到蒋经国的住所从午后二时谈至五时左右,日影已经斜照,才告一段落。当唐敬斋出来的时候,听见蒋经国说:“你要时常来,有什么不好谈的!”然后就分手了。他们谈些什么呢?我没有去打探。后来我碰到唐敬斋才问:“跟蒋经国谈得怎么样?还是个人身份?”“不!个人就没有那么多话好扯!我就给他亮明党的态度,好让他放心,放手做好工作。”……啊!原来如此,这是我们知道的地方党跟他作的一次正式接触。可后来我见到蒋经国,他却不讲正题,用别的乱问一气:“你们是同学?”我笑了起来:“南辕北辙,我是广东人,他是四川人,我在北平,他在上海……”他仍然把我与唐敬斋不分开地说着:“你们都是年轻的,难得都在江西,难得干同样的工作。”这个话里有没有其他的意思,我没有问过唐敬斋给他交了我的底没有。总之,蒋经国从此以后,不再像以前那么随便、随和了;一跟他谈工作,总好像有一条线牵扯着,难免正经八百地,当然我也没有去介意这些。
过了一些天,市面有些浮动。事出有因,蒋经国的计划遭到挑战了。他雷厉风行地搞禁烟禁赌禁娼,抓走私、捕奸商,原是好事,只是除了靠权力镇压以外,并无疏导之途,而这些之中,按他的说法,奸商可耻,操纵市场,米价上涨,盐也看涨,甚至有时买不到。闹得赣州城里,人心惶惶。这件事,轮到黄中美和许季元出马。黄中美很简单,下令抓了几个奸商,关到牢里去了。煞煞风,有点效果,可是紧张局面,并不因此稍减。
在一个星期天,很多人去打球儿去了,我没有外出,蒋经国不休息到署,遇见我了,心中的事儿难免外露出来:“你们广东人狡猾,做了奸商躲在后面,却把老表推了出来。现在抓来的,好多人来求情。放吧,物价还要波动;不放吧,关人真不是办法。”又是广东人,作为嬉笑怒骂中纵情之间,容或有之;但作为人好歹的标准,有点只知其表,不知其底,就不免成为笑柄。于是我就说:“我这个广东人就不狡猾!哪个不想捞钱啊?反正你治标不治本,尽演《捉放曹》。”
这种事我从不理闻,也就随便这么一说,他一听了好像击中要害,抓住不放了:“有什么治本?”我说:“许秘书就是专家,列宁的新经济政策他很懂很熟,为什么不试一试?”他说:“那是苏联!”我又说:“也不是以前有现成的经验。在这以前,都说资本主义发达的国家才会爆发革命,所以,共产主义运动在德国闹得最热烈,偏偏在经济落后的俄国来个一国首先胜利。在实行社会主义之前,列宁的新经济政策……”他听听沉默一下也就进去了。经济上的事,我也外行,说说便罢并没有想到这些话会发生实效。
过了几天,见所有的人,都被调动去发赣州城里的“镇民购买证”。按报户口的给,没有户口的不给。有了这个证,可以到粮食公店去买公价的粮、酒、盐、油等用品。至于不愿来买的,请便。这下子物价就平复下来,群众有了生活上的基本所需,即使有奸商操纵,也不起作用了。
这在今天,就是实行国家资本主义的方法。不过,在那时可是新鲜的事儿。蒋经国接受了挑战。知道许季元想出来的,犹豫不决,直听到我的所言,才办了起来,一举得胜了。这件事,确实可嘉。我为此写了篇《赣州的交易公店》,表彰这一事件,在当时的桂林《国民公论》上发表了,许多地方都能看到蒋经国的政绩。
又一个挑战是变救济为动力,犯人坐吃山空,蒋经国仿效苏联的办法,办起强民习艺工厂,让犯人都劳动。
又一个挑战,不是要人人有饭吃嘛?确实好多穷人没有饭吃,于是寡孤独残的,每天就到“救济食堂”吃饭去……
对付这些挑战,都需要钱。钱从何而来呢?靠盐、烟、酒的专卖也靠外面捐助的救济款,包括华侨的,以及重庆的儿童福利基金等等。此外,还抓奸商,要罚款、要捐款……因为在赣州,是东南连接西南的一个腰站,商贾云集,确实可以得到钱。金钱万能,解决了问题。蒋经国还笑着对我说:“还是商人有钱。”
这钱,看怎么用!在赣州,又掀起一个高潮,叫祝寿献机活动,就是捐钱为他父亲庆祝寿诞。说得好听,所得的钱是拿去购买飞机,加强军事力量。于是,蒋经国全家出动都为这个工作努力。
就在专员公署、动委会和保安司令部的范围内,蒋经国的夫人蒋方良走向群众,拿着捐款的红簿子出现了。她说着普通话,遇着公务人员,一个也不放过地说着:“爱国抗日,祝贺领袖,捐款为乐,无上光荣。”这样,效力显著,每个人在她的热情感染下,只有多捐没有少写,已捐到的数目很可观。蒋方良对我说:“要到陶陶招待所、广东酒家去!那里摆了酒席,蒋专员在等着哪!”
第二天,蒋方良又出动了,一手拿捐款的红簿子,跑到富人面前,一手要人写捐款,这下数字猛增。这些工商巨富,在酒溢杯外的时候,见一个不同肤色的人前来劝募,确实想也没有想到,写点,或者多捐点,总比被戴上奸商的帽子强得多了。正因为这样,购一架“赣南号”的飞机,已经没大问题了。
这件事,蒋经国一回来,兴奋地向我说:“三民主义新赣南的民众力量显示出来了,蒋总裁一定高兴,中国有这样一个领袖,国民之福。”他已学得一些新的语言了。我谛听着。接着,他又高兴地说下去:“三青团宣布献机祝寿,已准备了戏,学会了歌,不会错的。”蒋经国多么欣赏这件事啊!我就必须看看听听了。一上大街,看到不论是陆象山路,还是王阳明路,几条大街上都有宣传队在活动。
到了诞辰的那一天,先在赣州公园举行庆祝会,然后列队在大街上游行。高举着“赣州各界庆祝总裁诞辰献机运动”的横标前导,这也是国民党的其他要人所没有的和看不到的,蒋经国和蒋方良两人在横标下面,带头走在队伍的前面,一路放着鞭炮,在口号声中游行开来。在这个队伍里,有高呼祝寿的口号,也有与祝寿毫无关系的口号:“巩固与扩大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至于两旁的观众,那就更热闹了,互相争看蒋经国夫妇。
这似乎带有出奇的号召力,要不,就不至于出现万人空巷的局面。我们都是队伍中的,就让蒋经国带领着行进吧!这将是一个什么反应啊?我一边走一边想:这么做是成功呢、还是失败?真有必要摸一下新的情况了。
蒋经国的头脑是很热的,真的认为这是得意之作。据说受到重庆国民党中央的夸奖,说是把赣南的建设搞得好,纳入正轨了。他似乎也有点忘乎所以了,溢于言表,乐融融地自陶,有时竟像小孩子一样快乐得边走边唱起歌来。
我一直到他比较冷静以后才到他的住处,不等我提出,他就向我滔滔不绝地说道:“建设三民主义新赣南,第一个成功,就是祝了寿,又献了机。民众同心一气,领袖领导有方,抗日战争胜利也就有了把握。”
我顺水推舟地问:“这么做,赣南三年计划,可以实现吗?”
“能,能,能!”铿锵的声音,像钟连打三下。
这就可以看到,他说着说着,陶醉在美好的幻想之中。
风云突变
过了些时候,三青团从重庆来了一批人,大肆活动。他们集会,他们唱歌、最奇怪的是没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却举行火炬游行,每个人穿着整齐的蓝色衣服,一律佩“三青团”的臂章,非常划一,高呼的口号,也很别致。一边呼:“中国只有一个党”,另一边答呼:“中国国民党。”一边呼:“中国只有一个主义”,另一边答呼:“三民主义。”一边呼:“中国只有一个领袖”,另一边答呼:“蒋委员长。”有点像德国的法西斯捧喝团。中国不是有“蓝衣社”的说法吗?看来就是这么样来亮亮相的!
这么个另外的一套,席卷来了。我住在动委会里,不免看到专员公署的门上,又多了这些人的足印。这时的蒋主任欣赏不欣赏这批人马呢?这个问题,用不着去亲自问他的,观其言,察其行即可。不意竟遇见蒋经国来了,看到他的兴趣大大提高,并很有把握地说:“这番人多了,好办事!”
随着战争局势的变化,赣县也和其他后方地区一样,积极组织力量开展募捐等工作,支援前线,蒋经国还亲自带领一个慰问团到大庚岭去慰问。
1939年下半年,这时赣县的三青团几乎已全部被重庆来的一伙人控制了。趁蒋经国去重庆之际,他们采取了“行动”,先是扣留了在团内工作的朱承熙、王重实,接着由一个叫江海东的带头,手提木棒,气势汹汹地砸了“青年文化服务社”,绑走了那里的工作人员。他们像法西斯匪徒一样的行为使赣州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白色恐怖笼罩着整个赣州。这时地方上,国共合作已经到了三岔路口,但看蒋经国回来是怎么个态度了。
蒋经国姗姗回来了!不是悲观失望,而是威风凛凛。伴随他同来的,有侍从室一个团的兵力。干什么来呢?为的保卫他而来。于是专员公署门口,再恢复有正式携带新式武器的人站岗了。
江西:赣州,蒋经国旧居
蒋经国回来后,我没有见到他,葛洛见到了,但是他的办公室搬了,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后来知道为了加强战时警卫,他搬到保安司令部特务室那儿去了。为了加强战时的警卫,“黎民百姓”算不算在内呢?赣州还是后方之地呀!
山雨欲来风满楼。我立即去向江西省委报告,已经面临抉择了。已经到了撤退的时候了。
天气阴霾的一个下午,我在回来的路上,遇见葛洛,他急忙地拉着我到青年会的茶座,告诉我印染工业合作社的甘时鸣,在中国工业合作协会东南区办事处的大街上,到处乱闯,引得商铺做卖买的和附近的居民,惊慌不迭。正不知什么事,见后面追赶的人握枪把他押走了。用不着说,便服抓人,除了特务,没有别人。“又抓共产党了。”这下子传开了。怎么办?要不要撤退?我还有点书生气:“得听候组织的意见,稍微等一下。”哪知我一回专员公署,踏进卧室,保安司令部的科长(他是常见的熟人)光临了。来人一反常态,推门进来就说:“刚回来?蒋专员请你去谈谈。”
门没有关,卧室外的石阶上,还有两三个士兵手握武器,我就完全明白了。于是,我随着他离开专员公署。这位科长带着路,士兵在我的前后,还一股劲儿说宽慰的话:“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蒋专员对你很好,谈几句话,放心好了。”简直上下对搭不上词。穿过昏暗的街灯,拐进一条小巷,还有些破砾碎石,不见人家,到了死角,是一个十分僻静的地方。一推门,登木梯,钻进小阁楼,见到甘时鸣已经在里面了,用不着说什么,到此轮到科长放心了,他客气地告别一声:“让你委屈了。”
我值不得回答。这一夜,继续捕进来的还有江西政治讲习学院的上官,和写《总裁祝寿献机歌》的汤光,还有在赣州邮政局工作的杨传琦。
过了两天,我们被转到强民习艺工厂去。这不是犯人的劳动场所吗?不是三民主义新赣南的功绩之一吗?我们努力创造的条件,却是作茧自缚!我们并不是坐以待毙,而是等候变蛹,以后要破茧出来,还要产子,子子孙孙,无穷期也。这也就是共产党员的精神,蒋经国当然知道,让我们“委屈”。
也就是在这个强民习艺工厂,我所领导的党支部之一——政工队正在这里做教歌工作,托他们带走了我写的报告。我说要撤退,我们要越狱而走。可是江西省委指示却是:不准撤退,坚持斗争。还委任我为狱中党小组长,要到泰和的马家洲集中营去发挥作用。我们遵命。
从此,我见不到蒋经国了。可是很快传来他对这件事的关心。据说中统向他开了一个黑名单,有黄中美、许季元、高理文、周百皆、葛洛、雷宁……一句话,要他逮捕。他不肯,讨价还价,他们的担保从四大秘书截至葛洛止。葛洛是他直接聘请的,虽然君子之交淡如水,也不能由他的手送牢里,所以就从雷宁起。而我呢?自送上门到赣州来。他也许知道共产党员为工作不计较这些,就同意从我逮捕起。因此我被“请”进来,见不到他的“谈话”。参加了这一次演出,算是在革命斗争中不可免的一个过场吧。我说过:这是政治斗争,没有什么奇怪。不仅是蒋经国,换个张经国、李经国,也是同一个样。这里从个人讲,谈不到什么。然而,我要说的,蒋经国还有点儒教精神,还表现了他好的风度。
葛洛是他们聘请的,却是我领导下的一个党员,也许他知道,也许不知道。可是,我被逮捕以后,蒋经国对他又送礼又赠金,让他安全离开江西,到不是自己统治下的自由天地里去了。
还有一点,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我的家属找他要人。他亲自接见家属,告诉他们:是不得已而逮捕,还要找机会释放。不管是敷衍还是真心,也不管是假的还是不得已,总之,他出来与家属见面,安抚从敌占区流亡的父亲一行,毫无顺蔓拉瓜,或斩草除根之心。还算懂得“阶下囚,礼如宾”。
我终于到泰和马家洲集中营,做我们地下的党小组长去了。这好比驯虎者敢于把头颅放在老虎嘴里,被咬,不难;不咬,知是驯虎,并无射虎杀虎之心!共产党员就是驯虎者,说不知道死是假的,说敢干不怕死倒是真的,“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岂不可笑?这在中国抗日战争的历史上,叫三次反共高潮所出现的事件。
时间一晃四十多年,我当年二十岁挂零,蒋经国比我大得多,现在已经作古。从大陆看台湾,海峡两岸,遥遥相隔,我不觉有时想起过去的一切。对于蒋经国,难忘的友谊,常使我回忆往事,实话实说,不外让后人多知道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