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军中将方叔洪举枪殉国,母亲去世前一直念叨怎么还不来信啊
来源: 澎湃新闻见习记者 钟煜
方叔洪朝自己开了一枪。
枪响前,他负伤7处,腰部和头部均中弹,在日军逐渐缩小的包围圈中,他知道已没有突围可能了。
1939年夏,山东南部的这场遭遇战,为方叔洪的人生画上了句点。他很少回家,妻子重病期间也未去探望。他在家信中多次表示,忠孝不能双全,决定以忠报国,雪我民族奇耻大辱。
牺牲时,他年仅31岁,担任国民革命军第51军114师师长,中将军衔,是抗日战争中最早牺牲的国军高级将领之一。在1946年济南大明湖铁公祠的抗日殉国将领的前三个牌位里,方叔洪排在第二,其他两位是张自忠和赵登禹。
去年,方叔洪入选第一批300名著名抗日英烈和英雄群体名录。他的侄子方增觉得出乎意料,“听说过他的人太少了”。
今年8月,山东省沂源县准备重修当地抗战史,“意外”发现一处国军将士陵园,也大致确定了方叔洪埋葬的地点,没有墓碑,静静躺在一片繁茂的玉米地下。
中将师长方叔洪,牺牲时年仅31岁。 澎湃新闻见习记者钟煜豪 翻拍
一次见面
方叔洪,原名方范,以字行,1908年出生,山东济南人。
印象中,方梅、方增姐弟二人只见过方叔洪一面。按照家族大排行,方叔洪是他们的三叔,不过他俩都有点怕他,“很高大,很威武”。
86岁的方增还记得,唯一一次见面里,方叔洪绷着脸,“不笑,也不看我们这些小孩,从大门进来回他的屋子,走得很快。”
在姐弟俩的共同记忆里,三叔很忙,回家也穿着军装,还带着两名勤务兵,“不怎么顾家的,回来一次待不了几天,一直在外面打仗。”
88岁的方梅说,三叔就跟他的父亲和兄弟说一些工作上的事情,“很少谈生活”。
在战争无可避免地波及济南前,方家一大家子住在济南小清河畔的老宅里。方叔洪的父亲方慰农是济南名士,同一辈虽有几个兄弟,但都过世得早,家中多数事情都由方慰农定夺。
到方叔洪这代,家族内也有几个兄弟。按“伯仲叔季”的顺序排下来,方梅、方增的父亲方谦排在第二,方叔洪排行第三。老大学了经济,老二学了地质,到了方叔洪,方慰农一想,“老三性格比较刚烈,身体也好,就去学军事吧”。
侄子方增不求更名“方叔洪路”以作纪念,“审批太麻烦,就不给国家添麻烦了” 。 澎湃新闻见习记者钟煜豪 摄
方增后来在回忆文章中提到,方叔洪自幼聪慧,刻苦好学。他先自费去日本东京学习日文,后回国考取山东公费留学名额,再赴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学习军事,“异常勤奋,在同学中威信甚高”。
1928年春,听闻日军在济南制造“五·三”惨案后,方叔洪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中国留学生一起集会,甩掉军帽,撕去领章,高唱岳飞的满江红,表达抗议。
毕业之后,方叔洪邀好友翁照恒一同前往法国慕漠尼航空学校学习航空,还去德国学了炮兵技术。
1931年,日军制造了“九·一八”事变,东北的大片国土很快沦陷。方叔洪回国后,通过翁照恒与十九路军陈铭枢、蔡廷锴等人取得联系,赴上海出任十九路军教导大队队长,开始一生中最漫长的戎马生涯。
一张合照
方叔洪参军时,方梅、方增姐弟俩都还不满10岁,可他们都知道“十九路军很厉害”。
1932年1月底,日军进犯上海,杀害无辜军民,驻守上海的十九路军奋起反抗,“一·二八”淞沪抗战由此爆发。
据上海市档案局资料记载,1月底的上海,天降大雪,十九路军几乎没有棉衣,将士身着单衣,短裤露膝,在冰天雪地里作战。不仅衣着简陋,武器装备也不足,尤其在战役开始后,明显感觉到手榴弹供应不上。在这种情况下,日军又一次次以波浪式冲锋攻击守军防线,形势异常危急。
方叔洪率领十九路军教导大队与日军展开了激烈战斗,粉碎日军多次进攻。方叔洪亲临前线,与战士并肩作战,战斗激烈时,他还带头与敌人展开肉搏战。双方皆死伤惨重。
当年4月,经“国联(国际联盟)”干涉,日军开始撤兵,方叔洪也随十九路军调离上海。转往福建前,他曾短期回济南探亲,并留下一张兄弟三人的合照。
2015年8月9日,方增在山西太原的家里向澎湃新闻记者展示了这张照片。几年前,他在整理旧资料时,意外发现了大伯方敏、父亲方谦还有三叔的合影。方增轻轻地把照片放到茶几上,“没有这张照片,我都快忘记他了。”
方叔洪回济南探亲与兄弟合影留念,方家的规矩是传男不传女,这份遗物后来到了方增手上。 澎湃新闻见习记者钟煜豪翻拍
这张照片拍摄于1932年5月5日,方叔洪坐在中间椅子上,面容清秀,西装革履,戴着圆眼镜。方增的父亲在合影上题字:上海抗日之役,范弟躬自率队参加,手刃倭寇数十,以泄平素之忿,而为家国增荣。日前北返省亲,偕敏兄三人摄一合影,以志纪念。
兄弟三人各留一份。照片左侧“三弟收存”表明,方增手上的这张原本属于方叔洪。
离开济南后,方叔洪带着这张合照又辗转于福建、湖北、陕西等地。
方增介绍,方叔洪曾在武汉和张学良会晤,被张任命为上校参谋,“后来还有人说他给张学良开过飞机。”
1936年12月12日,张学良、杨虎城发动西安事变。据方叔洪六弟、八弟等人1982年所著文章,在事变中,方叔洪坚决支持停止内战,联共抗日,竭力呼吁枪口一致对外。
一场葬礼
几十年后,除了三叔,方梅、方增姐弟还记得三婶杨晔。
“三婶可漂亮了。”方梅回忆,杨晔是省立济南女子师范学院的校花,毕业后在西巷小学教书。她的父亲杨誉生在济南开药房,母亲是日本人。
在当时,方家是济南城有头有脸的家族,邻里都很关心方慰农长子——方叔洪的婚事。方梅忘了两人在哪一年结婚,她只记得方叔洪、杨晔结婚当天,“嫁妆有一条街那么长”。
据方家后人记载,夫妻两人非常恩爱,无奈聚少离多,杨晔更是命途多舛。
1935年与方叔洪结婚后,杨晔曾随军去了西安,流产后身体虚弱,感染了肺结核。
杨晔回到济南静养后,方梅、方增和她相处过一段时间。他们还记得中医让杨晔喝乌龟血,也记得佣人杀乌龟接血的那一幕,“三婶不喝,后来有人来劝,她就躲在门后头,也不让我们看见,偷偷地喝了。”
“方叔洪应该听说了杨晔的病情,但他没有回来看过。”方增回忆道。
喝掉乌龟血后,杨晔的病情并未好转。她不得不离开济南,前往北京协和医院治疗,后于1936年病故。
方梅和方增不记得三叔曾去看望过三婶,“长辈们也没提,可能他派了勤务兵回来传消息,我们还小就不知道了。”
他们能够确定的是,方叔洪没有出现在三婶的葬礼上。下葬后,他也未曾回来悼念。
综合相关文献资料后,方增认为,方叔洪此时正与东北军共商抗日大计,所以杨晔病逝也未能顾及。“三叔为了抗日救国,舍弃了自己的家,也没有留下后代。否则今天不会这么默默无闻。”
88岁的方梅在翻看上一辈留下的资料,三婶喝乌龟血的一幕她记忆尤深。 澎湃新闻见习记者 钟煜豪 摄
一个昼夜
方增一辈子都记得“七七事变”次日的号外:《卢沟桥演习日军今晨向我军开火》。
而在西安事变后,张学良在南京被拘,东北军被解散。方叔洪几经周折,最后在缪澄流部任667团上校团长,与日军转战于河南桐柏山一带。
1937年11月,日军陆海空三方一起向江苏江阴要塞发动猛攻。方叔洪奉命率部驰援,到达江阴后,日军大队人马也抵达要塞战区附近。方叔洪部署部队分别从正面、左、右翼向数倍于己的日军展开了进攻。
后来,正面一营在日军的猛烈炮火下,自动后撤,左右两翼也被迫退下。在这紧要关头,方叔洪来到正面亲自督战,将擅自带兵后撤的一营营长就地枪决,率部发动第二次进攻。方增介绍,最后双方展开白刃战,正面阻敌的一个营全部牺牲。
清查日军遗弃阵地时,他们发现了身着黄呢大衣、佩戴“天皇赐”字样指挥刀的日军司令官尸体。方叔洪认为,此次战役能击毙其高级指挥官,“总算还对得起我们阵亡的战士”。
南京、济南相继沦陷后,为躲避日军,方家家眷多人逃亡到徐州一带。当方叔洪前来与家人团聚时,想到自己一团官兵,奋勇杀敌,伤亡惨重,看到其他部队不战而逃,致使人民流亡他乡,悲愤异常。这一切给他精神上刺激很大,“致使他夜不成眠,悲愤情绪甚至不能自制”。
此后不久,于学忠出任鲁苏战区总司令,方叔洪被委任为51军114师参谋处长。
1938年3月,日军矶谷师团与板垣师团分进台儿庄一带。中国军队在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的指挥下,于3月10日在台儿庄地区与日军展开激战。
据方增介绍,114师奉命在山东兰陵一带布防,其任务是阻击日军的增援部队。当时,日军以集团冲锋方式疯狂冲击114师防线,方叔洪再次赴前线指挥督战,全体将士决心与阵地共存亡。
中国军队取得台儿庄大捷后,日军发动反扑,第五战区下令转移,方叔洪奉命率部掩护鲁南兵团转移。他们在前线坚持了一个昼夜,一次次打退日军强攻,直至全兵团脱险。
而在武汉保卫战中,方叔洪所在的51军奉命由南阳、唐河、方城地区开赴大别山北麓前线,担当最前锋的重任。据中国军网记载,方叔洪再度集结兵力死守阵地,“在部队伤亡很大的情况下,决不后退半步。”
一颗子弹
1939年初,方叔洪升任第51军114师师长。
当年4月,方叔洪率领114师进入鲁南地区抗击日军。此时,他已成为国军中将,是最年轻的国军高级将领之一。
“他们也打游击,不过条件比较艰苦,因为群众基础不像八路军那么好。”方增说,“没有根据地,只能在山里头打转。”
当年6月初,日军以三个师团的兵力扫荡鲁南,其主要攻击目标,就是战区总部和山东省府所在地沂源的东里店一带。这里正是方叔洪统率的114师的活动地区,他指挥着114师,分拒莱芜、蒙阴、鲁村三面之敌,经历大小战斗10余次,数度突破日军包围圈。
但在后来,南边的蒙阴、东边的沂水先后沦陷,北边的博山也出动了3000余名日军朝南进犯,方叔洪部队不得不昼夜兼程、连续行军。
上述中国军网文章称,由于受到划定活动范围的限制,方叔洪率部就这样转来转去,专钻敌人的空隙穿插行动。在多路敌人同时进攻的形势下,这种转山头推磨式的活动方式,十分冒险。当时的战况非常紧急,全山区炮火连天,枪炮声不绝于耳,敌机经常盘旋投弹,遭遇战随时可能发生。
6月24日上午,方叔洪率部转移到沂源县的焦家上庄附近时,遭到多路敌人的进攻。突围时,师部与主要战斗部队失去联系,方叔洪只好冒着倾盆大雨率师部及直属部队,向东南方向转移。
当天晚上10时左右,他们来到一个小村庄,官兵由于连续转移疲惫不堪,方叔洪命令部队就地休息。刚休息到次日凌晨5时许,北山上的岗哨便遭到日军进攻。
114师师部军需处的刘衍知后来回忆,他们在拐棒峪遭遇大股日军,“当时方师长手下只有一个特务连、一个骑兵连、一个半武装的工兵营,掩护师部上百名非武装人员和一个通信兵营转移。”
部队沿山沟向东南才走了3公里左右,在一条峡谷里又与大股日军迎头相遇。
激战中,方叔洪头部、腰部中弹数处,部队伤亡过半。日军包围圈逐渐缩小,正向他步步逼进,突围已成绝望,为了不拖累士兵、不落入日军之手,方叔洪用自佩的手枪,向已负重伤的头部补射一枪,壮烈殉国,时年31岁。
一片田野
方叔洪牺牲后,勤务兵将消息传回了父亲方慰农那儿,一同回归的还有方叔洪的遗物,包括那张兄弟三人的合影。
方增说,方慰农十分悲痛,“他很看重方叔洪的”。
方叔洪牺牲的消息一直瞒着他母亲,方梅、方增都叫她三奶奶。
方梅还记得,三奶奶后来逃难到重庆北培,日夜思念自己的孩子。牺牲前,方叔洪曾派勤务兵送来百元大洋,此后一直没有音讯。
有一天,方梅和三奶奶、四婶等人在院子里择豆芽和韭菜,三奶奶那个时候就嘀咕,“(方叔洪)怎么还不来信啊?”
此时,其他人已经知道方叔洪牺牲的事情,担心老人受刺激,都默不作声。
许久,有人回答,会有信儿的。
直到去世,也没人告诉她儿子牺牲的消息。不过方梅觉得,“可能她也猜到了吧。”
按照沂源县石龙官庄村民的说法,方叔洪遗骸一直在等待家人收殓。
刘衍知回忆,战斗结束后,日军一个大队长率领日军清扫战场,发现了方师长的尸体。“恰巧这个大队长与方师长是日本士官学校的同学,因此特地搞到一口棺材,把方师长的尸体装殓埋在拐棒峪庄前,并竖了一块木牌作为纪念。”
而方增综合长辈讲述和文献记载,认为三叔的遗骸应由114师后来觅得,于学忠主持料理善后,葬在蒙阴县坡里以北的上坡上。他还说,经于学忠申报,国民政府批准方叔洪中将师长为抗日烈士。现在,方增希望政府能给抗日烈士的后代颁发纪念章,“给个纪念章就挺好的”。
坡里和拐棒峪庄距离不远,1943年,附近的沂源县石龙官庄在建51军抗日烈士公墓时,方叔洪也被迁入该陵园。
如今,石龙官庄已经找不到这片陵园了,几块石碑被用作小溪旁的垫脚石,上面依稀可见“五十一军”的字样。在村里多名老人的讲述下,能够确认方叔洪安葬在村西南一处名为“皇林”的地方,老人们都叫他“方师长”。
一位77岁的老人还记得,当时,附近村子的一户村民把留给自家老人的寿木贡献出来,装殓方叔洪,“也没有深埋,周围用青砖垒了一圈,还有空隙,方便他家里人来找”。
他还说,后来不知道哪里来的队伍,把坟扒了,木头也用来烤火了。
现在,“皇林”一侧建起了公路,另一侧种了一地玉米,老人们只能描述出陵园的大概方位。
“过去,这块陵园有一亩多地,前面竖着大石门、大石坊,还有一块两三米高的石碑,密密麻麻都是名字,后面一大片小土堆,埋着和日本鬼子打仗牺牲的国民党兵。”70岁的王姓老人指着这块玉米地说,“早就推平了”。
村民指着一片玉米地说,“过去墓地就在这一片”。远处的雕塑属于工业园。 澎湃新闻见习记者 钟煜豪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