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以“拜上帝教”起家,因此称外国人为“洋兄弟”,欲与之和睦相处,并希望得到西方的同情和支持。西方世界一度为太平天国运动的兴起感到激动,认为中国有成为基督教国家的可能性,并认为或许可以借此方便,从太平天国政权手中获得更多的政治经济特权。但他们很快发现,拜上帝教与西方基督教差别巨大,太平天国领导人也无意提供更多利益,于是以“中立”之名倒向了清政府。等到太平天国领导人认清形势时,已经为之晚矣。
罗尔纲在《太平天国史》中专门为“洋兄弟”列传,只列罗孝全(I.J. Roberts,1802-1871,美国传教士)、呤唎(A.F. Lindley,1840-1878)、白聚文(H.A. Burgevine,1836-1865)三人。其中的白聚文,最初帮助清军镇压太平天国,随后被俘投降太平军。他在内战双方反复摇摆,因其最终支持太平天国并因此被杀,确实可算是太平天国的“洋兄弟”,他的生平和“叛变”经历相当传奇。
太平天国战争的胜负走向,很大程度上与一支叫“洋枪队”的外国雇佣军密切相关。
洋枪队,乃是一支清朝官员纠集起来的雇佣军组织,建立于1860年,最初成员多为流亡于上海的外国人,以美国人为最多。这一年也正值第二次鸦片战争,英法联军侵入北京,火烧圆明园,并与清政府签订了新的不平等条约。不过,这些不平等条约也令清政府能够腾出手来,与“严守中立”的列强合作,镇压太平天国。
洋枪队的首领是华尔(Frederick Townsend Ward,1831-1862),美国投机者,曾在各国流浪,并参加战争。经过一年多的努力,洋枪队规模壮大,发展到拥有雇佣兵及中国士兵五千多人,配备新式武器装备。由于多次成功击退太平军,洋枪队被清政府封为“常胜军”,美国人华尔加入大清国国籍,官拜三品副将。
好景不长,洋枪队虽然武器先进,但战斗中也常常损兵折将。到1862年9月,华尔在慈溪城外被太平军击毙,其助手白聚文接替了他的职务,而这正成为本文述说有趣故事的开始。
白聚文,又译作白齐文,美国北卡罗来纳州人,曾参加克里米亚战争。他少年时就抱有在东方建立功业的幻想,华尔建立洋枪队时,白聚文担任其助手,成为洋枪队的副队长。华尔死后,白聚文接替华尔,担任洋枪队的领队,并按照华尔旧例,加入中国国籍。据记载,白聚文作战勇敢,有礼貌,并具有组织能力,但其人野心过大,又不能与清朝官员搞好关系,因此很快得到猜疑,李鸿章对他尤为不满。
白聚文接任不久,就因欠饷问题,引发了“白聚文事件”。
在华尔组建洋枪队期间,清廷出于平定太平天国运动的需要,对其多加拉拢、赏赐。同时,也对外国人掌军可能的危险有所认识,时为江苏巡抚的李鸿章秉承清廷意旨,一面拉拢华尔及背后的英法政界人士,一面也暗中提防,并欲加以接管、控制。
上海是开放商埠,西方势力以此为理由,阻止太平军进攻上海,直接介入中国内战,从而令华尔有条件组织起洋枪队,服务于清廷,抗击太平天国。
当时的苏松粮道杨坊(?-1865)本系洋行买办,后捐资得官。因镇压上海小刀会起义有功,加官进爵,成为上海守将。在任上,他支持华尔建立洋枪队,并将女儿嫁给华尔,成为华尔的岳父。实际上,杨坊作为清廷的代表人物,对洋枪队的发展壮大起到重要作用。同时,洋枪队相关粮饷远高于清朝军队,又具有相当的独立性,杨坊也利用职务之便,从中大量获利,可谓名利双收。
与之同时,则发生了欠饷事件。这件事的导火索乃是清政府与常胜军的貌合神离。为平定太平天国运动,清政府不得不“借师助剿”,并愿意事后酬谢。但常胜军终究是外国军队,难受清朝节制,有尾大不掉的危险,因此清方早就有限制兵权的想法。而且,白聚文对属下管理松弛,允许部下任意劫掠。这种军纪对清政府来说不利,但常胜军官能得到好处,自然拥护。杨坊对常胜军欠饷,很可能是华尔既死,过去的人情关系已经走向疏远,从而有机会对其加以限制。
这一年的十一月,白聚文率兵从松江到上海,向杨坊索取欠饷,强行抢走杨坊所开银号中的四万元洋银,并且痛打了杨坊。
此事发生后,李鸿章立即将白聚文撤职,并对白聚文加以通缉,裁汰相关人员,手段可谓雷厉风行。整顿后,常胜军士兵均由中国人组成,武器由清政府出钱购买,外国人仅任军官指挥之职,且有中国官员共同领导。这就将管理权转到清政府手中了。梁启超在《李鸿章传》中这样评价此事:
“常胜军统领华尔之死也,白聚文以资格继其任。白氏之为人,与华氏异,盖权谋黠猾之流也。时见官军之窘蹙,乃窃通款予李秀成。十月,谋据松江城为内应。至上海胁迫道台杨坊,要索军资巨万,不能得,遂殴打杨道,掠银四万两而去。事闻,李鸿章大怒。立与英领事交涉。黜白聚文,使偿所攫金,而以英国将官戈登代之。常胜军始复为用。时同治二年二月也。此实为李鸿章与外国办交涉第一事,其决断强硬之慨,论者韪之。”
不过,在白聚文及其支持者看来,李鸿章方面才是失道的一方。1863年2月他北上京城,在英、美、俄国公使的支持下向恭亲王奕?申诉,要求复职。奕?将申诉发回上海,但李鸿章已经让英国少校戈登(Charles George Gordon,1833-1885)接替常胜军管带的位置。——值得顺带一提的是,这位“中国戈登”(其名查尔斯与“Chinese”相近,故有此外号)曾参加过第二次鸦片战争,统领常胜军后屡建功业,最终清廷授他提督,赏赐黄马褂。由于在苏州一战的言行,他的人格在当时广受好评。
在追求复职不果后,白聚文怒而决定投向太平天国一方。1863年的夏天,他在青浦抢夺“高桥号”(Kajow)炮船,带领一百人左右投向驻扎苏州的慕王谭绍光部。这件事在当时的舆论中产生重要震动,许多常胜军人本系白聚文旧部,一时人心思变。
投降太平军之后,白聚文曾谒见忠王李秀成,提出众多建议,并要求获得统兵权。李秀成尽管以礼相待,却并未答应其要求,因此白聚文仅能统率其少数部下,驻守苏州,能发挥的作用非常有限。白聚文还提出,目前局势对太平军不利,应该放弃苏州、天京,全力北上,尚可与清军一战,李秀成尽管转达了白聚文的计划,但洪秀全却坚决否定了这一建议。以后见之明来看,这不失为一步冒险而有成功机会的好棋。
10月初,淮军进攻苏州,白聚文奉命指挥高桥号攻击清军大营。开始获胜,但清军人数众多,高桥号被炸毁,白聚文部下也多战死战伤,基本失去了战斗力。其中不少外国人是认为投靠太平天国有利可图,才跟随白聚文加入;现在战事不利,自然萌生向清军投降之意。其部下马敦(J.D.Morton)等二十余人首先冲卡逃走,向常胜军新任统帅戈登投降。这样,白聚文受到苏州守军猜忌,也无法再待了。经与谭绍光协商后,白聚文决定离开太平军。谭绍光“厚给盘缠”,以礼相送,可谓好聚好散。谭绍光还特别致书常胜军统帅戈登称,太平天国是要与清政府争夺疆土,与英国并无关系,外国人来志愿参战只是个人行为,太平天国方面对其来往不禁,“来去原听自便”“于外邦毫无嫌怨”,即有俘获,也登时释放,以表示友好。
释放几个外国雇佣军看上去只是发扬人道主义的小事,但这却代表了太平天国领袖在政治上的幼稚,对西方列强的“中立”始终抱有不切实际的误解和幻想。常胜军始终与太平军正面激烈交锋,为清政府平定太平天国立下汗马功劳。在这一年的12月,苏州守将郜永宽等被买通,暗杀谭绍光,苏州陷落。但从这一个案来说,太平天国的诚意确实打动了白聚文,令他成为支持太平天国事业的“洋兄弟”。
白聚文离开苏州之后立刻被逮捕,在美国政府的“中立”态度下,将其遣送至日本,不许其再到中国。但白聚文仍想回到中国,支持太平天国运动,多次尝试偷渡。1864年4月,白聚文在宁波登陆,计划组建军队,营救天京。但清方得到消息,严加限制,白聚文的计划并未成功,一个月后天京失陷。他又尝试投靠福建漳州的侍王李世贤部,但却在途中被清军俘获。
与太平天国对洋人俘虏的厚待不同,清方对白聚文极为痛恨。在押送过程中,白聚文“舟覆溺毙”,死的不明不白。从情理推断,很可能是清廷谋杀,但因缺乏证据,只好成为无头悬案。对白聚文的处理,可以看出李鸿章对于常胜军的控制是成功的。尽管存在“失控”的情况,但总体来说清方一直是处于主动地位,在解决哗变危机的同时,清廷也在不断增强对常胜军的控制,在战事底定后没有花费太多困难就将其顺利解散。相比之下,太平天国的对外政策就显得太过幼稚,尽管赢得了白聚文等少数人的支持,但作用有限,在战略上可以说是彻底失败。
太平天国覆灭后,李秀成在狱中写下三万多字的自述,总结了自己的生平经历与太平天国失败的原因。其中写道,某年外国人曾来到天京,主动提出帮助太平军推翻清政府,但却遭到了拒绝。洪秀全的回应是“我争中国,欲相全图,事成平分,天下失笑;不成之后,引鬼(即指洋人)入邦。”这件事目前未见其他文献旁证,具体情况难以考证。但既然有这样的记载,那么似乎可以推测的是,太平天国虽然在对外政策中多有失策和退让,主要还是斗争经验、能力的缺乏,虽然借助了西式“拜上帝”的宗教模式,但其“民族主义”依然浓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