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帕西人:“高大上”的拜火教徒为何会走向消亡

对于自己作品中的女性人物,金庸先生最喜欢的是《倚天屠龙记》里的小昭。小昭最终为了解救张无忌,去了波斯当她不愿当的波斯明教教主,两人从此参商永隔,相见无期,令读者扼腕长叹。不过,金庸在作品中混淆了琐罗亚斯德教与明教的一些特征,他描述的场景更像是琐罗亚斯德教的仪式。

也许你不熟悉“琐罗亚斯德教”这个名称,但你一定听说过它的别称——拜火教,它曾是伊斯兰教诞生之前中东和西亚最具影响力的宗教。虽然拜火教在现今的伊朗仍有点滴星火残存,但世界上最大的拜火教信众群体却是在印度,他们被称为 ——“帕西人”。

在中国大陆,帕西人早已销声匿迹了,唯一可以寻到的遗迹,是位于广州长洲岛的一处帕西人墓地。香港的帕西人曾经极度显赫,不过现在只剩下不到200人,按照当地拜火教牧师的说法,“人数太少,没人关心,也就不值一提了。”

而在帕西人的老家印度,该族裔的人口逐年递减已成为一个全国性的话题。帕西人正以每十年人口减少12%的速度消失,估计到2020年,他们的人口将只剩下2万3千人。按照印度的法律规定,届时,帕西人将不足以被称作一个“民族”,而只能被冠以“部落”。为此,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特地拨出专款,与新德里的政府合作设立了“帕西拜火教遗产保护项目”(PARZOR Project),旨在重振这个古老民族的活力,并保护帕西人所留下的历史遗迹。

印度钦奈,唯一存留的帕西人拜火教神庙,非拜火教信徒不得进入(图片拍摄:朱诺)。

为信仰而迁徙

“帕西人”(Parsi,中国旧称有巴斯、八思、巴社、包社等),其字面的意思就是“波斯人”,但实际上特指从古代波斯(今伊朗)移居到印度次大陆、信仰拜火教的波斯人,而不包括现在伊朗境内的少量拜火教徒。

公元七世纪中叶,阿拉伯的穆斯林大军攻占了波斯帝国,此后的200年间,波斯人对入侵者进行了多次反抗和战争,但终究未能阻止波斯被伊斯兰化的进程。阿拉伯征服者对波斯人实施了强制改宗的政策,波斯人要么改信伊斯兰教,要么被课以繁重的非穆斯林人头税,不从者则要被砍头。

古代波斯帝国的国教是琐罗亚斯德教(Zoroastrianism),它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宗教之一,至今已有3000多年的历史。由于琐罗亚斯德教的神庙中都供有一坛长明不熄的圣火,所以也被称为“拜火教”(在中国曾被称为“祆教”,唐代时传入中国。也有一种说法认为,“拜火教”是伊斯兰教对琐罗亚斯德教的贬称)。

为了逃避穆斯林的迫害,为了坚守自己的传统文化和信仰,公元八世纪到十世纪,大批的波斯人迁往印度次大陆的西海岸定居,包括现如今巴基斯坦的信德省和印度的古吉拉特邦,并在那里逐渐形成了多个帕西人的社区。他们身着白衣,在社区内修建了大型神庙,并在神庙里供奉起传承自波斯的圣火。他们也建起了用于丧葬仪式的“寂静之塔”(Tower of Silence),将逝去族人的尸体置于塔中,等待秃鹫到来啄食,以完成天葬仪式——灵魂最后的救赎。

印度的帕西社区对“帕西人”的称谓有着严格的定义。首先,帕西人一定要是波斯难民的直系后裔,仍旧留在伊朗境内的少数拜火教徒不算帕西人。一些社区规定,父母双方必须都是帕西人,而另一些较为宽松的社区承认父亲一方为帕西人即可。第二,必须是拜火教的信仰者,那些改宗自基督教、伊斯兰教或印度教的波斯后裔则自动失去了“帕西人”的身份。

印度孟买,帕西人举行天葬仪式的“寂静之塔”。(图片来自网络)

非凡的成就

帕西人到达印度次大陆的最初几百年间,一直以务农为主。他们不屑于印度教的种姓制度,又怀有对伊斯兰教的仇恨,所以,他们在新的家园自成社团,很少与外界交往,更遑论跨宗教通婚。就这样,帕西人低调地生活繁衍着,一直到十七世纪,英国东印度公司开始在次大陆的西海岸殖民,帕西人才迎来了施展拳脚的大好机会。

英国人对帕西人有着与对印度人截然不同的印象。他们认为印度人“消极、愚昧、无理性,外表顺从却内心诡计多端”,而帕西人“勤勉、讲道德、精明”。帕西人也不同于印度人对西方文明的强烈抵制,而是鼓励本族的年轻人进入英式学堂,学习先进的知识。于是,帕西人越来越多地进入城市,进入英国殖民政府的管理部门和工商业领域,成为英国商人的买办,也成为在英国人和印度人之间进行沟通的中间人。

而后,帕西人大举进入交通运输、船舶制造、建筑材料以及孟买的房地产业,并最终在对中国的鸦片贸易中大发横财,成为印度各族裔中最富有的民族。

帕西人的数量也在殖民地时期达到了峰值,按照1941年的统计数据,他们的人口超过了11万。

十九世纪初,帕西人就已开始在香港、广州等地设立洋行。据记载,1809 年,广州共有24家外国私人公司,其中只有一家是英国人的公司,其他大多数是帕西人的公司。1852年,上海的41家外国公司中,帕西人的洋行有8家,而这些洋行大多是从事鸦片贸易的。鸦片战争后,香港被割让给英国,越来越多的帕西人移居香港,使这里成为印度本土之外最重要的帕西社区。

如今,帕西人在香港的痕迹仍然随处可见。香港街道中的么地道(Mody Road),旭龢道(Kotewall Road)、碧荔道(Bisney Road)都是以当年在港的帕西人名字命名的。帕西人么地(Hormusjee Naorojee Mody)爵士出巨资创建了香港大学,帕西人律敦治(Jehangir Hormusjee Ruttonjee)创办了律敦治医院,而汇丰银行、香港联交所等金融机构的创立,也都有着帕西人的身影。然而,几年前,当美国《时代》周刊记者采访拜火教社区时发现,在香港的年轻人当中,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些名字与帕西人的关系了。

位于香港大学本部大楼陆佑堂的么地爵士塑像。帕西人么地出巨资创建了香港大学。(图片来自网络)

在印度本土,帕西人的成就更是非同凡响,在工商界、政界、科技界、艺术界都产生过举足轻重的人物。印度最大的工业集团——塔塔集团(Tata)——就是出自一个帕西家族的企业,著名指挥家祖宾•梅塔(Zubin Mehta)也是帕西人。

两个家庭的故事

独立之前,印度国父尼赫鲁和巴基斯坦国父穆罕默德•阿里•真纳(Muhammad Ali Jinnah)曾经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后来由于印巴分裂而分道扬镳。两人各有一个女儿嫁给了帕西人,而且,两个女儿的婚姻都遭到了各自父亲的反对。

尼赫鲁的女儿英迪拉嫁给了帕西人费罗斯•甘地(Feroze Gandhi,与圣雄甘地无血缘关系,原家族名字是Ghandy,改成Gandhi,据说是想沾圣雄的光)。费罗斯•甘地采取“曲线进攻”的策略,先接近英迪拉的母亲,后打动英迪拉的芳心。两人后来按照印度教的仪式举行了婚礼,他们的子女并没有随父亲成为拜火教徒。

英迪拉•甘地后来成为印度总理,1984年被两名锡克教保镖所刺杀。他们的儿子拉吉夫•甘地成为尼赫鲁-甘地家族的第三位总理,1991年被泰米尔猛虎组织的一名女性人肉炸弹炸死。拉吉夫的妻子索尼娅•甘地现在仍是印度国大党主席,儿子拉胡尔•甘地已经是国会议员,大有问鼎总理的架势。被称为“印度第一家族”的尼赫鲁-甘地家族后继有人,而帕西人则自豪于这个家庭的帕西血统。

真纳唯一的女儿迪娜嫁给了孟买的另一个帕西人——染料与布料大商人内维尔•瓦迪亚(Neville Wadia)。两人的婚姻遭到真纳的强烈反对,真纳的助手后来在回忆录中记录了父女俩一段精彩的对话——真纳说:“印度有几百万的穆斯林男孩(当时的印度和巴基斯坦同属于英属印度),你可以选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迪娜反诘道:“父亲,印度有几百万穆斯林女孩,你为什么没有娶她们中的一个?”

原来,迪娜的母亲也是一位帕西人!然而,真纳当年回答女儿说:“我把她变成了穆斯林。”

婚后,迪娜与父亲的关系恶化,以至于有记载真纳与女儿断绝了关系。即使在印巴分裂后,迪娜也没有随父亲迁居巴基斯坦,而是留在了孟买,只是在真纳去世时,才到卡拉奇参加了父亲的葬礼。迪娜晚年一直居住在纽约,巴基斯坦以其违反伊斯兰教规(与异教徒结婚)为由,剥夺了迪娜继承父亲遗产的权利。

印度,一位身着传统素衣的帕西人。(图片拍摄:朱诺)。

高冷族群的萎缩

据印度政府2001年的人口普查统计,印度的帕西人数量为69,000,其中大约45,000人居住在孟买周围。

2012年,孟买一家帕西人的信托公司公布的针对帕西家庭的住房补助标准显示,月收入少于9万卢比(约合9000元人民币)的家庭有资格获得补助,而当年印度政府公布的城市贫困线人均收入只有870卢比(约87元人民币)。可见,帕西人的富裕程度在印度可谓是鹤立鸡群。

帕西人不仅是印度最富有的民族,也是平均受教育程度最高的民族。然而,财富和教育水平却成为这个族群逐渐萎缩的原因之一。在印度南部大城市钦奈的唯一一座拜火教神庙中,一位穿着传统素衣的帕西小伙子告诉我:“钦奈的帕西人已经不足200了,谁家的孩子到了结婚年龄,所有人都知道。”

他说:“由于帕西人的富裕,社区内提供了很好的福利,很多男孩子都不思进取,不愿组织家庭,不愿承担责任。而女孩子则不愿意嫁进家境不如自己的人家。”

根据印度的人口普查统计,五分之一的帕西男人和十分之一的帕西女人终身不婚,而即使结了婚的家庭,生育率也远低于印度的平均水平,从而使得帕西社区的人口老龄化现象十分严重。资料显示,60岁以上的人口占到帕西总人口的31%,而6岁以下人口只占4.7%。2013年,印度的帕西人共有735人死亡,而只有174人出生。这个出生的人数比2012年减少了13.43%。与此同时,帕西社区内的近亲结婚现象也越来越严重,一些遗传性疾病的高发到了不得不引起重视的地步。

恪守教规、甚至教条化成为帕西社区人口数量下降的另一个原因。由于当年被穆斯林强制改宗,帕西人甫一到达印度,就曾自行规定,严禁从其他宗教信徒中招募追随者。在钦奈一家专门接待拜火教朝圣者的旅馆里,身穿拜火教传统服装的年长老板不无自豪地表示:“我们琐罗亚斯德教不接受改宗入教,我们也不出去拉人入教。我们生是帕西人,死是帕西人。”而对于如何看待帕西民族即将消失的说法,他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现在的帕西人的定义,是由1908年孟买最高法院的法官们确定的,一直没有做过任何改变。不过,帕西人内部近年来出现了一些不同的声音。越来越多的女性希望,与外族通婚的女性家庭也有权力为自己的子女选择信仰,而不是像定义的那样,嫁给外族就不再属于帕西族群了。

另有人提议,帕西人应该敞开大门,欢迎任何人自愿加入拜火教。但帕西的社区领袖们坚持认为,“承认所有与异族通婚的孩子和开放入教大门,虽然会大幅度提高社区人口,却会冲淡、甚至毁灭我们这个非常特别的民族。”

无论如何,这个曾经显赫的民族正在日渐消失是个不争的事实。就连实施天葬所需的秃鹫数量也在减少,几乎绝迹。孟买的帕西人正在着手圈养这些“灵魂鸟”,毕竟,没有它们,信仰也就不算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