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怎样结束五代十国(二)
作者: 刘路 来源: 文史宴
四、阉人帝国的覆灭
十国中的南汉是以阉人为朝廷官员的奇葩国家,而且在赵匡胤计划消灭别国时,不断的挑衅来刷存在感,等到吸引赵匡胤的注意后,又全然不做防御的准备,最终被宋军轻松消灭。不过对于赵匡胤来说,灭南汉不过是灭南唐的前菜,可惜南唐后主李煜看不到这一点。
刘的口味儿特别重,不仅设计了这些变态酷刑,每次行刑时还要亲自观摩,人们背地里都叫他“真蛟蜃”——活生生一恶魔食兽。
待我死后,哪管它洪水滔天!这是南汉历代皇帝的治国信条。
刘临终时曾说过:“朕的子孙没一个能成事,大汉的天下就像老鼠钻进了牛角,路越走越窄,势力越来越小!”
刘的话说对了一半。治国,他的子孙确实不行;享乐,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其孙刘鋹做第四任皇帝时,集祖宗之大成。
诛杀兄弟、滥施酷刑、大建宫室、横征暴敛,这些毫无新意的日常行为,已勾不起他的兴趣。他需要更刺激的生活。
刘有一个奇葩的理论,他认为士人都有家有妻,有儿有女,他们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子孙后代,因此不会为皇帝卖命。只有宦官,无牵无挂,才可能对皇帝忠心耿耿。因此,宦官是可靠而值得重用的,士人是靠不住的。
这个理论经过不断发展创新,到了刘鋹这里,有了质的飞跃——男人想当官,哪怕你是科举状元,也要先把自己阉了。这样,你们再也不用拖家带口,而可以专心致志做“王的男人”。阉割业也迅速蹿红,成为仅次于仕途的第二有前途行业。到南汉灭亡时,宋军一次就砍了五百多个阉工的脑袋。
自此,从政府到军队,两万宦官充斥朝堂,南汉成为“阉人帝国”,空前绝后。宦官们在龚澄枢的带领下,与卢琼仙统率的宫女狼狈为奸。后来,又来了一个自称“玉皇大帝下凡”的女巫樊胡子,刘鋹将国事一以委任,国家乌烟瘴气。
可是,国中虽无道,房中却有术。
不理政事的刘鋹自称“萧闲大夫”,他把萧闲下来的力气,全扑在了一位波斯女郎身上。这位女郎长得又黑又胖,但是聪明绝顶,深得刘欢心。皇帝还为她量身制作了一个昵称——“媚猪”。是的,你没听错,就是“媚猪”。南汉刘氏一家逻辑奇葩,口味儿独特,连起名字都逃不出这奇怪的审美。
国家如此,皇帝如此,岂止令人发指,简直叹为观止!
所以也就不难理解,北方大战一触即发之际,这朵奇葩为何会跑到大宋身后搅局——用正常的思维,根本无法正常理解这不正常的南汉皇帝。
李煜,原名李从嘉,字重光,李景第六子(一说第五子)。他是“重瞳子”,即一只眼睛里有两个瞳孔。据说,在中国古代有史记载的重瞳子,算上李煜可能也超不过十人(还包括北汉世祖刘旻),这在当时是大富大贵的帝王之相。
可是李煜不想要大富大贵,更不想当什么帝王。当年太子李弘冀如日中天时,仁慈恭孝的李煜却自号钟隐,取钟山隐士之意,每日以琴棋书画为乐。
然而,想做皇帝的李弘冀突然病逝,不想做皇帝的李煜成为李景活着的诸子中最年长者,被迫以尚书令知政事,入居东宫。李景逃命似的迁都南昌府后,更是将他立为太子,留在金陵监国。
不久李景病逝南昌,在获得赵匡胤同意后,被尊以元宗的庙号,后世称为南唐中主。而命中注定的后主李煜,被迫登上国主之位。
和刘一样,刚刚接手南唐的李煜也曾励精图治,广开言路,罢废弊政,选贤任能。然而不久,李煜发现,自己根本不是治国的料。于是,李煜也学着刘,投入到声色犬马中。
但宅心仁厚的李煜不是刘,也不是刘鋹。南汉皇帝在炼狱里享乐时,李煜却和自己的娇妻周娥皇把盏玉京,调素琴,阅金经,重按《霓裳》歌遍彻。
《霓裳羽衣曲》乃盛唐显乐,可惜历经中唐兵乱,曲谱失传。李煜寻寻觅觅,于坊间求得残谱,付与佳人。娥皇操持烧槽琵琶,一番轻拢慢捻抹复挑,竟使盛唐遗音,复响南唐。
李煜看得出了神,手拍栏杆,神驰心醉,随口吟道:“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閒,重按《霓裳》歌遍彻。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只是小楼昨夜又东风,吹得李煜魂悸魄动。正如后来南唐大臣徐铉所说,一曲清商音,本是开元太平曲,却又偏偏唱出别离。
李煜和父亲李景一样,无法纵情,游弋在长江水道的大宋水师是他永远的担忧。他更像是北汉的皇帝们,日夜等待南唐的末日。
然而,相对于北汉皇帝的现实,南唐国主却很傻很天真。他以为只要自己听话,就可以苟延残喘,安心做一条居家的小犬。
所以,自从建隆二年(961年)即位以来,李煜始终小心供奉大宋。即便在南唐丧失江北财源、经济日益凋敝时,他的贡品也依旧送往开封,从未中断。
李煜的良苦用心,终于得到回报。大宋南征北战,却始终没打南唐的主意。不是不打,是暂时没有必要。
正是鉴于李煜的恭顺,赵匡胤才决定给他一个任务——给刘鋹写封信,劝他归还湘南旧地。李煜命人认认真真地写好书信,派使者送到南汉。
大战在即,赵匡胤不想节外生枝。他派李煜写信给刘鋹,目的有三:其一,试探李煜的忠诚,以确保大宋北伐时,南唐不会北上作乱;其二,万一刘鋹翻脸,这账要算在李煜头上,与我大宋无干;其三,即便刘鋹不翻脸,想必也不会给南唐好脸色,两国关系欠佳,日后征刘,也好叫李煜隔岸观火。
赵匡胤多虑了,且不说李煜日后不会难为大宋,就说刘鋹,接到书信后竟然毫无反应。这位二十七岁的皇帝故步自封,对于南唐关注甚少,对于大宋的强大也毫不在意。什么唐国主,什么宋皇帝,老子才是天子无双。刘用息兵不修好,表达着自己的抗议。
可是赵匡胤不能再给予刘鋹更多关心,因为太原城里宋朝间谍已经准备献城,赵匡胤要先灭北汉。
赵匡胤强憋住笑意,定了定神,继续问起南汉的国事来。余延业把南汉历代皇帝骄奢淫逸、残忍暴虐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这下赵匡胤笑不出来了,他瞠目结舌道:“吾当救此一方之民!”
如果余延业所说属实,那么李从珂、耶律德光、郭威、郭荣和王全斌在洛阳、开封、楚州及成都的罪恶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南汉三代四任皇帝。那里的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以天下为己任的赵匡胤不能坐视不管。
然而,西蜀兵变和北汉时局拖住了赵匡胤,待到他腾出手脚时,已经是开宝三年(970年)了。
这年九月,在唐国主李煜再度寄书劝降无效后,赵匡胤以潭州防御使潘美为贺州道行营兵马都部署,朗州团练使尹崇珂为副都部署,道州刺史王继勋为行营马军都监,兵伐南汉。
宦官主政、丧失民心的刘鋹根本无力抵抗。宋军势如破竹,于次年(971年)二月平定岭南,得六十一州、二百十二县。
此次征讨,宋军约束极严,未再发生灭蜀之惨剧。倒是汉主刘鋹,闹剧频出。
开宝四年正月,听闻潘美的大军节节胜利,刘鋹开始为逃跑做准备。他调来十余艘大船,将金银珠宝和妃嫔媵嫱统统弄到船上,准备带着他们乘船逃入海中。没想到,负责守着船队的宦官与千余名卫兵却私自开着船逃跑了。刘鋹急得不知所措。
二月,宋军已经开到兴王府郊外,南汉再度大败。眼看南汉就要玩儿完了,掌握朝政的宦官龚澄枢等人却出了个馊主意:“宋军进攻我们,不过是看中了国中的珍宝罢了。现在把他们都烧了,留下一座空城,宋军必不能久驻,届时自然就退兵了。”刘鋹居然信以为真,一把火把宫殿府库烧了个精光。可是第二天,潘美的大军就兵临城下,逼得他不得不素服出降。
南汉亡国、刘鋹入京后,赵匡胤举行了隆重的献俘仪式,以这种屈辱来惩戒刘鋹的暴虐。随后,刘被命为右千牛卫大将军,封恩赦侯。
或许是作恶太多,刘鋹整日担心被赵匡胤斩首以谢天下。
有一次赵匡胤与他单独相见。为了表达对降王的善意,赵匡胤赐了他一杯酒。以前经常用毒酒毒死大臣的刘鋹,见了这架势,当场就吓哭了。他举杯抽泣道:“臣承祖父的基业,抗拒朝廷,劳烦王师征讨,罪孽深重,固然当死……陛下不杀臣,让臣见到了大宋的太平天下……臣想在开封里当个普通老百姓足矣,求陛下放臣一条生路,臣不敢喝这杯酒啊……”说完号啕大哭。
看着刘鋹那没出息的劲儿,赵匡胤不禁笑道:“朕推心置人腹,怎么会毒死你呢!”说完,命人拿过刘的酒,一饮而尽。
刘鋹的闹剧一直闹到宋太宗时。当时,赵光义正要发兵北汉。在一次宴会上,刘鋹腆着脸说:“朝廷威名远播,四方僭号窃位者如今都在座。不久平定太原,刘继元又要俯首称臣。臣是第一个入朝的,希望能做降王之首。”赵光义听后大笑。
南汉灭亡了,刘鋹服罪了,可是赵匡胤在岭南的工作远没有结束。刘氏三代在岭南祸害了五十余年,恢复起来并非易事。
在平定南汉后两年多的时间里,废除苛政、缉捕盗贼、教化民风成为大宋在岭南的重要任务。尤以废除苛政最为艰巨,媚川都即为其一。
南汉时,刘鋹在海门镇招募了两千能够采珍珠的士兵,号“媚川都”。这些人在采珠时,在脚腕拴好绳子,绳子的另一端则固定在岸上。然后,采珠人沉入大海深处去采珍珠,最深时可达五百尺。就是水性再好的人,在没有潜水设备的古代,这也无异于送死。大量采珠人因此而丧命。
可是老百姓的死活,刘鋹根本不在乎,他的宫殿全部用玳瑁、珍珠装饰,穷极侈靡。这些宫殿在南汉即将灭亡前被焚毁,留驻岭南的潘美特地在灰烬中寻得没有烧坏的玳瑁、珍珠献给赵匡胤。但潘美的用意并非讨好主上,而是要趁机进言采珠的危苦。赵匡胤见了潘美的奏章,马上降诏废除媚川都,禁止民众以采珠为业。
废止媚川都,只是大宋在岭南的德音之一。赵匡胤对生命的尊重,再度以大宋法令的形式,滋润了大宋的臣民。在残暴统治中挣扎了半个世纪的岭南民众,终于回到了文明的社会。随着地盘的日益扩张,大宋新政惠及的地域越发广泛,赵匡胤距离天下太平的梦想实现越来越近。
澄心堂。这里位于皇家深苑,乃是李煜藏书、校书、读书之所。小长老一路走来,梅香萦绕。迈步堂门,迎面扑来的是红光金彩。原来宫中墙壁全部用镶嵌金线的红罗裹了起来,这种销金红罗被小长老用来做佛衣,尚且被视为奢侈,何况是用来做宫殿的“壁纸”。
销金红罗之上,还点缀着耀眼的宝莹,或白灼如雪,或剔透如晶,那是为将销金红罗固定在宫墙上,而使用的银制钉子和玳瑁宝石。红罗墙中,偶有小窗,砌以翠玉,撩以红纱,朦胧间的窗外梅艳,如团团雪绒,沾轻染薄。
繁华而不失雅趣,璀璨而不落庸俗,真乃一派人间圣境。境中的主人李煜,缓缓卷起帛绢,要把这锦绣天地化作一缕浓彩。
万岁殿的御案上,御用的笔墨纸砚品质俱佳,但亦无特别处。赵匡胤悬腕泼墨,豪情一挥,直抒胸中快意:“治世莫若爱民,养身莫若寡欲。”十二个大字醇厚凝重,如山如瀑,掷地有声,苍劲有力。
澄心堂的书几前,侍者刚刚将那细薄光润的澄心堂纸平整地铺开。纸旁摆放的是一方由朝廷砚务官采龙尾山之石监制而成的龙尾石砚。石砚长一尺,前面耸立着三十六座“石峰”,大小与手指无异;左右环如矮山,中凿一池为砚。那石砚润笔温莹,发墨如油,抚似肌雪,扣似金声。更兼砚中所研,乃是号称“丰肌腻理,光泽如漆”的李廷圭墨。后世所谓“澄心堂纸、李廷圭墨、龙尾石砚,三者为天下之冠”,李煜的文房四宝清切雅致。
北宋蔡襄《澄心堂纸帖》 澄心堂纸为书家极品
然而,与李煜手中之“笔”相比,这三大“天下之冠”未免雅而无灵。李煜所用并非毛笔,而是卷起的绢帛,世称“撮襟书”。但见他行笔颤掣,袖带当风,字字削瘦,如松如竹。李煜用这世间无觅处的“金错刀”笔法,写下“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的佳句,笔笔含情,字字留香。
赵匡胤所书之字,语出国子博士致仕王昭素。王昭素精通儒家九经,兼习道家老庄,德高望重,深为乡里所敬。只是他不求仕途,隐居在家,直到七十七岁,才被举荐给赵匡胤。追求文治的赵匡胤但觉与这位鹤发童颜的长者相见恨晚,向他求治世养身之术。治世,乃为大宋万世社稷,乃为臣民万世太平;养身,则为修身养性,既可延年益寿,又可养个好脾气,以尽量少地做出错误决策。
于是,清雅的王昭素说出了这清雅却又醇厚的名言:“治世莫若爱民,养身莫若寡欲。”赵匡胤大爱其言,常常书写这十二个大字。
李煜所书之字,却出自为爱妻小周后所做的《菩萨蛮》。小周后是大周后周娥皇的亲妹妹,史籍中未留其名。她才思敏捷,端庄秀丽,更胜乃姊。乾德二年(964年),娥皇卧病,香消玉殒,年仅二十九岁。李煜肝肠寸断,悲伤欲绝。然而在此前不久,尚未及笄的小周氏早已被接入宫中,与李煜常相私会,李煜为她写下那首艳丽多情的《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开宝元年(968年),李煜正式立小周氏为皇后,婚礼极尽荣华。金陵城中数万官民围观纳采,甚至有人爬到房顶观礼,因跌落而亡。
李煜又在宫里群花中,为小周后亲自设计了一方雅亭。檐栏之间,雕镂玉砌;又以红罗为幕,钉以玳瑁,遮绝流俗。亭中极小,仅能容下这对才子佳人,饮酒对诗,擦耳磨鬓。小周后的柔仪殿更是璀璨夺目,仅焚香的香炉就有数十种,皆为金玉所制。
小周后成为普天之下最幸福的女人,没有之一。教君恣意怜,李煜也做到了。
对天下人的关怀,更坚定了赵匡胤缔造太平治世的雄心。在他手旁,一部百卷的《唐会要》和三十卷的《五代会要》已然翻旧。那是国初王溥监修国史时,组织编撰的两部记录典章制度的著作。赵匡胤从大唐之治与五代之乱中,找到了大宋的前途。
对小周后的宠爱,却掩盖不了李煜对南唐与自己前途的担忧。在他身旁,是他供若神明的《华严经》。面对李景留下的残破山河,李煜无从重整旗鼓,他只希望在佛陀的加持中,得到心灵的慰藉。
赵匡胤翻阅着《五代会要》,当他翻看《州县分道改置》,读到那支离破碎、残破不全而又早已过时的各道、州、县的信息时,若有所思。他给卢多逊一个新任务:迅速组织人手,重修天下图经!
图经,是记录各地地理的方志。百年间,已无人能够为全天下修一部完整的图经。赵匡胤自知在统一前图经难成,但重修天下图经,无疑显示了大宋一统天下的雄心。
赵匡胤开始为天下一统做最后的准备。
李煜并不关心天下图经,此刻,他忧心方定,正沉醉于《华严经》的世界。就在小长老讲经的时候,他刚刚再次应允,要广舍梵台宝刹,广营佛塔佛像。
然而,李煜对礼佛的虔诚,对典雅生活的向往,却使得摇摇欲坠的南唐愈加贫瘠。
南唐没钱了!
显然,在土地问题上,书生潘佑虽有理想,却没赵匡胤看得透彻。李煜同意了潘佑的规划,但当户部侍郎李平实际推行改革时,却寸步难行。土地改革失败了。
名士韩熙载接过了改革大旗。韩熙载,字叔言,唐庄宗时的进士,胸有谋略,志向高远,是王朴、赵普一样的人物。因父亲被唐明宗所杀而南下江南。他与李穀关系极好,临走时,他密告李穀说:“如果江南任我为相,我必能长驱北上以定中原!”李穀则笑对:“中原若用我为相,取江南如探囊取物耳!”
李穀后来做了大周宰相,在周世宗征淮南时相当于皇帝的军师,打得南唐一蹶不振;韩熙载却因宋齐丘等人的排挤而未得李昪、李景重用,远见卓识的建议一次次遭到否决,他眼睁睁地看着江南颓唐,郁郁寡欢。
韩熙载曾代表南唐出使后周,称赵匡胤“顾视非常,殆难测也”。及至大宋开国,许多人都佩服他的见识。李煜即位,韩熙载升任中书侍郎、百胜军节度使,终于得到重用。他认为整顿南唐财政,当务之急是解决钱荒问题,因为货币经济的衰退直接导致南唐经济萎靡不振。
韩熙载与潘佑一样,对于经济问题的症结能够一针见血,却没有办法治愈此症。韩熙载的蓝图是:铸造铁钱,实行货币改革。因为铜钱大量外流,国内的铜又不够铸币之用。乾德二年(964年),南唐开始铸铁钱,规定六铁钱等于四铜钱。然而,这项措施通过行政手段硬性规定钱价,脱离了铁和铜的价值。结果铁钱大幅贬值,十个铁钱才值一枚铜钱,导致物价飞涨,韩熙载痛悔不已。
两次经济改革均告破产,刚刚看到点曙光的李煜又重新坠入深渊。李煜这才发现,自己的父亲已经把南唐败得病入膏肓。而由于自己缺乏治国才能和驭臣之道,加之常年浸于风花雪月与暮鼓晨钟,朝政早已混乱不堪。
潘佑为人清高,在朝中颇为孤立;重臣清晖殿学士张洎结党营私,排除异己;老臣徐铉、徐锴兄弟倚老卖老;门下侍郎兼枢密使陈乔倒是个老实人,可是他过于老实,连手底下的人为非作歹都约束不了。
李煜决定启用韩熙载为相,重振朝纲,却发现韩熙载已经变了一番模样,生活放荡,酒色人间。宫廷画师顾闳中受到李煜委派潜入韩府,窥探韩熙载放浪的夜生活,凭着记忆绘成千古名作《韩熙载夜宴图》。但见那图中姬妾宾客欢声笑语,唯独韩熙载始终闷闷不乐。
《韩熙载夜宴图》 一代名臣以酒色自戕,良足悲夫
韩熙载看破了李煜的无能为力,看破了南唐的无能为力。他不想做亡国宰相而贻笑千古,却也无法对壮志难酬释怀。他羡慕李穀,因为有郭威和郭荣而终成大业;他更羡慕赵普,因为有赵匡胤而一展宏图,成为千古名相;他甚至有点后悔,后悔在建隆二年(961年)出使大宋时,用一句“不如归去来,江南有人忆”拒绝了大宋的挽留,以报答李煜的知遇。
开宝三年(970年)七月,在悲愤与绝望中,韩熙载离开了让他牵肠挂肚的江南,享年六十三岁。李煜哀叹:“吾终不得熙载为相也!”乃手书诏令,追赠韩熙载同平章事。
韩熙载放弃了江南,但并非所有人都放弃了李煜。就在韩熙载去世当年底,赵匡胤发动攻灭南汉的战争。有识之士都明白,南汉很快就会亡国,而大宋也将完成对南唐的战略包围。到那时,南唐四面楚歌,再无翻盘的机会。
南都留守林仁肇坐不住了。他本是闽国旧将,后来归顺南唐。周世宗南征时,他曾在寿州数破周军。后来南唐溃败,他连躲张永德数箭,深得张永德钦佩。
林仁肇给李煜上了密表,奏道:“宋军在淮南各州屯戍的兵力不过千人。宋朝前年灭掉蜀国,现在又发兵岭南,往返数千里,士兵已经疲惫不堪了。愿陛下给臣数万人马,自寿春北渡,占据战略要地正阳。然后利用当地怀念我大唐的民众,就可一举收复江北旧境!宋人纵使派兵来援,臣拒守淮水与其对垒,那宋军必然难以进取。起兵那天,陛下就将臣举兵叛乱的消息告诉宋朝。大事若成,我大唐可以享其利;万一失败,请陛下族灭臣家,以向宋帝表明陛下绝无二心!”
且不说林仁肇的战略是否可行,单就这奇兵突袭的智谋、以弱伐强的胆略、精忠报国的忠义和视死如归的气概,就足以令万岁殿里威加海内的赵匡胤双手发抖、五内俱焚。
可惜,第一个双手发抖、五内俱焚的,是南唐国主李煜。
林仁肇的密奏尚压在一旁,枢密院承旨卢绛又来献计。原来,执掌中枢的枢密使陈乔早就看出卢绛是个人才,特地把他调入枢密院,又命他为沿江巡检,巩固江防。卢绛到任后招纳亡命,练习水战,屡次在海门击败吴越的部队,掠夺船舰数百。
眼看着宋朝留给南唐的时间不多了,卢绛建议李煜:“吴越是我们的大仇,日后必作北朝的向导,与北军成掎角之势攻击我们。应该先把他灭掉!”
李煜还没有从林仁肇的密奏中缓过神来,又听得卢绛要动兵,大为惊恐,问道:“吴越乃大朝的附庸,我们怎么敢加兵?”
卢绛回答:“臣请诈言宣州、歙州叛乱,陛下就声称讨伐二州,同时向吴越求援。吴越的大军入境后,陛下即可发兵破之。而臣率大军紧随其后,一路追着溃败的吴越军,必可灭之!”
李煜惊慌失措地摇摇头,不再答话。
卢绛的方略虽然避开了宋朝的兵锋,但吴越既为大宋属国,攻打吴越就等于叛大宋。南唐国力有限,如果真动兵,与其耗费精力灭吴越,不如从林仁肇之计,兵锋直指江北。
不过,林仁肇的计划并非无懈可击。当宋军平定蜀乱、北伐太原时,南唐搞偷袭,使得大宋四面受敌,或可有为;如今虽然宋军疲惫,毕竟强敌或束手就擒,或元气大伤,南唐恐怕孤掌难鸣。再说,林仁肇夺回江北的条件之一是利用“当地怀念我大唐的民众”,可生活在赵匡胤时代的江北臣民,凭什么去怀念李景时代的南唐?
当然,如果横竖都是死,那倒不如奋力一搏。然而李煜不相信自己会死,不相信南唐会死。自从即位以来,他对赵匡胤卑躬屈膝,礼数周到,贡奉不断。在李煜眼里,自己是一个好臣子,好藩属,赵匡胤不会为难自己——即便为难,也根本抓不到把柄。
没有家国天下情怀的李煜当然不会明白,心系家国天下的赵匡胤怎么会把顺从作为阻碍统一的理由。赵匡胤知道,南唐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李煜又专心“事大”,从来不给自己惹麻烦,因此,他乐得给李煜卖个人情,让他开开心心享受几年“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的醉生梦死般的生活。
然而,当华夏版图上的群雄越来越少时,李煜的好日子也就不长了。尤其是当辽国也被大宋在北汉之战中击退以后。
当时有商人来告,说宋军正在荆南营造数千艘战舰,并自告奋勇,密往荆南火烧战舰,以效国恩。可惜,李煜没有勇气,尤其是当他听说辽国连续为宋军所败时。
李煜害怕任何招惹宋军南征的举动,他放弃了军事对抗,代之以派遣九弟吉王李从谦、七弟郑王(一作韩王)李从善朝贡大宋,珍宝器币比过去增加了一倍。他还去掉了“唐”的国号,改称“江南”,并乞求大宋皇帝不要再称呼自己为国主,改为直呼自己的名字。
从“唐”到“江南”,李煜正式取消了名义上独立的国格。他相信,只要坚持侍奉大宋,看在自己勤劳恭谨的份儿上,大宋会给江南留条后路。
李煜在歌舞升平中,却等来一个坏消息:郑王被大宋扣留了!
李煜吓得瘫在了御座上。从善为什么被扣留?哪里惹大宋皇帝生气了吗?大宋会不会来灭江南?是了是了,既然去了国号,我怎么还留着大朝的制度?
当月,李煜下令,减损江南一切制度。他所下的诏令改称教,中书省、门下省改为左、右内史府,尚书省改为司会府,御史台改为司宪府,翰林院改为修文馆,枢密院改为光政院。又贬七弟郑王李从善为南楚国公,八弟邓王李从镒为江国公,九帝吉王李从谦为鄂国公。
还有皇帝御用的建筑装饰鸱吻,过去李煜总是偷偷使用。若有宋使到来,他就命人拆掉;等宋使走了,他再把鸱吻装上。这次,他彻底除去鸱吻。
窅娘已经退下,莲花也已不在。金陵城,锦洞天,一下子昏暗起来。
赵匡胤正在盘算,何时对江南下手。
江南对于大宋的战略意义太大了。首先从安全上,日后能否从容对阵契丹北汉,江南的地位举足轻重。倘若宋辽开战,李煜真的在大宋背后来一手偷袭寿州,宋军被逼得两线作战,北伐就可能功败垂成。
其次,从经济上,江南虽然严重衰退,但尚未崩溃。自唐朝以来,江南地区就是一座大粮仓,且不要说供应北伐的粮饷,就是顺着运河运到开封的粮食,能解决多少人的吃饭问题?这样一片大好疆土,留在治国无能的李煜手里,根本作践了天下粮仓的美名;何况为了削弱江南国力,大宋又不得不对其采取经济制裁。时间拖得越久,江南的经济衰退越严重。对于大宋而言,不如早早收回为妙。
再次,从文化上,江南是文化圣地。李煜的朝廷里,从已经离世的冯延巳、韩熙载,到还活着的徐铉、徐锴、顾闳中,尤其是李煜本人,个个精通经史子集、琴棋书画。这样的人留在江南做官,不一定能把当地治好;但如果让他们做顾问,修史校书,可谓得其所用。
最重要的是政治上。自战国以来,大一统的理念早已深入人心,而且,两百年的战火纷飞,最遭殃的还是老百姓。百姓都渴求着全国统一,渴求过上太平安稳的日子。江南,注定没有存身的理由。
所以,收复江南不是问题,如何收复才是问题。
冯延鲁的话,赵匡胤记忆犹新。与李煜动武,血染长江,江南焦土,这不是最好的选择。毕竟,江南的官民也是我大宋子民。无论是大宋还是江南,哪边有伤亡,赵匡胤都心有不忍。何况,他希望获得一个能够迅速恢复活力的“活江南”,一个能助大宋迅速崛起的“活江南”;而不是像周世宗那样,得到一片破坏殆尽的“死淮南”。
赵匡胤与李煜一样,都有好生之德,不愿江南毁于战火,人民惨遭涂炭。但与李煜不同,赵匡胤明白,无论是和平收复,还是武力统一,他必须有强大的军事实力做后盾。
金陵东郊,开善道场的钟声沉闷深远。在后世,这里以灵谷寺之名,陪伴着国民革命军将士的英灵,遥与中山陵相望,任人凭吊那浴血奋战的气概;而在江南国时代,这里少了几分血性,却仍不失肃穆与虔诚。它承载着一位文人国主的太平希望。
李煜与小周后一身袈裟僧帽,口诵佛经,跪拜叩首,直叩到脑门肿赘。
李煜终于收到李从善的来信,内容却让他大为惊骇:从善以大宋泰宁军节度使的身份,劝李煜入朝。入朝……这是李煜最害怕的字眼。以堂堂国主之躯,入大朝之都,岂有放还之理?我江南的社稷岂不毁于一旦?我李煜的生命岂不就此终结?还有小周后,还有窅娘,还有那么多花容月貌、才华横溢的宫人,又有谁再对她们怜香惜玉?
李煜是纯粹的文人,文人有文人的懦弱,文人也有文人的倔强。李煜懦弱,他死活不敢与大宋为敌;李煜倔强,他坚决不肯将自己、将宫人、将江南的命运交给别人掌握。
李煜又深深磕了一个响头:愿佛祖明我李煜虔诚之心,救我江南于水火。不远处,小长老望着李煜虔诚的身影,满脸肃穆。如今江南境内,到处是释寺佛院。仅金陵城里就有僧人数千,即便是近年饥荒不断,李煜对他们的粮米绢帛供应仍然不绝。江南的钱荒越发严重,而李煜不惜以宝贵的铜材铸造大量佛像。江南自李昪主政便崇佛,但李煜如此变本加厉,恐怕多是拜小长老所赐。
如今的小长老也是一派法师气象,在牛头山大起千余兰若,广聚门徒,其受李煜宠信,可见一斑。然而,谁也不知道,小长老还有另一个身份——大宋谍者。他是赵匡胤派来江南的卧底,也是从内部削弱瓦解江南的利器。
于佛而言,赵匡胤虽对佛教礼敬有佳,终不敌李煜的举国事佛。李煜确实虔诚,然佛有好生之德,若为天下苍生故,安能舍匡胤而救李煜哉?
小长老扬了扬眉,国势困窘,朝廷是时候来拯救江南百姓了。
赵匡胤收到消息,李煜不但拒不入朝,而且虽然外示畏服、修藩臣之礼,内实缮甲募兵、阴为战守之计。看来和当年的冯延鲁一样,赵匡胤低估了文人的骨气。不动用一些非常手段,李煜不会拱手让国。
这个非常手段,就是要李煜自毁长城。江南第一大将,莫过于南都留守、兼侍中林仁肇。若要李煜入朝,林仁肇一定会从中作梗;若要对李煜动武,林仁肇更是大麻烦。而且林仁肇出身行伍,虽为将帅,却仍然与士兵同甘共苦,真乃一当世项燕也。
当年,江南的枢密使陈乔推荐林仁肇时曾说:“若让仁肇外将军士,让乔内掌机务,我国土虽然颦蹙,别人想打我们的主意也没那么容易。”陈乔内掌机务,固不足虑;但林仁肇外将军士,赵匡胤就得要深思了。
自从林仁肇谋袭寿州,赵匡胤日夜难安,对他越发忌惮。不过,他打听到一个消息,江南的“军二代”皇甫继勋、朱令赟等人与林仁肇不和,时常跑到李煜面前说他坏话——林仁肇勾结大宋,要在江西自立为王。
这种小把戏,不禁让赵匡胤想起了当年张永德、李重进互相拆台,李景暗使离间的事。不过,周世宗英明神武,现在的李煜却昏聩无能。李景的离间计能被周世宗看破,赵匡胤的离间计李煜就未必识得。
这年闰二月,赵匡胤突然带李从善来到一间屋子。只见屋子里悬挂着一幅人物画,那人身材魁梧,气宇轩昂。骤然见之,李从善大为惊讶。
赵匡胤故意问道:“你看这画如何?”
李从善似乎答非所问:“这画……好像是臣国的林仁肇。”
赵匡胤笑了,眼力不错,这图画的正是林仁肇。为得他一张肖像画,朕可没少花工夫。赵匡胤漫不经心地说:“仁肇就要归降大宋了,特以此画作为信物。”紧接着又指了指这间空荡荡的屋子,“朕准备将这间屋子赐给仁肇居住。”
李从善不知该回应什么,只好堆笑一番,掩盖心中的尴尬、恐惧与忧愁。现在看来,李从善也是个呆子。如此机密之事,赵匡胤为何毫不遮掩地对他说?
没过多久,赵匡胤就得到反馈。林仁肇被李煜毒死,李煜对他没有半点惋惜。
“形势紧迫如此,却杀忠臣!我要死无葬身之地了!”陈乔望江哀叹。
六、李煜最后的挣扎
在宋朝紧锣密鼓的图谋南唐的过程中,李后主一面拒绝宋朝的招降,一面又不认真备战,反而一再的伏低做小,指望宋朝看在这一点上放过他。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宋朝水军整装待发,吴越决定联宋灭唐,南唐内部则名将冤死,谋臣无用,南唐的灭亡已经不能避免。
李煜正愁没有表忠的渠道,听闻卢多逊有求,他竟然兴高采烈地派人去抄写全国十九州的资料,还令中书舍人徐锴等通宵校对,保证万无一失后,才将这抄写本恭恭敬敬地送给了卢多逊。
天底下可能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比李煜更天真的人了!
卢多逊还朝,赵匡胤开怀大笑。卢多逊啊卢多逊,可真有你的!对江南用兵,朕最愁的就是没有图经,现在好了,江南十九州地势,屯戍远近,户口多寡,这些涉及国家安全的机密,一夕之间全部为我掌握。朕果然没用错人!
卢多逊见龙颜大悦,赶紧趁热打铁,进言江南倾颓,应发兵取之。赵匡胤点点头,吾不喜得江南图经,吾喜见多逊之识也!
五个月后,参知政事吕余庆因病请求解职,得到批准。卢多逊入职政事堂,正式成为大宋的副相。
就在赵匡胤重用机巧的卢多逊时,李煜却在金陵城里大开杀戒。被杀者,正是当年主持土地改革的内史舍人潘佑与户部侍郎李平。
当初李煜娶小周后,命徐铉与潘佑制定婚礼仪制。徐铉援引古制,提倡节俭;潘佑则主张铺张。两人相持不下,最后请出徐温之孙、元老徐游裁定。那时潘佑受宠,徐游以为铺张之意必出自李煜,于是力挺潘佑。最终,李煜的婚礼极尽奢华,徐铉与韩熙载作诗讥讽,徐铉从此与潘佑划清了界限。
徐铉不搭理潘佑也是有道理的,因为这个人过于孤芳自赏。只要是他认为对的,那就一定是对的;万一“不对”了,那是因为别人错了。比如那根本推行不下去的土地改革,规划本身就有缺陷,李平在执行时又操之过急。结果,这个以改善民生为目标的改革,反而搞得老百姓鸡犬不宁。李煜得知此事后急忙将土改叫停,可是潘佑却认为改革没问题,真正有问题的是说他改革有问题的人。
土改失败后,潘佑没有反思,反而越发自命清高,说要想免于亡国,非令自己为宰相不可,还推荐了一批人给李煜,李煜未曾任用。这一下潘佑可恼了,上书请诛宰相汤悦等数十人。李煜亲自写信劝诫他,他竟然就此不再上朝,还说什么“陛下既不能强,又不能弱,不如以兵十万助大朝收复河东,然后率领百官入朝,这也是保国之良策”,气得李煜牙根直疼。
后来潘佑请求致仕,入山避难。李煜觉得他一定是疯了,也没有追究他。然而,开宝六年(973年)十月,面对江南的摇摇欲坠,面对李煜的昏招尽出,潘佑再度上书。这次言辞异常激烈,甚至说李煜比夏桀、商纣和吴国孙皓这些残暴的亡国之君还不如。李煜终于忍无可忍,先把潘佑的“同党”李平下狱。潘佑听说后,随即自杀;其家属被李煜流放;李平也被缢死狱中。
不作死就不会死。潘佑之死,有作死的成分;但他上书言事,罪不当死。特别是说李煜“既不能强,又不能弱”,可谓一语中的。李煜号称仁慈,自言思考了十多天也没下决心杀死潘佑,谁料那时潘佑已死;次年,他又赦免了潘佑的家属。然而,观潘佑家属流徙之刑,就算当时潘佑不自杀,势必难逃厄运。
因为说话而随意杀人,甚至不说话也会被以所谓“腹诽”的罪名杀掉,这是帝制时代最野蛮的传统之一。仁慈如李煜,嗜佛如李煜,一旦掌握了生杀大权,也没能摆脱这传统的强大惯性。
江南笼罩在一片血雨腥风中,这为岌岌可危的国家更增添一份阴霾。李煜心神不宁,他开始无心享受那梦里贪欢的锦绣世界了。
赵匡胤的心情倒是不错,他刚刚在讲武殿中操墨,写下“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几个大字。赵匡胤自视,他的字算不得好字,但气势上绝不输李煜的“金错刀”。给大臣们一个相对宽松的政治环境,鼓励他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自己则开张圣听,察纳雅言,这是历代政治文明的重要标志,而大宋将它推向了极致。
人格高贵的赵匡胤
说起李煜,他最近又接连两次派来使者。一次是前来谢救济之恩。当年江南饥荒,赵匡胤听闻后立即下诏,让李煜借船到湖南去运粮食赈济灾民。为江南地区的老百姓赈灾,赵匡胤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这其实是在效仿郭威,不过当时考虑到周唐对峙,郭威曾对赈灾大米的运输工具、运输数量做过限制,防止粮食落入南唐军队的手里。
赵匡胤却不同,他不但不对这些做限制,反而直接让李煜自己到大宋来运米。毕竟,如今的江南已不是当年的南唐,赵匡胤有足够的信心,不怕这些粮食喂了江南的兵。人命至重,这在赵匡胤心里是一道永远的道德底线。
更何况,江南名义上是大宋的属国,江南的臣民其实也是大宋的臣民,哪有一国之君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百姓饿死却不救济的道理?
老百姓拿到这批粮食后的情绪,史书中并未记载。但后来大宋进击江南,终于不见了当年的民兵组织“白甲兵”。
至于另一次派使者入朝,则是李煜来要弟弟李从善的。李从善当年也不是省油的灯,李景病逝时,他跑到宰相徐游那里去要遗诏,颇有抢班夺权之意。幸好徐游有操守,正色相对,才没让李从善得逞。李煜对于弟弟的所作所为一概不问,而且待他越来越好。这次李从善被扣在开封,李煜整日悲伤不已,生怕从善有个闪失。由于悲伤与思念,他甚至罢废了各种宴会,留下千古名作《却登高文》,更留下那首至今尤为传唱的《清平乐》: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李煜护从善,犹如赵匡胤护光义。权力场里,没有明主昏君之别,秦二世杀过亲兄弟,唐太宗也照杀不误。难得皇家深院,还能留住那丝宝贵的人伦之情。
李煜,你真的逼朕发重兵讨伐不臣吗?你我对天下大势心知肚明,你又何必抗拒王师,不识天命,徒让百姓受苦?
看来必须做最坏的打算,赵匡胤拿起卢多逊带回的图经,沉默不语。
打破赵匡胤沉默的,是两个来自长江畔的南方人。
第一位南方人是江南国的樊若水,曾参加贡举考试不中。在那个仕途才是正途的时代,如果翻看黄巢、洪秀全的早年履历,就知道对于一个王朝,这种考试不中的人有多可怕。更可怕的是。对于萎靡不振的江南,樊若水给朝廷上书针砭时弊,朝廷却对他不理不睬。在小长老的暗中操作下,满腹怨气的樊若水最终投靠了大宋。
听闻樊若水所献取江南之策,赵匡胤当即命学士院对樊若水进行考试,然后赐予进士及第,全了他考中进士的夙愿;随后授以舒州团练推官;又命李煜将樊若水的母亲和亲属送至江北。李煜虽然极不情愿,但为了不惹赵匡胤生气,还是恭恭敬敬地将叛臣亲属送过了长江。他哪里知道,这一送,送掉了李氏江山最后的气数。
第二位南方人是吴越国的孙承祐,他奉吴越王钱俶之命前来入贡。名义上,孙承祐官职不过节度行军司马(吴越王钱俶兼任镇海、镇东等军节度使),相当于钱俶的参谋长;实际上却是钱俶宠妃的哥哥,在江浙把持国政,人称“孙总监”。钱俶派他入贡,看来也嗅到了长江的火药味儿。
最近两三年间,赵匡胤一直有南征打算。他在频频召李煜入朝之际,也没有忘记钱俶。
由于钱俶当时受大宋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故而赵匡胤敬称他为“元帅”。就在李从善被扣留开封那年,钱俶派元帅府判官黄夷简入贡。赵匡胤对黄夷简说:“你回国后告诉元帅,要勤于练兵。江南李煜倔强不朝,我准备发兵讨伐他。元帅一定要助我一臂之力,千万不要听信他人说什么‘皮之不存,毛将安傅’的话。”
吴越与江南一衣带水,虽因同据江东而为世仇,但相对于北方王朝而言,确实是“唇亡齿寒”的关系。赵匡胤估计,就算李煜不急着找钱俶尽释前嫌、同仇敌忾,吴越国也必有有识之士劝他联李抗赵,那样局势可就太不妙了。因此,赵匡胤早早就放出南征的风,尽快将钱俶绑上自己这条船。
后来,吴越进奉使钱文贽又来入贡,当他即将进入开封内城的南城门——薰风门时,看到新盖了许多大宅子,连亘数坊,栋宇宏丽。赵匡胤告诉钱文贽:“朕在几年前,曾令翰林学士承旨陶穀草诏,挨着城南修建离宫。如今,朕赐其名礼贤宅,就等着江南的李煜和你家元帅入住了。谁先来入朝,礼贤宅就赐给谁。”
赵匡胤胸怀坦荡荡,钱俶也深知自己所处的局势,因而派孙承祐前来,实是表示吴越有归附之心。
趁着这次朝贡,赵匡胤秘密告诉了孙承祐发兵的日期。
吴越国据金陵东面,像一把插入江南后背的钢刀,使其无法集中精力于长江北岸。但吴越战场只是第二战场,第一战场则在溯江而上的荆南。
吴越国地理
荆南重地以江陵府为中心,东蔽夏口,西锁三峡,南通湘潭,北连襄阳,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尤其对于定都金陵的江南王朝而言,荆南雄踞上游,可顺水而下,迎风破浪,直捣江宁。正因如此,曹操、刘备、孙权为得此地大打出手;王敦、桓玄也唯有据此才敢拥兵造反;杨行密、徐温、李景更是觊觎荆楚,以争上游。
可惜,李景连湖南都得而复失,更不要提荆南。江南永远失去了上游,这也是李景、李煜惶惶不可终日的原因之一。
从九月十八日至二十九日,曹翰、曹彬、潘美等人先后入驻荆南,南征主力的将官任免与部队调动完毕,战争一触即发。
赵匡胤却喘了一口长气:事不过三,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吧,也给朕一次机会!
李穆?不行不行,赵匡胤急忙摆手说:“这个李穆,性格仁善,除了文采好,别的都不行。”
卢多逊道:“李穆品行端正,遇到大事,宁死也不会失节,是一个大仁大勇之人。”
赵匡胤想了想,此去江南召李煜入朝,既要让李煜知道害怕,又不能失了大朝的风度。而且如果李煜不入朝,要以此作为出兵的借口,又不能显得我大宋强词夺理、牵强附会,以免有损大宋在江南的形象,确实需要一个有勇略的儒者。想到这里,他说道:“李穆若诚如卿所言,我一定要试试他的本事。”
九月二十二日,就在潘美等人赶赴荆南时,李穆作为江南和平统一的唯一希望,踏上了南去的路。
李煜怕了,他见不得舞刀弄枪,他仍活在他那销金红罗的梦里,他不想就这样醒来。
固执的李煜终于服软,同意入朝。李穆欣喜,作为仁者,他与赵匡胤一样,都希望江南能够和平归宋。
可惜,李煜却做不了江南国的主,甚至做不了自己的主。替他做主的,是澄心堂的两位权臣——清辉殿学士、右内史舍人张洎,光政使、门下侍郎陈乔。
张洎,字师黯,后改字皆仁,南唐进士,才华与机敏不下于卢多逊。与卢多逊在史书上下功夫以讨好赵匡胤一样,张洎也通过谈佛论道投李煜所好。所以,张洎成为李煜的第一宠臣。当时,张洎与徐温的孙子徐辽、徐游在澄心堂办公,执掌全国大政,而江南原有的中枢决策机构名存实亡。
张洎好投机,人品不怎么样。最初,他与潘佑交情颇深,形影不离。后来两人都升任中书舍人,却从此势不两立。潘佑看不起张洎的假“皆仁”,曾在给他的信中写道:“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矣。”没想到,张洎背后捅了潘佑一刀,潘佑之死,张洎实是出了大力。
与张洎不同,陈乔颇为厚道。陈乔,字子乔,也是个文采飞扬的笔杆子,还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孝子。早在李昪时,陈乔就颇受重视。而李景更曾对诸位皇子说:“这是个忠臣。以后国家有急难,你们母子可托付陈乔,那么我死也无憾了。”
如今李景已死,陈乔这个忠臣依旧柄政,李景似乎可以无憾了。然而,眼下国家有急难,陈乔却开不出良方。他只能尽己所忠,要李氏的社稷延得一日是一日。
所以陈乔极力反对李煜入朝,他对李煜说:“臣与陛下皆受元宗(指李景)顾命,现在陛下入朝,肯定会被扣留,那江山社稷怎么办!臣就是死了,也无以见元宗于九泉啊!”陈乔说得痛心疾首,他对江南这片土地爱得深沉。张洎也随声附和,劝李煜不要入朝。至于他是是忠于李煜,还是恐居陈乔之后,就不得而知了。
李煜改了主意,就像当年江对面的李重进一样,被劝止入朝。他自称生病不能北行,还异常坚决地说:“我恭敬地侍奉大国,只是为了感谢大国保全我江南社稷的恩德。如果非要让我入朝,唯死而已!”
摊牌的时刻要到了。李穆自知没有必要再搞外交辞令,坦然对李煜道:“是否入朝,国主自己做决定。然而朝廷的部队精锐,财力雄厚,江南恐怕不是对手。还是早点做打算吧,千万不要日后后悔。”
大宋的军队要打来了,国主您还是赶紧想想怎么防御吧,要不就来不及了。李穆说了大实话,李煜知道他没有骗自己,赵匡胤也觉得他说到了点子上。
子曰: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李穆做到了不忧不惧,赵匡胤做到了不忧不惧。李煜,能做到吗?
李煜做不到,他打肿脸充胖子,说了几句豪言壮语,但内心的恐惧与日俱增。他又派了八弟江国公李从镒等人带着重礼入贡,结果又一个弟弟被扣在了开封。
有这个钱,干吗不打造一支雄师一决雌雄呢?
开封城东水门的汴河之北,赵匡胤正意气风发地站在迎春苑的汴堤上,在大战开始前最后一次检阅水军。只见旌旗蔽空,气吞万里如虎。赵匡胤拔出宝剑,朝着东南水天相接的地方猛然挥去,数不清的巨舰扬起红旗,踏破河浪,朝着万里长江奋然开进!
赵匡胤的宝剑并没有收回剑鞘,他在等一个人,他要将宝剑亲自赐予那个人。
和平“谈判”破裂了,赵匡胤迫不得已选择了下下策,用武江南。但是他的初衷没有变,他要将对江南土地的破坏、对江南子民的袭扰降到最低。不能再让王全斌、王仁赡的悲剧重新上演。
曹彬、潘美、曹翰、李汉琼、刘遇、田钦祚、梁迥……赵匡胤的目光从诸位南征大将面前一个一个扫过,心中想着大事。军纪能否严明,能否尽量让无辜之人免于杀戮,大宋能否在江南获得民心,关键是全军统帅和监军。
李处耘和慕容延钊,一个有约束军队的意识,一个没有,结果因为军纪的事闹得水火不容;王全斌和王仁赡就不用说了。只有统帅与监军都有这样的意识,统帅自己才能对军队有所约束;约束不住时,监军才能起到牵制的作用。
曹彬,为人宽厚,当年西蜀那么混乱,他仍然能够鹤立鸡群,约束将士;潘美,救过周世宗的儿子,有仁爱心,征南汉时的军民关系也搞得不错。我大宋能否打一场相对和平的战争,希望就全在二人身上了。
想到此,赵匡胤仔细打量起曹彬与潘美。论独立统军的作战经验,潘美显然更胜一筹;但在约束纪律方面,曹彬更让人放心。这次就让他去吧。
做出决定后的赵匡胤,心情异常轻松。不过这次随军出征的都是悍将,潘美独当一面自不必说,杀人不眨眼的曹翰也不是省油的灯。要让曹彬拥有绝对的权威,朕得助他一臂之力。
想到此,赵匡胤来到曹彬面前,以坚定的口吻道:“南方之事,一以委卿!”
听闻此言,连曹彬自己都感到惊叹:这可能是开国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战,何以让我这个没有统领过全军的人来带兵?
赵匡胤知道大家都很意外,于是语重心长地接着说:“切勿暴略生民,一定要广泛树立朝廷的威信,让江南自己来归顺。不用急着进攻。”说罢,解下腰间佩剑,郑重其事地交给曹彬,又扫视了诸将,一个字一个字,铿锵有力地说道:“副将以下,不用命者,斩!”潘美等闻言,大惊失色,纷纷低下头,再也不敢仰视。
曹彬下拜,双手过顶,虔诚地接过宝剑。这柄剑太重了,他的剑锋系了江南无数军民的性命。
安民重于攻城。在赐剑的一刹那,五代时期的作战规则逆转了。
七、文明灭国,优雅受降
曹彬数舰并行,好似铁锁横江。旌旗有如夜幕,高大的船楼遮住云层后的阳光,长江南岸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江南的士兵见宋船游弋,纷纷躲进水寨。十多年了,北方大朝的水军天天都在长江上巡逻,他们早就习以为常,还以为又是日常巡视的大宋水师,甚至还有部队遣使带了酒肉去犒师。数百里间,大宋舰队如入无人之境。
然而,当江南人看到曹彬身后那数不清的黄黑大龙船时,心里打鼓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船,而且放眼望去,根本看不到舰队的尾巴,整条长江似乎都淹没在舰队之中。
不好!这是宋军攻进来了!池州守将戈彦遂终于反应过来,他应对这支巨大舰队的方法就是——逃跑。不费吹灰之力,闰十月初五,距离出征才半个多月,曹彬已经占领池州,随即在池州东北部的铜陵轻松击破江南兵,俘获战舰二百余艘,生擒八百余人。浩瀚的船队卷着滚滚江浪,直逼金陵的战略重地——采石矶。
采石矶是金陵附近最重要的渡口。采石附近,江面较窄,南岸突向江心,最易渡江。因此,无论是和平年代秦始皇巡视东南,还是战乱时期的孙策取江东、西晋灭东吴、隋朝灭南陈,莫不是自此渡江。曹彬若在此站住脚跟,北方的宋军将源源不断进入江南,围攻金陵。
李煜虽然不懂军事,但也知采石矶重要。趁着曹彬东下的功夫,他已在此布置了两万余守军,尤其是将江南最为精锐的骑兵派来做前锋。然而,当曹彬登陆采石时,两万江南兵瞬间被击溃,一千余人做了宋军的俘虏,三百余匹战马全部被俘获。
开封城里的赵匡胤已经收到战报,特别让他感兴趣的是这三百多匹战马,说起来也算物归原主了。江南不产战马,宋廷每年会赐予一百匹,不过大概也不是好马。曹彬这次俘获的战马,匹匹烫有朝廷当年所作印记,显然全部是大宋所赐。
用大宋赐马来镇守采石重镇,看来李煜这些年确实很本分,没有从别的渠道购入马匹。要知道,当初李景志在四方时,曾设法从契丹购入战马。
只是李煜这样卑躬屈膝,换来的却是大宋的金戈铁马。江南之不堪一击,赵匡胤心里更有数了。
李煜却始终对他的敌人心中没数。
澄心堂里,他与张洎犹自谈笑风生。起因是有人传闻,说宋军正在采石矶搭建浮桥。这真是前所未闻!以长江水面之宽,水流之急,乘船渡江尚且危险,现在居然还想搭建浮桥?曹彬一定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
清辉殿学士张洎不屑地说:“有史以来,从来没人这么干过。搭建浮桥,必不能成!”李煜也轻蔑地说:“我也觉得,这简直如同儿戏。”
但事实证明,真正儿戏的是李煜。采石矶外,成百上千的黄色、黑色巨舰横亘长江,仅仅用了三天,就被绳缆捆绑结实,而且浮桥与长江两岸的契合分毫不差,士兵走在上面,如履平地。大宋真的在长江上架起了一座浮桥!这是开天辟地头一次!
有史以来第一座长江浮桥
这就是樊若水献给赵匡胤的见面礼,这就是樊若水的平灭江南之策。自从樊若水有了投宋之心,就每天假装到采石外的江面上钓鱼,暗中划着小船,牵引丝线,穿梭于长江南北两岸之间,测量江面的宽度。就这样来来去去几十次,终于测量到精确的数据。
樊若水以数据为基础,建议赵匡胤在采石矶搭建浮桥。对于这个闻所未闻的大胆假设,赵匡胤并没有做出李煜那种“如同儿戏”的判断,而是以樊若水为太子右赞善大夫,赐更其名为“知古”,并遣使赴荆南、湖南,命人按照樊若水的要求,建造黄黑色的龙船巨舰数千艘。随后,这些巨舰载着巨大竹索,随曹彬一路东下。
按照计划,本来巨舰要到达采石矶后再搭建浮桥。但和李煜一样,大宋的文武官员们也对这项空前的计划充满狐疑。有人甚至提出,江阔水深,波涛汹涌,自古就没有浮梁渡江的先例。面对质疑,最高决策者赵匡胤并没有保守,他力排众议,坚决支持樊若水的计划。不过考虑到风险性,在曹彬占领池州后,改在石牌口试架浮梁,并派兵把守。待到曹彬入驻采石矶,才将浮桥迁移过来。
另一方面,采石附近,居然早就为捆绑浮桥而准备好了石塔。原来,除小长老外,还有一位由北方入江南的僧人。与小长老不同,这位北方僧人操守很好,对李煜的斋供一概不受。他只是建议李煜,在江边建座石塔,李煜就照办了。不曾想,这又是一位大宋派来的间谍。
就这样,在赵匡胤的支持下,江南的落第文人樊若水与大宋的间谍里应外合,一举建造了中国历史上第一座长江大桥。
不可思议!李煜有点慌神,这意味着金陵之外的长江天堑如今成为万里平原,任由大宋步骑自由来去。
关键时刻,李煜终于拿出点气魄,钦点镇海军节度使、同平章事郑彦华率领水军万人,天德都虞候杜真率领步军万人,一同袭击采石矶的大宋水陆军。如果能够摧毁浮桥,那么曹彬就是空悬江南的孤军,宋人岂不是作茧自缚?
郑彦华与杜真临行前,李煜特别嘱咐:“两军水陆相济,无不捷矣。”然而杜真率军先战,似有争功之嫌;郑彦华拥兵不救,坐观成败。结果李煜亲自指挥的战斗以大败告终,金陵危矣。
这年十二月,金陵正式戒严。李煜下令,不再使用开宝年号,但称“甲戌岁”;同时招募民众当兵,有为朝廷捐献财物和粮草的,授以官爵。
李煜终于下定决心,与赵匡胤撕破了脸。
江南国主李煜不仅在军事上寻求战机,还在外交上寻找突破口。金陵戒严前,他曾给钱俶写了封亲笔信,大致是说:“别打了。今日没有我,明天哪有您?他日英明的天子一旦以酬劳您功勋的名义来迁徙您的封地,大王您也不过是开封城里的一介布衣罢了。”
国家倾覆之际,李煜竭力对钱俶晓以利害,以分化瓦解大宋与吴越的联盟,也算得上尽心尽力。然而,他的动作太晚了,钱俶早被赵匡胤打了预防针,也早就明晰了天下大势。他不但没有听信劝言,反而把李煜的书信递交到大宋朝廷里去了。
但赵匡胤对李煜的书信并不感冒,因为他有一封更重量级的书信要回。写信者是大辽涿州刺史耶律琮!
如果古代有标点符号,此刻大宋朝廷内,人人心里都是个巨大的叹号。因为在中华大地上,宋辽这两个东方巨人,第一次握手言和,即将建立正式的外交关系。
早在宋开宝七年、辽保宁六年(974年)三月,赵匡胤就派出使臣赴辽国议和,那时他已经全面筹备南征事宜。
周宋之际,中原王朝数度南下用兵,辽国和北汉几乎次次在边疆挑事。如今,北汉元气大伤,固不足虑;但是对契丹人,赵匡胤还是颇为忌惮,毕竟他们曾经与江南是盟友(虽然双方从来也没有过哪怕一次实质性的军事合作)。
在赵匡胤眼里,江南地广,水网交错,攻伐不易。大宋北部国防线,最好相安无事。如果能够与契丹议和,不仅牵制了辽国,而且也削弱了北汉。
赵匡胤敢于跟耶律贤谈和平,也是有资本的。虽然当初太原没打下来,但宋军的英勇,辽人有目共睹。何况在阳曲、定州宋军截击辽军三战三胜,最后一次更是号称“三千打六万”。对于这个在大江南北纵横驰骋的王朝,契丹人再也不敢小觑。
不过做出议和的决定,赵匡胤的压力也很大。中原官民对契丹又惧又恨。何况契丹不过化外之地,以堂堂中原文明上国,主动去与“野蛮人”谈判建交,这实在有失颜面,甚至会给大宋朝廷扣上“宋奸”的帽子。这种复杂的民族情绪和华夷偏见,在后来三百年的大宋外交中占据了上风,而且最终导致宋廷做出联金灭辽的冲动决策,造成北宋的亡国。
但赵匡胤走的是务实外交路线。大宋暂时不能和辽人决战,需要北部的和平来处理其他事情;辽人内部统治不稳,我们又数次大败他们。我们对宋辽和平有需求,又有能达成宋辽和平的条件,哪有理由去为了面子而承受不必要的损失?
因此,赵匡胤主动派出和平使者,而且是数次派遣,打破了开运之祸以来,中原王朝与辽国关系的桎梏,这是一次“破冰之旅”。
事实证明,赵匡胤的判断是正确的。辽人虽然没有马上回复,但在大宋南征期间,确实没有再发兵南下。
直到开宝七年(974年)十一月,大辽涿州刺史耶律琮以侍中身份,正式向大宋权知雄州、内园使孙全兴递交国书,其中写道:“我们两国并无嫌隙,如果能彼此交通使节,向天下表明两国君主的心意,从而使两国疲于战乱的人民得到休养生息,使两国成为长期友好的邻邦,岂不是大善大福!”
看到辽国的回应,赵匡胤十分高兴,这一天让他等了太久。二十七日,赵匡胤命孙全兴给耶律琮回信,正式恢复两国的友好关系。
宋辽和谈
曾经不可一世的契丹,终于承认与大宋暂时平分天下。后晋以来,中原王朝第一次与辽国势均力敌,和平对峙。大宋,赢得了取天下的“大势”。
距离天下一统不远了。
报!报!报!曹彬杀到秦淮河了!
再报!曹彬在白鹭洲大破我军万余,我军战死五千余人,战舰五十艘被俘获!
报!大事不好!宋军攻破江宁府关城!天德军都知兵马使张进等九人投降北国去了!
报!……报!……
江南国的败报如雪片般飞入澄心堂。陈乔、张洎愁眉苦脸,不知所措。眼瞅着宋军就要破城而入了,这仗还怎么打!最后,枢机重臣决定,将败报暂时压下,将守卫金陵的希望,全部寄托在神卫统军都指挥使皇甫继勋身上。
皇甫继勋是皇甫晖的儿子,年纪不大,却被委任掌兵。当时江南宿将皆死,国人将对皇甫晖的敬仰之情转移到皇甫继勋身上。但皇甫继勋从小娇贵,不会打仗,甚至连死战的意图都没有,整日想着怎么向大宋投诚。听说江南兵败,他不愁反喜;其子巡检使皇甫绍杰则受乃父之命去劝说李煜投降,然而李煜就是不肯。
更糟糕的是,有裨将招募死士去偷袭宋营,皇甫继勋知道后居然用鞭子把这些裨将乱抽一顿,然后关押起来,搞得众情愤怒。
大概害怕李煜问起军中的情况,皇甫继勋索性以军务繁忙为由,几乎从不入朝;即便李煜召见,他也推脱不去。就是这样,李煜对他的心思居然丝毫没有察觉,仍然将金陵的最高军事指挥权交给了他。
李煜以为,有陈乔、张洎和皇甫继勋,他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于是,关注军务没几天,李煜又撒手不管了。他的注意力,仍在文化教育方面。开宝八年(975年)二月,宋军包围下的金陵城仍然开科取士,录取进士三十八人。
《续资治通鉴长编》的作者李焘在自注中这样嘲笑李煜:“王师已至城下,而贡举犹不废,李煜诚不知务者,故特书之。”
作为一国之君的李煜,纵然多有“不知务”之举,但就坚持贡举这件事来说,恰恰反映出李煜对人才的重视。
五代十国时期,南唐—江南是在中原之外,唯一常年坚持贡举考试的国家。虽然李煜与其父李景一样,有用人不明的问题,但他主观上还是重视人才的。举行贡举就是选拔人才,李煜还是希望通过贡举制度,为江南选拔出一批称职的官员来。
南唐的盖世文华
问题在于,李煜视为人才的,多是文学之士。
就在李煜开科取士的同时,赵匡胤也点了新科状元。
同样是在这年二月,大宋的贡举考试也刚刚结束。赵匡胤御讲武殿,亲自对合格的举人进行复试。两年前,由于负责主持考试的李昉徇私舞弊,数名考生集体敲登闻鼓申冤。从那时起,赵匡胤在贡举后都会亲自复试合格考生,亲自在讲武殿批阅考卷,钦点进士。这就是后世所称的“殿试”。
殿试虽始创于武则天,但其后没有形成制度。赵匡胤重建殿试,并使之固定下来,成为贡举考试最后一道程序;皇帝本人,则成为维护贡举公平的最后一道关卡。
开宝八年这次殿试,赵匡胤依照传统,仍以诗赋为考题,最后亲自录取了三十名进士,其他科目录取三十四人。进士科的状元名叫王嗣宗,文章深得天子器重。但仅擅诗词歌赋的文学之士,是难以被赵匡胤认可的。
据说王嗣宗曾与赵昌言在殿前争状元,赵匡胤的解决办法是:让俩人打架,谁打赢了谁当状元。结果王嗣宗一拳打掉了赵昌言的幞头,凭武力拿到了文人看来尊贵无比的状元称号,赵昌言则只好屈居榜眼。
在看似无厘头的背后,赵匡胤有自己的逻辑。他需要文治,但需要的不是文弱书生;他需要制武,但需要的不是废止武功。看看江南李氏三代的一边倒政策,导致文治畸重而武功畸轻,结果连文治也难以搞好,最后只好国将不国。
赵匡胤曾让时任宰相的赵普推荐“儒臣有武干者”,正在西蜀平定叛党、做善后重建工作的右补阙、权知彭州辛仲甫受到推荐后,立刻得到重用。
文武双全,这才是赵匡胤心目中的人才。
后来王嗣宗官拜御史中丞、枢密副使,辛仲甫更成为参知政事,他们都没有辜负赵匡胤的一片苦心。
以文武双全战扬文废武,大宋平定江南指日可待。
金陵,曹彬兵临城下,六军不发。小长老蛊惑李煜修建的寺庙,今日全部成为宋军的遮风避雨之所。曹彬深刻领悟了赵匡胤的精神,为使战争造成的伤亡和破坏降至最低,他对金陵围而不攻。
而江南其他地区,江南军队的败报仍然持续不断。这年五月,李煜突然亲自巡城,一见之下,旌旗蔽野,终于知道自己危在旦夕。惊惧的李煜立刻杀掉了皇甫继勋父子,江南军士抢着分割其肉,瞬间就把两具尸体切成了骨架。
李煜被迫打起精神,再度亲自指挥防守。他一面急召屯驻湖口的神卫军都虞候朱令赟率十余万大军入援,一面继续拒绝赵匡胤的招降,一面又派人去找赵匡胤评理。
这是李煜的天真处,也是李煜的可爱处。但李煜也并非孤家寡人,江南败兵连连,却始终保持抵抗势头;朱令赟的生力军也严重分散了宋军的攻势;更重要的是,赵匡胤要打一场少死人的战争,不肯再像攻打太原一样不顾死活地打金陵。
于是,赵匡胤被倔强的李煜搞烦了,恰值八月暑热,南方潮湿,军中开始流行疫病,他甚至一度做出撤军的决策。天子眼前的第一红人卢多逊磨破嘴皮子,也没有让赵匡胤回心转意。
恰巧,左司员外郎、权知扬州侯陟因为出了经济问题,被征召回京。侯陟跟卢多逊关系不错,派人哀求卢多逊救命。鬼机灵的卢多逊再度展现了无人能及的急智,他抓住时机,让侯陟极言金陵危在旦夕,不可仓促撤兵,并做出“臣若误陛下,请夷三族”的保证。
赵匡胤得知前线情况,又来了精神,遂停止撤军之议。侯陟不但没有因受贿罪被惩罚,反而被戳升为判吏部流内铨。
赵匡胤的刀枪剑戟略有小怯,李煜趁机发出了针尖麦芒。十月初一,江南修文馆学士承旨徐铉与给事中、道士周惟简北上中原,欲凭三寸不烂之舌拦住赵匡胤的宝剑。
徐铉已经破釜沉舟。在徐铉入朝前,李煜本来打算让朱令赟停止入援,以防止赵匡胤因此事难为徐铉。然而徐铉却极力反对,他对李煜说:“臣此行,未必能排难解纷,金陵所能依靠的只有朱令赟的援兵,怎么能阻止他入援!要以社稷为计,置臣度外耳!”
李煜听了徐铉之言,泪如泉涌。
徐铉是江南名流,听说他来了,大宋的文臣们你一言我一语,都劝赵匡胤要有所准备。赵匡胤却笑道:“都下去吧,如何对付徐铉,可不是你们能想出来的。”
不几日,徐铉到了东京,直入大殿。那一副大义凛然,根本不像是乞求议和,倒像是来兴师问罪。
“李煜无罪,陛下师出无名!”徐铉单刀直入,舌锋直逼高高在上的赵匡胤。
赵匡胤并不着急,这种气势,他早在冯延鲁那里见识过了。何况给李煜强加一个“倔不入朝”的罪名,确实难以服人。他让徐铉上殿,具体讲讲道理;同时,寻找机会,把讨伐李煜的合理性坐实。
徐铉继续义正词严地说:“李煜以小事大,如子事父,没有过失,为什么要遭到讨伐!”随后,徐铉逐条逐项论证李煜无罪,你大宋发兵无理。
赵匡胤耐着性子听徐铉讲道理,不禁暗笑:徐铉,你从一开始立论就错了。于是回应道:“你说说看,父子有能分为两家的吗?”
徐铉被噎得不说话了,确实,真要是分家了,那还是一家吗?天下本就该是一家,李煜的请求,遭到无情拒绝。
但对于李煜,这还不是最坏的消息。更坏的消息是,在赵匡胤的亲自授计下,朱令赟入援金陵的大军全军覆没。金陵彻底成为一座孤城。
宋灭南唐之战示意图
十一月,徐铉与周惟简再度来到开封。见到赵匡胤,徐铉仍是老生常谈,说李煜事大之礼甚恭,只是因病不能入朝,并非是抗旨不遵,求大宋留江南一条活路。言辞凄切,几乎就是在跪地乞求,赵匡胤死活不同意缓兵。徐铉恼羞成怒,豁出一条老命,朝着赵匡胤大吼大叫。
如果是在一个月前,背靠着十余万援军,徐铉尚勉强有资格与赵匡胤据理力争;如今李煜手里没兵了,徐铉拿什么来谈条件?弱国无外交啊!
徐铉忘了,赵匡胤是军人出身。赵匡胤火冒三丈,一手按住宝剑,怒气冲冲厉声喝道:“不须多言!江南亦有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乎!”
徐铉被宝剑吓住,他已经知道,自己与江南君臣无可挽回地要做宋臣了。这是天下大势,他以螳臂如何当车?至于那个周惟简,吓得连句正经话都没说,直接乞求赵匡胤饶过自己,然后跑到终南山继续隐居去了。
折戟沉沙,李煜再无更多的武器。
十一月二十七日,金陵城破,陈乔殉国,张洎、徐铉等随李煜降。大宋再得十九州、三军、一百十一县,六十五万五千○六十五户。
江南,平。
曹彬平江南成了后世的佳话
如今南方所余,不过江浙的吴越、闽南的平海、云贵的大理、交趾的静海。大理、静海地处边陲,属于不发达地区,暂时不在统一目标之内;吴越、平海则早就称臣纳贡,实则已在大宋掌握之中。李煜降服,秦淮之南无大战矣。
在一片道贺声中,赵匡胤脸上竟无喜色,他反而满面凄色。
百官们一时慌了,天下即将一统,赵官家这是怎么了?难道是过于激动吗?
赵匡胤确实激动,自建隆四年发兵荆湖,至今已有十一二年,平定天下的夙愿,终于就要实现,他怎能不激动?可是,在他的脸上,写着的分明不是胜利者的喜悦,反而是无限的惆怅与戚容。
赵匡胤用手擦了擦眼泪,颤动着嘴唇,沉声说道:“寰宇之内,州县分割,民众因此而受祸,他们日夜盼望着得到朝廷的声威教化,盼望能够得到朝廷的抚养。可是朝廷用兵攻城之际,肯定有许多人死于屠刀之下,这真是可哀啊……”
赵匡胤哽咽了。他想起北伐太原时夸下海口“誓不杀一人”,结果尸骨如山。这次他终于直面现实,想尽各种办法把杀戮减至最低;可想到还是有不少人死于非命,心中不免难过。好在,天下就快统一了,战争就要结束了。
杀人的五代渐行渐远,不杀人的宋朝方兴未艾。
受困金陵的饥民得到了朝廷发放的十万石大米,他们与江南其他地区的民众一起,开始享受一至两年的免租补偿,以及废除苛捐杂税后的实惠。
李煜则带着江南百官平安入朝。鉴于此前李煜对宋朝一直恭恭敬敬,赵匡胤特意免去极具屈辱性的献俘之礼。李煜赐官右千牛卫上将军,封违命侯,因其文采飞扬被赵匡胤称为“翰林学士”。其子弟、宗属,及江南重臣汤悦、徐游、徐铉、张洎皆成为大宋官员。
操着不同口音、有着不同文化的文臣武将汇聚一堂,南北一家人,终于团聚。
曹彬以功进位枢密使,潘美出任宣徽北院使,二人皆兼领节度使以示尊贵,这是从来没有的惯例。自后周王朴起,这是第一次以统兵的武人执掌枢密院。只是这位武人已经不是昔日的赳赳武夫,他心中有仁,心中有民,与那些知州、知县的文官没什么两样。
这是赵匡胤给天下武人的榜样:只要你们有一颗爱民之心,照样可以出任文人担任的高官。
不过,赵匡胤对曹彬也有所保留。出征前,他曾许诺,若凯旋,当以使相为赏。可是当曹彬还朝后,赵匡胤却说:“如今寰宇之内还有据土割据的势力,你要是当了使相,尊贵至极,还能再奋力率兵征战吗?再等等吧,等为我取了太原,朕一定为你加官使相。”
曹彬心里委屈。这皇上重信义、讲承诺是出了名的,怎么到我这里就出尔反尔了?曹彬正一肚子气无处发泄,可到家一看,满屋子的赏钱。原来赵匡胤怕曹彬难过,又秘密赐给他五十万钱。
曹彬做人向来低调,平定江南如此大功,他还朝时却自称“奉敕差往江南勾当公事回”,说自己不过是奉了皇帝旨意去江南办公事了。因此,见赵匡胤也并未亏待自己,曹彬叹道:“再大的官也不过多得些钱罢了,又何必做使相?”
其实若真封给曹彬使相,曹彬恐怕会愧不敢当。因为他并没有彻底完成赵匡胤的命令——他也有滥杀的案子。
在吴越的东路军攻克润州后,曾将数千江南的降兵送往金陵城下的宋军大营。这些俘虏有好多在路上逃跑,只因曹彬发布檄文招诱,又想到曹彬一向口碑不错,才又重新回到宋营。
然而,这时的曹彬与当年的王全斌一样,面对这么多降卒,生怕他们兵变造反,于是,他选择了与王全斌同样的办法——杀降!事后,他谎称击败润州溃卒数千人,斩首七百级。
曹彬自己尚且如此,他所节制和不归他节制的部队,就更不可能避免滥杀。曹彬帐下的曹翰在攻克江州后残忍屠城,满载金帛而归;东路的吴越军更是在金陵攻克后杀人放火,有许多躲避兵乱的老百姓竟被活活烧死。
然而赵匡胤对此置若罔闻,不闻不问,与他的眼泪形成鲜明对比。也许,北方开战在即,在用人之际,他与当年的郭威一样,在军民之间选择了前者。
就在赵匡胤用兵江南之时,垂死挣扎的北汉没有放过最后的希望,屡次兴兵南下,次次大败而归。北汉皇帝刘继元甚至收到干爹耶律贤的警告:“强弱势异,无妄侵伐!”刘继元闻命,大哭。
辽国不再与大宋作对,北汉被彻底抛弃了。自从宋辽两国议和建交,双方的外交活动便接连不断,互相庆贺新年佳节,祝福彼此皇帝生日。赵匡胤甚至带辽国使臣检阅大宋部队,组织辽国卫士与大宋将士比试骑射。一次,赵匡胤带着大辽使者到郊外打猎,他亲射走兽,箭无虚发,弓弦响处,一箭致命。向来崇尚武功的辽使不由得叹服,高呼万岁!他们私下里还对宋朝的翻译说:“皇帝神武无敌,射必命中,我们从没见过这样的神射手!”
自五代以来,契丹强凌中原,是因为中原分崩离析,衰落不堪。如今天下大势,尽在大宋,辽人无能为矣!
赵匡胤不死,燕云或可复
开宝九年(976年)二月初二,赵匡胤拒绝了群臣为他所拟的尊号“应天广运一统太平圣文神武明道至德仁孝皇帝”。皇帝以决绝的口气告诫天下臣民:“幽燕未定,何谓一统!”
天下这盘大棋,就要收官了。
只是,赵匡胤在外如日中天,对内却越来越力不从心。因为赵普走后,大宋已经无人能阻止晋王的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