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怎样结束五代十国(一)
作者: 刘路 来源: 文史宴
一、假途伐虢平荆湖
第一个反对者是张永德。去年八月,张永德入朝,赵匡胤曾以伐汉事秘密相问。张永德还记得,当年郭荣决战高平后,也曾一路北伐,兵临太原城下,甚至一度控制了太原以北的代州,然而由于准备不足,国力不厚,最终还是铩羽而归。
这是他与赵匡胤都亲历的战事。于是,张永德建议:“太原兵少却凶悍,又有契丹为援,仓促间很难攻灭。臣以为,每年应多派部队游击边境,破坏其农业生产;再派人到辽国离间,切断其外援,然后再行进取之事。”
“善。”赵匡胤只回了一个字。
张永德不支持,前线将领总该支持吧?于是,赵匡胤又召华州团练使张晖进京,咨询北伐计策。没想到张晖的回答一样,不宜北伐。张晖认为:“泽州、潞州刚刚经历了李筠之乱,还未从战争的创伤中恢复过来。这时兴兵伐汉,人民恐怕会吃不消。不如休养生息,等到经济恢复后再作打算。”
二张的建议,综合起来就是:恢复大宋的经济,破坏北汉的生计,从而慢慢把北汉耗死。
可赵匡胤不想等到北汉油尽灯枯。于是,他约上赵光义,一同往赵普的府上走去。
赵匡胤有个爱好,晚上没事就到大臣家串个门,他是赵普家的常客。按照礼仪,见皇帝要穿官服,所以赵普平时回府,不脱官服,生怕圣上驾到,他来不及更衣。眼看今夜银装素裹,赵普自认主上必不会来,正思量间,叩门声响起。他赶紧踏雪开门,谁料皇帝竟然立于雪中。
诚惶诚恐的赵普匆忙跪拜。赵匡胤哈哈一笑,说:“我还约了光义,他一会儿就到。”皇帝与皇弟双双驾临,赵府顿时蓬荜生辉。赵普在堂上架起木炭,生火烤肉,又让妻子亲自斟酒,丝毫不敢怠慢了贵客。赵匡胤见了赵普的妻子,就像登基前一样,很自然地喊了声“嫂嫂”。一府上下,融融和暖,温馨如家。
赵普嚼着烤肉,悠然地问道:“这大半夜里,天寒地冻的,陛下怎么还出门?”
赵匡胤喝了一杯温酒,暖了暖身子,无奈地说道:“我睡不着啊。你看,一榻之外,全是别人的地盘。所以我来找你,看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赵普一听,心下盘算:王朴的《平边策》,主上也知道啊。看来对于如何平定天下,他还有自己的看法。在弄清主上的想法前,自己不便乱说。
于是,赵普试探性地问道:“陛下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天下太小了?南征北伐,现在正是时候,臣愿洗耳恭听。”
“我想收复太原。”赵匡胤几乎脱口而出。赵普默然不语。宁静的雪夜,时间仿佛凝结,唯余噼啪的炭火声。良久,赵普摇摇头说:“此非臣能知道的事情。”
“唉……”赵匡胤叹了声气,他已料到这样的结果,但他还是想问一句:“为什么?”
赵普沉默半天,不是在思考北汉是否可伐,而是在思考如何劝说赵匡胤不要北伐。如果说大宋建国不久,百废待兴,以目前的实力打不下北汉,这肯定不行,那样会激起主上的牛脾气,北汉就非打不可了。想来想去,主上想先灭掉北汉,不就是要去除所谓“肘腋之患”,不必两线作战吗?如果北汉灭掉后,我们反而要在北方投入更大的精力,是否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赵普回答说:“北汉西有党项,北有契丹,如果一举灭掉北汉,则来自党项、契丹的边患就由我大宋独挡了。不如先留着它,等削平诸国后,北汉不过弹丸之地,拿下它简直易如反掌。”
这话倒是说进了赵匡胤的心坎儿里。赵匡胤也知道,赵普是在顾左右而言他。他反对出兵北汉的真正原因,恐怕与二张的意思差不多。赵匡胤想过,讨伐北汉,必然会同时与汉辽两军交战,即便取胜,消耗也会不小。
但灭掉北汉,可换取京畿的和平稳定,然后经过几年休养生息,就可以更加自如地征讨南方。然而若如赵普所言,在灭掉北汉后,大宋以疲惫之师独自应付党项、契丹,那时何谈休养生息?又何谈南征诸国?万一被南方诸国乘机偷袭,岂不是得不偿失?
一语点醒梦中人。赵匡胤终于想通了,他哈哈大笑,赶紧给自己找个台阶儿下:“我也是这个意思,刚才不过试试你罢了。”然后回头对赵光义说:“中原自五代以来,兵连祸结,府库耗竭。我必先取西川,再取荆、广、江南,国家自然就会富足起来。我们的劲敌,只有契丹一国,自开运以后,契丹人越发轻视我们。不如就让北汉作为屏障,等我大宋扫灭群雄,取之未晚!”
先南后北的统一方略,就此决定。
但对于这个方略的争议,直到现在也没有结束。争议的焦点在“先南”还是“先北”,后世反对先平南、后扫北的大有人在,更有甚者连赵匡胤先取北汉的策略都表示不敢苟同,而执意认为应当如郭荣一样先取契丹。北宋著名文史巨匠欧阳修便是其中之一。
欧阳修认为,打仗应该寻求战机,有些机会失不再来。郭荣南征淮南、北伐契丹,取得巨大战果。就北伐的成功而言,世人都只见郭荣用兵神速,却不知道这是因为有可乘之机。当时的耶律璟认为后周所取之地,此前是汉人的地盘,用不着去跟周军抢夺。由此可见,幽蓟之地可指麾而取。不幸的是郭荣突然生病,大志未成矣!
作为深受契丹之祸的北宋士人,欧阳修发出这样的感慨可以理解,却并不代表言之有理。
耶律璟确实说过汉人之地不足为顾的话,但那不过是失地以后聊以自慰而已。郭荣北伐时,耶律璟正在调集大军,如果周军继续北上幽州,那么等待他们的必然是强悍的契丹精锐。
睡王——辽穆宗耶律璟
以后周与北汉作战的经验来看,在契丹干预下,周军尚不能灭汉;面对辽人直辖的幽州,郭荣就一定有必胜的把握吗?后周如此,建国伊始的大宋又如何能够胜过后周?
何况不论是郭荣还是赵匡胤,他们面对的最大问题都是如何将国内局势稳定下来。他们虽然暂时压住了藩镇,但后周时期和北宋初年,还远没有从制度上解决藩镇问题。一旦有个风吹草动,节度使们仍然是颠覆政权的隐患。
且由周入宋,中原经济虽然一直好转,但远远没有达到能够支撑这样一场大型决战的程度;新得的淮南千疮百孔,短期内也无法有效改观中原财政。反观辽国,农业与畜牧业蒸蒸日上,兵马强壮,粮草充足。耶律璟之所以有恃无恐,正因“其资富强之势以自肆”。
因此,仅就是否北伐而言,和审时度势坚持“先南后北”的谋臣赵普及军人张永德、张晖相比,具有浪漫情怀的文人欧阳修不过是一纸上谈兵的措大耳。
好在赵匡胤务实,没有继续后周北伐幽蓟的战争,也没有实践自己首伐北汉的想法,而是放弃了“先北”,选择了“先南”。
建隆三年(962年)十月十七日,枢密副使、兵部侍郎赵普升任枢密使,加检校太保;宣徽北院使李处耘为宣徽南院使,兼枢密副使。自雪夜定策后,赵匡胤苦苦等了一年,机会终于来了。
送来机会的人,名叫周保权。
在周行逢看来,赵匡胤对前朝旧主尚且放了条生路,周保权穷极往投,应该会有好的归宿;可若是落到张文表手里,周氏一门必死无疑。
张文表很给兄弟面子,果然周行逢刚死,他就起兵造反。他一发难,小孩儿周保权马上慌了,老将杨师璠竟然也慌了。他们对战胜张文表毫无信心,慌张间,把周行逢的两条锦囊妙计合为一条,一面发兵平叛,一面火速向赵匡胤求救。
事实证明,周行逢的锦囊妙计并不妙,周保权的求救信递到宋廷一个半月,才等到宋廷正式册封自己为武平军节度使的任命。至于赵匡胤对湖南是个什么态度,仍然云遮雾绕,看不明白。
而赵匡胤却在听酒坊副使卢怀忠带回的其他消息:“高继冲甲兵虽整,但军队不过三万;年谷虽登,可民困于暴敛。荆南南通长沙,东距金陵,西迫巴蜀,北奉我大宋,臣观其形势,日不暇给,取之易耳!”
“好!”一直对湖南战事不冷不热的赵匡胤,在听到关于荆南的报告后,终于燃起了斗志。
荆南是什么?高继冲又是谁?这又与湖南周保权何干?荆南,是正儿八经的十国之一,又称南平、北楚。后梁曾以高季兴出任荆南节度使,下辖江陵、归州与峡州。后唐同光二年(924年),高季兴受封南平王(死后又追封为楚王),建都江陵府。
与湖南一样,荆南算不上完全独立的国家;但与湖南不同,荆南只有一府二州,国力贫蹙,地狭兵弱。为了维持统治,高季兴和他的继任者们只好靠着劫掠来往使臣商贾、对周边国家称臣骗赏过活,时人称之“高无赖”。
高氏所据的江陵府南北相通,东西相控。只是由于太重要,四面八方的政权反而不敢攻占。因为一旦占领荆南,割据的平衡就被打破,免不了遭到他国围攻。
现任荆南节度使高继冲是第五位统治者,乃高季兴的曾孙。他上任不足一月,年龄才二十岁,夹在烽火硝烟的湖南与虎视眈眈的大宋之间,实难保境。宋军借着出兵湖南的机会,大可把荆南也一并拿下。赵匡胤一直没有给周保权回信,就是在等荆南的消息。如今,卢怀忠的情报证实了他的想法,一箭双雕正当时。
十二月二十日,赵匡胤正式下达第一道有关处理湖南兵变的命令:遣中使赵璲等宣谕周保权、张文表,任凭张文表归顺朝廷;并命荆南发兵协助周保权。
开封城里,高官名将都在摩拳擦掌,大宋立国将近三年,至今尚未对外发过一兵一卒。大家左等右盼,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了。
开封府衙,赵光义尽量让自己不为情绪所染。只是拿着毛笔的手,依旧不听话地微微发抖,“东京留守”四个字写得歪歪扭扭。
杜太后去世后,皇兄赵匡胤杯酒释兵权,连他这个皇弟也不许留在禁军。赵光义有点懊恼。不过,赵匡胤却给他一个更有料的头衔——开封府尹。仅从职权看,开封府尹不过相当于后世的首都市长。然而,熟悉五代潜规则的人都知道,开封府尹是个敏感的职位,以宗室尹京,往往带有立皇储的深意。
难道二哥真的要立我为继承人?赵光义想入非非起来,一次次的暗示,不得不让他若有所期。
所以,大军出征在即,他想起了“东京留守”这个临时官职。赵匡胤御驾亲征,赵普向来随军。这京中第一官,按理当授予赵光义这位准皇位继承人。没有皇兄的东京,自己可以随意发号施令,命行禁止,那种几近至尊的感觉太美妙了!
然而建隆四年(963年)正月,赵匡胤却下诏:以山南东道节度使、兼侍中慕容延钊为湖南道行营都部署,枢密副使李处耘为都监,遣使十一人,发诸州兵会襄阳,以讨张文表。
为什么不是下诏亲征?赵光义像泄了气的皮球,烦闷地窝在屋里。吃惊的不仅是赵光义,朝廷高官,没有不纳闷地。整整十年了,他们早已习惯了跟着天子东征西讨。谁能想到,大宋首度出征,官家居然不再上马?
宋初诸事中若隐若现的赵光义
天下,居马上得之,安可马上治之乎?看着满朝文武的惊讶,赵匡胤有点小得意。乱世的逻辑要改一改了,谁说打仗一定要御驾亲征?朕已经让大将们远离政治,自己这个皇帝,也该摆脱军人的身份,做个正正经经的治国者了。朕是治天下的皇帝,不是上战场的将军。天下文治,从皇帝做起。
当年,郭荣一条腿迈进了治世的殿堂,另一条腿却始终没有离开乱世的泥沼;现在,赵匡胤准备拔出这条腿。
退居庙堂的赵匡胤只对前线做了唯一的战略部署,他对即将赴军的李处耘说:“江陵四分五裂之国,如今我们借道出师,要乘机把它拿下。”
假途灭虢,哦,现在应该叫“假湖灭荆”,不仅算不上诡计,简直连阴谋都不算,只能勉强叫阳谋。
这样明目张胆地抢地盘,荆南能老实就范?能!
不久前,赵匡胤向荆南下了一道诏书,命高继冲发水兵三千,与宋军一道南下潭州。
这是一个试探。荆南不是一直对中原奉表称臣吗?如今朝廷找你一同平叛,你出不出兵?出兵,当然好;不出兵,我正好以此为由,灭掉你这个乱臣贼子。
赵匡胤虽然公开来抢地盘,但要抢得文雅;要抢得文雅,首先要有个正当理由。这是他统一天下的第一步,他不想因为自己的过分蛮横,激起周边国家对大宋的过度防范甚至敌意。所以,伐人之国,必须要有理由。
赵匡胤得到了反馈,高继冲同意出兵——不同意也不行,以三州对抗一百余州,螳臂当车,不敢不从。
其实大宋完全可以武力吞并荆南,但那样毕竟费时费力,远不如妙取更划算。荆南的底线已经暴露,赵匡胤从容下殿,安枕而眠:前方的事情,用不着朕操心了。
李景威闻讯,当日自尽。
使臣一去未归,等待命运的高继冲陷入空前的恐慌,他以犒劳宋军为由,在境内大肆搜刮钱财。反正自己早晚都得被灭掉,就当这是“最后的疯狂”吧。好在赵匡胤听闻后,即时下诏,命高继冲停止搜刮。荆南人民才逃过一劫。
当晚,高保寅的使臣回报:宋军距江陵百余里,慕容延钊、李处耘待己甚厚,借道而已,并无他意。慌乱的高继冲终于塌下心来,只待叔父等人平安归府。
次日一早,睡眼惺忪的高继冲没有等来叔父,却等来了李处耘。宋军兵临城下,毫无准备的高继冲仓皇出城十五里迎接。李处耘让他待在原地等着慕容延钊;自己率兵先行入城,登上北门。待高继冲陪着慕容延钊的大军来到江陵时,城中战略要地早已为宋军所控制。
这是怎么回事?说好的先“假途”后“灭虢”呢?你们怎么不按典故出牌?高继冲懊恼不已。
建隆四年(963年)二月初九,荆南三州十五县,和平划入大宋版图。
荆南归附后,赵匡胤做了一些善后工作。高继冲继续留任荆南节度使,这让作为降臣的他喜出望外,对自己的性命再无担忧。后来高继冲举家归朝,他本人则徙镇武宁军,至开宝六年(973年)去世,颇有政声。
朝廷另派仅次于赵普、李处耘,与吕余庆地位旗鼓相当的枢密承旨王仁赡任荆南巡检,实际管理荆南地区。荆南幕府的旧僚也各有升迁。
赵匡胤对李景威特别惋惜,评曰:“忠臣也。”并命王仁赡厚恤其家。李景威无力阻止荆南的灭亡,但以死证明乱世自有正气在。
趁着宋军跟荆南斗心眼儿的工夫,杨师璠已经击灭张文表。显然,这位与周行逢齐名的张文表被严重高估了。这时杨师璠才发现,引狼入室是多么愚蠢的决策。请神容易送神难。号称帮助周保权平叛的宋军,在叛乱平定后,不但没有撤军,反而日夜兼程,直驱湖南会府朗州。
周保权小朋友又吓哭了。观察判官李观象日察时局、夜观星象,最后得出结论:唇亡齿寒,我们也投降算了。
不能就这么算了!指挥使张从富壮起胆子,把宋军入湘必经之路上的桥全部毁去,船全沉了。他大概以为这么一折腾,宋军就会打道回府。
结果湖南收到一纸毫无文雅之风的诏书:“你们来求援,朕这才发兵帮你们平叛。现在妖孽已死,朕对你们有再造之恩。你们不图回报,反而抗拒王师,这是自取灭亡!”
朗州府衙内,宣读诏书的使臣脸上火辣辣的:耍流氓耍得如此大义凛然,吾愧不如也。
赵匡胤下了最后通牒,湖南幕府一筹莫展。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周保权只能一面吞掉泪水,一面让张从富等率兵抵抗。
抵抗的结果是,慕容延钊攻破岳州,直捣潭州;而澧州方向,被宋军放回的俘虏们正抱着脑袋四处呐喊:宋军把俘虏都吃了!
原来在朗州之北,澧州城下,李处耘正在举办一场“食肥宴”。他从湖南战俘中选出数十个白白胖胖的,当着所有战俘的面,让自己的士兵把这些人吃掉了。
战争年代,饥荒连连,为了活命,人被迫吃人的事并不少见。但刻意举办吃人宴会,吃的还是俘虏,这已难用“残忍”二字来形容了,简直是丧心病狂。
当然,也不排除李处耘造假的可能——吃的未必是人,只不过是做做样子,吓唬吓唬他们。毕竟李处耘是个宅心仁厚的人,而且在防止宋军在荆湖烧杀抢掠方面起了决定性作用。但这也只是善意猜测,史无所证。
丧心病狂的心理战,令湖南军民的心理全线崩溃,他们一把火烧了澧州,弃城逃亡。宋军乘胜进击,于三月初十攻破朗州。张从富枭首,周保权被擒,在告别江陵一个月后,宋军再收十四州一监五十二县,将疆域拓展到长江中游。
与高继冲一样,周保权也受到了优待,他摇身一变,成了大宋的官员,被授以右千牛卫上将军的虚职,太宗时出知并州。高继冲与周保权入宋,后来均得到朝廷授命,成为地方官。可惜,大概是整日里担惊受怕,二人都不长寿。高继冲去世时年仅三十一岁,周保权年仅三十四岁。
荆湖一役,大宋不仅得了十七州一监六十七县、齐民二十四万户,扩张了大宋的版图,壮大了大宋的实力。更为重要的是,它为大宋在长江以南打下了一枚楔子,下瞰南唐,上阻后蜀,南压南汉,在对南战争的战略上抢占先机,也从地理上镇住了南方诸国联合反宋的可能势头。
战事结束,荆湖十七州迎来德音。所谓德音,是当时诏书的一种,专门用于下达宽恤之命。大宋朝廷宣布,荆湖地区的死刑犯免死,流刑(流放)以下的罪犯释放,已经因获罪而被发配官府罚充劳役的人全部放还。此外,将三年以前所欠的田税和地方场院的赋税全部蠲免。荆湖地方官吏仍然官居原职,有功的还会加官晋爵。参加讨伐的军队将士也有丰厚赏赐,而在战争中被抓的俘虏则全部释放回家。
十多年前,南唐也曾占领湖南,但李景下达的诏命却是将湖南财物悉数运往金陵,又派遣为人苛刻的官员到湖南征税以供应驻湖大军,同时征发当地的人力、物力与南汉争夺原来楚国南部的领土,加之湖南统帅边镐驾驭无方,政出多门,终于导致湖南人造反,唐军无功而返。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安居其所,众星拱之。李景为政不德,祸害一地,终于被官民赶走;赵匡胤传来德音,造福一方,荆湖官民交口称赞。当战争的目的由掠夺变为良治,天下距离太平就不远了。
南方的捷书连绵不绝地递入东京,群臣纷纷上表称贺,恭喜赵匡胤转型以来,取得的第一次军事胜利。不久,他们就会切身体会到,转型的不仅是皇帝自身,还有国号为宋的整个国家。
孟昶今年四十六岁,已经做了三十年皇帝。
唐朝末年,王建割据两川,建立前蜀;其子王衍昏庸荒政,国家遂为后唐所灭。唐庄宗派侄女婿孟知祥接管蜀地。应顺元年(934年),乘着后唐内乱,孟知祥南面称帝,国号为蜀,建元明德,史称后蜀。孟知祥在位七个月就撒手人寰,他十六岁的儿子孟昶在灵前继承皇位。
即位初期堪称雄主的孟昶
孟昶即位之初,权臣悍将飞扬跋扈。对此,小皇帝隐忍不发,待到时机成熟,一诛宰相兼判六军(禁军最高统帅)李仁罕,二罢昭武军节度使李肇,干净利落,丝毫不亚十六岁擒杀鳌拜的康熙皇帝。
十五年后,孟昶故技重施,将那些嚣张旧臣全整得服服帖帖。朝廷大权以相对平缓的方式,正式移交到孟昶手里。
孟昶不仅有夺权的办法,更有治国的本事。就在各路君主为了巩固权力,大唱“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的陈词滥调时,孟昶却说出了“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尔俸尔禄,米脂民膏”的名言。
与许多治世明君一样,孟昶虚怀若谷,从谏如流。他专门在朝堂上设了一个举报箱,欢迎广大臣民上书批评。一次,有个人上书说,朝廷官员应当选用清流。孟昶感叹道:“为什么不提出具体人选呢?”左右的人想兴风作浪,要求责问上书者。孟昶却说:“唐太宗即位之初,狱吏孙伏伽上书言事,得到褒奖和采纳。你们干吗要劝我拒谏呢?”
一心想当唐太宗的孟昶,一举打破唐太宗的记录。当时蜀国境内农业丰产,米价比贞观年间还便宜。全国上下歌舞升平,成都城内更是繁花似锦。称这一时期的蜀国为“广政之治”,绝无半点虚夸谄媚。
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蜀国,那就是“富”。不仅国富,而且民富。
然而仅有花香,未免轻浮流俗;唯书香萦郁,才可称真国色。在孟昶的支持下,宰相毋昭裔与赵崇祚辑唐、五代词五百首为《花间集》,又雕版刻印“九经”,自此蜀中文学复盛。
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后蜀与东面的南唐一唱一和,共举大业,挥毫盛事,这让分不清“参知政事”与“同平章事”孰高孰低的土豪大宋,颜面扫地,无地自容。
早年的孟昶也曾志存高远,奋发图强,与中原一争高下,颇似当年的李璟。晋末中原大乱,蜀国乘机北伐,一度将国界线推到长安。这是昔日诸葛亮一生鞠躬尽瘁,直到死而后已也未能达成的目标。可惜好景不长,蜀军作战失利,放弃长安,但仍得到秦、成、阶、凤四州土地。
后蜀最大版图
后来刘知远一死,关中三镇发动叛乱,孟昶卷土重来,对其全力支援。遗憾的是,这次他遭遇了郭威,蜀军大败,主力大损;而后郭荣在王溥和赵匡胤的支持下,小试牛刀,更从蜀国身上割下秦凤四州这块肥肉。
伤痕累累的孟昶恍然大悟,成都城里的芙蓉花开得再惊艳,终究不能当枪使。多么痛的领悟!
令人诧异的是,大悟后的孟昶没有摘下芙蓉,插上铁戟;而是坠入花香,纸醉金迷。他将国是全部交给了他的小伙伴王昭远。
王昭远,成都土著,家庭穷苦,十三岁做了小和尚。有一次,小昭远跟着师父到孟知祥府上蹭饭,大概因为骨子里透着机灵劲儿,他竟被孟知祥看重,留下来给孟昶做书童。就是凭借这个身份,王昭远青云直上,直到执掌枢密院,坐上通奏使、知枢密院事的高位。孟昶将国家大事一以委任,国库金银可以随便来拿。
诏命一出,举国皆惊。反对最激烈者,竟然是孟昶的母亲李氏。这位唐庄宗昔日的侍妾见多识广,对儿子的行为极为不满:“你娘我当年见过唐庄宗跨黄河击后梁,见过你爹北逐契丹南收两川,所用大将无大功者不让掌军,所以士兵对大将都很畏服。”
孟昶举目望天,假装没听到。
李太后犹在滔滔不绝:“你看看你现在用的这些人,王昭远就是个打杂儿的奴仆,赵崇韬那几个人都是花拳绣腿的野小子,向来不会打仗,还不是靠着跟你关系铁才爬上来的。平时大家不敢说,真在前线打起仗来,这几块料能顶事?我看举国上下,只有高彦俦是你爹的旧将,忠心耿耿,绝对不会辜负你。其他人,不足以掌军。”
孟昶听完,笑而不语。
李太后就不明白了,同样曾为唐庄宗的宫人,同样辅佐出一位开国帝王,怎么人家柴氏就有个满腹韬略的养子,我就只有一肚子草的儿子?
其实李太后不明白,五代时期,最没安全感的就是皇帝,哪个皇帝都不愿用宿将。
孟昶欣赏王昭远,并非全无理由。和大多数得志小人不同,王昭远没有作威作福打击那些看不起自己的人。所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你们不知,我也不愠,不亦君子乎?君子王昭远日夜埋头苦读,自比诸葛亮,誓要北伐中原,逐鹿天下。
是金子,就一定会发光。可要是块石头,到哪儿也发不了光。
在李昊眼里,王昭远就是块石头。这位嘲笑王恺、石崇是叫花子的富翁宰相,眼睛和府库里的金子一样亮。广政二十六年(963年),宋平荆湖,蜀国北、东两座国门全部与宋接壤,压力倍增。这年五月,李昊便向孟昶建议:“臣观宋之国运,不像后汉、后周。看来上天也厌倦长久的战乱了,恐怕要将一统天下的重任交给宋人。不如我们向大宋称臣纳贡,此乃保全大蜀长治久安之策。”
不思进取的孟昶觉得言之有理,正准备派使臣与大宋接触,却被人突然拦下。不用猜也知道,这个人是王昭远。大蜀知枢密院事王昭远。
出乎王昭远所料,三人团里出了张松。
寒风摧木,严霜结庭,开封城里的家家户户都点燃了炭火,缩在屋子里。赵匡胤最近却心火如焚,口干舌燥。乾德二年(964年)即将远去,伐蜀的号角却始终没有吹响。
伐蜀是统一天下的既定方针,如果不是湖南周行逢突然病逝,第一个被大宋灭掉的政权,本该是蜀国。
环视宇内,当时在大宋以外,真正独立的国家只有辽、后蜀、南汉。这些国家有自己的皇帝,有自己的年号,不向任何人称臣。对于赵匡胤而言,灭掉这三个国家,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对“外”讨伐,一旦成功,会对半独立国和割据政权产生巨大的政治威慑力。
鉴于辽国太强,南汉太远,后蜀必然就成为赵匡胤的征伐首选。最近一段时间,凤州团练使张晖的密报一道接着一道,将西蜀的山川险易、灭蜀的进取之计,尽着墨于纸上。从荆南来的翰林医官穆昭嗣也说,荆南是西川、江南、广南都会,既已攻克,则水陆皆可进取蜀地。赵匡胤闻言大悦。
但伐蜀还得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毕竟要顾及大宋的形象。而且,大宋周围群雄环视,如果赵匡胤的对外政策太过蛮横,群雄也许会因为恐惧而联合发难。四面楚歌,这不是明智者所为。
出兵的理由也不是没有。从西蜀回来的谍者报告:“成都正在‘全城苦热’。满城的老百姓都在吟诵朱山长的《苦热诗》,诗中的‘烦暑郁蒸何处避,凉风清汽几时来’之句最流行”。“烦暑”,实为“烦蜀”。后蜀的老百姓,对孟昶的统治已经如暑热般厌烦,凉爽的清风何时才能吹入两川?
赵匡胤听后,自言自语:“这是蜀民在召唤我。”
赵匡胤正想找伐蜀的理由,所以一切情报都能成为理由。其实谍者搞错了,这诗是李尧夫写的。李尧夫隐居梓潼,喜欢批评时政,是当时的公共知识分子。有一次,他去见宰相李昊,李昊嘲笑他说:“你这名字起得也太没时代感了。”谁知李尧夫当即大发雷霆:“我甘愿作唐尧的民夫,也不乐意当蜀国的宰相!”好好好,那你就当你的尧夫吧,李昊从此再未理会此人。
这时蜀国的政治已经走下坡路了,李尧夫看到了一些社会阴暗面,于是做了《苦热诗》。实事求是地说,蜀国在最强盛时,也依旧有贫民窟,而且蜀国越富,这种贫富差距也就越大。
然而,这种贫富差距尚未足以动摇蜀国的国本;至少支持孟昶的蜀民不在少数,其中包括了大量的城市百姓。大概赵匡胤也觉得理由太过牵强,感慨了一通吊民伐罪,就又没动静了。
万事俱备,亟须东风。自称诸葛亮的王昭远,千里迢迢为大宋送来了东风。在赵彦韬的带领下,王昭远派出的访问北汉三人团进入了大宋的朝廷。
孟昶勾结北汉,图谋大宋,得到蜡丸密信的赵匡胤终于喜笑颜开:“吾西讨有名矣!”更让他高兴的是,王昭远还送来了地图。赵彦韬将蜀中山川形势、戍守处所、道里远近,全部画为地图,交到赵匡胤手里。
雪中送炭,锦上添花,二者皆得,蜀可伐矣。
宋乾德二年、蜀广政二十七年(964年)十一月初二,赵匡胤沙场点将,以忠武军节度使王全斌为西川行营凤州路都部署,武信军节度使、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崔彦进为副都部署,枢密副使王仁赡为都监,率北路禁军步骑两万、诸州兵万人,自凤州沿嘉陵江南下。
宁江军节度使、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刘光义则担任西川行营归州路副都部署,内客省使、枢密承旨曹彬为都监,领东路步骑两万,溯长江西上。
另以给事中沈义伦为随军转运使,均州刺史曹翰为西南面转运使,全权负责粮草运输。
次日,不足六万的宋军,浩浩荡荡,开入蜀境,朝着成都杀奔而去。
密谋被戳穿,王昭远不惊反笑。
王昭远得偿所愿,当上了北面行营都统;他那一群统兵的小伙伴也分授将职。孟昶还不忘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王诸葛啊,篓子都是你捅的,你可要努力为朕立功!”
孟昶似乎话里有话。也许他预见到大事不妙,所以要与王昭远划清界限。可是打了鸡血的王昭远听不出弦外之音,还道是孟昶在勉励自己。
出师当天,宰相李昊亲自为王昭远践行,王昭远更兴奋了。他一袭直缀,头顶小冠,风度翩翩,英姿潇洒,不像个统兵打仗的将军,倒似是进京赶考的书生。
王昭远还要刻意模仿诸葛亮。传说诸葛亮手执羽扇,大冬天也要扇一扇以保持冷静。王昭远大概嫌羽扇太轻,于是打了一把铁如意,挥斥方遒,好不过瘾。
将相之间酒兴正酣,王昭远突然搭着李昊的肩说:“我此行,何止破敌,率领这两三万脸上刻字的恶小儿,取中原如反掌耳!”
在王昭远的朦胧醉眼前,黄土漫天,杀声震地。蜀军横扫千军,气吞万里;宋军狼奔豕突,一溃千里。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战场上,王昭远的壮志豪情终于化为现实,只不过主客倒置:一溃千里的是蜀军,气吞万里的是宋军。王全斌一破蜀军于兴州,再破于西县,三破于大小漫天寨,缴获粮饷七八十万石。王昭远亲自引兵来战,结果三战三败。王全斌进占利州,再获军粮八十万斛。
送完名誉送地图,送完地图送粮食,王昭远才是大宋的西南转运使。谈笑间,数万蜀军灰飞烟灭。王昭远的酒终于醒了,一路狂跑退保剑门。
剑门关——蜀中最后一道屏障
战事过于顺利,王全斌等人反倒以为自己在做梦。出征前,赵匡胤曾在崇德殿大宴诸将,问王全斌说:“西川能打下来吗?”王全斌等人豪气万丈,立下誓言:“臣等仗天威,遵妙算,按约定的日子,必然克蜀!”龙捷右厢都指挥使史延德更是夸下海口:“西川若在天上,我们肯定取不了;可是它在地上,我大军所到之日即可平定!”
大话谁都会说,但实战还得靠本事。王全斌本已做好鏖战的准备,没想到一路势如破竹。当年蜀汉没大将,还有廖化做先锋;现在这个蜀国,连廖化也没有了?
没学过兵法,就别装孙子。王全斌对王昭远嗤之以鼻。
小诸葛我学过兵法,照样被打成孙子。王昭远躲在剑门里缩脑缩头。
孙子不好用没关系,朕还有儿子。孟昶急命太子孟玄喆为元帅,率兵万余支援剑门。
如此有智谋、有节操、有胆略的将军,正是赵匡胤培养第二代军事统帅的不二人选。加之他曾参加过收复秦凤四州的战役,经过一番思量,赵匡胤将西蜀这块硬骨头交给了他。果然,诛心剑一出,蜀军被杀得人仰马翻,屁滚尿流。
第二柄宝剑名曰“乱心剑”。鉴于蜀军将校有很多北方人,赵匡胤下诏,有愿意给宋军当向导的,供给军粮;率众而归、举城而降的,给予厚赏。蜀军的兄弟,咱们都是自己人,自己人不杀自己人,快回家吧。于是蜀军军心大乱。
第三柄宝剑名曰“安心剑”,要求前军严肃军纪,禁止烧杀掠夺,违令者斩。这是赵匡胤一向的主张,此事关系到拿下蜀国后,能不能统治蜀地。得民心者得天下,与孟昶争夺民心,赵匡胤备感压力。
这第四柄宝剑名曰“激心剑”。临出征时,赵匡胤对王全斌说:“凡是攻克的城寨,只把兵甲、粮草登录在案,钱帛一律赏给将士。朕要的,只有土地耳。”蜀地艰险,如果遇到强硬对手,大宋六万将士很可能有去无回。这种玩儿命的活儿,没有重赏,哪来勇夫?何况要保证军队不剽掠屠城,总要给将士们些好处。
当然,这话看似慷慨,但本意并非真的让将士把府库分光。大宋缺钱,灭蜀首先是为了取财。其实,如何赏赐士兵,早在陈桥兵变中已有范例可循。不过这次不是自己坐镇,李处耘又被雪藏在淄州,赵匡胤心里总不踏实。他暗中跟沈义伦打了招呼:“平蜀以后,府库的钥匙你可要握紧。赏赐将士以外,诸将再来求取,一律不给。”他相信,当年窦仪能阻止自己,沈义伦也必然能阻止伐蜀诸将。
这最后一柄宝剑曰“宁心剑”,是专门用来安抚孟昶的。赵匡胤命八作司在右掖门外南临汴水的黄金地段,为孟昶盖了五百余间大房子,家居供应一应俱全。用他的话说:“我听说孟昶家族人多,房子多盖点,别让他们不够住。”
赵匡胤向孟昶抛出了橄榄枝:喂——孟老哥——您别怕,打不动就别打了,房子我都给您备好了,全国最佳水榭豪宅,帝王般的享受。从此你我就是邻居,别再犹豫,马上入住吧!
孟昶用王昭远和孟玄喆这两个绣花枕头,来扛赵匡胤的五柄宝剑,难怪枕头被刺成烂布头,鹅毛破枕而出,喷飞满天,下成了大雪。
赵匡胤来到殿门前,掀起毡帷,殿外狂风怒吼,大片大片的雪花凝冻成粒,时而飞打在脸上,好像冥冥中抛来的一把粗沙,皮肤如扎裂般疼痛。
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一日不平蜀,一日不得安。
剑门关外,王全斌收到了一件礼物——紫貂裘帽。前来送礼的中黄门(低级宦官)告诉他,主上说,自己穿着这么厚的衣服,尚且觉得冷,想想你们这些西征的将士,冒严寒披霜雪,怎么受得了呢?于是,主上脱下紫貂裘帽,让我给您送来了。主上还说了,不能每个人都照顾到,心中惭愧……
陛下!王全斌感动得热泪盈眶,捧起貂裘,朝着东京的方向拜了三拜。三军将士热血沸腾,随着王全斌跪倒,朝着东北方拜去,宋军士气空前高涨。
王全斌开始商议进讨剑门,他对诸将说:“剑门天险,古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当’,各位有什么良策?”侍卫军头向韬道:“听俘虏说,东南的山里有条小路,名叫来苏,直通剑门南二十里的青疆店。若大军行此,则剑门之险不足为恃。”
身披紫貂的王全斌气血上涌,准备率军东去来苏,却被马军都监康延泽拦下:“蜀人数战数败,胆气已夺,可急攻而下。来苏路险,主帅不宜自行,派个偏将去即可。”当年邓艾豁出性命偷袭阴平,那是因为姜维堵在剑门;现在守剑门的是草包王昭远,主帅何必冒险?
脑袋发热的王全斌冷静下来,命史延德分兵从来苏绕到剑门后方,自己则率军猛攻剑门。
望着关前前仆后继的宋军,王昭远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些宋军真是自寻死路,《兵法》云:“隘形者,我先居之,必盈之以待敌……”报!宋军从青疆店杀来了!啊?你们应该在关下强攻啊!怎么跑到剑门后边来了!兵书都是骗人的!
是兵书骗人,还是王昭远学艺不精,暂且不论;但王昭远肯定没有学好当代史。十年前,赵匡胤以同样的手段袭取清流关,那可是现成的军事教材。
慌得找不着北的王昭远,留下偏将守剑门,自己率主力退往汉源坡。没想到剑门瞬间被攻克,王全斌的宋军如溃堤而出的怒潮,向汉源汹涌而来。蜀将赵崇韬连忙布阵,率领将士杀入敌阵。
关键时刻,王昭远却临危不惧,手执如意,安坐帅椅。这份气定神闲,颇有传说中诸葛武侯退司马宣王的遗风。
王昭远哭了。我这哪是安居退全斌,我是俩腿哆嗦站不起来。
赵崇韬虽然打仗不行,但生性勇猛,眼看败局已定,犹自斩敌数人,算得上一条好汉。王昭远就没这份霸气了,他勉强收拾好双腿,丢盔弃甲,连滚带爬跑到东川的民舍里躲避。他双眼哭得像俩核桃,仍死死抱着铁如意,哆哆嗦嗦地说着:“运去英雄不自由……”然后,就被宋军逮个正着,彻底失去了自由。
那位锦绣太子孟玄喆一路上嘻嘻哈哈,游览名山大川,大发感慨。半路听说剑门已失,扔下彩旗撒丫子就跑。一路跑,还不忘一路放火烧房。
坚壁清野,在垂死挣扎之际也不失为良策。老将石奉就持此看法,他劝孟昶说:“东兵远来,势不能久,请聚兵坚守,把宋军拖垮!”
可惜,大蜀皇帝已垮。王昭远没做成诸葛亮,孟昶却马上要做蜀后主了。
倘若孟昶生长在中原,即便做不了拨乱反正的赵匡胤,也有机会成为文治天下的赵光义。可惜他长在蜀地,注定只能做蜀后主。
孟昶长叹息道:“我父子以丰衣美食养士四十年,一旦遇敌,不能为我东向放一箭,我就算想坚壁清野,谁肯为我而死!”孟昶不是无兵抵抗,而是不知道用谁抵抗。除了王昭远、孟玄喆这有数几个人,他不相信任何人。
称孤道寡,到头来成了孤家寡人。
后宫的李太后长叹一声:若用我言,安会溃败如此……
而且,整个伐蜀战役,赵匡胤指挥前线,仅此一次,那是因为形势险峻,非授锦囊不可。至于后来,宋朝皇帝把这种灵活多变的战术指导,变成了“将从中御”的死板制度,就不是赵匡胤的初衷了。
宋军兵临夔州,守将宁江军节度使高彦俦一脸冷色,对身边人说:“北军涉险远来,利在速战,应当坚守城池,以逸待劳。”
三峡险窄,粮运不便,何况大宋新建,打持久战,他们吃不消。一旦宋军撤退,借着水势,蜀军即可轻松破敌。
监军武守谦却不服:“敌人都到我们城下了,还等个屁!”于是他率千人出战,在猪头铺被打得大败,充分证明了自己的想法有多猪头。
宋军乘机攻入夔州,高彦俦力战不胜,身被十余创伤,蜀军大散。大势已去,高彦俦悲伤地欲殉国。
判官罗济劝高彦俦单骑归蜀,他却说:“我当年已失秦川,现在又不能守住夔州,就算主上不杀我,我又有何面目去见蜀人?”罗济又劝他归降,高彦俦摇摇头道:“家中老幼百口,都在成都。我为了自己偷生,难道要负了整个家族吗?今日只有一死。”言罢,将符印解下,交给罗济,嘱咐道,“君自为计。”
高彦俦独自一人,将屋门反锁,整理好身上那沾满鲜血的铠甲,正了正头鍪,朝着西北成都的方向,拜了三拜。
眼泪像喷涌的山泉,划过罗济的面颊。可惜,泪水无法浇灭节度使府那熊熊燃烧的烈火。
梦中的赵匡胤被红光晃醒,仿佛遥见夔州的火光冲天。蜀中义士,何其壮哉!惜其不为孟昶所用,否则我大军若入蜀道,诚比登天还难!
数日后,刘光义等人在灰烬中搜集到高彦俦的骨灰,以礼安葬。大蜀境内,最后一颗耀眼的孤星,陨落了。孟昶的花蕊夫人有诗谈及蜀亡,说“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对高彦俦是不公平的。
孟昶只好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投降。投降的主意是宰相李昊出的,写降表的“重任”当然也落在他的肩上。对他而言,这不过是重操旧业,四十年前前蜀灭亡时,李昊就亲手写了降表。李昊出马,降表一挥而就。次日,当他走出家门时,却见门上被人写上了六个大字:“世修降表李家”。
孟昶对自己的未来毫无信心,虽然赵匡胤已经白纸黑字,答应保全孟氏一族,不会食言。可帝王之语,又岂能全部当真?大约四十年前,前蜀后主王衍也曾得到唐庄宗的许诺,结果走到凤州秦川驿,就被一纸皇命灭了门。
好在,一命呜呼的王衍,出蜀时走了山路;前途未卜的孟昶,离川时却走了水路。山路多崎岖,水路却通达。
和孟昶一样怕出事的,是开封城里的赵匡胤。自从平蜀的消息传回,他就收到许多关于如何处置孟昶的奏章。其中一份写道:“孟昶割据蜀地三十年,而蜀道有千余里。请将孟氏一族满门抄斩,而将伪蜀旧臣全部赦免,以防生变。”
起初,赵匡胤还以为奏章出自凶猛大将或阴狠大臣之手,可是一看署名——曹彬?!曹彬乃彬彬君子。此次东路军入川,士兵嚷着要屠城剽掠,全靠这位君子监军约束,刘光义的兵马才能秋毫无犯。连他都要杀孟昶,可见对于稳定西蜀局势,孟昶确实是个威胁。
然而,赵匡胤对曹彬的建议毫不感冒。他用朱笔在奏章札后批了六个字:“你好雀儿肠肚。”
赵匡胤站在明德门上,遥望那五百间豪宅,对左右笑言:“孟昶守千里之国,战十万之师,却被我擒住,孤身远客住在东京城里,以后还能造反不成?”
你们这些人,心眼儿太小,眼界太窄。司马昭能容刘禅,朕就容不下孟昶?笑话!朕不仅要容孟昶,还要容得天下豪杰。孟昶豪宅的周围,日后就是他们的府第。这儿是南唐的,那儿是北汉的,那边是南汉的,这里是吴越的……
优待降王,这也是赵匡胤新政的一部分。赵匡胤说过,“人命至重”。普天之下,老百姓的命至重;我大宋臣僚的命至重;敌人,哪怕是降王,他们的命同样至重。五代杀人如麻,杀得太多了。要一洗五代的戾气,创立大宋太平,每一个细节都要一丝不苟。
孟昶是一面旗帜,要坚决树起,绝不能倒下。
西来的船舸驶出三峡,眼前豁然开朗。孟昶平安在江陵登陆。从东京到荆州,皇家的中使络绎不绝,赵匡胤既要给孟昶无与伦比的待遇,又要暗中保护他的安全。
五月十五日,孟昶到达开封近郊,开封府尹赵光义在玉津园隆重迎接。十六日,赵匡胤免去一切侮辱性的献俘之礼,在久未临御的崇元殿召见了孟昶君臣三十三人,随后带着孟昶到明德门检阅三军,并在大明殿(原广政殿)大摆筵席,为他接风洗尘,完全是一副接待他国领导人的架势。
十九日,赵匡胤给孟昶三天小长假,整理整理自己的新房。假期一过,马上又把孟氏一家接到大明殿吃国宴。
六月五日,赵匡胤封孟昶为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师、兼中书令、秦国公,享受最高级宰相的待遇,这几乎是当时所能加封的最高官职。孟氏子弟和西蜀旧臣也纷纷加官晋爵。
孟昶的母亲李氏也得享尊荣,每次见李氏,赵匡胤都尊称她为“guo母”,还特命李氏进宫时可以乘坐肩舆。赵匡胤曾对李氏许诺:“日后一定送guo母返回故乡。”
李氏问:“陛下是要让妾回哪儿?”赵匡胤答:“当然是蜀中。”
李氏摆摆手,说:“妾家本在太原,要是能再回到那里,妾就心满意足了。”赵匡胤听了大喜,当即打了保票:“等平了刘钧,即如母所愿。”
自入开封近郊,短短二十天,梦幻般的享受。
从古至今,亡国之君如果没被杀死,不是灰头土脸,就是装疯卖傻。孟昶现在也有点傻,他是被眼前的待遇惊傻的。如此风光体面的亡国之君,若非亲身所历,打死他也不会相信。
可是赵匡胤信,他更坚信,有了这样的亡君“模范”,其他各路诸侯早晚会放下顾虑,放下抵抗,与他共享万世太平。
混元一统,靠的是军事统一?不,朕要的是政治统一。朕要以坦诚代替猜忌,以优抚代替杀戮,要用文明将全天下从血腥与暴力中解救出来——哪怕是对待前朝的逊帝与敌国的降君。
只是赵匡胤有点兴奋过头,他忘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这般高瞻远瞩。比如,大宋蜀地前线总指挥王全斌。
王仁赡出身军校,是赵匡胤霸府时代的心腹旧僚,与李处耘并为赵匡胤军事上的重要谋臣。但与李处耘不同,王仁赡为人阴鸷,善于刺探私情,因而大宋立国初期,他做了第一任武德使,执掌特务机构武德司。王仁赡在武德司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令满朝文武皆心生胆惧,甚至连赵普都畏其三分。
赵普尚且如此,王全斌怎能不小心对付王仁赡?万一他在皇帝面前告他一状,王全斌又岂有全尸?在王全斌看来,自己真的别无选择。
同时,他与刘光义的矛盾也再次激化。自从刘光义率军进入成都,两路将士就不断争功。王全斌出征前,赵匡胤曾告诉他,有事多商量。可是现在两军相争,将领互相拆台,开会能解决什么问题?
王全斌一生气,大手一甩,撂挑子不管了。不是开会商量么?好,老子不跟你刘光义开,老子自己开!于是,王全斌拉上崔彦进、王仁赡,日夜饮宴,任凭手下夺财劫色,一概不问。圣上不是说了,他只要土地,金银玉帛全是将士的……
不知王全斌是真没听懂,还是有意曲解,这句话,几乎要了大宋的命。
说话的人后悔了。这日退朝后,赵匡胤坐在便殿里闷闷不乐。“你们以为当天子容易吗?早上我一时兴起,处理了一件事,结果办错了。所以我心里难受啊。”
一时兴起说错话办错事,这是赵匡胤的老毛病了。此刻,赵匡胤还并未得知王全斌这帮大老粗敢在蜀中乱来,可想起自己说过的那句话,心里就不踏实。
后悔已经没用,当务之急,是赶紧派出文官,接管西蜀政务,并将自己颁布的德音落实下去。在他们到任前,但愿曹彬、王仁赡与沈义伦能够撑住局面,保住西蜀的民心。
曹彬的槽牙咬得咯咯直响。王全斌手下的胆子越来越大,被派往护送孟昶的右神武大将军王继涛,竟然向孟昶索要宫女钱财。幸好王全斌还知道害怕,把王继涛罢免了,孟昶躲过一劫。可是蜀中的百姓就没那么好命了,宋军日夜抄掠,百姓惊慌难眠。而最有资格阻止王全斌的刘光义,却坐在一边看热闹。
曹彬坐不住了,跑进帅府,请王全斌班师。醉醺醺的王全斌巴掌一摆:不回去。一旁的王仁赡满脸不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凤州路的事,哪用得着你归州路的监军管?
曹彬也不想越俎代庖,可谁让你王仁赡尸位素餐?
以枢密副使监军,王仁赡坐在当年李处耘的位子上。用他来监军,赵匡胤也是有意为之的。鉴于王仁赡的背景,军中大将对他颇为忌惮。
这有两个好处。一来,此前对李处耘一案的处理有失公允,监军威信扫地;启用王仁赡,有助于重塑监军的威望,从而制衡这些将帅,约束军纪,将大宋的新政、德政有效地在西蜀推行下去。二来,西蜀险远,赵匡胤也确实担心军中有人叛变割据,王仁赡有特务工作的经验,可以随时刺探军中情况。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李处耘的前车之鉴在前,王仁赡竟然一反常态,不敢对主帅指手画脚。甚至亲自加入抄掠的滚滚人潮。
不过,当官的毕竟与当兵的不同。士兵们抢散客,吃力不讨好;王仁赡却利用职务之便,以巡查军资为由,盯上了一块看似的肥肉——原蜀国使相李廷珪。李廷珪曾以副元帅身份,跟着锦旗太子孟玄喆支援剑门,并参加了太子撤军焚粮事件。王仁赡抓住李廷珪的小辫子,一口咬定要秋后算账。李廷珪急得团团转,一下转到了康延泽的房里。
大概因为曾是监军,康延泽非常明白王仁赡的用意,给李廷珪出主意说:“王公没别的意思,就是手头有点紧,身上有点火。你只要想办法帮他宽宽手、泻泻火,他就不会给你找麻烦了。”
王仁赡还真看走眼了,李廷珪不是李昊,为人节俭,家无余资。可为了活命,李廷珪只得遍求亲戚,好不容易凑了四个姑娘,又借了一些金银珠宝,一并送到王仁赡那里,总算留下了自己的脑袋。
王仁赡开了坏头,致使原来蜀国的官吏为了少惹麻烦,抢着破财免灾,到处送礼。偶尔也有些清廉的宋朝官员,拒绝收礼,掌管府库钥匙的沈义伦就是其中之一。然而人能律己,难以律人,沈义伦无法阻止宋军的恶性循环,索性搬到佛寺里,素食寡居。
沈义伦每日焚香祈祷:朝廷的救兵,快来吧。
总之,赵匡胤要尽早结束王全斌毫无章法的军事管制,尽快恢复蜀中的秩序,把失去的民心夺回来。
赵匡胤尤其看重权知成都府的人选,不仅因为这里是西蜀的中心,更因为征蜀大军便驻扎于此。按理说,王全斌捅了这么大娄子,赵匡胤应该立即调他回京述职。然而,赵匡胤又不得不把他留在成都。
一方面,西蜀政局已经开始动荡,为了维持稳定,征蜀的部队不得不继续留在成都,要安定军心,就不能随意更换主将。另一方面,王全斌自知闯了祸,必然害怕朝廷治罪,这个时候令其还朝,只能增加他的疑虑,搞不好会逼得他铤而走险,自立为王;就算他不愿背叛朝廷,可他手下那帮人为了活命,也极有可能胁迫他乱来。
当然,赵匡胤还有另一种选择,亲自领军坐镇京兆府(长安),并派专员收监王全斌等人。这是当年司马昭对付邓艾、钟会的手段,但赵匡胤不屑于这样做。
滥杀大将,不但自断手臂,而且搅得人心惶惶,下次谁还肯为自己领兵打仗?何况王全斌一事,赵匡胤自己也有责任。如今他标榜文治,当年既不杀石守信,今日必不愿杀王全斌。
因而,这就回到了前面的问题,权知成都府的人选是重中之重。因为这位知府不仅同其他入蜀文臣一样,有治理地方、拨乱反正的任务,更要恰当处理与王全斌等军界人士的关系。
他既要把对成都的治理权从军事管制中解放出来,制止王全斌等人的胡作非为;又不能过度刺激王全斌,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想来想去,赵匡胤把这个重担,交给了昔日霸府的首任幕僚长、今日的宰相助理吕余庆。
据说,在不久前的除夕之夜,孟昶曾在桃符上题词:“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这幅中国最早的春联,在当时被视为政治谶语。“余庆”说的是吕余庆权知成都,“长春”说的是赵匡胤的生日长春节。这春联的意思就是过完新年,后蜀并入大宋。
历史上第一副对联竟然是谶语
但对于蜀中的老百姓而言,宋军的暴行丝毫没有“长春”之意;倒是吕余庆的到来,确实为他们留了一点“余庆”。
吕余庆权知成都府,使王全斌生出一身冷汗,他知道这次玩儿大了。主上下旨减免蜀地赋税,可老百姓的钱都进了将士的腰包;主上赦免亡命盗贼,可蜀中最大的盗贼就是他王全斌。自污韬晦也得有时有晌,太过分了照样没命。
王全斌摸着自己的大脑袋,终于想起了曹彬的话。他讷讷自语道:“我听说古代将帅多不能保全功名。不如我就说自己病了,赶紧回京面圣,免得日后后悔。”他身边的人却说:“现在到处都是亡命之徒,没有主上的诏旨,不可轻易离去,否则就是擅离职守。”
为了安定蜀中,也为了壮大力量,赵匡胤命令原来的蜀国将士全部调往东京,每名士兵皆获得丰厚的赏赐。
愚蠢的王全斌再度出现理解障碍:自古只有奖王师的道,哪有赏俘虏的理?
可惜,吕余庆的职责只是管理成都府的政务,而征调旧蜀将士属于军务,他无从过问。赵匡胤以为,只要吕余庆接管了政务,军事上的事,王全斌是不会出岔子的。可是他忽略了一点,对旧蜀将士的善后工作也是一件政治任务,这远远超出了军事将领王全斌的理解范畴。
抢钱抢出惯性的王全斌私扣赏钱,放纵部曲虐待俘虏,蜀兵大怒,走到绵州,终于反了,还把以前蜀国的文州刺史全师雄劫来当主帅。
全师雄本打算去东京领赏,并谋求高升之路,没想到一朝成了匪首。正当他想着逃脱时,噩耗却从家里传来:宋军把您家灭族了,您闺女也被霸王硬上弓……
禽兽!全师雄怒喝一声,火冒三丈。
这位禽兽将军名叫朱光绪,是王全斌的马军都监。王全斌本想派他去招抚叛军,可他硬生生把全师雄一家抄家灭门,唯独留下他女儿纳为己有。
悲愤交加的全师雄绝望了。他振臂一呼,正式揭竿而起:全蜀的弟兄们,宋狗欺我太甚!我蜀民安忍其暴?大家举起手中的武器,把宋狗赶出蜀中!
全师雄的呼声,唤起了所有蜀民的愤怒,星星之火瞬间吹成燎原烈焰。须臾间,十万军民齐暴动,十七蜀州共发难。全师雄自号兴蜀大王,开幕府,置僚属;其部队号称兴国军,誓与大宋不两立。
顷刻之间,剑门隔断,邮传不通,孤坐成都的王全斌被熊熊叛火包围。蜀中震恐,局势倾颓,王全斌却用了最为简单粗暴而毫无效率的办法:杀人。
杀全师雄么?不,杀成都的降兵。慌不择路的王全斌,把成都城里两万七千名降兵全赶进了夹城。
康延泽苦苦哀求:把其中那老弱病残的七千人放了吧。王全斌回应:无论老弱病残,一视同仁。
四月初一,王全斌手起刀落。落地的不仅是两万七千颗人头,还有宋军的节操,他们甚至干出割掉民妻乳房的勾当。“吊伐”之师,彻底沦为野兽兵团……
卧龙跃马终黄土,一将功成万骨枯。蜀人一炬,可怜焦土!
更可怜的是孟昶。六月十一日,享受无上尊崇仅仅七日,孟昶暴卒。斯宅已空,徒留尚书令、楚恭孝王的追认哀荣。于是,开封城里,流言四起。
有人说:孟昶有一位冰肌玉骨、清凉无汗的美人儿妃子,人称“花蕊夫人”,曾被赵匡胤召见朝堂。花蕊当场吟诗一首:“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一派豪情,赵匡胤为之折腰。然后,花蕊入宫,孟昶呜呼。
也有人说:自从花蕊入宫,赵匡胤坠入温柔乡,不理朝政。为了让花蕊死心塌地缠住赵匡胤,孟昶必死。这可能是赵光义的杰作。开封府的幕僚里,不是有位善医术的程德玄吗?能医人者,必能杀人。
市井小民的花边儿新闻不胫而走,传入右掖门外的豪宅。guo母李氏默然不语。
自古以来,纵然没有把亡国之君捧上天的皇帝,可也难见被臣民送行三百余里的后主。孟昶可以成为赵氏的孟昶,西蜀却难以成为大宋的西蜀。大宋要接管西蜀,孟昶是道永远迈不过去的槛儿。
你既然得了民心,为何不守住天下!李氏没有流一滴眼泪,她静静地将酒洒在地上,自言自语道:“你不能死社稷,贪生至今日。我苟且偷生,全是为了你。现在你死了,我还活什么!”数日后,李氏因绝食而卒。
孟昶死了,李氏死了,有关于此的是是非非,永远成为不解之谜。赵匡胤心情是沉重的,他没有保住孟昶,也就没有保住伐蜀的胜利果实。在乱世中重建太平良治,比他想象的要难得多。
孟昶死了,赵匡胤辍朝五日,并命朝廷为他出了丧葬费。对于孟昶,赵匡胤能做的只有这些安慰活人的补偿了。他必须打起精神,在西蜀变为焦土前,拯救因宋军而陷入水深火热的西蜀百姓。
上游的地势,赵匡胤得到了;十余年都用不完的财富,赵匡胤得到了。唯独赵匡胤辛辛苦苦做的政治文章,却随着西蜀兵乱、孟昶身死,化作竹篮中的清水,一切皆空。
这是赵匡胤自理政滁州以来,在执政方面的第一次失败。这为“建隆初治”后自我感觉良好的赵匡胤,重重敲响了警钟。
乾德五年(967年)正月,天气晴。西蜀这个火盆,终于被浇灭了,虽然还在冒着青烟。惴惴不安的王仁赡埋头慢步,一不小心,跟对面的小宦官撞了个满怀。
西征部队还朝,作为监军,王仁赡“有幸”成为皇帝第一个召见的人。一心避免做李处耘第二的王仁赡,发现自己押错了宝。李处耘弹劾慕容延钊,不过是坐贬淄州。可这次王全斌犯下的事儿,足以掉脑袋。
必须与王全斌划清界限。王仁赡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讲武殿前,王仁赡整理好衣冠,稳了稳情绪,大义凛然地迈步入殿,恭恭敬敬地叩拜在赵匡胤面前:圣躬万福。
赵匡胤头也不抬,一面继续批阅奏章,一面不冷不热地回道:起来说吧。
心虚的王仁赡用右手捏了一下颤抖的左手,强作镇定地站起身来,开始汇报工作,将他的酒友王全斌、崔彦进干的那些好事,一件不差地抖搂出来。我是证人,我检举,坏事都是他们干的。王仁赡不断地安慰自己。
可是话讲完了,赵匡胤却没说什么。王仁赡则咬紧牙关,弓着身子,等待赵匡胤的反应。
讲完了?赵匡胤问。
讲完了。王仁赡答。
赵匡胤放下奏章,终于看了王仁赡一眼。他不屑地问:“纳取李廷珪的妓女,私取丰德库金贝,这事也是别人干的?”
啊!王仁赡扑通一下跪趴在地,哆嗦得连磕头声都凌乱了。
使者和蜀地官民早就把实情报到了宫中,王仁赡,你真是自作聪明!赵匡胤没再接着说王仁赡的事,而是问道:就没有干净的人了吗?
王仁赡再不敢满口乱说,哭丧着脸说:“有,有。清廉谨慎,不负陛下重托的,只有曹彬一个人。”
赵匡胤铁青的脸上,总算拂过一缕阳光。曹彬,字国华,姨母是周太祖郭威的贵妃,后周时他也算与宗室沾亲。
赵匡胤在郭荣手下做小兵时,曹彬正负责管理茶酒。馋酒的赵匡胤曾跑去找他讨酒喝,他却因为所掌为官酒,拒绝了赵匡胤的请求。但让赵匡胤意想不到的是,曹彬竟然自己花钱买了一坛酒,给他送来了。这事让赵匡胤记忆犹新。
后来赵匡胤掌管禁军,曾拉拢曹彬,但怎么拉都拉不过来。做了皇帝后,赵匡胤问曹彬:“我以前总想亲近你,你干吗老躲得远远的?”曹彬回答说:“我是周宗室近亲,又是朝廷命官,平时办事小心谨慎,还怕捅娄子,哪敢随便结交大臣呢?”
在党同伐异的时代,能够有这样不偏不倚的大臣,真是难得。赵匡胤龙颜大悦,授予曹彬客省使。从这时起,曹彬已经进入了枢密使的预备队。
此刻,曹彬正与王全斌等人跪在殿下,等待皇帝发落。赵匡胤从御座站起,气急败坏地走到王全斌面前,劈头盖脸地质问:“三万降卒说杀就杀,谁给你的胆子?”
王全斌面如死灰,沉默不语。
赵匡胤正要发作,咦?曹彬怎么也在。他早就听人说,曹彬坚决反对杀降,连杀降的命令都不肯签字。赵匡胤遂指向曹彬道:“曹彬退下,这事跟你没关系。”
这要是王仁赡,一定会兴高采烈地起身出殿;出殿前,恐怕还要埋汰王全斌两句。但曹彬就是曹彬。曹彬不退,只管伏地磕头道:“臣与诸将一起商议杀戮降兵,朝廷问罪,应该第一个杀臣。”
好你个曹彬,这是在以死来护着诸将。王全斌啊王全斌,你当初要是听了曹彬的只言片语,能落到这步田地吗?
王全斌被移交中书门下审讯。他松了口气,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
赵匡胤从未想过杀王全斌。他很清楚,王全斌一反常态,抄掠蜀中,就是怕自己步了郭崇韬的后尘。而赵匡胤也一直小心谨慎,尽量避免把王全斌逼上绝路。西蜀动乱两年,王全斌还能平安回到东京受审,赵匡胤保他的心思昭然若揭。毕竟,王全斌不想做郭崇韬,赵匡胤更不想做李存勖。
左右见状,顺势进言:“西蜀刚刚平定,如果因为劫掠杀人就严惩王全斌,今后陛下还怎么用人?”没想到赵匡胤却回道:“不行!现在河东、江南还没收复,如果对王全斌不闻不问,今后任命的大将,恐怕都会无法无天!”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久,中书门下的审讯有了结果:诸将总共贪污、劫掠钱六十四万余贯,另外私藏蜀宫珍宝无数,克扣兵饷,杀降致寇,王全斌等人对此供认不讳。
正月二十三日,赵匡胤令御史台集合百官,朝议王全斌等人该当何罪。次日,百官上表:王全斌、王仁赡、崔彦进论罪当死。赵匡胤却大笔一挥:这次暂且饶过。随后,朝廷专门在随州设置崇义军,金州设置昭化军,将王全斌、崔彦进分别贬为崇义留后和昭化留后。王仁赡罢出枢密院,贬为右卫大将军。三人及其元从军将所掠财物一并退还,至于诸军将士,法不责众,也只好息事宁人。
至此,北路凤州军的将官“全军覆没”。直到开宝九年(976年),赵匡胤巡幸西京时,这些人才先后重返朝廷。
相对于北路凤州军,东路归州军的将官却托曹彬的洪福,因祸得福。刘光义没升没降,平安无事,大概是征伐西蜀之功与不能劝谏兵乱之过两相抵消;龙捷左厢都指挥使张廷翰、虎捷左厢都指挥李进卿分别升任侍卫马军都虞候、步军都虞候,并领节度使。沈义伦本官也升至兵部侍郎,接替王仁赡,出任枢密副使。
收获最大的是曹彬,连升两级,从内客省一跃而为宣徽南院使,领义成军节度使。曹彬自认为没能阻止兵乱,愧不敢当,入宫请辞道:“诸将都判了重罪,唯独臣受赏,心中怎能自安?臣不敢奉诏。”
赵匡胤和颜悦色地挽起曹彬,说:“卿有功无过,又不恃才夸功。你要是有半点过错,那个嘴上不留德的王仁赡能放过你吗?惩恶扬善,这也是朝廷制度,卿就别推脱了。”
赵匡胤在曹彬身上,看到了李处耘的影子。他现在多么思念李处耘,又多么后悔未启用李处耘征蜀。
只是,他再也没有机会了。乾德四年(966年)闰八月二十四日,李处耘病逝于淄州刺史任上,享年四十有七。
李处耘死了,赵匡胤很悲痛。他特别下诏废朝,赠官宣德军节度使、检校太傅,赐地葬于洛阳偏桥村。以李处耘当时的刺史之位,这样的待遇简直是殊礼。
因为赵匡胤对李处耘有愧,他不杀李处耘,李处耘却因他而死。若非他一开始采取统帅与监军制衡的策略,就不会生出后来的那些是是非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