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斯洛夫的去世和安德罗波夫的机遇

来源: 天涯论坛的园晟

1982年1月25日,号称苏共“党内头号思想家”、绰号“灰衣主教”的苏斯洛夫去世。官方为他举行了极其隆重的葬礼,葬礼规格仅次于1953年3月的斯大林葬礼。极其讽刺的是,人们在电视上发现,葬礼上的大部分高官表情漠然,看不出多少悲痛和惋惜。

苏斯洛夫生前主管苏共意识形态工作长达34年,负责苏联思想领域的方方面面,包括教育领域。苏斯洛夫去世后,苏共中央决定在莫斯科大学新闻系为他挂牌以示纪念,地点选在他教过书的教室门前,悬挂一块“苏斯洛夫曾在此执教”的木牌。

常言道,逝者为大。但是,苏斯洛夫的牌匾经常会被人用颜料涂抹,校方换了一块又一块,可还是总被涂抹。鉴于挂牌是苏共中央的指示,校方不敢自作主张,只好用铁皮包上,写上“修理”两个字,直到1988年才摘下来。摘下之前,校长就是否摘去牌匾征求师生意见,很多师生竟不知道苏斯洛夫是何许人,而此时距离苏斯洛夫去世仅仅六年。

为什么一个人能享受高规格国葬,却在同事之间留下形同陌路的结局?为什么一位政治局委员长期主抓思想工作,却在教育界如此遭人记恨最后反而无人问津?拨开浓浓迷雾之前,需要简要回顾这位大人物的生平。

苏斯洛夫自1947年当选苏共中央书记,1948年接替因病去世的日丹诺夫,在苏共中央政治局掌管意识形态工作,历经斯大林、赫鲁晓夫和勃列日涅夫三朝,屹立不倒。如果不是他稳居最高领导层长达34年,人们很难想象,性格显著不同、施政理念迥异的斯大林、赫鲁晓夫和勃列日涅夫三个人,如何能在表面上做到一脉相承。

苏斯洛夫拥抱勃列日涅夫

苏斯洛夫一生有两项过人的本领,一项是精于权术,另一项是熟络经典。

他崛起于斯大林晚年残酷多疑时期,那么多列宁时期就跟随斯大林的老干部被边缘化、被打倒、被杀戮,他居然能脱颖而出,还当上政治局委员;他在赫鲁晓夫时期的1953年至1957年激烈的高层权斗中波澜不惊,很多老资格的政治局委员倒了他却没倒,他在苏共二十大后公然维护斯大林的思想政策,却没有被赫鲁晓夫罢黜;他在勃列日涅夫时期很少主持政治局会议和书记处会议,却是党内高层公认的“第二书记”,三驾马车的勃列日涅夫、柯西金和波德戈尔内见到苏斯洛夫都非常尊重,更别说谢列平等人。

苏斯洛夫在三个朝代都没有拉起自己的队伍,却能做到上述那些,城府及权谋何其之深?苏联精于权术的人很多,但是能在引经据典方面做到信手拈来的人又极少。苏共的意识形态工作极其难做,布尔什维克在革命时期和内战期间遗留了不少敏感的历史问题,斯大林在清党和大清洗期间干的事更是罄竹难书。如果在舆论工作中罩不住这些事,苏共的执政合法性就很成问题。

苏联内政尚且如此千头万绪,苏共的外联工作更是纷繁复杂,无论是批判南斯拉夫、中国和布拉格之春,还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与意大利共产党的论战,大多都是经年累月的讨论,时刻抢占道德制高点和舆论领导权。苏斯洛夫对于这些工作都能应付自如。说他自说自话也好,自娱自乐也好,他终究做到了粉饰太平。他死后,苏共后来的领导人连自说自话和自娱自乐都做不到。

苏斯洛夫一生最具争议的“业绩”当属镇压持不同政见者运动,以及日常对苏联文化领域的管制,企图剿灭一切非主流的文化作品。在教育领域,苏斯洛夫在赫鲁晓夫下台之后制定了新的历史通用教材,使斯大林主义在教育界全面复辟,引起了教师们的反感和学生们的抵制。在苏联高校中,思想政治课遭遇睡懒觉和开小差的尴尬最多。

1974年,距持不同政见者运动第一次被镇压下去的1973年不到一年,苏联一家画室的一百名画家向其联名致函,要求其退出政坛。信中有一段话,或许可以作为苏斯洛夫的墓志铭:

艺术像河流,无论您的堤坝,无论您如何想方设法,让河水倒流入你们用查禁和摧毁设置的钢筋水泥的河床,都无法阻止河水的奔流。最可怕的是,您唯一的目的,就是剥夺俄罗斯人的精神生活,把他们变成执行您荒谬而残酷的意愿的机器人。您的宗旨,是使俄罗斯文化粗浅化,宣传极端贫乏的理想,否定苏联人精神兴趣的复杂性。您的意识形态的基本原则是使苏联各族人民变得蒙昧,以便您制造毁坏人类社会正常生活的一切规律的土壤。

精于权术又善于强词夺理、粉饰太平的苏斯洛夫死了。苏共出现了“二号领袖”的权力真空,各种历史矛盾积怨也开始浮出水面。从此以后,苏联的权力格局再也没有稳定过。当然,所有的权力斗争都在暗处。

争夺二号领袖权力的人中,一类是第聂伯帮。他们以中央书记基里连科、中央书记契尔年科和部长会议主席吉洪诺夫三位政治局委员为首。从私人关系来看,他们与勃列日涅夫更亲近一些,勃列日涅夫对他们也更信任;另一类是非第聂伯帮。他们以克格勃主席安德罗波夫、外交部长葛罗米柯和国防部长乌斯季诺夫为首。他们没有早年在第聂伯罗彼得罗夫州、摩尔达维亚与勃列日涅夫同甘共苦的经历,但是在七十年代的对外缓和战略、阿富汗问题和波兰问题上,都是主要决策者。勃列日涅夫对他们更赏识。

这两组三剑客占据了苏共的权力中心,直至戈尔巴乔夫上台。

苏斯洛夫去世之前,勃列日涅夫尚有空间在两派人物之间搞平衡。苏斯洛夫去世之后,就不能再继续下去了。病入膏肓的勃列日涅夫不得不对自己的身后事做出安排。只有将一个人确定为党内二号人物,才能为将来成为一号人物奠定基础。

第聂伯帮最有资历继承苏斯洛夫职务的是基里连科。基里连科早在1962年当选政治局委员。苏斯洛夫死后,他和勃列日涅夫是仅剩的赫鲁晓夫时代的政治局委员。基里连科长期主管机器制造业和航空工业等领域的工作。在重工业占据主导地位的苏联,他在权力体系中的地位不同寻常。但是,他和勃列日涅夫同岁,年龄的问题阻碍他继续向上一步。

非第聂伯帮最有资格继承苏斯洛夫职务的是安德罗波夫。安德罗波夫虽然直到1973年才当选政治局委员,但是掌握着克格勃这一独一无二的优势部门,对内政、外交、经济、军事各方面形势有着最为深入的了解。然而,安德罗波夫有一块最大的短板,就是勃列日涅夫对他并非完全信任。在安德罗波夫履职克格勃主席的最初几年,勃列日涅夫提拔了三位克格勃副主席,均为第聂伯帮成员。

安德罗波夫在七十年代初赢得了勃列日涅夫的信任。他的情报工作对推动与西方缓和,镇压持不同政见者运动和干部选拔工作都起到了积极作用。但是,他在另一件事情触怒了勃列日涅夫,即党内的贪腐丑恶现象。

七十年代中后期,勃列日涅夫在听取国内形势报告时贪图安逸,更愿意采信内务部长谢洛科夫关于形势一片大好的汇报。他受不了安德罗波夫报告中的一会儿这里有贪腐,一会儿那里有贪腐。安德罗波夫后来学乖了,不再管贪腐的事情。勃列日涅夫也面临着在阿富汗和波兰的巨大困难,需要安德罗波夫来应对。于是,安德罗波夫脱颖而出。

苏斯洛夫去世前夕,莫斯科发生了一件对第聂伯帮很不利的事,勃列日涅夫的连襟、克格勃第一副主席茨维贡自杀了。当时,党内高层很多贪腐弊案都由这位克格勃副主席负责查办,包括已经有很多人举报的“公主案”和“驸马案”,即勃列日涅夫女儿加琳娜和女婿丘尔巴诺夫的贪污、受贿、走私、盗窃系列案。茨维贡对于这些案件查而不办,引起安德罗波夫的不满。

茨维贡作为克格勃的第一副主席,在工作中少有显眼的功绩。克格勃上上下下都知道,他和齐涅夫、切布里科夫等人都是勃列日涅夫为了往克格勃掺沙子、削弱谢米恰斯内、扳倒谢列平的棋子。

谢米恰斯内对这些人极其反感,总是与他们展开针锋相对的斗争,甚至把他们打发到无关紧要的位置上去。这使得勃列日涅夫下定决心,将其免职,然后对茨维贡等人突击提拔,任命他们当副主席,陪着新任克格勃主席安德罗波夫开展工作。安德罗波夫深知这帮人有监视作用,一直如芒在背,这一忍就是15年。

看到一把手这么能忍,茨维贡工作之余积极发展兴趣爱好,写起了小说和电影剧本,赚了非常非常多的稿费。但是茨维贡那些作品的水准又让人着实不敢恭维,连脾气一向极好的安德罗波夫看了以后都忍不了。

安德罗波夫对茨维贡说:“你知道高尔基说过的‘如果你不会写,就别写’吗?”

茨维贡的脸皮倒也厚,说道:“我不能不写。”

一国安全部门的常务副部长写小说,还写剧本,这是一个本该低调隐蔽的工作领域该有的作风么?更奇葩的是,勃列日涅夫看到自己的连襟出书名声大噪,也找来几个枪手,给自己编写了三部回忆录,分别是《小地》《处女地》《复兴》,号称“文学三部曲”,几乎对标了高尔基自传三部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从此以后,勃列日涅夫又增加了文学家的头衔。

就是这位醉心稿费的茨维贡,不知为何贪心不足,疯狂收取贿赂。当然,像他这样位高权重的皇亲国戚是没有人敢招惹的,他的恶劣罪行的曝光方式极其特别。有一位被处以死刑的贪腐犯人在临刑之前,供述茨维贡利用职权收受巨额贿赂。

1982年1月18日,苏斯洛夫召见茨维贡进行谈话,双方的谈话内容无人知晓。第二天,也就是1月19日,茨维贡在家持枪自杀。紧接着,1月25日,苏斯洛夫死于突发性高血压。那天晚上双方的谈话内容成了永远的秘密,无人知晓。

与苏斯洛夫后来享受的高规格国葬不同,身为中央委员的茨维贡丧仪极其敷衍,仅在报纸上发布了一则简短的讣告。勃列日涅夫、苏斯洛夫和基里连科三人的名字没有在讣告落款中出现。这就意味着,茨维贡的生平并未得到党内高层前三号人物的肯定。

失去姨夫茨维贡的包庇,加琳娜和丘尔巴诺夫的卷宗很快落入了安德罗波夫手中,可谓是苏联天字第一号贪腐弊案的侦办工作就此启动。

1982年1月下旬,安德罗波夫把茨维贡办公室保险箱里的“公主案”卷宗拿出来侦查,迅速查实加琳娜的情人布里亚策存在一系列盗窃国家财产,乃至盗窃博物馆珍宝的罪行。克格勃在安德罗波夫的指导下,对犯罪事实做了很好的切割,一切只查到布里亚策为止,对于加琳娜夫妇的犯罪事实秘密封存,不予公开。

苏联检察院对布里亚策实施逮捕后,依法告知他有权利通知家人。布里亚策没有打电话给家人,而是打电话给加琳娜,要她把自己捞出来。加琳娜没有答应。布里亚策很快被绳之以法。

安德罗波夫不顾勃列日涅夫女儿加琳娜的光环,对其情人布里亚策展开侦讯,在高层引起了不小的恐慌,连加琳娜本人都不得不出国暂避风头。在她丈夫丘尔巴诺夫的支持下,两人对家中的不义之财进行了秘密转移。

当然,所谓的“秘密转移”并不秘密,一切都在克格勃的监视范围内,安德罗波夫坐等勃列日涅夫生命结束,时刻准备将“公主案”和“驸马案”并案侦查。布里亚策案的侦破使得苏联老百姓终于相信,高层还是有人敢朝皇亲国戚动刀子的。安德罗波夫以及克格勃的秘密警察在苏联国民中的形象大幅上升。

勃列日涅夫为自己家的丑闻被揭露也感到愤怒。或许是受此情绪影响,或许是第二书记的职位太重要了,整个2月,勃列日涅夫都没有对外公布,到底让谁来担任负责意识形态工作的中央书记。到了3月,一场突如其来的灾祸不得不让他下定决心,选择接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