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军早期的伪满洲军派，一个在朝鲜和韩国之间反复横跳的小团体

来源: 何为惠

朝鲜战争爆发前，半岛南北方政权内部受政治理念不同和派系斗争的影响，都曾有中上层干部以非正常方式跳槽到对方阵营去。俗话说，良禽择木而栖，你既然选择了跳槽，那么在新东家那里就得好好干活，比如曾在平壤担任警备队长、后来逃亡去南韩并担任韩军第1师团长的白善烨，又比如曾任韩军第8联队大队长、后来叛逃去北方并担任过师团长的姜泰武等人。

但却有这么一个小团体，在南北方之间反复横跳，把改换门庭当儿戏，这就是笔者今天要介绍的朴承焕、方圆哲、崔昌仑一伙。这帮人有个特点，都曾是伪满洲国的朝鲜籍军校生，参加过伪满洲国军队，镇压过中国东北人民的抗日活动。从表面上看，这帮人完全是一群没有节操和民族大义的家伙，但如果细细究来，其中却也有很多说不得的故事。

奉天军官学校大楼

虽说没有明确的从属关系，但从在伪满洲国军校的辈分来看，朴承焕算是这帮人中的大哥。朴承焕（박승환），1918年出生于南韩京畿道坡州市卧龙面，他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大地主朴有镛，朴承焕是家中第二个儿子。在从庆城二中毕业后，经中左派独立运动领导人吕运亨推荐， 朴承焕于1937年考入被称为“奉天军官学校”的伪满洲国奉天（即今沈阳）中央陆军训练处，这是一所二年制的初级军官培训学校。

朴承焕考入的是该学校的第七期，与他同期考入的朝鲜人还有后来担任韩军第3军团长的杨国镇（양국진，1916-1981）中将、后任第2军团后勤部部长的金龙纪（김용기，1916-1983）准将、后任韩军海军上校的李相烈（이상렬）等人。不过与这些为搏富贵而参加伪满洲军的人不同，朴承焕肩负着吕运亨要他忍辱负重混入日伪军、发展未来独立后的朝鲜军队骨干的重任，在这一指示下，朴承焕甚至还在1942年与亲日派人物金泰德的二女儿金顺子结婚，好为自己的活动打掩护。

1945年4月，在吕运亨的指示下，朴承焕作为活动在朝鲜国内的地下抵抗组织建国同盟的代表，还曾只身前往中国沿海地区，秘密会见了当时的朝鲜义勇军和朝鲜独立同盟的领导人金武亭，并向他传达吕运亨愿意与独立同盟合作的口信。原本吕运亨、金武亭等人认为，日本人的投降会是一个长期和漫长的过程，所以也就没有把组建的军队的事情盯得很紧，但没想到1945年8月15日，原本一直嚷嚷着要“一亿玉碎”的日本人突然宣布无条件向盟国投降。

吕运亨（右）

局势变化得如此之快，着实出乎吕运亨的意料之外，幸好当时的驻朝日本总督为了平稳交接政权、让60万在朝日本人平安回国，选择将政权交接给吕运亨的建国同盟。吕运亨一面将建国同盟各支部改组为各地人民委员会，一面紧急电招还滞留在沈阳的朴承焕等人迅速回国，好帮他组建一支可靠的军队。8月17日，在接到吕运亨的急电后，朴承焕立即带着方圆哲、崔昌仑、杨国镇等六位在军校结识的好友，乘飞机返回汉城。

崔昌仑（최창륜），出生年月不详，曾是伪满洲国间岛地区光明中学的中学生，在聆听了其学长、已经是伪满洲国军官的丁一权在母校做的演讲后，被打动并考入刚成立的伪满洲国新京（即今长春）陆军军官学校第一期，与其同期考入的还有后任韩国海军陆战队上将的金东河（김동하，1920-1993）、曾任韩国陆军中将的尹泰日（윤태일，1918-1983）、曾任韩国陆军上将的李周一（이주일，1918-2002）等人。

1941年，崔昌仑以军校一期预科第一名的成绩结业，随后被保送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56期深造，毕业后被授予伪满洲国陆军少尉军衔，并在新京陆军军官学校担任教员，估计也就是这样被朴承焕发展起来的。军官学校的日本教官菅野弘，是一名参加过二二六事变的日本下级军官，对日本上层非常不满，并很同情朝鲜人，在得知崔昌仑、朴承焕在战后决定回国投身独立运动后，便二话不说帮他们安排了一架小飞机从沈阳直飞汉城。

1963年吃官司时的方圆哲（右）

方圆哲（방원철），1920年出生于中国东北吉林省延吉县，其父母是来自咸镜北道富宁郡的朝鲜移民，与崔昌仑一样，他同样是光明中学的高中生，并同样在丁一权学长的影响下决定参加伪满洲军。方圆哲虽然和崔昌仑是同期同学，但成绩没有后者那么突出，所以在毕业后被分到伪满洲军，担任少尉排长，曾参与过入关讨伐八路军冀热辽抗日根据地的战斗。

1945年8月上旬，伪满洲国宪兵司令、朝鲜人文容彩派人秘密传口信给方圆哲，说日本人即将战败，请他速速回沈阳商量大事。方圆哲得到消息，便去向部队领导请假，结果没被批准，几天后，在八路军的进攻下，这支伪满洲军队被击溃。方圆哲因为是朝鲜人，而被八路军解除武装后放行，随后他只身返回沈阳，由于找不到文容彩，只好跟着朴承焕飞回汉城。

这时，美国军队已经在朝鲜半岛南部登陆，吕运亨虽然曾派人去联络美国人，表示可以和他们展开合作。但美国人却表示并不信任一个有左派背景的独立政府，他们更情愿在当地建立一个由自己手把手扶持起来的临时政府，得知美国人的表态，原本参与到建国同盟的右派组织纷纷宣布退出人民委员会，转而加入美国人组织的韩国临时政府。到10月，人民委员会及其下属的各军事组织、民众团体都被美国人完全取缔。

就这样，朴承焕等人帮助吕运亨组建朝鲜独立军队计划也完全告吹，好在美国人给他们的出路提供了解决方案，表示可以让他们转入美国人新开办的军事英语学校，经培训合格后转入美国人新组建的南韩警备部队。吕运亨虽然对于美国人的横加干涉耿耿于怀，但也拿不出任何反制措施，只能同意朴承焕等人先入校再说。不久，即传来抗日英雄金委员长在苏联人的帮助下在北方组建人民安保队的消息，吕运亨立即再次指示朴承焕，应尽快越过三八线去投奔金委员长，以后有朝一日再打回南韩。

贪财的杨国镇中将

朴承焕作为吕运亨的忠实信徒，对这一指示自然是绝对服从，对独立运动颇有兴趣的方圆哲和崔昌仑也表示愿意前往，但与朴承焕一起搭飞机回国的奉天军校六期学长杨国镇表示，他只喜欢钱，抗日潜伏八年已经够苦了，他已不想再去搞什么独立运动，两人至此分道扬镳。杨国镇后来曾任陆军总部后勤部部长、第3军团中将司令官，五一六军事政变后，因非法敛财罪而被强制退役，被发配到韩国综合食品公司担任顾问，最后于1981年去世，终年65岁。

决定一同与朴承焕等人越过三八线投奔金委员长的，还有李再起、李奇建、朴苍严、朴林恒等新入伙的同志。其中，李再起（이재기）原名李廷麟（이정린），1919年出生于咸镜北道，1938年进入伪满洲国间岛特设队服役，1940年考入新京陆军军官学校二期，与后来成为韩国总统的朴正熙是同班同学。受身份疑为独立军秘密成员的朴正熙的影响，李再起在军校学习期间也逐渐对独立运动产生兴趣，这也是他愿意追随朴承焕出逃的原因所在。

李奇建（이기건），1919年出生于平安北道义州郡，后随父母移民中国东北，毕业于伪满洲国安东中学，与崔昌仑、方圆哲是新京军校一期同学，1942年结业后担任伪满洲军陆军少尉。也正是与崔昌伦的这层同学关系，使得李奇建也被发展加入吕云亨的建国同盟，还曾作为吕云亨的特使单独前往朝鲜秘密会见金委员长，为朴承焕等人的北上奠定了基础。

李奇建

朴苍严（박창암），1923年出生于咸镜南道北清郡，1943年毕业于伪满洲国延吉师范学校，毕业后曾短暂从事教师工作，后进入伪满洲军间岛特设队服役。在伪满洲军服役期间，朴苍严经朴承焕发展加入建国同盟。

朴林恒（박임항），1919年出生于咸镜南道洪原郡，与崔昌仑、方圆哲都是光明中学和新京军校一期的同学，并且和崔昌仑一样因成绩优异而保送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56期，还曾被伪满洲国傀儡皇帝溥仪赏赐金表一枚。回国后，朴林恒转入伪满洲国陆军航空兵学校培训，日本投降时刚被分配到陆军航空队担任少尉飞行员。半岛光复后，朴林恒也一路跑回汉城，并在老同学崔昌仑、方圆哲的介绍下加入人民委员会。

眼看朴承焕等一大群前伪满洲军军官来投奔，金委员长起初还是颇为欢迎的，因为此时北方的人民安保队刚处于草创阶段，加上他手中严重缺乏受过正规军校培训的军事干部，因此有很多重要工作等着这些人来做。其中崔昌仑担任安保队补给部部长、方圆哲担任南浦特工学院教官、李再起担任安保队炮兵补给部副部长、李奇建担任安保第一训练所参谋、朴苍严担任安保队某部军官，只有朴林恒没有加入安保队，而是担任美林汽车厂厂长。

1948年的人民军五一阅兵式，还在使用太极旗

然而金委员长毕竟是和伪满洲军在中国东北血战过十四年的老革命，对方手里不知沾染着多少他战友的鲜血，现在这帮人摇身一变就成了所谓的独立运动人士，还即将成为人民军的重要干部，就算他答应，长期追随他的年轻战士们也肯定不答应。所以，等组建成熟的人民安保队升级为人民军后，对朴承焕一帮人的清洗也就被提上了日程。

1947年7月，朴承焕的好大哥吕运亨在汉城被南韩右翼组织刺杀身亡，这下便没人能说得清朴承焕等人的历史问题了。很快，朴承焕便因身为伪满洲军军官、大地主儿子、亲日派人物女婿、背叛吕运亨等多项罪名被逮捕，不久便被秘密处决，终年29岁。与朴承焕一同被逮捕的还有朴苍严，他倒不是因为涉团伙问题，而纯粹是因为他曾是间岛特设队的一名成员，这支部队涉嫌多次残忍杀害中国东北抗日军民。

好在由于人民军还在初创阶段，金委员长目前只是采取惩办首恶宽恕其他的方针，所以崔昌仑、方圆哲等人暂时没事，他们甚至还设法把朴苍严保释了出来，不过显然，朝鲜这个地方已经不适合他们待下去了。首先跑路的是担任汽车厂厂长的朴林恒，因为他的身份并不敏感，在1947年年底跑去韩国后，他起初担任大韩青年团学术学术事务主任，后考入韩国陆军军官学校七期，曾任韩国陆军步兵学校校长和国防分析研究所所长。

1963年朴苍严受审时站起来宣布自己无罪，引起哄堂大笑

1948年，崔昌仑、方圆哲、李奇建、李再起和朴苍严等人利用方圆哲担任人民军三八线警备旅团大队长的机会，抱团跑回韩国，韩国方面对于他们的归来当然是非常欢迎，哥们几个原本就是人中达人，经过各自的努力，也都混得不错。

其中崔昌仑在朝鲜战争初期曾任韩军某部上校，1950年10月31日在平安北道宁边府的战斗中被人民军击毙，死后被追授花郎服役奖章。

方圆哲回去后被直接提拔为陆军少校，曾任韩国陆军总部作战督察、作战部上校部长。

李再起回去后曾任韩军第1师团参谋长、第6军区上校参谋长。

李奇建回去后同样考入陆军军官学校七期，曾任第1炮兵大队队长长、某师团、某军团所属炮兵部队司令、第26师团准将师团长。

朴苍严因为吃过牢饭，回去后直接被任命为陆军中尉，因为他参加过具有反游击战经验的间岛特设队，在朝鲜战争中被任命为陆军总部直属的第9172部队指挥官，又经美国特种作战学校培训后，负责在济州岛镇压当地人民军游击队。

本来到这里，朴承焕一帮人的故事就该结束了，但1961年5月16日，他们过去留在南韩的老朋友朴正熙领导一部分青壮年军人发起军事政变，除了李奇建外，其他四人都纷纷积极参与其中——因为其他四人都是咸镜南北道人，这在老乡抱团的韩国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只有身为平安北道人李奇建没有参与进来，并与他们渐行渐远。李奇建退役后曾任韩国退伍军人协会会长、射击协会会长、政府教科书有限公司董事，最后于2001年去世，终年82岁。

大腹便便的朴林恒

在朴正熙发动的五一六军事政变中，朴苍严积极发动军校学员支持政变、朴林恒作为第5军团司令员表态支持朴正熙、方圆哲积极沟通政变实力与驻韩美军之间的联系。事后三人都凭借着自己的从龙之功在新政府得到了一官半职，其中朴苍严担任革命检察部部长、朴林恒担任建设部部长、方圆哲担任安保局情报课课长。只有李再起因为没干什么大事而很快退役，后任大韩通运审计室主任，倒也逍遥自在，省得遇上后面的麻烦。

没上过军校、当过教师的朴苍严，果然是这群人里最不通“人情世故”，又最具有理想主义的一个家伙，他居然真的相信朴正熙发动军事政变是为了革命而不是夺权，1963年，这个二愣子直接对朴正熙说：“总统，该按照你发起革命时的约定，还政于民了。”发表同样言论的，还有与崔昌仑、方圆哲在光明中学和新京军校一期的另一个同学、海军陆战队上将金东河，这当然就让朴正熙感到非常难堪。

正巧此时，方圆哲与情报局局长金钟泌也因搞情报问题搞得矛盾重重，金钟泌小脑瓜一转，联想到这帮人过去的历史，拍案惊呼道：“这帮人原来一个以伪满洲军历史关系及咸镜道老乡关系为纽带的反革命团体！”当然也有小道消息说，金钟泌这么做是受朴正熙暗中指使，因为据说当年朴正熙在新京陆军军官学校的新生入学仪式上，被身为学长的方圆哲当众打了一耳光，这可真是奇耻大辱啊！

金东河和朴苍严在法庭上，两人似乎完全不害怕

总之，韩国现代史上著名的“咸镜道老乡军事政变案”就这样被炮制出来，方圆哲、朴苍严、朴林恒等人为此都吃了官司，其中朴林恒还一度被判处死刑。不过朴正熙心里也清楚，这些老朋友们其实是被冤枉的，所以他最后也没怎么为难他们，在将他们关押三年后就将他们释放回家，还把他们安排到几家国有控股公司里养老。

其中，朴林恒事后担任大韩航空维修公司社长，最后于1985年去世，终年66岁。

方圆哲事后担任大南电力公司顾问、朝鲜战争退伍军人协会会长，最后于1998年去世，终年78岁。

朴苍严事后则自费出版《自由》月刊，他还曾参加国会议员选举，结果没被选上，最后于2003年去世，终年80岁。他的大儿子朴正权后来也考入陆军军官学校，官至陆军上校，大孙子朴正植现在也在部队里服役，不过只是个陆军少尉，其二儿子朴清仁则考取纽约州立大学环境与林业博士学位，现为韩国成均馆大学环境与林业学院教授。

而作为这个团体头目的朴承焕虽然早早就不在人世了，但他家也毕竟是个大家族，所以在当今韩国政坛还是有点势力的，他的大侄子、也就是他大哥的儿子朴命根（박명근，1928-2004），曾任青瓦台秘书室秘书、国会议员、韩国投资信托公司总裁，坡州朴氏一族在百年之后依旧保持着当地旺族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