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朝鲜安全军官李天明回忆战争期间处决嫌犯和战后社会问题

在朝鲜战争爆发前，有60万日据时期的军警、地主和资本家及其亲属从朝鲜越过三八线逃往南韩，但也有相当数量的人留了下来，这些人在战争期间免不了构成了朝鲜内部的不安定因素。战争期间曾在咸镜北道内政厅安全部担任安全部队中尉的李天明，在离开朝鲜后，在韩国杂志《朝鲜月刊》上发表了自己回忆，算是从一个基层视角向人们展示了战争期间朝鲜安全部门是如何处理相关问题的。

李天明（이천명），1930年出生于咸镜南道永兴郡，因为家境贫寒，才14岁的时候他就跑到咸镜北道清津市仁谷洞的一家五金厂当搬运工。当时，日占当局对朝鲜实行了严厉的经济掠夺政策，甚至不允许当地人吃大米饭。每到吃饭的时候，日伪警察就会跑到农村里瞎转悠，然后随机踢开一户房门，如果发现这家人吃的是大米饭而不是杂粮拌饭，警察就会把这家人抓去派出所，赏他们几十个耳刮子吃。

此外，日本人还经常打着“征兵”的幌子，把无辜的年轻人抓去日本本土或伪满洲国，强迫他们当劳工，直到把他们迫害死。然而有一天，日本警察和伪村长突然走进李天明家所在的村子，把所有人都召集到一起，然后宣布道：“苏联红军已经对日本宣战，大家都要做好死到临头的准备，每个人都要准备一把刀，准备迎击苏军！”村民们听后都非常高兴，因此没人去准备什么刀，果然，几天后，日本警察们就在一个晚上悄无声息地逃去了清津市。

两天后，苏联红军就在炮弹的掩护下在清津附近海域登陆，当地居民都高举苏联国旗和太极旗走上街头，纷纷高呼着：“朝鲜独立万岁！”战争结束后，工人们忙着修复被毁坏的工厂，农民们则跑出去耕种田地，而那些被日本人强行迁徙来北方工作的南方人，则都在准备着如何返回故乡。年长的工人们聚集在一起，为即将返回南方的工友们送别，大家坐在一起，眼含着泪水互道离别，讨论着苏联和美国哪个更发达，谁也没想到五年后竟会刀兵相见。

苏军进驻清津后，建立了军管司令部并开始维持秩序，但一些无所事事的苏军大兵却趁机在大街小巷里闲逛，想抢什么就抢什么，一些无辜的年轻女子也遭了殃，其中包括李天明的姨妈金相玉、一位居住在清津的32岁妇女。1945年10月的一天，两名正在搜查村庄的苏军士兵走进金相玉家，看到这个女人长得如此漂亮，就拼命上前想要拥抱她。李天明的叔叔立即冲出来，用手里的啤酒瓶砸在两个苏军士兵的后脑勺上，听到打闹声和呼救声，附近四面八方的乡亲们都赶了过来，并纷纷夸赞李天明的叔叔做得好，但也劝他赶紧逃走。

李天明的叔叔一家后来搬回了老家咸镜南道永兴郡，又在朝鲜战争初期被美军用军舰运往韩国，之后李天明再也没有听说过他们的下落。很快，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李天明父亲身上，当时他正戴着一块祖传金怀表走在街上，结果被一名苏军士兵盯上并要他交出怀表，虽然李天明的父亲曾参加过独立军在苏联滨海边疆区的游击活动，俄语十分流利，但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不被打黑枪，只好乖乖把怀表交出。

进驻朝鲜的苏军

1948年，靠着父亲在苏联人那里的关系，18岁的李天明进入平壤内务省安全军官学校，接受了为期一年的学习和训练。这所学校的教官是一名苏军少校，因此，学校所有的训练方式都带有鲜明的苏联风格。1949年秋，李天明从军官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咸镜北道内政厅安全部，担任安全干事，军衔是中尉，他的工作内容是负责总结咸镜北道安城郡的民间安全活动情况，向道内政厅汇报，并在发生安全事件时进行实地督导。

1950年6月25日清晨五点，广播电台突然宣布，朝鲜战争爆发，并称韩国国防军已越过北纬38度线，正在向平壤推进。李天明听到后对同事说：“怎么又打起来了？不会又只是边境冲突吧？”然而，第二天就传来人民军边防军已经收复38线沿线地区、并进一步向南挺进的消息。战争爆发后的第三天，广播员李相碧声称，汉城已经得到解放，统一指日可待。听到这个好消息，很多老百姓都跑出来高高兴兴地跳起舞。

然而，进入7月，战事不但没有结束，美国飞机开始频繁地光顾半岛北部领空，并时不时地对城市进行轰炸扫射，咸镜北道首府清津城早已变成一片火海，钢铁厂等大型工业企业被彻底摧毁，许多无辜居民被炸死，一时间，哀嚎声遍地，惨不忍睹。为了应对战争，凡17岁以上、55岁以下的男性居民都被动员起来，参加人民军或是工程队，只剩下妇女儿童和老年人在后方维持农业生产，虽说大量的农田也已在轰炸中被烧毁。

在战争初期，受人民军挺进汉城以南消息的鼓舞，满怀干劲的男女老少们对这种动员尚能承受，但当清津市被摧毁、前方再也没好消息传来时，“战争恐惧症”开始在民间蔓延，很多被征召的人士开始逃跑，或者干脆躲了起来，怎么也找不到。内政厅不得不与隶属于军队的军事动员部合作，开始寻找那些逃亡者。逃亡者的名字，都会被白纸黑字记录在档案中，直到他们被抓到并重新入伍为止，如果他们胆敢拒捕或逃跑，就会被毫不留情地当场枪毙。

才20岁的李天明，也不得不拎着一把苏制步枪，在清津市及其周边转悠，但在一片混乱之中，他把脚底板走到都磨破，一百个逃兵里也找不到一个人。不久，随着美韩军在仁川、元山登陆，前线人民军主力部队损失殆尽，李天明也没有闲工夫去瞎逛了，他被道内政厅派往安城郡内政厅，当地看守所内关押着200多名政治犯、经济犯，李天明奉命协助当地民政处及保卫处干部，根据犯人的背景决定判处死刑的名单。

遭到轰炸的城市

按照规定，如果犯人的亲属是日据时期的伪官员、地主或资本家，都应判处死刑，此外，如果犯人被认定是个叛逆分子，也会被列入死刑名单。这样统计下来，这200人中大约有140人将被判处死刑。1950年10月13日晚上9时30分左右，道内政厅安全部军官全体出动，将要处决的犯人押往安城郡丰仁山谷，李天明依稀还记得，犯人中包括45岁的南阳文化馆老板金东植、57岁的南阳中学教师全哲浩、29岁的安城汽车站修理工金正万等人。

犯人们奉命在山谷中排成一排，随后被安全部队集体枪毙。第二天一早，道内政厅官员们拿着铲子和镐赶来埋葬了所有尸体。随后，内政厅又向安全部提交了一份待处决者名单，名单上的人都是之前被安全部监视居住的人，这些人也都主要是日据时期的伪官员、地主、资本家及其子女，以及部分右翼团体成员。李天明和同僚们乘坐着卡车，首先来到名单上的第一个倒霉蛋金国哲的家门口，把还穿着拖鞋、一脸茫然的金国哲拉上卡车。

当李天明一行人开车到另一所房子门前时，来迎接他们的年轻妻子说，她的丈夫在午饭后就出去了一直没回来，说是要去某个地方。看来肯定是有人给这家伙通风报信了，李天明等也没时间再去抓捕他，只好赶紧去找下一家。就这样，当天预定要抓捕的12人中，只抓到了9人，李天明等把他们带到海军被服厂后面的山上，当这些人下车时，预感到可能要被枪毙，于是赶紧四散而逃，结果自然还是没能跑得过子弹，最后这些人的尸体都被就地掩埋。

据统计，这一天，安城郡内政厅共派出5个行动小组，抓捕了68个目标中的55人，并全部处以死刑。行动结束当晚，道内政厅负责人向成功归来的李天明等人表示祝贺，并在内政厅举行了一场酒会，以庆祝这次行动的成功。喝完酒的第二天，李天明又马不停蹄地被派到安城郡隔壁的钟城郡，当地下三峰里有一所高中，有人向郡民政厅报告说，这所高中里有一些学生成立了一个名为“西北青年团”的组织，打算抢夺武器并发动暴动，迎接美韩军的到来。

据调查，参加“西北青年团”的共有27人，该组织的领导人不是学生，而是一个叫徐嘉的社会人士。该组织被破获时，发现他们已经制作了大量的太极旗和传单，就等着美韩军赶来了，由于钟城郡是一个小县城，安全官员数量只有安城郡的一半，因此向安城郡内政厅紧急求援。由于事发突然，李天明等20名安全官员抵达钟城郡后，匆匆吃了一顿晚饭，就在下午五点与40名当地安全官员一起出发，前往只有700户居民的下三峰里村。

这次逮捕行动自然在下三峰里村引发了轩然大波，西北青年团头目徐嘉私下持有手枪，当民政厅人员前往他家中搜查，他突然拔出手枪射击，当场杀害一名内政厅官员，徐嘉本人自然也被当场打死。事后，26名西北青年团成员中有24人被捕，其中包括6名稚气未脱的女高中生，还有2人早已逃走。一些家长试图阻止孩子被带走，但遭到安全官员的打骂，他们也只是以为孩子们会被带到民政处关几天，却不知道等待孩子们的将是怎样的结局。

卡车在押运途中，一名名叫李润植的21岁学生突然跳下卡车逃走，由于时值深夜，李天明等也懒得再去追捕他，只是朝他逃走的方向匆匆放几枪，就继续驱车前往钟城郡东浦里，这里是与中国东北地区隔着豆满江相望的一块偏僻地区。当地内政厅官兵已经在下车地点挖好了洞穴，李天明等示意学生们下车，然后用卡车车灯照着他们——这样可以避免让他们看到黑洞洞的枪口，随后，在一阵乱枪之后，23名学生全部倒在血泊之中。

李天明后来回忆说，被处决的23名西北青年团成员中，有一个学生还在读高中的时候就结了婚，他被枪毙时已经有了一个女儿。战争结束后，这个女儿在咸镜北道会宁郡公交车公司担任售票员，但直到28岁还未能结婚，就因为她的父亲是被处决的西北青年团成员。这个原本性格开朗的女孩也逐渐感到自己被社会所抛弃，于是在1978年试图逃往中国，结果被安全部逮捕，并在被公审后关入清津市寿城劳改营，从此没人再见过她。

1950年11月下旬，咸镜北道庆兴郡也发生了与钟城郡西北青年团事件类似的事件，居住在当地的16人组织了秘密团体，收听韩国广播，制作太极旗，等待美韩军的到来，这些人自然也大多是日据时期伪官员、资本家和地主的亲戚。庆兴郡内政厅将这些人逮捕后，全部用棍棒打死，把遗体丢在庆兴郡五峰里的一处废弃矿场中，直到1987年当地再次开发煤矿时，才发现有关人员的遗骨，这也导致这次开发被道安全部门强行叫停。

在渡过了最艰苦的撤军阶段后，随着战线逐渐稳定在三八线附近，后方的各郡安全部队也开始了正常活动。1951年4月5日下午，一名居民跑到咸镜北道内政厅举报称，一名在咸兴担任过伪治安队队长的男子正和几名身份不明的男子在清津市沿海港口徘徊，据估计他们是想抢夺渔船逃亡韩国。于是，李天明和其他7名安全官员在一个晚上埋伏在码头边，经过几个小时的等待，果然看到一艘机动渔船悄悄抵达岸边，看来这是美韩军派来的特工。

受训的韩国特务

等船上五个神秘兮兮的黑影上陆后，李天明等一边高喊着：“不许动，趴下！不然我们要开枪了！”一边持着手枪和冲锋枪跳出来，五个神秘男子迟疑半响后，一边迅速趴下一边掏出武器还击，由于双方之间距离只有15米，李天明身边的一名同僚很快中枪倒地，他自己也感觉到右肩好像被一根铁棍击中一样，眼前一黑，顿时昏死过去。

等李天明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后来他听说，在昨晚的交火中，有一名安全官员被杀害，五名韩国特务中，有二人被当场击毙，还有一人趁乱逃脱。由于肩膀被子弹打穿，右肩胛骨骨折，李天明之后又被送往人民军咸镜北道铁郡战伤医院休养，由于缺乏营养补给品，他在医院休养了整整两年，直到战争结束前夕才出院。战后，李天明被调到咸镜北道清津市铁路安全办公室工作。

战争结束后，内务省被改名为社会保障部，但其职责依然没有太大变化，由于战争期间很多居民给伪政权维持会干过活，或是有亲人被带去了南方，这些事情足够社会保障部忙活了。由于当时几乎家家户户都死过人，一时间社会上人际关系比较混乱和复杂，曾发生过许多荒唐的事情，李天明的同僚、铁路安全处预审科科长许东九，就曾经深陷其中，起因是1955年7月，铁路安全处在清津火车站逮捕了自称是来寻找失散亲人的28岁女子徐月氏。

安全处对徐月氏进行了长达四个月的调查，但除了发现她之前一直在中国各大城市旅行、经商之外，并没有其他任何线索。对此不肯放弃的许东九，又把徐月氏抓来不停的审问，实际上，他是在贪恋徐月氏的美色，并经常利用审讯的机会在审讯室与此女子做不可描述的羞耻事情。此女子之所以心甘情愿委身于许东九，是因为后者曾向她承诺，只要陪他“玩”一个月，他就可以帮她开具遣返回中国的无罪声明文件。

一个月后，还算能信守诺言的许东九真的给徐月氏开具了无罪声明文件，后者返回中国后则反手一个投诉，通过边防局向咸镜北道社会保障部投诉许东九，只是靠着和领导的亲密关系，许东九才逃过一劫。但所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许东九因为总是管不住下半身，最终还是丢了饭碗和前程，当时，有个叫善妮的无业女子经常在火车站闲逛，许东九又故技重施将她逮捕。

战后变成废墟的街道

在审讯中，善妮承认在沦陷期间她曾被韩军糟蹋，导致现在被赶出家门，许东九由于贪恋善妮的美色，便把她发展为情人，经常到她家里玩。结果这个善妮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后来又背着许东九与清津市警察局的一名退役军官搞在一起，有一次许东九又照常来到善妮家，打开门却发现善妮正在和那个男人做不可描述之事。在这种场景下，两个男人立即掏出手枪互相射击，结果动手慢了一拍的军官中枪倒地。事后，由于军官背景更硬，许东九也吃了官司，不仅被铁路安全处开除，还被送去煤矿当了一名挖煤工人。

此外还有一件事，沦陷期间，武宁火车站站长在没有通知家人的情况下，就加入撤退的队伍退往中国东北，站长的妻子还在家里等着丈夫回来吃饭呢，结果等来的却是全副武装的韩国大兵。事后这个可怜的女人为了养活孩子们，只好给一个韩军军官做饭、洗衣服，铁路安全处在调查出此事后，便将此女子逮捕后枪毙，由于站长也在战争下落不明没有被评为烈士，他们年幼的孩子们只能整日流落街头，直到某天再也没有人见到他们。

类似的荒唐事件和人间悲剧，李天明在铁路安全处见到的实在是太多了，用他的话总结，这些都属于“战争后遗症”，其影响一直持续到战争结束后几十年。当然，他之所以选择在69岁时离开朝鲜逃往中国，还是由于当时朝鲜国内经济形势的不断恶化，而不是出于什么良心发现，他在担任安全官员的几十年里，究竟是否也干过类似的事情，自然不会乖乖坦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