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粹帝国的毒品往事
2024-09-29
作者:新京报 萧轶
由于一战后导致的社会创伤,德国民众处于情绪低迷的精神状态之下。面对战败的深重创伤和难以平复的精神痛苦,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急需某种能够振奋人心、改变心情乃至逃避生活的新能量。魏玛时代的人们抱怨不尽如人意的社会现实,借助毒品的致幻来躲进迷幻的世界。在魏玛时代,各种文艺流派、时尚风潮和道德观念,随着社会观念的革新也出现了很多社会问题,这恰好成为了社会运动的目标。
恰逢德国制药业的迅速崛起,各类致幻剂和毒品合剂被药品公司生产出来,以生逢其时的姿态流入了魏玛德国的千家万户,让柏林成为一座纵情享乐的巴比伦城。纳粹上台之际,对魏玛时代的生活方式提出了尖锐的批评,尤其是对魏玛时代的吸毒问题进行了运动化治理。在纳粹党的宣传中,大肆抨击“犹太共和国”的道德沦丧风气,对议会民主制的城市生活提出了猛烈的谴责。
诺曼·奥勒朋友导演的《巴比伦柏林》里的魏玛时代德国民众生活
纳粹上台之后,不仅颁布了相关的禁毒政策,还进行了社会性的禁毒运动。在禁毒运动中,纳粹还将社会吸毒人员的信息登记在册,最终逐步形成了一套国家监控体系。与此同时,纳粹还将毒品问题与种族问题结合起来,发展出了针对毒瘾遗传的种族绝育政策:“从种族卫生的角度出发,我们应当考虑采取措施,制止严重毒瘾患者的生育。”
然而,随着纳粹德国挑起第二次世界大战,他们自身反而陷入了对毒品的依赖。德国作家诺曼·奥勒在与朋友的一次偶然交谈中,发现纳粹德国对毒品的依赖程度远远超乎历史的想象,甚至依靠毒品来发动惨烈的战争。当初以禁毒为宣传而上台的纳粹,最终背叛了自己的政策和意识形态,让帝国本身陷入了毒品的肆虐,乃至对外宣称绝对健康的希特勒也逐步成为了瘾君子。这就是这几年横扫国外各大书榜的《亢奋战:纳粹嗑药史》中的内容。
诺曼·奥勒与《亢奋战:纳粹嗑药史》,作者:诺曼·奥勒,译者:强朝晖,出版: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10月
《亢奋战:纳粹嗑药史》的作者诺曼·奥勒,是德国著名的小说家和编剧,他在1998年写的《代码生成器》,在2001年出版的《中心》和2003年出版的《黄金之城》,构成了他著名的“城市三部曲”。同时,他参与编剧的一部电影,还被提名戛纳电影节的金棕榈奖。在2015年出版的《亢奋战:纳粹嗑药史》,是他的第一本非虚构类作品。出版后,立马就成为了德国亚马逊年度最佳畅销书,受到了《明镜》周刊的顶力好评,目前已经被翻译成了31种语言,成为全球性畅销书。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旗下的甲骨文工作室,也将出版诺曼·奥勒的另外两本书,其中一本是侦探小说《生命方程式》,讲述的是在十八世纪德国的一个刑事案件;另一本讲述的是德国十八世纪如何成为了一个经济强国。目前,他正在写作的另一本非虚构图书,讲述的是一群德国年轻人如何与不自由做斗争,这本书将在2020年出版。
12月20日,德国著名的小说家、编剧和记者诺曼·奥勒在北京大学讲述了纳粹帝国的毒品往事。以下是诺曼·奥勒在北京大学的演讲实录,经过新京报记者的整理删改。
诺曼·奥勒:纳粹帝国的毒品往事
在英文版封面上有一张希特勒的照片,那是唯一一张通过纳粹的宣传机构流出来的、可以看出来希特勒嗑药的照片。除了这张照片显示之外,纳粹流出来的所有照片,希特勒都是神采奕奕、神采飞扬的形象。但在这张1944年6月20日德国遭到了轰炸之后的留影上,我们可以看到,他备受打击的憔悴神态。
1933年,希特勒登上了德国的政治舞台,他所代表的纳粹政权是德国第一个反毒、禁毒的政权,在此之前,德国是没有一项法律来禁止毒品的流传。在纳粹德国之前的魏玛共和国,服用毒品是比较普遍的现象,也没有法律规定去限制毒品的流通。在纳粹之前的德国,我们现在所熟知的强效毒品并不属于违法的范畴,比如说海洛因和可卡因。在当时的德国,市面上流传着一种叫优可达的鸦片制剂。
服用了可卡因的女性
在另一张照片上,我们可以看到德国疯狂的20年代,一个女性在服用了可卡因之后的情况,这是纳粹非常不喜欢的社会景象,所以他们想要清理这种乱象。纳粹更喜欢的妇女形象,应该是这幅图上所显示的那样。这是在社会民主主义开端的时候,德国的一个儿童读物里面的一幅插图,在这里,这位母亲正在向她的孩子讲述,哪些蘑菇是有毒的,应该怎么去区分有毒和无毒的蘑菇。这幅图下面的配文尤其有意思,在上面写着,有的时候很难去区分,去把这个毒蘑菇从正常的蘑菇中区分出来,这就好像有时候你很难去把那些有毒的犹太人从健康的德国人中区分出来一样。
德国纳粹是怎么样把他的这种反毒的政策和他的这种人种划分政策相联系起来的呢?纳粹宣布,毒品是有害的,犹太人是吸毒的,所以犹太人也是有害的,他们要把污染社会的毒瘤清除出去,让德意志的鲜血纯净化。在纳粹掌权的初期,他们是把此前吸毒的人群都圈禁在集中营,在里面他们对不同的吸毒的等级进行了划分,比如说第三级就是吸食可卡因的上瘾者,这也是一个非常重的罪。纳粹在反毒品的问题上,并没有一直都那么诚实。反毒斗争,与其说是为了健康的国民,倒不如说是为了对国民实行强有力的控制。
一:通过药物控制社会大众的精神状态
柏林泰姆勒医药厂在1936年发明了一种此前在世上还没有被发现的药品,那这种药品就是现在所说的甲基苯丙氨。那是我们到目前为止所知的最强效的振奋剂,我们现在熟知它的名字叫冰毒。在1936年泰姆勒公司发明了这种药品时,它并不违法,而是合法的药品。
其实,早在1917年,在日本的东京就有人发明了甲基苯丙氨,但当时并没有把它列入生产之列,是德国人第一次把它批量生产。在1938年期间,德国每天都生产着全世界纯度最高的毒品,当时药厂决定给这个药品取名为柏飞丁,但它的成分是甲基苯丙氨,也就是冰毒。在1938年,德国任何一个人甚至是孩子,都可以到药房里面去购买它,甚至购买100盒柏飞丁都是合法的。每一片柏飞丁里面含有3毫克的甲基苯丙氨,服用后会极度地刺激大脑。非常庆幸,我们今天发现了甲基苯丙氨也就是冰毒对健康有害,会让人上瘾:今天吃了一片,明天要吃两片,后天要吃三片,就慢慢上瘾了。
在1938年,希特勒实现了德国的零失业率,除了犹太人,所有的人都变成了社会的一份子;所以在那个时候,如果你作为德国的公民表现出比较弱的业绩能力,那就会变得比较可疑。所有人都必须随时随地的情绪高昂,所有人都必须愿意去参与社会建设。但由于德国的天气实在是太糟糕了,所以很多德国人会经常心情不好。在希特勒的政府里面,如果心情不好,你会变得非常可疑,因为那可能代表着你对党有意见。所以,就要吃柏飞丁或者太妃糖。含有柏飞丁成分的太妃糖,每一块里面含有13毫克的柏飞丁。
太妃糖在德国的家庭主妇中间非常受欢迎。纳粹德国是父系社会,在那里面女性是没有什么发言权的,在当时就是待在家里收拾屋子、照顾孩子。在这样的一种社会环境里,心情就会受到影响,但是有这样的一种糖,至少你可以振奋起来。甲基苯丙氨不仅在家庭主妇中间受到欢迎,也受到所有人的欢迎,比如说工人他们可以更好地去工作,比如说政治家可以在党的大会中表现得更加神采奕奕。当时人们对柏飞丁的上瘾毫无所知,大家只知道这种药能够让人清醒健谈,需要睡觉的时间会缩短,并且会失去恐惧的感觉,会整个人更加的开放。这对于一个业绩社会来说,人人都需要这种状态。这对于控制大众社会来说,是非常有益的。因为这样的话,所有的人都会保持一个好的心情,愿意参与到各种事物当中,却不用去思考。后来,这种功效引起了德国军方的注意,因为当时德国军方正在准备战争。
纳粹德国最开始的政策是禁毒的,但为了顺应战争的需要,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借助于毒品,这是对自身意识形态的一种背叛。
二:通过药物控制军队的精神状态
在当时,德国军队里有一位上校军医叫兰克,负责提高士兵战斗能力。兰克阅读了德国大学关于柏飞丁的各种调研结果,发现在服用了柏飞丁之后,大家睡眠的需求会显著地减少;在大剂量地服用之后,恐惧感会消失,他觉得这对于战争来说是非常有利的。
他的想法就是通过药品去创造超级士兵,这些超级士兵当然会战胜或者优于其他国家没有服药的士兵。他召集了一些年轻人,进行了药品的试用。这个测试证明了他的想法,就是用柏飞丁可以让士兵保持更长时间的清醒状态。兰克教授将他的想法传达给更多的军方人士,但当时遭到很多反对,因为他们认为人工合成药品到底会带来什么样的效果是没有把握的,所以很多人是拒绝的。
然后,德国在几周之内就战胜了波兰,这时候就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证实他的观点。因为在波兰的战役中,战士服用了药品后能够保持清醒,并且一直向前冲,所以他还有意识地给参加战役的军队写信,问他们在用了柏飞丁后有什么样的感受。这样的话,兰克教授就得到了数百封来自波兰前线的回信,在回信中这些军人们讲述了服用柏飞丁的感受,他们说一直特别精神,干活特别有劲儿,也就是指的屠杀这件事情。在之后,希特勒又下定决心决定攻击法国,在攻打法国的决定下来之后,其实有很多的德国将领是反对的,因为他们认为德国没有什么胜算,会造成像一战一样的失败结果。
必须在三天三夜之内到达法国境内是不可行的,因为士兵需要休息、需要睡觉。但希特勒说,我们的士兵是不需要睡觉的,因为他们是超人。这个时候,兰克教授就登上了历史的舞台,受到了军方的注意,对他的建议非常接受。当时兰克对德国将领做了一个报告,并且签署了一个正式文件,在德国进攻法国之前的两周将柏飞丁分发给了所有的将士们。就这样,德国军队决定把柏飞丁作为官方的军用药品采纳。
纳粹军队
这也是全世界第一个采用毒品作为正式药品的军队。文件甚至把副作用标明得很清楚,上面写着如果服用了柏飞丁可能会出现头痛的副作用,还有就是富有攻击性。然而,攻击性就是军方所需要的那种副作用。在5月10号的时候,德国发动了攻击,并且真的在三天三夜之内到达了法国境内。为了这次进攻,德国军方向泰姆勒公司采购了3500万片柏飞丁。也就是说,德国士兵攻占法国时并不是清醒的状态,德国军方为了提升士兵的战斗力,一直求助于药品。
不仅德国是这样的,其他的国家也有相似的做法,但不是毒品。比如说,法国每天为每位士兵提供0.25升红葡萄酒,但喝酒会让人犯困,而柏飞丁完全相反。也就是说,当时对质的双方,其实是服用了兴奋剂而非常嗨的德国士兵,和对方喝了酒之后有点睡意沉沉的法国士兵。虽然,不能说德国是依靠毒品取得了战争的胜利,但在战争中,毒品确实是很重要的组成部分。有一位德国士兵,也是德国著名作家海因里希·伯尔,他在战后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在当兵期间,伯尔给父母写了很多封信,讲述了关于服用柏飞丁的感受及其作用。后来,我遇到了他儿子,他儿子跟我说在战后家人孩子们在九点钟就都已经上床睡觉了,伯尔就会出去吃一片柏飞丁,然后整夜写作。另一位非常著名的德国士兵君特·格拉斯,在后来也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还有后来成为总理的施密特,在当士兵时也服用了柏飞丁。他们在毒品的作用下勇往直前,但他们却不知道服用的是什么,因为是军医给他们分配的药物。
泰姆勒公司也非常想知道柏飞丁在战争中的作用,所以他们给前线的军队写了信,但是当时军方回信说现在还无法断定柏飞丁的药效。在1940年,泰姆勒公司收到一封绝对机密的信件,军方说药效非常显著,能够决定战争的胜负。
三:希特勒是怎样成为瘾君子的
希特勒本人不喝酒、不饮咖啡、不吃肉,对外一直是清教徒的形象,对外宣传的形象是世界上最健康的人。当时,大家对于他的印象都是非常正面的。在20世纪80年代,我爷爷还在一直跟我讲希特勒的印象。可见,当时希特勒的宣传是多么强大,甚至一直影响到了今天。
当我爷爷跟我说起这些正面形象之时,我总是非常怀疑。为了研究希特勒的宣传和他的真实形象是否一致,或者是否他也像军队一样服用了大量的毒品,我研读了他的私人医生日记。他的私人医生叫莫雷尔,1936年到1945年他都担任希特勒的私人医生。在这九年期间,三千个日日夜夜,莫雷尔每天平均要给希特勒注射一次到两次,他把所有的注射都写入了几千页手写版的日记。作为希特勒的私人医生,莫雷尔最后的结局是在战后被美国所俘虏,两年间一直在接受审讯,人们在问他究竟给希特勒注射了什么。
在这三千多个日夜注射的五千多针里,并不是每一针都包含了强力的毒品。但是,如果仔细去研读的话,确实有一些成分是可疑的,比如说专门研制出来的鸦片制剂优可达,它会给人强烈的兴奋感,是一种非常强效的成瘾性药品。
希特勒
在希特勒所接受的注射里面,为了保持精神充沛而接受的维他命注射针剂中,也有很多毒品的成分。通过日记可以看到,随着德国战争的逐渐失利,希特勒接受的鸦片制剂注射越来越多,他的目的当然是为了保持他必胜的兴奋情绪,为了保持自身的清醒,比如在和他的将领们开会期间能够更加有力地坚持自己的观点。到了1944年夏天开始,随着战争的恶化,希特勒开始接受可卡因的注射。到了1944年秋天,他接受了50多次的可卡因注射,也是为了保持良好亢奋的精神状态。这就好像摇滚歌星马上就开演唱会了,他不能展示出一种筋疲力尽、无精打采的样子,他必须要神采奕奕。这对于希特勒来说也一样,他要以饱满的精神状态来面对他的军官。
从1944年8月到1944年12月,希特勒可能没有一天是清醒的状态,都是在一种人为的控制之下,极度兴奋或极度抑郁这种状态下度过的,这也就会导致非理性疯狂的决策。真实的世界,并不能被希特勒所感知,他所感知的是他的梦境或他的噩梦。1945年1月份,在药厂遭受了轰炸之后,希特勒没有办法再接受优可达,他身体出现了发抖等症状,但那时他都一直在他的地堡里面。
这对于希特勒的健康,没有任何的好处。最初,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健康精神的形象,到了战争中期,他开始突然间衰老。这个所谓的清教徒、素食主义者,所谓的世界上最健康人,其实并不是他自己所想象或所描述的样子。如果我爷爷知道这个事实的话,他肯定会非常震惊,可惜他没有读到我的书。
希特勒导致的毒品泛滥,使得德国战后的毒品问题比较普遍。一个例子就是所谓的“废墟女性”。在德国战后处理废墟的这些女性中间,服用柏飞丁也是非常的普遍的。而现在,冰毒又成为了柏林流行的毒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