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有启发的文章 《从要求独立到回归自治》

作者:林达

一个自然形成的文化独特地区,总是自然地要求按照自己的文化传统生活,不愿意因政治从属关系而被外文化强制改变。历史上,西班牙各民族和区域纷纷产生过独立诉求,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加泰罗尼亚和巴斯克地区。

西班牙内战之前,巴斯克和加泰罗尼亚都有一定程度的自治。在内战后的佛朗哥时期,它们失去自治,独立意识都变得更强。对佛朗哥来说,这两个地区隐含着双重危险——不仅自治意愿强烈,而且是政治左翼地区。假如在政治文化上放开让它们自治,它们很可能立即选出一个左翼的自治政府;而刚刚在内战中败退的西班牙左翼,很可能立即以这两大地区为基地,死灰复燃。在民族自治诉求和政治左翼诉求纠缠的复杂局面下,作为军事强人的佛朗哥解决问题的思路,只是快刀斩乱麻地以强权压制。

在西班牙的民主转型初期,强权压力突然撤去,两个地区的独立诉求达到高潮。这是最危险的时候。1978年新的西班牙宪法规定,“宪法的基础是不可分割的统一西班牙国家,是所有西班牙人共同和不可分割的家园;它承认和保障团结组成西班牙的各民族和地区的自治权利。”看得出来,这样的表述,在刻意划出区域自治和独立之间的界限,而正式操作起来,情况还是很不相同。

但是,不管困难有多大,民主的西班牙政府坚决贯彻民族自治的原则,立即宣布加泰罗尼亚、巴斯克地区和南方的安达路西亚这三个地区为“历史上的自治区”,简化手续,快速恢复它们在历史上的自治地位。结果,都迅速缓和了原来的区域紧张形势。同时,西班牙宪法也规定,已经成为自治区的区域,不得两个或两个以上区域合并,以防止“区域联盟”带来西班牙分裂的危险。

“流亡主席”塔拉德拉斯

加泰罗尼亚位于西班牙东北部,濒临地中海,是西班牙经济最发达、文化最先进的地区之一,首府即世界名城巴塞罗那。

如今,旅游者在那里闻不到一点火药味。只要读读他们的报纸就不难发现,当地人不仅认为自己是西班牙人,还以自己是加泰罗尼亚人而骄傲,以讲完全不同于西班牙语的加泰兰语为荣。

加泰罗尼亚人在历史上就认为自己不同于以马德里为中心的西班牙王国,一直要求独立。1932年第二共和时期,加泰罗尼亚实现自治;第二共和以及随后的内战时期,该地区倾向于左翼和共和国。内战后期,巴塞罗那是共和国最后临时首都。佛朗哥1939年占领巴塞罗那以后,宣布废除它的自治地位,解散了自治政府,在巴塞罗那残酷镇压左翼人士。原自治政府的官员,以主席贡巴尼斯(LuisCompanys)为首,都流亡法国。不久,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纳粹德国占领法国,逮捕了贡巴尼斯,将他交给了佛朗哥。1940年10月15日,在巴塞罗那的山顶要塞里,贡巴尼斯被枪决。

从此,加泰罗尼亚成为西班牙的一个区域问题。贡巴尼斯死后,原加泰罗尼亚议会在流亡中成立政府,任命了主席。政治流亡者难以团结合作,大多一事无成。1954年,原加泰罗尼亚议会在墨西哥的原西班牙大使馆开会。墨西哥不承认佛朗哥独裁政府。这群人议决把加泰罗尼亚自治政府延续下去,还选出了新的自治政府主席塔拉德拉斯(JosepTarradellas)。

塔拉德拉斯曾是1937年的加泰罗尼亚自治政府总理兼财政部长。此后长达20多年里,他在法国过着清贫生活,长年住在廉价旅馆,甚至请不起一顿饭,屋里放着接漏雨的水盆。但是,他始终以加泰罗尼亚自治政府的名义同外界打交道,也和流亡中的各政治力量保持联系。他刻意保持政治中立,不代表任何一派政党,只代表要求自治的加泰罗尼亚人民。

塔拉德拉斯身无分文,手无寸铁,只有一个政府主席的名分,且这个政府早被佛朗哥宣布解散。没人把他和他的自治政府放在眼里,连佛朗哥也不认为他是一个威胁,他似乎只有自生自灭这一条路。

加泰罗尼亚回归自治

1975年底佛朗哥死后,新国王胡安卡洛斯和新首相苏亚雷斯开启了民主转型。政党合法化,新宪法将要起草并交全民公投,人民的意愿有了表达渠道。区域自治问题也重新浮现出来。加泰罗尼亚问题是其中之一。

1976年10月,佛朗哥死后一年,一位和马德里有紧密联系的加泰罗尼亚银行家向国王提出,流亡中的塔拉德拉斯很可能是解决该区域问题的钥匙。这时,77岁的塔拉德拉斯于名义上,还是西班牙王国的一个叛逃者。

首相苏亚雷斯派出自己最信任的人,秘密前往法国,找到塔拉德拉斯,释放善意,请求他在民主转型过程中,在自治问题上给予合作;交换条件,是让他回到巴塞罗那来主导组织民主的自治政府。密使回来报告说,塔拉德拉斯阁下十分重视首相的民主改革进程,看好加泰罗尼亚的自治前途,愿意给予充分配合。

但是,77岁的流亡主席提出,未来他回到巴塞罗那,要检阅加泰罗尼亚武装仪仗队,“荣誉回乡”。此时,处于改革初期的首相最顾虑的是右翼保守军人反弹,他认为,这或许是流亡38年的老人的一种虚荣心。

塔拉德拉斯比他更明白这一荣誉待遇的意义。在有争议的区域自治问题中,无论是对要求自治的地区政府,还是对力图保持主权完整和法治统一的中央政府,该地区民众的统一和团结都非常重要,其基础便是共同的文化身份认同。

1977年6月西班牙第一次大选,加泰罗尼亚地区左翼政党在大选中占了上风。同时,军中保守派扬言,决不让加泰罗尼亚重新落到左派手里。他们甚至声称,只要左派得票数超过一定比例,就会把坦克开上街,阻止大选。这时首相才再次认识到,政治上非常活跃和不安的加泰罗尼亚,需要一个超越政治派别、为全民认可的领袖,此人非塔拉德拉斯莫属。

民主改革,时机非常重要。首相苏亚雷斯迅速行动,派出专机,前往法国迎接塔拉德拉斯。塔拉德拉斯登上专机,不禁想起他的前任贡巴尼斯,于是对身边机务人员说了一句听来沉痛的玩笑:但愿他们不要一下飞机就把我给枪毙了。

6月27日,塔拉德拉斯回到马德里,立即与首相展开有关区域自治的谈判。在西班牙民主转型中,年轻首相苏亚雷斯表现出杰出的谈判诚意和才华。首相承诺,加泰罗尼亚将重新获得1932年第二共和时期的自治地位;塔拉德拉斯则承诺,加泰罗尼亚将忠诚于西班牙王国,接受在统一的西班牙宪法框架内的自治地位,尊重西班牙的军队和军人。这一次他们都同意,当塔拉德拉斯回到巴塞罗那的时候,将有武装仪仗队的荣誉迎接。

一些保守军人果然对最后的条件无法接受。国王则亲自出面说服,高调接见塔拉德拉斯,以表示对民主转型和加泰罗尼亚自治的支持。10月23日,理论上始终没有中断过的加泰罗尼亚政府主席、流亡了38年的77岁老人塔拉德拉斯回到巴塞罗那。在到达仪式上,他检阅了加泰罗尼亚武装卫队。回到巴塞罗那的塔拉德拉斯立即组阁。随后,他的部长们与马德里中央政府部长间一对一展开谈判。

之后几年里,一直到1988年89岁时去世,塔拉德拉斯始终是西班牙民主改革的坚定支持者。尽管他的前半生是反对君主制的共和派,但他非常尊重国王,与国王配合默契。他赢得了加泰罗尼亚人民的拥戴和西班牙国王的敬重,更重要的是,他为加泰罗尼亚赢得了自治。

巴斯克的曲折道路

巴斯克地区在西班牙北部,部分同法国交界,有优美的海港。近代发现那里富产金属矿藏,在冶金业和造船业带领下,巴斯克从一个渔夫山民的贫困地区,突然变成西班牙经济发达的最先进地区之一。

巴斯克的语言不属于任何一种欧洲语种,据说是世界上最难学的。在13世纪,巴斯克从属于卡斯蒂里亚王国,后来却从国王那里拿到了“自治章程”(fueros),合法自治,开始所谓“古法时代”。巴斯克地区的格尔尼卡博物馆前小广场上,持剑站立的特约大公就是在1366年成为自治国家的“国王”。

巴斯克人坚持说,自13世纪自治后,他们就建起了民主政府,民众代表定期在一棵大橡树下议政议事,决定国家重大事务,这是他们非常独特延续的民主制度。

人们种下老橡树种子,培育新橡树接替它;接替的橡树染病死亡,就在它残留的枯干周围盖起圆亭,作为圣物留存,穿制服的武装警卫看护,同时又用这棵树的种子培育了新橡树。

从19世纪开始,西班牙的国力增强,巴斯克的自治变得没有保障。三次失败的战事之后,它逐渐失去了自治地位,1876年7月21日,巴斯克持续了几百年的fueros被宗主国西班牙王国明令废除,只有一个与纳税有关的部分在修改后保留下来。60年后,1936年10月1日,西班牙共和国议会通过法律,承认巴斯克的自治地位,巴斯克有了第一个现代意义的自治政府。可是此时西班牙内战爆发,巴斯克自治政府的权力有限。四年内战之后,进入佛朗哥统治时期,巴斯克和西班牙的关系前所未有地紧张起来。

1939年,佛朗哥禁止了巴斯克语,一禁就是36年。同时被禁止的还有加泰罗尼亚语。这两大地区的左翼政治诉求和文化同时受挫,反过来催生了独立诉求,也更容易引起整个地区民众的共鸣。从民族性格来说,加泰罗尼亚人要温和得多,巴斯克人则更强悍一些,各种地下反抗组织相继成立。其中最著名的,是成立于1959年的极端暴力组织“埃塔”(ETA)。

“埃塔”,是巴斯克语“巴斯克祖国与自由”(BasqueHomelandandFreedom-ETA)的缩写。他们的诉求,是把西班牙和法国南部的巴斯克地区合成一个独立国家。

佛朗哥常常把属于社会的司法变为政治压迫的工具。1970年的前九个月,西班牙政府审判的政治犯高达1101人,很多是巴斯克民族主义者。9月18日,佛朗哥出席圣塞巴斯蒂安的公开活动,一个巴斯克人当场自焚以示抗议。国际社会开始重视巴斯克民族的处境,这也是许多国家曾经遇到、正在遇到或将来可能遇到的情况,即区域独立和国家政权之间如何互动,例如过去的英国和北爱尔兰地区、今天的俄国和车臣地区。

1968年,寻求巴斯克独立的埃塔组织开始诉诸暴力,是年恐怖活动有了第一个牺牲者。国际社会也表现出极大的困惑:假如单纯地反对恐怖活动,似乎就是支持专制者的镇压;反过来,又变成支持恐怖活动。

民主化是最重要的分界线

西班牙30多年前推进的民主化,对巴斯克人来说是最重要的一条分界线。

从此,西班牙自由了,巴斯克人也自由了。巴斯克人在学校开始教授自己语言的同时,也有机会在自由的天空下发展自己民族的文化;恢复了自治政府,他们也开始有必要考虑是不是还需要独立。1978年制宪,在冒着大雨参加宪法公投的巴斯克人中,高达76.46%的人赞同新宪法,即赞同巴斯克是统一的西班牙王国宪法框架内的一个自治区,并反对独立。

就在西班牙民主化和宪法得到批准的时候,巴斯克发生了一次关键性的分裂。两大党中的一部分人站出来,反对恐怖主义。从此,不仅是西班牙与巴斯克的对决,巴斯克人也开始和自己对决。

民主转型后的西班牙全然改变了对巴斯克地区僵硬的对峙和压制。此前,埃塔的民族主义诉求与反佛朗哥独裁和反暴政相连;现在,随着西班牙民主转型完成,埃塔的形象转变为与民主西班牙政府对抗的分裂组织。这样,埃塔得到的巴斯克民众的支持迅速减少,并开始走向边缘化。

1981年2月3日至5日,西班牙国王胡安卡洛斯和王后正式访问了巴斯克地区,这也是1929年以后,西班牙国王第一次踏足此地。巴斯克人把这次访问看做王室与巴斯克地区的直接对话。这令他们回想起久远的巴斯克“古法”时代。

可是,在格尔尼卡古老议会大厅里举行的欢迎仪式上发生了意外。国王刚刚站到讲台前,准备对巴斯克议会发表讲话,一个议员突然站起来,大喊大叫打断国王,高唱巴斯克“国歌”。会场顿时非常尴尬。国王非常沉着。待现场平静,他说:“对那些采取不宽容做法的人,对那些藐视我们的共存、不尊重我们制度的人,我要重申我对民主的信念,重申我对巴斯克人民的信任。”

在此后很长时间里,埃塔没有停止他们的恐怖行动,但暴力活动明显减少。

上世纪70年代,每年有近百名被埃塔杀害的牺牲者;2003年,只有三人被害。一个重要原因是,取得高度自治权的巴斯克民众对埃塔持以越来越强烈的反对态度。2006年,埃塔宣布永久停止暴力;尽管此后还有过零星的暴力事件,可是明显已是强弩之末。

就在今年的5月1日,巴斯克还发生了三颗炸弹爆炸事件,埃塔宣称对此负责。但是,因他们事先电话通知,未造成人员伤亡。

极少数人的暴力终于不能再赢得巴斯克民众的支持,也不能再成为推动巴斯克民众与西班牙民众对立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