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玮琳:旅行未完——评古伯察《中华帝国纪行》
来源: 读品
人类是降生在午夜的婴孩;
当他看到太阳冉冉升起,
还以为昨日根本不曾存在。
——古伯察:《中华帝国纪行》
差不多是两年前的这个时候,李敖大师在凤凰卫视的《李敖有话说》里面,说到自己给复旦大学的题字:“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天又生我们,长夜才复旦。”大师教¬导我们,上一句是杜甫的诗,说老天如果不生孔子,那我们将永远不得见天日;下一句是大师的发明,说孔子算不得什么,我们才是破除世间黑暗的光明使者。这充满了“进化的气魄”的诗句里面,居然还把“复旦大学”涵盖进去了,不由得李大师不衷心地佩服自己的“道行和功力”。可惜,后来有好事者检举说,这上一句并非杜甫所作,¬使这股“气魄”稍为滞阻。
凑巧,最近看到一条法语的中国格言,据说是孔子的话,不知汉籍的出处何在,但觉其中“退化的”气息,与上面这则旧闻颇能相映成趣,不妨译成现代汉语,立此存照:¬有一种明亮的光辉曾照耀着上古时代,然而几乎没有多少光线照到我们的身上。我们以为古人身处黑暗之中,因为我们是透过自己才刚走出的那团迷雾来看他们的。人类是¬降生在午夜的婴孩;当他看到太阳冉冉升起,还以为昨日根本不曾存在。(Une vive lumière éclairait la haute antiquité, mais à peine quelques rayons sont venus jusqu’à nous. Il nous semble que les anciens étaient dans les ténèbres, parce que nous les voyons à travers les nuages épais dont nous venons de sortir. L’homme est un enfant né à minuit ; quand il voit lever le soleil, il croit qu’hier n’a jamais existé.)
1854年,法国遣使会传教士古伯察(Evariste Régis Huc,1813-1860)在《中华帝国纪行》(L’Empire chinois)一书中,也引用了上面这段话。这个出身于法国南部某批发商家庭、身材矮胖、其貌不扬的人,十四年辛苦而收获微薄的在华传教生涯,耗尽了他的青春岁月,因一部记¬录其 1844到1846年蒙藏见闻的《鞑靼西藏旅行记》而震动了欧洲。一拨拨书商赶着将它译成各种欧洲文字,配像插图,送到贵妇名媛的梳妆台上;一队队职业探险家重访他的足迹,为记述¬的真假争得面红耳赤。与神职不相称的名誉和野心、恶化的健康状况,使古伯察离弃了神父的本业,一心扑到续集《中华帝国纪行》的写作中。凭借鹊起的声誉,该书首版¬不仅由法国皇家印书局承印,巴黎的书商也紧随其后,于是半年之内竟已出了两版。1855年,该书的英文版即已面市。同年,古伯察还因著述有裨于道德风俗,荣膺法兰西学院颁发的蒙蒂雍奖(Montyon Prize)。
这段从四川打箭炉到广东的遣返之旅不过四个月,刺激性和轰动性都及不上前一本游记;但古伯察的野心似乎益发膨胀,他在每日行程的流水账中,随时要从一二小事伸发¬开去,将宗教、哲学、制度、民性等中国文明的诸象一网打尽。当然,这些文明论并非尽是他的原创,倒更像是从耶稣会士、启蒙哲学家到 19世纪初法国汉学家的中国观的大杂烩;而比他年长一辈的汉学家雷慕沙(Abel-Rémusat,1788-1832,汉名为阿伯而)是称引最多的。比如,他看到湖北的某座宝塔,便向读者感叹起中国遍地的佛寺宝塔,于是正经议论起中国的宗教来。在他看来,中国宗教不可思议地混合¬了世界上最模糊和最严肃的东西,中国人又太执着于物质利益和现世享乐,以至于谈不上具备任何的信仰。谈到中国的道教思想时,他认为老子与毕达哥拉斯、柏拉图等西¬方哲人的基本观点相近,可见老子西行的传说不仅并非子虚乌有,而且他极有可能到过希腊。这在今天的人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但似乎是出于传道者的虔信和世界公民¬(universalist)的热忱,古伯察相信古代文明国家之间的文化亲缘,远远超越了现代人的狭隘视界。于是,他又顺理成章地向读者介绍了老子“最伟大的学生”——孔子的至理名言(开¬头提到的)。
今天,当我们身处全球化浪潮,而拼命强调文化差异时,蓦地读到一个半世纪前的这番东西哲学和合论,心头不免要泛起一阵今夕何夕的离奇感。翻看手边这本古伯察游记¬的中译本,从法文原本,到英译本,兜转一百五十年,又回到中文,语言上已是跨越崇山险峻——即便几个英美文学出身的译者,勉力回译人、地、职官名和汉籍引文,表¬达也兼顾文词之美,知识性错误和无法还原处仍是不少。翻译本是苦工,苛责亦无益。而在读者,则隔着时间的烟尘和异域的滤镜,中国,这个稔熟的符号,也倏忽旖旎扑¬朔起来。
由此,一个疑问便产生了:与我们相隔数世纪的外国人在中国的旅行,于我们有着怎样的意义?
首先要直面这个问题的,恐怕是编译者。近年来,西人游记好像是一个出版热点。“西方视野里的中国形象”(时事出版社、海南出版社,1998-1999年)、“西方人眼中的中国”(光明日报出版社,1998-1999年)、“西方发现中国译丛”(山东画报出版社,2003 年)、“西方的中国形象”(系前两种的合并重印,中华书局,2006年),以及“中外关系史名著译丛”(中华书局,1982 年迄今)、“西方早期汉学经典译丛”(大象出版社,2002 年迄今),等等;丛书名目小异大同,收入书籍五花八门。如今又添了“西方人看中国”文化游记丛书(南京出版社,2006年起),初辑四种,时间跨度从19 世纪中晚期20世纪初,古伯察的两卷本游记列为首种。不揽西镜,怎便把全身现?在西潮的激荡之下,这似乎已成了国人的共识。大抵人情风物,这些归入方兴未艾的社会文化史范畴的¬东西,最是我们自己熟视无睹的,于是向西方的故纸堆里翻检,便有了“礼失而求诸野”的意味。只是,自明末耶稣会士梯航远来算起,西人撰述的中国游记可谓汗牛充栋¬;19世纪西方更是掀起了一股海外旅行热,写游记、读游记成了一般的社会风气,仅以社会知名度而论,入选的作品怕已是海量。这无数的镜子交错叠架,究竟是照出了一个更¬立体、更清晰的中国形象,还是搭建了一个更教人目眩神驰的迷宫?
如何选出有价值的作品,并加以次第有序的安置,且引导一般读者大致把握作品的历史定位,恐怕要考验编者的学识和眼光了。如果编译者不下一番功夫考订史料,只一气¬儿把个历险故事用流利的现代汉语说圆了,那读者也只能把故乡认作他乡,就当是读尤森纳尔的《东方奇观》或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吧。又或像明恩溥的《中国人¬的性格》那般,各家出版社,改换着门脸儿,没完没了地出,这国民性批判的神话大概得地久天长地演下去。只不过,这究竟是一贴清热解毒剂,还是“他信力”的摇头丸¬,教人摸不着头脑。
说到中国人的国民性,古伯察的书自然不会让激烈的“我族”批评家们失望。其实1935 年,日本人大谷孝太郎撰写名著《现代支那人精神结构的研究》时,就已引用了他对国人的评论:“软弱性”、“讲礼节”、“易走极端”、“对宗教漠不关心”、“重刑¬罚”、“没有宗教感情”、“迷信”、“商业性”。不过,有趣的是,早在 1854年,该书甫一问世,远在上海的英领馆翻译官密迪乐(Thomas Taylor Meadows,1815-1868)就针对他的这番国民性评述写了一通批判文字(收入了他的《中国人及其叛乱者》一书),担心这书越是畅销,欧洲人对中国人的误解就越是加深。
今天,动辄以“中国人就是……”为发语辞的国人,对于自己所根柢的传统,能否说是没有误解的呢?还记得开头提到的那句格言么。《中华帝国纪行》中文本的一个误译¬,刚好能回应这个问题:“……我以为,我们从自己身上发出的瘴气看古人,便觉得他们生在黑暗中。”知识上的黑洞,不知不觉地变成了我们的身体和思想的一部分。也¬许这正是我们常常需要旅行、阅读和思考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