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郁:难以言说的鲁迅
作者: 孙郁
还是在上世纪 20 年代中期,当有人建议鲁迅的小说再版的时候,鲁迅是反对的,理由是不愿意那些文字久久地在世间流行,倒是希望自己的译作能被更多的人接受。在鲁迅意识的深处,所写的小说也好,杂感也好,是对灰色人间的诅咒,这些是该随着黑暗的消失而消失的,本来就没有什么价值。而所翻译的那些作品,还可以使人一阅,因为那里的创造力是中国士大夫的世界所没有的。愿意自己的文字速朽,是鲁迅内心的感言。他知道,自己所涂抹的文字,未尝没有染有旧世界的毒素。青年人是不该过多浸泡在里面的。
所以,鲁迅既憎恨那个破旧的世界,也憎恨自己的思想。他希望于青年人的是别一类的生活。
但事情却和鲁迅的意愿相反,在上个世纪 20 年代的时候,他的作品就被选入了语文教材。喜欢他的读者是那么多。鲁迅受人欢迎,有多种原因。那完全是一个全新的世界,真实地还原了现实世界的明暗,对生命的痛感的描述是前无古人的,那大概是受到了尼采、安德烈夫、迦尔洵的影响所致。在那些奇异的文本里,还有着冷热相间的幽默,以及精神的穿透力。西方学者的逻辑的力量也呈现在那里。更重要的是,那些文字都是个体生命的无伪的袒露,自己的困惑、不安及不甘于沦落的冲动都闪现其间。所以茅盾和瞿秋白都感叹那文本的深邃,以为无论在精神的深和艺术的新上,都是当时的其他人所不及的。
将鲁迅作品引入教科书,是几代有识之士的选择。叶圣陶、吕叔湘、张志公、张中行这些语文教材编辑大家,都对鲁迅推崇不已。这里不独是意识形态的原因。记得叶圣陶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谈鲁迅的作品,赞佩他冲出古文的束缚的智性,认为它们是可以做学生的示范的。张中行在《文言与白话》一书里讲文章的章法,多举鲁迅的例子,用以证明文法精妙的缘由。向中学生推荐鲁迅是知识界自发的事情。第一代鲁迅研究专家李何林从 20 年代末开始就专心于鲁迅资料的收集,后来在大中学开设关于鲁迅作品教学的讲座;思想家顾随在上个世纪 30年代就在学校里宣讲鲁迅;孙犁在战争年代还编过鲁迅研究的小册子。上述诸人从鲁迅的文字里发现了弥足珍贵的思想因子,把鲁迅闪光的文本介绍给青年,使他们至少可以懂得创造和审美、爱心与责任的价值。鲁迅这一点很早就被人们所意识到。
鲁迅的文章在深层领域有一种不好言说的意象。他的暗功夫很深,没有都在字面上体现出来。巴金、朱自清、冰心这样的作家都很清纯,字面上的东西也就是思想里的形态。鲁迅不是这样,他的思想在表层的体现只是一部分,还有许多藏在文字的背后,那就是我想强调的暗功夫。讲解《狂人日记》《阿Q正传》《祝福》等篇章,不能不讲暗功夫的内容,这是一个挑战,八十余年来一直困惑着讲解者。实际情况是,学生理解吃力,老师授课也吃力。妙而不解其故,不独鲁迅如此,像歌德、尼采、萨特等人的文本在今天的西方学校里也面临着叙述的困难。
什么是鲁迅的暗功夫?这应从他的知识结构说起。鲁迅早期学医,后来喜欢摩罗诗人,在尼采、克尔凯郭尔、斯蒂纳的世界里浸泡过。他还注意科学思想史,很早就写下《科学史教篇》这样的宏文。留学日本时,他随章太炎学过文字学,对音韵和训诂颇有兴趣。晚年他曾打算写一部《中国字体变迁史》,可惜未能动手。在意识的流动方式上,鲁迅有嵇康、李商隐的磊落与隐曲,还受过蒙克这样存在主义画家的影响,灰暗背后是不安中的悸动与呐喊。他晚年又关注普列汉诺夫和托洛茨基的艺术观。他对心理学、民俗学、考古学、人类学、历史学都有兴趣,对正史之外的野史、民间史也颇有兴趣。在他的藏书里,仅日文的考古报告就有多部。他所收藏的朝鲜地区考古报告,在生前没有谈论过,但他在论及朝鲜的历史时,就充分显示了对其文化的理解,关心的是“他人的自我”,强调互为主体的关系。这个看法,令今天的韩国人感动。如果不看鲁迅的相关藏书,就无法理解其思想的过程。这些暗含在文字里,我们只有到背后寻找,才能入其堂奥。比如他对张献忠和李自成的反感,在他的杂感中只略为一提。可是我们看他读过的明清之际的野史札记、乡邦文献,就豁然于他何以警惕流寇和愚民的破坏。像《阿Q正传》就有明清野史小品的痕迹,写法类似旧式笔记,加之夏目漱石、果戈理的笔意,杂取种种而自成新体。《故事新编》则有对古文明的种种解析,对庄子、老子、墨子的东西都进行了现代意义上的打量,其间不乏讽刺、幽默乃至恶搞。他在作品里将这些深潜在内心的知识与意象都省略掉了,以致我们无法知道那些鲜活的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我想,要理解鲁迅,不进入他的暗功夫里,只从他的自述和同代人的回忆录里找材料,总是不行的。
因了这暗功夫,他的创作就呈现了与世俗社会不同的色泽。思维的过程是反思维的。怎么理解这个反思维呢?我以为他的文字是直入现象世界的本质,找到了一种新的词语结构和表达结构。比如他说:“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这是不是对世俗言说概念的奚落,也就是对已有表现方式的警惕?还比如《墓碣文》的话:“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这是对现存价值的否定,旧的范式失灵了,不能表现生活的本真,只能用一种反逻辑的悖谬的方式曲折地显示内心的一隅。鲁迅说自己并没有把内心的话说完,我猜想是怕落入语言的陷阱,以免重复士大夫的词语秩序。
鲁迅的一生,就是想颠覆掉流行在中国几千年的“瞒”与“骗”的书写方式,对自恋和无我的世界有一个清算。但因为那时候言论受阻,有时说话就不得不盘绕迂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如上所说,怕自己身上的鬼气和毒气传染给青年,于是将思想的另一部分潜藏或者割舍掉。他在憎恨那个世界的同时,更憎恨自己的世界。所以读鲁迅的书,我时常觉得他是在和自己搏斗,也因为此,就显出灵魂的真和思想的深。我们几千年的读书人,敢于暴露世界和自己的人向来是稀少的。
攻击鲁迅的人说他偏激,这是不正确的。中国人总是太世故,在孔老夫子的教导下行事,不偏不急,择安而居。侵略者来了,只好做奴隶。凡事不关乎己则视而不见,于是便阿Q般地存活。不错,他是主张痛打落水狗,今天看来是不够宽容,可是这是用血换来的教训。辛亥革命之后,多少落水狗上岸咬死了人,这样的故事是很多的。他何尝不期待宽容,但当权者不宽容于百姓的时候,是不能书生气地讲什么公允与自由的。对那时的语境倘不了解,就不能进入他的世界。比如他主张少读或不读古书,似乎是民族虚无主义。但在那样的时代,复古之风绞杀现代民主,不输进西方的精神行吗?鲁迅对古书的态度是从今人的个性意识中阐发出来的,不是从整理研究的态度出发的。科学与民主是最缺乏的东西,他说那样偏激的话,实在是矫正人们的思路。以他自己的经验,读古书使人消沉下去,而读外国的书却有做事的冲动,是的的确确的。
不要以为他主张不读中国书就真的告别古人,不宽容就没有大爱的慈心。他的藏书里,古书很多,到晚年也在读旧书。他读它们乃是寻找攻击的对象,在阅读了大量旧典籍后,他才意识到年轻人告别旧传统的重要。而在对文学青年和画家的态度上,他的父爱感那么强烈,甚至对萧军的野气大加赞赏,对郁达夫的忧郁颇为亲近。把自己的稿费捐给青年人出书,哪有一点怒目金刚的样子?鲁迅的文字和他的生活有时有不同的一面,参考起来对照,就会发现他不是只有斗争者的凶相了。
我曾说过,鲁迅的作品是不重复的。所以大中学教材的选本都不能折射出他的精神的全部。理解鲁迅必须读他的译著,以及整理古籍的思路。这两者在过去的授课者那里是鲜有涉及的。他的许多思想和艺术表现形式都来自外来哲学和艺术的暗示,在对现实的反映里,这些作为一种参照,起了很大的作用。讲解《狂人日记》怎么能离开安德烈夫的小说对照 ?《故乡》的结尾处关于希望的叙述,是和尼采的《苏鲁支语录》有关的,意思也接近。他讲的“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意象取之托洛茨基的《文学与革命》。托洛茨基在中国长期以来是个禁忌,不能提及,所以鲁迅的话就成了独创,解释者拔高地谈论,反把其精神的过程省略了,他似乎是个神,学生是反感的。一旦知道鲁迅借鉴别人的思想,并有所内化,我们倒能体味他常人的心态,其思想的流动历程就可以和人亲近起来。再比如他的许多杂感和日本作家有接近的地方。比如他的《小杂感》几乎就是有岛武郎的随笔的脱化,鲁迅受其影响,杂以己身体会,有了另外的意象,在精神上比前者还要深广。当然,每一篇作品还有其他的因素起作用,只是以前人们忽略了而已。
从整体来看,鲁迅的作品形成了一套特有的叙述方式,这个方式的密码是什么,我也不知道,难以描述。但他的基本形态与流行的观念和价值取向是不同的。他一生要颠覆的就是这个东西。遗憾的是,几十年来,我们一直在用鲁迅最厌恶的方式来解析鲁迅,不仅和他的思想隔膜,与青年的心理也产生了距离。反倒将一个丰富的形象简单化了。我注意到近50 年来对鲁迅作品的教学资料有许多好的观点,审美的把握也是有成绩的,但却没有消除学生的疑惑,反而越听越糊涂。鲁迅的基本哲学命题是人的有限性,王乾坤先生曾精彩地论及这一点。而我们对作品的描述却用了无限夸张的词汇,将其思想完美化。例如《藤野先生》的隐含,是赞美日本人呢,还是耿耿于那个国度?如果是前者,显然是简单化的理解,而专讲后者,我以为也是片面的。鲁迅意识的复杂性在于,选择了什么的时候,也就警惕了什么,从不非此即彼。这个思维特点是要和学生交代的。可惜我们的教育不太训练这样的思维。有一次他的学生李秉中问他是否可以结婚,鲁迅的回答是:
结婚之事,难言之矣,此种利弊,忆数年前于函中亦曾为兄道及。爱与结婚,确亦天下大事,由此而定,但爱与结婚,则又有他种大事,由此开端,此种大事,则为结婚之前,所未尝想到或遇见者,然此亦人生所必经(倘要结婚),无可如何者也。未婚之前,说亦不解,既解之后,——无可如何。
我觉得这是鲁迅特有的思维形式,这个形式与千百年间士大夫的意识是相对的。不结婚是有问题的,但结了婚也有另一种问题。鲁迅在这里看到了存在的合理性中的悖谬,而表达方式也是确切里的悖谬和悖谬里的确切。如果我们还用非此即彼的逻辑看待他,怎么能进入他的精神深处呢?鲁迅文本是对国人性格的挑战,进入他的世界,是一个挑战的过程,如果四平八稳地描述,不仅与其不相关联,也会造成学生的逆反心理。那些精彩的作品就会从青年的视线里滑落下去。
那么,语文课本就不能讲解鲁迅吗?也不是的。问题不在于他的作品选择多少,或者选择什么,而在于如何学会理解和阐释这个特异的存在。我们如果不能像先生那样天马行空地飞动,或者至少理解他的从解构自己开始的悖谬的情感方式,那么结果还是可能八股气的。一个反八股的文本竟被八股所对待,岂不可叹也夫!所以鲁迅作品的教学不是鲁迅文本存在问题,而是我们这些解释者出现了问题。不从我们的认知逻辑找病源,什么优美的作品都可能被无趣化处理。与鲁迅的文本对照的时候,我常想,我们的社会在许多方面虽是进化了,但在智慧的表达上,似乎不及五四文人那么洒脱。这不是教育学的问题,而是文化的环境问题。就教学谈教学,就文本讲文本,是不太解决根本问题的。
话题说远了。我坦言,讲上述观点时,自己也疑心,也在用鲁迅最厌恶的语言来描述鲁迅。说他的世界难以还原,不是炫耀观点。当我们还存有奴隶相的时候,是不配和先生并驾齐驱的。他的文字活在我们的世界,有时又不属于这个世界,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