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清笔下的“悲剧女作家”
从因政治原因而被遮蔽,到被大众追捧,张爱玲或许一直被“误读”。但无论如何,张爱玲都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中雅俗共赏、不可忽视的存在,“张学”如今也成为一门“显学”。
张爱玲在60年代后声名日盛、席卷文坛,与中国文学评论家、哥伦比亚大学东亚语文系教授夏志清的推荐分不开。他曾在著作《中国现代小说史》中独排众议,盛赞张对人性弱点的细密临摹,以及她“苍凉”的历史观和美学观。但在夏志清之前,崛起于抗战时期上海的张爱玲,因专注描摹“人生安稳底子”,而被视为难登大雅的通俗作家。
而今重读夏志清先生对张氏的评鉴,或许我们能离作为“悲剧女作家”的张爱玲更近一些。
夏志清(1921-2013)生于上海浦东,原籍江苏吴县。上海沪江大学英文系毕业。抗战胜利后任教北京大学英文系。1948年考取北大文科留美奖学金赴美深造,1951年获耶鲁大学英文系博士学位。先后执教美国密歇根大学、纽约州立大学、匹兹堡大学等校。
本文摘自夏志清所著《中国现代小说史》第3编第15章
张爱玲早年的生活并不快乐,亏得她毅力坚强,没有向环境屈服;后世读者能够读到她的作品,应该觉得幸运。一般青年女作家的作品,大多带些顾影自怜神经质的倾向;但在张爱玲的作品里,却很少这种倾向。
这原因是她能享受人生,对于人生小小的乐趣都不肯放过;再则,她对于七情六欲,一开头就有早熟的兴趣,即使她在最痛苦的时候,她都在注意研究它们的动态。
她能和简·奥斯汀一样地涉笔成趣,一样地笔中带刺;但是刮破她滑稽的表面,我们可以看出她的「大悲」——对于人生热情的荒谬与无聊的一种非个人的深刻悲哀。
张爱玲一方面有乔叟式享受人生乐趣的襟怀,可是在观察人生处境这方面,她的态度又是老练的、带有悲剧感的——这两种性质的混合,使得这位写《传奇》的年青作家,成为中国当年文坛上独一无二的人物。
张爱玲在差不多刚会执笔的时候,就不断编故事,画图画。据她自己说,她7岁那年,就在编一则以隋唐为背景的历史小说。这种写作兴趣的早熟,可以和勃朗特姐妹相比。
年岁渐长,她又试写各样的通俗小说,从鸳鸯蝴蝶派章回小说一直到叫喊革命口号的普罗小说。把文字好好地活用,固然给她极大的乐趣;但是画人物画也使她很得意。
《流言》里面有好几页人物素描,都是些她在上海香港所见到的人物;她的描绘能够把握重点,而且笔触轻灵,不浮不乱。她假如好好地受过一些图画训练,可能成为一个画家。
张爱玲从小就用文字、图画来记录她自己看到的世界,因为她对这个世界给予她的感官享受,非常爱好。
张爱玲画作,来自微博@张迷客厅
她有一篇散文,描写上海虹口日本布店所发售的各种色布,色彩非常华丽。她对于嗅觉的快感,也有同样强烈的嗜好。这里可以抄录她的散文《谈音乐》中的两段文字:
气味也是这样的。别人不喜欢的有许多气味我都喜欢,雾的轻微的霉气,雨打湿的灰尘,葱,蒜,廉价的香水。像汽油,有人闻见了要头昏,我却特意要坐在汽车夫旁边,或是走到汽车后面,等它开动的时候「布布布」放气。每年用汽油擦洗衣服,满房都是清刚明亮的气息;我母亲从来不要我帮忙,因为我故意把手脚放慢了,尽着汽油大量蒸发。
牛奶烧糊了,火柴烧黑了,那焦香我闻见了就觉得饿。油漆的气味,因为簇崭新,所以是积极奋发的,彷佛在新房子里过新年,清冷,干净,兴旺。火腿咸肉花生油搁得日子久,变了味,有一种「油哈」气,那个我也喜欢,使油更油得厉害,烂熟,丰盈,如同古时候的「米烂陈仓」。香港打仗的时候我们吃的菜都是椰子油烧的,有强烈的肥皂味,起初吃不惯要呕,后来发现肥皂也有一种寒香。战争期间没有牙膏,用洗衣服的粗肥皂擦牙齿我也不介意。
音乐通常都带一点悲伤意味,张爱玲说她因此对音乐不怎么喜欢。可是惟其因为音乐是悲伤的,音乐在她的小说所创造的世界里占着很重要的地位。(《秧歌》的读者当可记得最后一章里农夫在锣声中扭秧歌的惨状。)
她母亲是个有修养的音乐家,她自己很小的时候就学钢琴。在《谈音乐》那篇文章里,她说她喜欢巴哈、莫扎特等古典派作曲家,甚于浪漫派作曲家。足见她的趣味不凡。
可是读者且不要误会她像一般教会学校出身自命高贵的小姐一样,对于「下流」的东西,不屑一顾。她喜欢平剧,也喜欢国产电影;还常常一个人溜出去看绍兴戏、蹦蹦戏。
那些地方戏的内容是所谓「封建道德」,它们的表现的方式——不论曲调和唱词——是粗陋的,单调的,但是她认为它们同样表现人生的真谛。
文明社会里,仪式是幽雅了,趣味是繁复了,但是人生的真谛仍旧不变。中国旧戏不自觉地粗陋地表现了人生一切饥渴和挫折中所内藏的苍凉的意味,我们可以说张爱玲的小说里所求表现的,也是这种苍凉的意味,只是她的技巧比较纯熟精巧而已。「苍凉」、「凄凉」是她所最爱用的字眼。
张爱玲天赋既然灵敏,她所受的又是最理想的教育。她的遗少型的父亲,督促她的课业很严,她从小就熟读中国旧诗古文。她的文字技巧,实在得力于此。否则以区区20几岁的少女(她开始发表作品是在那时候),把中文运用得如是圆熟自如,是叫人难信的。
她的父亲逼她学中文,母亲又很早把她带入西洋艺术、音乐、文学的世界。论学问,她当然比不上钱钟书。太平洋战争发生,她辍学的时候,她的西洋文化的智识决不会超过一个美国东部女子大学的优秀毕业生。
但是作家所需要的不一定是智识,而是她的人生的教育。换言之,作家应该在日常生活里能够吸收材料,保留印象,并且善加利用。
人生的范围是广大的;巴哈、莎士比亚固然重要,爵士音乐和好莱坞也有它们的重要性;中国旧诗里所抒写的情感虽然精致,申曲里所表现的人生虽然恶俗,但对于作家而言,它们是同样有其效用的。张爱玲雅俗兼赏,因此她的小说里所表现的感性,内容也更为丰富。
凭张爱玲灵敏的头脑和对于感觉快感的爱好,她小说里意象的丰富,在中国现代小说家中可以说是首屈一指。钱钟书善用巧妙的譬喻,沈从文善写山明水秀的乡村风景;他们在描写方面,可以和张爱玲比拟,但是他们的观察范围,较为狭小。(讲起风格和意象,《秧歌》和《传奇》又稍有不同,这点以后再讨论。)
张爱玲在《传奇》里所描写的世界,上起清末,下迄中日战争;这世界里面的房屋、家具、服装等等,都整齐而完备。她的视觉的想像,有时候可以达到济慈那样华丽的程度。至少她的女角所穿的衣服,差不多每个人都经她详细描写。自从《红楼梦》以来,中国小说恐怕还没有一部对闺阁下过这样一番写实的功夫。
但是《红楼梦》所写的是一个静止的社会,道德标准和女人服装从卷首到卷尾,都没有变迁。张爱玲所写的是个变动的社会,生活在变,思想在变,行为在变,所不变者只是每个人的自私,和偶然表现出来足以补救自私的同情心而已。
她的意象不仅强调优美和丑恶的对比,也让人看到在显然不断变更的物质环境中,中国人行为方式的持续性。她有强烈的历史意识,她认识过去如何影响着现在——这种看法是近代人的看法。
她的世界里也充满了自然景物的意象。小说里的人物虽然住在都市,但是他们仍旧看得见太阳,能够给风吹着,给雨淋着,花草树木也总在他们眼前不远。
公共汽车乘客怀抱里的一大捆红杜鹃,公寓房子的洋灰屋项上的一盆藤草努力朝天爬,夏天的微风在一个失意的男人纺绸袴褂里面像一群白鸽似的「飘飘拍着翅子」——这种小节不但使故事更为生动,而且使当时的「人」和「地」更能给人一个明确的印象。
张爱玲的世界里的恋人总喜欢抬头望月亮——寒冷的、光明的、朦胧的、同情的、伤感的、或者仁慈而带着冷笑的月亮。月亮这个象征,功用繁多,差不多每种意义都可表示。
张爱玲见了具体事物,固然深感喜悦,她对于人和人之间的微妙复杂的关系,把握得也十分稳定。她诚然一点也没有受到中国左派小说的影响,当代西洋小说家间所流行的一些写作技巧,她也无意模仿。
有些西洋小说家专写意识流,即为她所不取;因为在意识流之外,还有更重要的道德问题,需要小说家来处理。
人心的真相,最好放在社会风俗的框子里来描写;因为人表示情感的方式,总是受社会习俗的决定的——这一点,凡是大小说家都肯定,张爱玲也肯定。
张爱玲受弗洛伊德的影响,也受西洋小说的影响,这是从她心理描写的细腻和运用暗喻以充实故事内涵的意义两点上看得出来的。
可是给她影响最大的,还是中国旧小说。她对于中国的人情风俗,观察如此深刻,若不熟读中国旧小说,绝对办不到。她文章里就有不少旧小说的痕迹,例如她喜欢用「道」字代替「说」字。
她受旧小说之益最深之处是她对白的圆熟和中国人脾气的给她摸透。《传奇》里的人物都是道地的中国人,有时候简直道地得可怕;因此他们都是道地的活人,有时候活得可怕。他们大多是她同时代的人;那些人和中国旧文化算是脱了节,而且从闭关自守的环境里解脱出来了,可是他们心灵上的反应仍是旧式的——这一点张爱玲表现得最为深刻。
人的感性进化本来很慢;国家虽然是民国了,经济上工业上的进步更是旷古未有,但是旧风俗习惯却仍旧深入人心。《传奇》里每个人都勾画得清清楚楚,他们给他们的背景一衬托,更显得栩栩如生;他们的背景是当时的社会经济情形,是他们的父母,或者广言之,是一个衰颓中的文化。
上面一节里,我们把张爱玲短篇小说的特色,作一个笼统的介绍。她的意象的繁复和丰富,她的历史感,她的处理人情风俗的熟练,她对于人的性格的深刻的揭发——这些特色当然最好用具体例子来说明。
《传奇》里很多篇小说都和男女之事有关:追求,献媚,或者是私情;男女之爱总有它可笑的或者是悲哀的一面,但是张爱玲所写的决不止此。
人的灵魂通常都是给虚荣心和欲望支撑着的,把支撑拿走以后,人变成了什么样子——这是张爱玲的题材。
张爱玲说她不愿意遵照古典的悲剧原则来写小说,因为人在兽欲和习俗双重压力之下,不可能再像古典悲剧人物那样的有持续的崇高情感或热情的尽量发挥。
契诃夫以后的短篇小说作家,大多认为悲剧只是一剎那间的事:悲剧人物暂时跳出自我的空壳子,看看自己不论是成功还是失败,都是空虚的。这种苍凉的意味,也就是张爱玲小说的特色。
她的几篇讽刺性的短篇小说里,主角人物在如意的环境里忽然来了一点小不如意,他的满怀希望忽然临时变成失望,这样他对于人生的悲剧,多少有了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