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流河》作者走了| 止于26岁的爱情

【引言】

据《新京报书评周刊》所述,著名作家、学者齐邦媛于3月28日凌晨1时逝世,享年100岁。

齐邦媛(资料图 来源:新华社)

齐邦媛1924年生于辽宁省铁岭县,1947年大学毕业后去往台湾,受聘为国立台湾大学外文系助教。此外,齐邦媛一生致力引介英美文学到台湾,并将台湾文学英译推介到西方世界,被誉为“台湾文学的知音”。

2005年开始撰写回忆录《巨流河》,历时四年,于2009年出版,引发关注。

在一次媒体采访中,齐邦媛被问到“这本书受到关注,你现在是什么心情”?她说,“如果说‘含笑而死’这个词的话,我想我将来就是,我真的好高兴。我无大怒也无大乐,是很平静的快乐。这是我人生最大的满足,我觉得最后来不及了,居然完成了,做出来了。”

《巨流河》

一部反映中国近代苦难的家族记忆史

一部过渡新旧时代冲突的女性奋斗史

一部台湾文学走入西方世界的大事纪

一部用生命书写壮阔幽微的天籁诗篇

巨流河,位于中国东北地区,是中国七大江河之一,被称为辽宁百姓的「母亲河」。南滨渤海与黄海,西南与内蒙内陆河、河北海滦河流域相邻,北与松花江流域相连。这条河古代称句骊河,现在称辽河,清代称巨流河。

影响中国命运的「巨流河之役」,发生在民国十四年,当地淳朴百姓们仍沿用著清代巨流河之名。

本书的记述,从长城外的「巨流河」开始,到台湾南端恒春的「哑口海」结束………

作者齐邦媛的父亲齐世英──民国初年的留德热血青年,九一八事变前的东北维新派,毕生憾恨围绕著巨流河功败垂成的一战, 渡不过的巨流像现实中的严寒,外交和革新思想皆困冻于此,从此开始了东北终至波及整个中国的近代苦难。

作者的一生,正是整个二十世纪颠沛流离的缩影。

本书呕心沥血四年完成,作者以邃密通透、深情至性、字字珠玑的笔力,记述纵贯百年、横跨两岸的大时代故事。

献给──所有为国家献身的人!

然而,齐邦媛撰写《巨流河》史诗般的自传中,她和张大飞的故事感动了无数读者。

止于26岁的爱情

来源:天下文化·千字文化·Redian新闻【留美学子】编辑整理

张大飞与齐邦媛

1925年末,爱国将领郭松龄倒戈张作霖,在巨流河战役中兵败,夫妇惨遭杀害。

张作霖悬赏捉拿的名单中,齐世英赫然在列。从德国留学归来后,他就一直追随着郭松龄。

匆匆与家人一面后,风雪交加的夜里,齐世英开始了逃亡生涯。

这年,他27岁,女儿齐邦媛还不到两岁。

民国政治人物齐世英

齐邦媛出生于辽宁铁岭,因母亲怀孕时生病,先天不足导致出生后体弱多病,快满周岁时,高烧不退,气若游丝,母亲一直抱着她哭。

有个亲戚见到,说:“这个ㄚ头已经死了,差不多没气了,把她放开吧!”

母亲不肯松手,祖母于是在零下二三十度的深夜,派人去十里外请医生,就这样拣回一条命。

为了感谢这份恩情,母亲请医生给孩子取个名字。

“邦媛”,出自《诗经》:“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

齐邦媛的幼年,父亲是缺席的,在东北的旷野中,她跟着哥哥满山遍野地跑,夏天去拔棒槌草、黑浆果,冬天在结冰的河面上打滑溜。

还有宽容慈爱的母亲,用她仅有的小学教育,把寂寞人生化作许多夏夜的故事,给了她终身的文学上的启发。

齐邦媛(右一)与母亲、妹妹

6岁时,由外祖父带领,齐邦媛穿着崭新棉袍,和母亲、哥哥一起从沈阳上火车,三天三夜后来到南京。

站台上,等待他们的,是一个英俊自信、双眼有神的陌生男人。

“温和的君子”,这是父亲留给童年齐邦媛的第一印象。

亡命天涯的日子,父亲见到了留德、留日的同学们,听了多次演讲、宣传后,在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加入了国民党,并很快成为要人。

家人虽团聚,但生活依然是动荡的。东北沦陷后,父亲偷偷潜回东北安排抗日。

一家人从南京到北平又到天津,不断搬迁。

家乡沦陷,很多东北青年流亡到北平,父亲齐世英说服行政院成立“国立东北中山中学”,招收流亡学生。华北局势紧张后,中山中学被迫迁往南京郊区。

国立东北中山中学

在南京,齐邦媛的家成了东北学生共同的家。

每个星期六的中午,哥哥齐振一都会带几个同学回家,辗转逃亡,几乎每个人都有凄楚的故事。

有一天,哥哥带回一位叫张大非的学生,在温暖的火炉前,他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父亲是沈阳县警察局长,因放走了不少地下抗日同志,被日本人在广场上浇油漆烧死了。一家人四散逃亡,他进了教会办的中学,信奉了基督教,靠一本小小的《圣经》支撑着活下去。后来流落到北平,考入中山中学。

这个18岁的男子,用一切自尊忍住了号啕。那一幕,12岁的齐邦媛终身难忘。

从此,每个星期六,齐邦媛都期盼着他那忧郁温和的笑容。

有一天,齐邦媛跟着张大非和哥哥们一起去爬山,下山时,体弱多病的她落在最后。

天已经暗了,在寒冷和恐惧中,她开始哭泣。

这时,她看到张大非回头看她。他重新攀登上来,用棉大衣裹住她,说:“别哭,别哭,到了大路就好了。”

经常辗转迁移,齐邦媛玩伴很少。张大非的抚慰和关怀,给了她从未有过的温暖和依靠。

亲人离散,齐邦媛的父母重新给了张大非父爱母爱,他称他们“爸爸、妈妈”。

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张大非报名军校,改名“大飞”。临行,他送给齐邦媛一本《圣经》,和他那本一模一样。

在扉页上,他写道:

邦媛妹妹:这是人类的生命,宇宙的灵魂,也更是我们基督徒灵粮的仓库,愿永生的上帝,永远地爱你,永远地与你同在。祝福你那可爱的前途光明,使你永远活在快乐的园里。

从那一天起,齐邦媛走到哪里,这本《圣经》就跟到哪里。

张大飞送给齐邦媛的《圣经》

日本人已经占领了半个中国,逃难开始了。

1938年11月,中山中学在四川落脚,父亲把齐邦媛送到沙坪坝的南开中学。

炸弹声伴随着读书声,升旗仪式上,校长张伯苓满怀激情地演讲:

“国不亡,有我!”

“你不戴校徽出去,也要让人看出你是南开的!”

张校长的话,齐邦媛终生铭记。

稍稍安定后,张大飞的信就到了。哥哥忙碌,他嘱咐齐邦媛马上回信。从此,齐邦媛成了家里最爱写信的人。

整个中学时期,张大飞成了最稳定的笔友,信中,她给他讲学校的生活,给他写诗、抄诗。

同时,她也知道,航校毕业后,他参加重庆保卫战了;

作为优秀的中国空军飞行员,他去美国受训了;

他加入陈纳德将军的飞虎队,与美国志愿军并肩作战了。

几年过去,在战火中,两颗成长的心灵靠得更近了。

信中,张大飞说:“你的信,是我唯一的家书,最大的安慰。”

1943年,张大飞所属部队在重庆换机,他赶到学校去看齐邦媛。当年的小女孩已是窈窕淑女,看着她,他由衷地说:“邦媛,你怎么突然这么好看了呢!”

在突如其来的暴雨中,他把她拢进他的大雨衣里。谁也没有想到,那是他们今生的最后一面。

这一年,齐邦媛19岁。

齐邦媛

高中毕业后,齐邦媛考入战时迁往乐山的武汉大学。和张大飞的通信还在继续,有时,他会在信中附上他的军装照,神采奕奕。

生离死别是战争常态,目睹战友牺牲,张大飞不再隐藏情感。终于有一天,他在信中倾吐思念:“我无法飞到山城看你,但是,我多么爱你,多么想你!”

齐邦媛的感情也在不知不觉发生变化,她想转学到昆明,想要离张大飞近一点。

可是,张大飞的态度却突然变了,他坚决不同意,口气又变成了兄长式的。

那之后,他的信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齐邦媛收到哥哥寄来的信,信里附上了张大飞的信:

“振一:

你收到此信时,我已经死了。八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七个人都走了,我知道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感谢你这些年来给我的友谊,感谢妈妈这些年对我的慈爱关怀,也请你原谅我对邦媛的感情,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

自从我找到你们在湖南的地址,她代妈妈回我的信,这八年来,她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

我似乎看得见她从瘦小女孩长成少女,那天看到她从南开的操场走来,我竟然在惊讶中脱口而出说出心意,我怎么会终于说我爱她呢?

这些年中,我一直告诉自己,只能是兄妹之情,否则,我死了会害她,我活着也是害她。

以我这必死之身,怎能对她说‘我爱你’呢?

去年暑假前,她说要转学到昆明来靠我近些,我才知道事情严重。

爸爸妈妈怎会答应?像我这样朝不保夕,移防不定的人怎能照顾她?

请你委婉劝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后只盼望她一生幸福。”

1945年5月18日,张大飞已壮烈殉国,年仅26岁。

中国空军飞行员张大飞

之后,齐邦媛收到一个包裹,是张大飞的战友寄来的,用美军的帆布军邮袋装着,里面是八年来她写给他的所有信件。

正是清醒地意识到,他们走的是完全不同的道路,张大飞才用理智战胜情感,刻意疏远了她。

哀伤的泪水落在信纸上,齐邦媛只有难言的痛苦。

三个月后,日本投降。

那一天,举国欢腾,齐邦媛举起火把和大家一起庆祝。走到南开校门前,恍惚中,她仿佛又看到张大飞从操场上向她走来。

一瞬间,只有悲伤。她一面跑,一面哭,回到家时,火把早已熄灭了。

从此,齐邦媛把张大飞埋进心底,不再提他的名字。

可是,爱情的火把不是时间和离别所能熄灭的。面对爱慕她的男子,她总是不由地提起张大飞,终于,那男子说:“我无法与一个死去的英雄人物竞争……”

她终究无法忘记张大飞。

大学毕业后,国内动荡,怀着自我放逐的心情,齐邦媛去了台湾,任台大外文系助教。

一次参加武汉大学校友会时,她吸引了一个年轻人的目光。他叫罗裕昌,是武大电机系学长。

校友会后,罗裕昌经常来看齐邦媛,他的关心,驱散了她的孤独感。1948年,他们结婚了。

不久,父母带着全家来到台湾,从此,家乡成为回不去的故乡。

当年的信件已被苦难时代的狂风带走,唯有张大飞送的《圣经》,几十年来从未离身。

齐邦媛(后排右一)全家福

齐世英(前排中)和妹妹齐镜寰(前右一),曾在东北组织抗日

918后,齐邦媛(左)随家人流亡到租界,每日频繁更换姓名。

北京报国寺,齐世英创立的“国立中山中学”旧址

齐世英晚年(1956,齐邦媛提供)

张大飞烈士的遗物

齐邦媛(后右二)等南开校友送王世瑞(前左二)参加“十万青年十万军”

齐邦媛在武汉大学期间。

齐邦媛(前右二)与白先勇(后右三)等友人在聚会

齐邦媛(左一)与好友创办《笔会季刊》,该刊对台湾文学国际化贡献巨大

晚年齐邦媛

在台湾,齐邦媛走上教育路途。教课之余,她受邀在故宫博物院任秘书,每到故宫,她总会想起北京故宫,想起海峡对岸的万里江山。

那些年来,她爬过无数的山,每一次,都能清晰地感到,张大飞在回头看她。

1993年,已是著名学者、教授的齐邦媛终于回来了,近乡情怯,还乡者已老。

在南京,她去了“抗日航空烈士纪念碑”,谢绝了老同学的陪同,她独自找到那块编号M的碑。

碑上,刻着二十个名字,其中一栏写着:张大飞上尉,辽宁营口人,一九一八年生,一九四五年殉职。

一时间,前尘旧事涌上心头,齐邦媛不禁潸然泪下。

那无法把握的爱情,那终将逝去的往事啊!

齐邦媛在张大飞墓碑前留影

81岁时,齐邦媛撰写《巨流河》,历时四年,完成了这部史诗般的自传。她和张大飞的故事感动了无数读者,有导演想将其拍成电影,被她婉拒,她不愿“看到他短促的一生成为一部热闹的电影”。

“张大飞的一生,在我心中,如同一朵昙花,在最黑暗的夜里绽放;迅速阖上,落地。那般灿烂洁净,那般无以言说的高贵。”漫长的一生,她时时感受到他的祝福。如今,她实现了他所期盼的“可爱的前途光明”,他的灵魂,足以欣慰。

最后【留美学子】引用杨渡在 《河山深处/记齐邦媛老师》里的一段话,作为本文的结语。

在大渡河、泯江、青衣江的三江汇流处,一个安静的角落里,二十岁的齐邦媛细细读著信中的文字,抬头看看江水;再重读一次,感受信中的深情重义;再望望青天,再重读一次……。

这信啊,要用多长的一生,来回忆,来解读……。

《巨流河》的河水,流啊流啊流的光影,承载著多少记忆,多少忧伤,多少永难磨灭的青春。

那一段的抗战记忆,于她,是青春,是战争,也是生命的开始。她静静的尘封起来,直到《巨流河》,才细细的吐出一点点记忆之芽。却是那么含蓄,那么温柔,那么深情。

而那时代,有多少来不及记忆的青春,多少无由言说的爱,多少未曾记录的家族离散,多少丧乱和死亡的故事。

是她留在记忆中,很多人留在记忆中,未曾说完的什么。是抗战的记忆?是青春的记忆?是民族的记忆?是典藏在她心中的私房角落某一个细致的情感?或是民族更大的集体的记忆?

今天,齐邦媛走了,而她的《巨流河》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