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英宗疾病考

宋英宗赵曙第一次发疯的记录,见于宋人笔记,只八个字:
散发被面,覆以帽子。
赵曙的头发披散在脸上,上面盖着皇帝素服时的幞头。很显然,这是一种疯癫状态。它发生在1063年5月1日黎明,赵曙被官宣继承皇位之后。
宋仁宗暴崩的那个晚上,是相当错乱而惊心动魄的一夜。一大早,赵曙被内侍叫醒,沿路西行,陆续经过路北的国史殿、宣徽院、殿中省,经过路南专供皇子读书的资善堂,再经过皇帝日常阅事的崇政殿。崇政殿前马路上,有内东门与合通门两道门,穿过它们,就到了宋仁宗的内寝福宁殿。那里床榻上,正躺着皇帝的尸体。
宋仁宗没有儿子,赵曙是过继来的皇子。一直将“皇子”视作祸端的赵曙,惊叫说:我不敢当皇帝!我不敢当皇帝!(“某不敢为!某不敢为!”)掉头就跑,很快被辅臣们按住。宰相韩琦宣读了皇子赵曙继位的遗诏,核心内容只有一条:赵曙可于灵柩前即皇帝位。但意料之外的是,3天之后,就在5月4日当天晚上,宋英宗突然发病。《宋史》对此的描述,只有“帝不豫”三字。《续资治通鉴长编》则用了十个字:“忽得疾,不知人,语言失序。”——连人都不认识了,说话没有秩序,只是胡言乱语。除此之外,宋英宗发疯的具体场景和细节,再无史书记载。
宋英宗
5月8日,宋仁宗崩后第八日,朝廷举办先帝尸体入棺的大殓仪式。病情好转的宋英宗参加了这个仪式,没想到现场发病,病状暴露在宰臣面前。“上疾增剧,号呼狂走,不能成礼。”这是《续资治通鉴长编》对宋英宗病状的描述简单。《韩忠献公遗事》多了一点细节,称宋英宗“厉声大呼,谓杀某二府”。二府,指的是中书省和枢密院,宋英宗大喊着二府有人要杀我。
关于宋英宗的患病表现,同时代的司马光亦有描述。该年农历十一月,他在上曹太后疏中说:听说皇帝近日病情加重,行为举止和说话都无法自控(“举措语言不能自择”)。心是神明之主,如果心生病了,则精神迷乱到冥然无知,对自己的言语动作全无记忆,不识亲疏,不辨贵贱(“精爽迷乱、冥然无知,言语动作、不自省记,不识亲疏、不择贵贱”),都是不奇怪的。
史书上并没有记录当时的御医给宋英宗确诊的疾病名称。宋人笔记中的相关说法,也极为含混,如苏辙在《龙川别志》称:“帝(宋英宗)即位,以忧得心疾。”李焘则在《续资治通鉴长编》中称,“帝初以忧疑得疾,举措或改常度。”苏辙认为宋英宗患病源于“忧”,李焘在“忧”外另加一个“疑”字。近代学者亦各有说法。如南开大学历史系教授刘洪涛在《从赵宋宗室的家族病释“烛影斧声”之谜》中,就以苏辙上述“以忧得心疾”的说法为据,认为宋英宗所患疾病为“忧郁症”。铜仁学院人文学院教授史泠歌则判定宋英宗患“恐惧症”。宋仁宗暴崩当晚的“某不敢为!某不敢为!”、大殓成服日的“待杀我!”,以及更早之前他坚辞皇子的“非敢邀福,以避祸也”,都被她当作是“恐惧症”的表现。(《帝王的健康与政治——宋代皇帝疾病问题研究》,河北大学中国古代史专业博士学位论文,2012年。)台湾地区学者杨宇勋持另一种看法,认为“英宗疑似患有精神官能症之类的心理疾病,家庭遗传与抗压性不足可能是他患病的主因。”(《从政治、异能与世人态度谈宋代精神异常者》,《成大宗教与文化学报》2006年12月。)《剑桥中国宋代史》,则以含混的“精神错乱”形容宋英宗。
隔着历史的漫长河流,去诊断精神疾病,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按照美国心理学会(APA)的“戈德华特守则”,不应该在没有经过专业问诊或得到正当授权的情况下,就对某公众人物的精神状况作出专业性、诊断性的判断。抛开所谓的“正当授权”,单从专业性上讲,“隔空诊断”的确存在极大的偏差概率。
最近的一个案例是,耶鲁大学一个叫班迪的精神病学教授,因为在社交媒体发文称美国总统特朗普有“妄想症迹象”、特朗普的律师德尚维茨也被传染了同等症状,在2020年5月被耶鲁大学解职。这还是针对在世活人。问诊千年前的逝者,难度就更大。毫无疑问,凭借史书上未必靠谱的只言片语,就对古人精神疾病做出诊断,即便对专业医师来说,也是非常靠不住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对带有明显疯癫症状的古人,我们不能给予猜测性的疾病判断。
宋英宗有可能是忧郁症(抑郁症)吗?他表面上或许带有“持续性抑郁障碍”特征:
“A、在至少2年内的多数日子里,一天中的多数时间中出现抑郁心境。
B、抑郁状态是,有下列2项(或更多)症状存在:
1、食欲不振或过度进食。
2、失眠或睡眠过多。
3、缺乏精力或疲劳。
4、自尊心低。
5、注意力不集中或犹豫不决。
6、感到无望。
C、……”
以上是美国精神病学会(APA)在《美国精神障碍与统计手册第五版》中,给出的诊断持续性抑郁障碍的八个标准。目前而言,美国精神医学学会《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五版)》已是最好的对精神疾病诊断的系统论述。
但宋英宗虽有抑郁表现,但更典型的症状则是:“不知人,语言失序”、“号呼狂走,不能成礼”、“举措语言不能自择”、“精爽迷乱、冥然无知,言语动作、不自省记,不识亲疏、不择贵贱”。这些明显更接近精神分裂症谱系的症状。
精神分裂症谱系及其他精神病性障碍包括精神分裂症、其他精神病性障碍和分裂型(人格)障碍。它们根据下列五个功能异常中的一个或多个而确定:妄想,幻觉,思维(言语)紊乱,明显紊乱或异常的运动行为(包括紧张症),以及阴性症状。
宋英宗几乎具有上述的所有症状(包括阴性症状,即情绪表达减少或意志减退),疑似典型的精神分裂症谱系患者。所谓忧郁,可能只是宋英宗精神分裂症的附带表现。如《美国精神障碍与统计手册第五版》所言:“有精神分裂症的个体……烦躁心境可表现为抑郁、焦虑或愤怒。”另,如果要确诊持续性抑郁障碍,需要一个排除条件:“这种障碍不能用一种持续性的分裂情感性障碍、精神分裂症、妄想障碍、其他特定的活未特定的精神分裂症谱系及其他精神病性障碍来更好地解释。”可以用精神分裂症谱系更好解释的附带性抑郁,就不是抑郁障碍。
至于史泠歌所判断的“恐惧症”,在《美国精神障碍与统计手册第五版》中被归入焦虑障碍谱系,相关诊断标准中均未有“妄想”、“幻觉”、“思维(语言)紊乱”等症状表述,且有明确的“当害怕或回避是由于妄想所致时(像在精神分裂症或其他精神分裂症谱系、其他精神病性障碍中那样),就不能诊断为特定恐怖症”的表述。
至于杨宇勋所说的“精神官能症(neurosis)”,并不是严格的精神障碍命名,虽然在我国它常和“神经官能症”互用。杨宇勋将畏惧症、强迫症、恐慌症等都纳入精神官能症类别。但正如上述,宋英宗所患并非恐怖症(畏惧症、恐慌症),至于强迫症,更不符合其症状。所以,认为宋英宗患有精神官能症,是显然错误的。
宋英宗所患疾病超大概率是精神分裂症谱系,而非其他。在精神分裂症五个典型症状中,排在首位的是妄想。妄想有很多种,最常见的是被害妄想。从宋英宗拒绝入宫的“避祸”,到宋仁宗大殓时的“待杀我”,均符合被害妄想的典型体现。
宋英宗罹患精神疾病并非偶然。回溯其家族病史,我们会发现赵宋王朝统治者的基因根源。如《美国精神障碍与统计手册第五版》所言:“对精神分裂症的风险来说,遗传因素起了很重要的作用。”赵宋家族里有多少精神病人?前面我们提过,宋真宗的大哥赵元佐,发狂持刀伤人、纵火焚烧宫殿,宋真宗即位后他一直“养疾”不上朝。平日不与外界接触,有时能神神叨叨预测未来。杨宇勋称,宋代的精神异常者虽然受到人们的歧视与排斥,却尚未被污名化/异端化,反而与神奇魔力有若干关联。也就是说,精神病人很容易变身巫婆神汉。即便到了现在,东北的很多巫医,也有相当高比例是在精神疾病发作后开始“大仙附体”。这接近于精神分裂症谱系妄想障碍中的“夸大妄想”——“个体相信他或她有超乎寻常的能力、财富或名声”。
赵元佐疑似双相情感障碍(躁郁症)或属精神分裂症谱系。所谓双相情感障碍,简单说就是躁狂与抑郁交替的心境障碍。精神分裂症谱系中有一种分裂情感性障碍,既具有双相心境,又具有妄想、幻觉、思维紊乱等症状。具体是双相情感障碍,还是分裂情感性障碍,取决于一些更具体的技术区分。《美国精神障碍与统计手册第五版》称,双相情感障碍的家族史对该病而言是最强和最一致的风险因素。精神分裂症和双相情感障碍可能具有相同的遗传起源,反映在共同的家族聚集性上。
赵元佐第一次发狂,是因为他的叔叔赵廷美因涉嫌谋反被贬后死去。我们再来考察一下赵廷美,按照宋太宗的说法,他“自少刚愎,及长而凶恶如此”,被罢黜后“忧恚成疾,至是卒。”如果这个说法属实,则刚愎凶恶又能忧恚成疾致死的赵廷美,有可能是双相情感障碍。
赵元佐的次子、宋仁宗堂兄赵允言,也是精神疾病患者,这一点史书上有较为明确的说法。宋仁宗出生那年(1010年)农历三月,赵允言被宋真宗下诏责罚。诏书中称,赵允言不遵守教导,此前就曾违背国法而被降职,但他却不悔改,在家庭之内屡次制造残虐人寰的暴行,对辈分高的亲属,侵凌得更厉害。只是因为他有精神疾病(“素婴心疾”),所以从轻发落。
赵允言的儿子赵宗说,也因在家庭内部淫乱(“帷薄不修”)而被除名,他同时还犯有活埋女仆罪行,因此宋仁宗将其锁闭于宫室外宅。一直到宋神宗时期,赵宗说的儿子赵仲旻还哭着请皇帝开恩,让他用自己的官职为父亲抵罪。宋神宗也表达了怜悯之情,但未同意赵仲旻的请求。赵仲旻出了皇宫,骑马回家的路上气得不能说话,到家就死了。赵宗说的罪行,比他的父亲赵允言要严重得多,但却只被锁闭于密室,没有受到其他处分。这很可能是他的精神疾病比父亲赵允言要严重得多的缘故。赵宗说在家庭内部发生乱伦行为,以及活埋女仆的暴行,很可能是他双相情感障碍症状的表现。
双相情感障碍患者在躁狂发作时“有明显异常且持续的心境高涨、膨胀或易激惹,或异常且持续的有目的的活动增多或精力旺盛”、“目标导向的活动增加通常由过度计划和参与多种活动组成,包括性的、政治的或宗教的活动。性驱力、性幻想和性行为增加是常见的”、“过度地参与那些很可能产生痛苦后果的高风险活动(例如……轻率的性行为……)”、“心境膨胀、过分乐观、夸大以及判断力差……与个体通常行为不一致的性滥交,即使这些活动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美国精神医学学会《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五版)》也建议,躁狂发作导致社交或职业功能的显著损害,或需要住院治疗,以避免对自身或他人的伤害。由此也可以理解,赵宗说何以会被终生锁闭在外宅中,即便儿子赵仲旻愿以官抵罪,宋神宗也爱莫能助。
时间再往前追溯,宋太祖赵匡胤的儿子赵德昭,因请宋太宗犒赏三军,被宋太宗怼了一句:等你自己当了皇帝,再犒赏也不迟。他回去就举刀自刎了。如果的确因一句话就自杀,那不排除其有抑郁症的可能性。赵德昭的孙子赵从谠,和上文提到被锁闭外宅的赵宗说类似,他因射杀亲事官而被削了官爵,并幽闭于别宅。赵从谠因此自刎。《宋史》在讲述这段历史时,评价他“刚褊”,和赵德昭的叔叔赵廷美的“刚愎”同义。
宋仁宗也曾在嘉祐元年(1056)农历正月初一早朝时犯病,通天冠都歪了,嘴角直流口水。四天后,正月初五,宋仁宗在紫宸殿设宴款待契丹使者,宰相文彦博给宋仁宗敬酒的时候,宋仁宗没头没脑回头说了句:不高兴吗?(“不乐耶?”)文彦博当时就感觉他不太正常。第二天设宴送别契丹使者时,宋仁宗又大呼小叫,完全没有逻辑(“语言无次”),送别宴也参加不了了。
最严重的一次,是正月初七,辅臣去东门小殿问皇帝起居,看见皇帝从宫禁中跑出来,“语极纷乱”,喊着:曹皇后与宦官张茂则谋反了!(“皇后与张茂则谋大逆”)吓得张茂则立即想要自杀了断。文彦博后来用“谵语”来形容宋仁宗所说的话——他就是在说胡话。一直到农历二月二十二,宋仁宗才康复。病了五十余天。这非常符合《美国精神障碍与统计手册第五版》中精神分裂症样障碍的诊断标准。通俗讲,持续患病6个月以上为精神分裂症,1个月到六个月为精神分裂症样障碍。
宋仁宗这次犯病之前,他的长女福康公主精神已出了问题,司马光用“病心”来形容她。福康公主与丈夫李玮不合,与宦官梁怀吉关系暧昧。有一次,福康公主与梁怀吉等人饮酒时,发现李玮的生母杨氏在偷窥,她一怒之下打伤了婆婆。在宦官梁怀吉因此受到责罚后,福康公主非常气愤,一会想要上吊,一会想要投井,一会想要焚烧公主宅邸,逼迫宋仁宗将梁怀吉召回。福康公主精神状况长期没有好转,“昼夜不眠,或欲自尽,或欲突走出外,状若狂易。”宋仁宗不得已只好同意她与李玮离婚,并让她遣散公主宅邸诸色人等,搬入禁宫。
除此之外,宋英宗的大伯赵允宁,“因父感疾,恍惚失常”。疑似精神分裂症谱系。还有宋英宗幼弟之子赵仲儡,从小就“不慧”,有一次被宋高宗召见时,他莫名其妙在榻前痛哭,宋高宗问他怎么了,他的回答很“狂谬”。《宋史》对帝王有美化之嫌,如宋度宗七岁才能说话,史家修饰为“资识内慧”。像赵仲儡这样能被《宋史》直接称为“不慧”的,很可能是精神疾病中的神经发育障碍。
在宋英宗之后,见诸史册的罹患精神病皇族所在多有,限于篇幅,不再一一赘述。只说两个皇帝:宋光宗,疑似患有比宋英宗还要严重的精神分裂症,以至于皇位被废;宋度宗,可能是神经发育障碍中的语言障碍。前面说过,依凭史书的只言片语,就下精神疾病的诊断,存在非常大的风险。对此需保持谦抑。譬如上文提到的赵仲旻,因宋神宗不肯释放他锁闭外宅的父亲,就“气塞”而暴卒,学者刘洪涛据此认为他也同父亲一样是双相情感障碍(躁郁症)。这是没有医学根据的。
从现代医学角度,赵仲旻可能患有甲亢、低血糖或心脏疾病等。双相情感障碍患者易激惹,但“气塞”并非其典型症状。当然,被史书记录的皇族精神疾病患者,一定只占真实数字的少数。皇帝的疾病除非到了不可隐瞒的程度,否则不对辅臣们公开。上文提到宋仁宗疑似精神分裂症样障碍发作时,宰臣向内廷宦官询问病情,得到的回答是“禁中事严密,不敢泄”。这是宫中通例。宋英宗在即位后的发病,也是经历了一个对宰臣隐瞒,瞒不过宰臣则对普通官僚隐瞒,普通官僚也瞒不住则对市井百姓隐瞒,最终天下皆知的过程。
但是,宋英宗具体得的是什么病,史书并无记载。这并非有意欺瞒那么简单,以传统医学的能力,是无法给复杂的精神疾病做出准确诊断的。御医甚至都说他“脉气平和,脏腑无疾”,没什么病。以至于司马光上奏要求处分这些医官。
但正如以上所分析,宋真宗所患大概率为精神分裂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