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港、湘潭之战：晚清第一名臣和西洋大炮的爱恨纠葛

1853年夏，北京的清廷已经陷入末日来临的极大恐慌中。暴走的岭南武士不仅长驱北上攻克了南京，还兵分两路同时向华北和华中进击。时值风雨飘摇之际，一个儒生挺身而出，挽大清于既倒，扶大清之将倾，他就是晚清第一名臣曾国藩。

耐人寻味的是，曾国藩这个一向以保守抵外形象示人的湖南土鳖，也是一个善于便乘时代列车的心机boy。他在湘潭、靖港大胜长毛，与其归功湖南团练的果敢顽强，不如说仗着洋枪洋炮的犀利。

▐湘军崛起

▲太平天国西征

风风火火的长毛虽然燎掉咸丰的半壁江山，但这位以仁慈得位的瘸子倒仍显得气定神闲。面对跨州连郡的反叛者，咸丰皇帝并没有坚持用不堪一击的体制武装死扛到底。因为谁都知道，上一个这么坚强的崇祯皇帝，坟头草都没人清理了。

皇帝从记载祖先光荣事迹的故纸堆里抓出灵丹妙药：团练。其实，早在乾隆末年爆发的白莲教大起义中，清朝就大规模动员地方团练围剿叛军。皇帝充分发扬祖先的大智慧，号召全天下的爱国士绅组织团练，武装保卫大清朝。

▲腿有残疾的咸丰皇帝不善骑射

1853年对于曾国藩来说，是人生的转折点。因为母亲的去世，这位大清朝的老干部不得不回到湖南老家丁忧。在漫长的守孝期内，他只能目睹着广西人大军攻城略地而无能为力。朝廷不负有心人，咸丰皇帝终于下令，由曾国藩帮办湖南团练事宜。

利用地方团练剿灭反叛势力，是中华帝王源远流长的传统智慧。远在汉朝就有过举义兵讨黄巾的故事，大名鼎鼎的曹操、刘备，皆是以此起家。但地方团练的特殊性，让朝廷不希望领导权落入外人之手。于是曾国藩理所当然的成为了湖南保皇派的核心人物之一，从又臭又硬的离休干部，化身为恐怖大魔王曾剃头。

▲塔齐布和俄罗斯佐领都出自著名的镶黄旗满洲

出于对绿营和八旗的厌恶，曾剃头选择了从农民和读书人中募兵，诚然他们缺乏军事经验，然而却没有绿营的油滑和八旗的跋扈。他还在朋友左宗棠的帮助下，找到了火器营的旗人军官塔齐布帮助他训练士兵。

▐初露锋芒

▲正在练习射击的湘军

随后的一年里，无论叛军如何肆虐、皇帝如何催促，曾国藩都只是默默待在湖南练兵，顺便和清朝官兵搞摩擦。每逢太平军的过境，湖南的大批会党叛军都被裹走，而留下的残党，正好用来练手，于是整个湖南都变成湘军众人的新手村。

湘军待机的时候，长毛也没歇着。自起事以来，长毛一直所向披靡，遇到的清朝官军，没有一个能与之相抗。强一些的，能够尾随其后，却不敢攻击.弱一些的，往往被太平军一鼓而败。但太平军也有其致命弱点，一是装备粗劣，与官军短兵相接，长毛自然不惧，但官军一旦龟缩起来施放火器，就无可奈何。攻破南京后，太平军装备鸟枪换炮，可混乱的后勤统筹，使各部队武器质量参差不齐，这一问题直到其灭亡也未能得到根本改善。

▲鱼龙混杂的长毛军队中还有女兵

其次，长毛虽然账面上人头济济，但实际面临长期兵力不足的窘境。当年离开广西时，整个太平天国不过男女两万余人，经过几千里转战，吸引了数个省份叛乱分子的参加，到达南京后也不过十万军队。而在西征的同时，太平军还要分兵北伐，以及守备南京，这就严重削弱了西线大军的力量。

西来的长毛，得到华中水旱各路罗宾汉的一致拥护，兵力有所增强。不过受地方团练的处处骚扰，因此进展远不如往年东进苏浙迅速。长毛改被动为主动，不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重点攻破了安庆、庐州、汉口、汉阳等要津，鼓动了更多黄泛区捻子和湖北九头鸟起来暴动。现在长毛径直进入湖南，直捣长沙，试图夺取这座省会城市。

▲长沙古城墙

公元1854年，西征的太平军终于进入了湖南。楚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证明了谁才是中流砥柱。西征军进逼湘北，全省罗宾汉纷纷骚动，试图响应。肆虐到家门口的长毛，总算令曾国藩满腔热情就地薄发，这也让萎靡不振的湘军有了重振雄风的机会。曾国藩指挥湘军17000余众从衡阳北上，寻觅战机与长毛一决雌雄。

▐制胜在器

▲湘军士兵

平心而论，湘军在组织、战术方面上均不比长毛有什么特别突出的优势，人员素质方面却远不如久经战事的长毛。曾国藩有何底气敢于和强大的敌人较量？又有何法子避免自己成为下一个常败将军，落得像琦善的一般下场？

虽然曾国藩对行军作战的实操一窍不通，但曾经贵为兵部侍郎的他经历过第一次鸦片战争，眼界到底是比蒙古佬僧格林沁高出那么几个华莱士。他很清楚湘军的劣势，为了取长补短，他不得不按捺内心的厌恶，师夷长技以制寇。

▲第一次鸦片战争让清朝迈开了历史的新篇章

第一次鸦片战争给清朝带来的不止是耻辱，也引发了东亚大陆新一轮武器革命。清朝官吏和英国的不友好交流，他们首先认识到英国舰炮的犀利。于是，清朝抱着奇货可居的心态，对19世纪中期的英国舰炮进行了一番艰难的模仿。

这一时期传入中国的英国舰炮最有名莫过于卡龙炮，这种由苏格兰卡伦公司制造的火炮，有着身形短、弹重大的特点。尽管卡龙炮射程有限，但近距离威力极强，且能发射包括实心弹和霰弹在内的多种炮弹，颇符合清朝水师的作战风格。清朝对卡龙炮的仿制下相当早，第一次鸦片战争期间，英军就在上海缴获了16门清朝仿制的卡龙炮。后来，清人又综合了英国卡龙炮和榴弹炮的优点，仿制出新式的铁模炮。

▲《演炮图说辑要》描绘的卡龙炮

湖南北部水网密布，水师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湘军17000余人中就有5000余人是水兵，另有各类旧制水师战船拖罟、快蟹、长板数百余艘。曾国藩为他的舰队武装了600门火炮，除了300多门直接购自广东的洋炮，还有一半是国产火炮，其中有不少就是二手原装卡龙炮和高仿的国产卡龙炮。这些重火力被平均2-3门布置在湘军的各式战船上，就其水平来看仍处于1600年以前。不过，比起土炮数量都不多的长毛来说，湘军水师的火力强大非凡。而且湘军水师的将领是广东悍将陈辉龙，此人有丰富的海上剿匪经验，足以胜任他的职责。

▐保卫长沙

▲大举西进的长毛

1854年二月，由石祥祯等人率领的西征长毛大军攻克了岳州。三月，长毛又屠了靖港，威胁长沙。长沙府衙顶上的瓦片，已经是摇摇欲坠。所幸的是湘军已经到达长沙，迫使兵力有限的长毛弃守岳州撤出湖南。并未远离湖南地界的长毛在获得援助后，重新反扑，再次攻破岳州。随即乘胜南下，大战一触即发。

长沙是桂粤男儿的伤心之地，当初太平天国中的三号人物萧朝贵，就在长沙城下饮弹身亡，而长毛亦始终未能攻破此城。长毛不敢强攻，选择分兵两路，一路由石祥祯率领屯兵靖港。另一路则由林绍章率领，绕过长沙城，攻占了长沙以南湘潭，征集民船，并在湘江上筑造木城，对长沙形成了夹击之势。

▲长毛水师也是高仿清朝水师制船

长毛喜欢夸大自己兵力，动辄号称十几万、数十万。湘军不同于其他清军，根本不理会太平军的虚张声势，敢于与之正面对抗。但由于岳州等地的失败，初次与太平军交手的湘军已经出现士气动摇的情况。

四月二十五日，塔齐布率部1800人到达湘潭，双方发生遭遇战。当天下午，塔齐布趁太平军防御工事没有修缮完毕，果断发起攻击。太平军向来吊打清军，从没想过还有能和自己短兵相接的官兵，看见湘军杀来，居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当时太平军分为前后队，精兵在前，新兵在后。后方的新兵看到前方情况不对，又看见附近山地上有很多肩负器仗的人，感到情况不对，果断开溜。结果前队失去了后援，也被湘军击溃，顿时退入湘潭城中。塔齐布手扛大旗，亲自冲锋，一口气烧了太平军的木城。

▲凯歌高奏的湘军

第二天，太平军重新筑造木城，并再次出击。湘军的援兵也陆续赶来，兵力越来越强的塔齐布令刀矛队伏地，并且在两翼秘密布置炮兵。面对气势汹汹的太平军，塔齐布命令部下以炮声为信号，先是枪炮轰击，然后以刀矛队起身冲锋，击退了对手，继而再次烧毁了木城。

此后双方反复拉锯，林绍章多次构建围城工事，屡次被塔齐布摧毁。太平军愈发不按常理出牌，甚至在午饭时间突然袭击，两军攻防趋于白热化，太平军却也始终无法构建起防御工事。

▐曾国藩的奇妙大冒险

▲清军和长毛交战的场景

人在长沙的曾国藩得知湘潭交战的情况，当即召开军事会议。针对敌军分兵的态势，湘军将领都认为应该集中兵力攻击一部。在彭玉麟的主张下，湘军决定向南会合塔齐布，与林绍章决战。

曾国藩令彭玉麟率领一半部队先出发，约定由自己亲自带领另一半部队跟进。而到了第二天，长沙当地的团练民兵向曾国藩提出，靖港方面的石祥祯已经撤走，希望能够一起向北攻克靖港。自忖饱读兵书的曾国藩顿时好似诸葛亮附体，却忘了孔明一生唯谨慎，果断掉头向北，直扑靖港而去，弃彭玉麟、塔齐布等人于不顾。

▲清朝内河水师舰艇

攻打靖港的湘军以水师为主，大小战船四十余只，另有八百多陆军以及长沙当地的团练民兵。湘军水师以广东购买的长龙、快蟹船为主力，装备广东购买的西洋炮。如此配置，比起船坚炮利的洋鬼子来，自然是小白兔遇见大灰狼。但对付民船载土炮的太平军水师，就如同降维打击了。然而，原本一路顺风顺水的湘军，却在逼近靖港时，被突然刮起西南风，吹得零零散散。更糟糕的是，曾国藩得到关于靖港守备的情报是假的。

冒进的曾国藩不管气候变化，强行直扑靖港。此时石祥祯早已修好工事严阵以待，没想到竟有人头送上门来，果断下令开炮，并派出小船袭击湘军战船。

▲湘军水师和长毛船队交战的场景

湘军遭到炮击，立即退避湘江对岸，但由于水流湍急，湘军战船无法后退，只能令纤夫拖拽。太平军如何肯放过这个机会，立即炮击纤夫。而太平军的小船迅速贴近了船身高大的湘军战船，钻进了湘军火炮的射击死角。危机之下湘军水师纷纷弃船登岸，而提供假情报的长沙团练，此时也充分发挥了猪队友的主观能动性，见势不妙撒腿就跑，扔下湘军的八百勇士在风中凌乱。

溃不成军的湘军各显神通，强悍者裸游横渡湘江，弱者就只能弄一扇不知哪来的门板，缓缓飘过。此情此景，曾国藩不由得大怒，于江岸上立下一面大大的旗帜。亲手拔出一把砍刀，高呼：“过旗者斩！”不过很显然，溃兵们对曾魔王的武艺有着充分的信心，比起死亡flag，更害怕敌军的枪炮，于是纷纷从曾魔王的攻击范围外绕过。

▲长毛重要单兵火力：抬枪

如此大败亏输，攒了一年的战船、大炮损失惨重，气得曾国藩怀疑人生，登时就一头栽进湘江。部下们也吓得纷纷往江里跳，好不容易才把老先生捞上来。不服输的老先生再次跳江，奈何部下人多势众，又把他给拖了上来。据知情人士回忆，失败的跳江足足有三次。最后，湘军收拢溃兵退回长沙。

回到长沙后，曾国藩仿佛感到了整座城市的恶意。省城大大小小的官员们看他不顺眼已久，如今他大败亏输，正是落井下石的好机会，众人纷纷向皇帝告黑状，要摘他的牌子。而曾国藩本人则写下遗书，准备在夜黑风高之时再次自杀殉国。万幸的是不久后有湘潭战报传来，这才让当代学者津津乐道的晚清第一名臣苟活下去。

▲跳水达人曾剃头

▐西洋炮大发神威

▲湘军水陆协同作战图

在塔齐布与林绍章激烈争夺湘潭城外的工事时，彭玉麟率领的水师部队赶到，当面就碰上了林绍章利用搜刮来的民船组建的新水师。湘军褚汝航部果断发起进攻，载着欧式舰炮的大船，登时把太平军的临时工炸得魂飞魄散。熟读三国演义的湘军将领，还不忘用火船对太平军发起袭击。陆地上的塔齐布心领神会，又又又摧毁了林绍章的木城。

到了夜晚，林绍章也祭出火攻大法，试图用火船战术攻击湘军水师，但被湘军用小船挡住。此时彭玉麟的主力也到达，两军合势，西洋炮疯狂输出，瞬间把湘潭炸得火光冲天。值此危急时刻，湘潭太平军竟然爆发了内讧，新兵老兵开始互相残杀。由于部队不战自溃，林绍章果断撤出了湘潭。然而残兵败将仓皇无措，又遭到湘军王鑫部的伏击。至此林绍章所部万余人，几乎全军覆没。

▲天津教案

靖港方面石祥祯得知南路惨败，也迅速撤走，这场长沙保卫战，以湘军的大获全胜告终。曾国藩自然也松了口气，扔掉墨迹未干的遗书，着手准备起下一步的反攻。略显荒谬的是，虽然西方舰炮是曾国藩光明未来的起点，但曾国藩在其余生都对西式武器抱有抵制态度。更为奇妙的是，曾国藩在多年后又在牵涉进天津教案中，被全国舆论安上“洋奴”的大高帽导致晚节不保，可谓是“成也洋、败也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