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为女皇种疫苗?

作者: 露丝·沃德

来源:《来自英国的冬宫御医》序言(节选)

题图:电视剧《叶卡捷琳娜大帝》剧照

提及叶卡捷琳娜二世,人们往往想到的是其卓越的执政能力、美艳的形象和为人津津乐道的情感生活。长此以往,这些光鲜亮丽的“女王符号”更进一步遮蔽了她的另一面叙事。在传记、影视作品中,叶卡捷琳娜二世与天花的故事也常常被一笔带过。

新近出版的《来自英国的冬宫御医:叶卡捷琳娜二世与天花》一书作者即从这一经常被忽视的历史细节入手,结合英国、俄罗斯两地的历史文献,以小见大,以精巧的构思和平实的语言完整呈现了叶卡捷琳娜二世在英国贵格会医生托马斯·迪姆斯代尔的帮助下接种天花疫苗的故事。在作者笔下,叶卡捷琳娜二世战胜天花的经历是18世纪全球公共卫生运动的壮举,也是理性与科学的胜利。

这个故事讲述的是一场亲密无间的邂逅,但却无关爱情——至少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爱情。英国医生托马斯·迪姆斯代尔和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之间的联结无关情情爱爱,然而,比起女皇一生中讨论度更甚于其功绩的无数风流韵事,这种联结与肉体的关系却更为紧密,也更具危险性。女皇和医生的关系一直延续到她 67 岁驾崩之时,这比她与某些情人昙花一现的暧昧要有意义得多:女皇本人、皇太子和两位皇孙都因此而免于一死,人痘接种也得以在俄罗斯帝国广袤的领土上推广开来。

在这场豪赌中,女皇和医生都押上了自己的性命作为赌注:对于女皇而言,虽权衡再三,但也无法完全规避接种人痘的风险;而对医生来说,一旦发生最糟糕的状况,他势必会陷入绝境。二人事先仔细商议过这一秘密计划,有时候他们的交谈发生在女皇奢华的寝宫,女皇的情人格里戈里·奥尔洛夫伯爵(Count Grigory Orlov)偶尔也会在场。随着夏天结束、秋风渐凉,心意坚定的女皇和焦虑不安的医生之间建立起了相互尊重和信任的纽带,二人同心同德,这种联结将会维系一生。

托马斯·迪姆斯代尔男爵

俄国女皇接种人痘的这个消息一经传开,很快就获得了全世界的关注——在美国的报纸上、伦敦的咖啡馆里以及法国和德意志的诗歌中,女皇的事迹成为共同的话题。尽管在英国汉诺威王室的带领下,欧洲各国君主都相继为其子嗣接种了人痘,但叶卡捷琳娜二世是唯一一位亲自接受接种的在位君主,这是十分英勇的举动,却几乎已被后世遗忘。她之所以不遗余力地宣传自己的事迹,是出于多方面的考虑,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想用自己的身体来展示人痘接种的有效性。在 18 世纪最严重的灾祸——天花面前,人痘接种是人类手中最有力的武器。叶卡捷琳娜二世要以此挑战既有偏见,推动科学进步。

虽然女皇和她的医生有着共同的目标,但在许多方面,这两人都可谓是截然不同。1768 年是叶卡捷琳娜二世登基的第七个年头,她的皇位是用武力从丈夫彼得三世(Peter Ⅲ)手中夺来的,在她即位短短几天之后,她的支持者们就动手杀掉了彼得。39 岁的女皇做事雷厉风行,富有个人魅力,颇具政治手腕,在她的操持下,圣彼得堡宫廷富丽堂皇、极尽奢靡。她平日里却很随和,甚至还带有几分俏皮。她思维敏捷,并且对事物充满了好奇心。在写给记者弗里德里希·格林男爵(Baron Friedrich Grimm)的信中,女皇说:“我是那种凡事喜欢寻根究底之人。”除了格林外,她还与多位作为知识精英的欧洲记者保持着书信往来。

叶卡捷琳娜二世在各种意义上都是公众人物,相比之下,托马斯·迪姆斯代尔则是个骨子里的内向孤僻之人。他是贵格会出身,世代行医;家住英国集镇赫特福德郊外的一个大农庄,育有 7 名子女;常常身着深色西装,头戴细卷医生假发,打扮十分朴素。在转向研究新兴的人痘接种技术之前,他曾是一名外科军医。通过在赫特福德和伦敦等地行医,他积累了可观的财富;与此同时,他还改良了最新、最有效的人痘接种技术,并在此基础上发表了一篇让他誉满天下的论文。虽然托马斯早已功成名就,但他的志向并不在于功名。他总是一丝不苟地开展实验,记录并分析各种新发现,小心翼翼地规避一切风险,以免伤害到接种者或损害人痘接种技术的宝贵名声。

写着“她亲自作出表率”的纪念铜章,由叶卡捷琳娜二世授意制作,用以纪念她的人痘接种

女皇和医生各自记录下了这场相遇:二人都把推广人痘接种作为自己的使命,为此完整记录整个接种过程中的一切身体表征一事变得尤为重要。这段历史被后人遗忘的一个原因是,叶卡捷琳娜二世在历史叙述中的话语权落入了他人之手:这些人在她死后把她的身体描绘为宣泄淫欲的工具,而非先进医疗实践的象征。

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人痘接种技术——这个术语源自拉丁语“inoculare”一词,意思是把植物的新芽或带有芽眼的部分移植到另一株上——本身也被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事实上,由于后世医学技术的繁荣,18 世纪的医学成就始终没能受到相应的重视,这 100 年成为免疫技术史上“消失的世纪”。然而,正是在 18 世纪的基础之上,人类才有可能发展出迄今为止最重要的医疗技术——疫苗接种。

人痘接种的基础理念是以毒攻毒。为了预防天花,人们主动接种小剂量的天花病毒,其方式是在皮肤下注入一滴含有感染物质的脓液。接种者在接种人痘后会出现轻微的天花病症,痊愈后就能得到与自然感染者相同的终身免疫力。世界各地都有接种人痘的民间做法,18 世纪初,这种做法由土耳其传入欧洲。在土耳其,老妇人们会把接种液(被用于人痘接种的致病性物质)储存在核桃壳里,然后用再普通不过的钝针头来为儿童接种。在英国,人痘接种的先驱们对这种做法进行了西方医学式的改造——这种改造十分危险以至于最终被弃用——但他们还是很快就遭遇了怀疑论者和宗教人士的反对,后者坚信只有神才有资格控制疾病的传播。不过,人痘接种的支持者们没有放弃,他们通过前所未有的全球合作,开发出了安全、可靠且风险极低的接种方式。新方式在英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以至于包括托马斯·迪姆斯代尔在内的许多富有远见卓识的医生都作出了乐观预测:为祸人间数百年的天花病魔将会被彻底消灭。

然而人痘接种仍然有严重的局限性。活体天花病毒始终是一种危险的医学武器,使用起来必须极为谨慎。最重要的是,接种者在完成接种后的短期内具有传染性,他们自己得到了免疫力,却有可能让其他人落入危险之中。正是出于对这些风险的担忧,来自格洛斯特郡(Gloucestershire)的医生爱德华·詹纳(Edward Jenner)开始调查一种流传甚广的说法:牲畜会携带一种较为温和的痘病毒,这种病毒或许能帮助人体建立对天花的免疫,也可以规避接种人痘带来的种种风险——他本人在小时候接种了人痘,但在接种过程中发生了严重的事故。彼时,人痘接种技术已经发展成熟,其效用也得到了证实,詹纳只需要对其稍作改进以检验自己的理论即可。1796 年,他从一名在挤牛奶时感染了牛痘的女工手上的水疱中取出脓液,然后用手术刀将其接种到他家园丁的儿子的胳膊上。詹纳把这一操作称为“牛痘接种”。后来,当他完成试验、证明了这种疗法的有效性并将其发表时,“牛痘接种”有了个新的英文名,它源于拉丁语中意为“牛”的“vacca”一词。

爱德华·詹纳

这个新名字就是“vaccination”。这是一项革命性的进展,利用人体对轻症疾病的免疫反应来预防致命性疾病。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牛痘接种就迅速取代人痘接种,在全球范围内实现普及。但当时的人们并不理解这种疗法的作用机制,直到 19 世纪晚期法国微生物学家路易·巴斯德(Louis Pasteur)和德国医师罗伯特·科赫(Robert Koch)证实了致病理论,这个谜题才被解开。在巴斯德的建议下,“vaccine”一词成为通用术语:所有利用细菌或病毒来建立针对传染性疾病的免疫力的治疗手段,都可以被称为“vaccine”。

疫苗的出现改变了世界,但若没有人痘接种,它也不可能诞生。免疫学在 18 世纪取得的进展为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医学发现铺平了道路,无数的生命因此得以存续。在詹纳发表他里程碑式研究成果之前的几十年里,医学界一直在对人痘接种方式进行试验和改进,医生们相互探讨、交换见解,厘清了一系列基本原理,在此基础上,詹纳才能取得关键性突破。在国际合作的热潮中,医学著作和论文飞越欧洲各国国境线,也在美洲广泛传播,相关知识和专业技术体系逐渐成形。无论是报纸、期刊,还是布道演说、广告宣传,抑或书信、漫画和诗歌——人痘接种成为它们共同关注的焦点。业余接种师、贵族母亲、农奴、哲学家、孤儿、囚犯和王族公主们都在人痘接种的推广中发挥了相应的作用。许多人把爱德华·詹纳为“疫苗接种之父”,但除了他之外,疫苗还有许多“祖先”,他们也应该在历史上拥有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