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仁美:109岁优雅依旧

来源:潮新闻

寻求长生,一直是人类的梦想。

清人丘琼山《纲鉴合编》云:“始皇既平六国,凡平生志欲无不遂,唯不可必得志者,寿耳。”有方士忽悠始皇帝:东海有仙山,山上有不死药,食之可长生。于是有了徐福率童男童女各500渡海的故事。始皇帝51岁去世,其寿不长!

如今,109岁的严仁美,优雅依旧。她三个姑姑也是一个比一个长寿:严彩韵91岁,严莲韵100岁,严幼韵112岁。严氏四名媛难道吃了长生不老药?

严仁美

严仁美,出生于1915年,祖籍浙江宁波慈溪。

曾祖严信厚是李鸿章幕僚,在上海参与创办中国第一家银行——中国通商银行,并任第一任总裁,还创办了上海总商会及众多官私企业,被誉为宁波帮“开山鼻祖”。祖父严子均是严信厚独子,世称“多才善贾,颇有父风”,以经营钱庄著名。父亲严智多是严家长孙,娶湖州南浔“四象”之首——小莲庄刘镛孙女刘承毅为妻。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严仁美,是个早产儿。8个月就来到人间,也许来得太急,出生时头上不长一根毛发。祖父为其取名“仁美”,希望她长大后变得既仁又美。

民间传闻,头发越剃越旺。严仁美连剃七次光头,头顶仍然寸发不长。

杂在孩子群里的严仁美,一点也不美,是一个十足的丑小鸭。

严信厚和严子均

1917年,祖母的弟弟——舅姥爷回国探亲,到严家探望姐姐,见到“丑小鸭”,皱了皱眉说:“怎么把孩子养成这样,如此下去孩子就废了!”

舅姥爷早年留学英国,最后定居伦敦,儿科医师,其夫人学的是妇产科。

舅姥爷说不如跟我去英国生活一段时间吧。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奇迹出现了!严仁美的头发一点点长了出来,且又黑又密。小姑严幼韵回国时将她带回。祖母摸了摸严仁美的头说:“总算像个人了。”

天有不测风云,严仁美六岁那年,母亲生第五个孩子时大出血离世,不久祖母也病逝。

失去了母亲和祖母的严仁美,经常跟在太婆的屁股后面,太婆耳背,根本无法交流,严仁美感到无尽的孤独。

太婆将自己的外孙女吴婧带到身边,与严仁美作伴,按辈分,吴婧是严仁美的表姑,但两人仅差三岁。表姑成了“闺蜜”,二人无话不谈,严仁美的童年又恢复了欢乐。

左一吴婧,左二严仁美及两个弟弟

严仁美后妈的姑妈是启秀女校的校长,严仁美8岁时,到启秀女校读书,因为这层关系,没有住学生宿舍,而是住在校长办公楼里。

她与吴婧同住一室,在表姑的照顾下,严仁美读书很开心。

三年后,吴婧离开上海回天津,分别时两人抱住依依不舍,严仁美哭得很伤心。

吴婧走后,父亲把严仁美接回家,让她在自家私塾读书。严仁美很怀念女校,但因年龄太小总是不便。

10岁时,五姑严莲韵大学毕业,任职中西女中。

1928年,13岁的严仁美去找五姑严莲韵,缠着姑姑带自己到中西女中。姑姑答应了,但父亲不同意。严仁美又去找爷爷,爷爷点头,父亲终于放行。

中西女中是一所名校,宋氏三姐妹与张爱玲等,都曾先后就读于此。

该校都是外国老师,讲课全用英语,严仁美英语基础差,听课十分吃力,但她一点也不退缩,课堂上听不懂,课后请教同学。她没日没夜地学习,一年下来,勉强得了个及格。

中西女中多美女,其中“八人团”名噪一时。除了严仁美,还有时任财政部次长张寿镛的女儿张涵芬、上海实业界大佬黄楚九的千金黄惠宝、中国驻法国大使的掌上明珠唐民贞、福建富商林家的小姐林樱、苏州洞庭席家的外孙女沈幽芬、英美烟草公司沈昆山的女儿沈燕等,个个都出自豪门世家。

“八人团”时常相约春游,出席舞会。无论走到哪儿,八个窈窕淑女都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因受益于女中的教育理念——女孩一定要自强不息,严仁美养成了独立自主的性格;随着国外新思想的涌入,她对自己的人生也有了清晰的规划;加之三个姑姑都在各自的疆域独领风骚,这也给了严仁美莫大的影响。

当同龄人或在灯红酒绿之中纵情歌舞,或早早嫁人,相夫教子之时,严仁美则选择安安静静地坐在教室里,心无旁骛地去完成自己的学业。

严仁美(后排右二)的“八人团”

小姑严幼韵是复旦大学校花,1929年9月28日和外交官杨光泩结婚,在上海大华饭店举行隆重的婚礼,14岁的严仁美也出席了婚礼。她冰清玉洁的容貌,被同时出席婚礼的马家人看中。马家向严家提出了联姻的要求,两家门当户对,马家公子马冠梁长相英俊,父亲答应了这门亲事。

表姑吴婧听闻清华大学开始招收女生异常兴奋。对于清华,她神往已久。但此时,她还只是高一学生,不能参加入学考试。吴婧拉着大姐到教育局,请求开一张证明,教育局长给她开了一张可以参加考试的证明。

吴婧的学习成绩相当优秀,1928年,从高一直接考入清华大学的西洋文学专业,成为清华大学首批入读的女生。

大三暑假,有亲戚在吴婧父母面前给她说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上海一家从日本留学回来的医生的儿子。吴婧认为自己还在读书,还没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但母亲强拉着她去了。母女刚迈进男方家门,男的母亲正斜躺在床上抽大烟。接受过新思想新见识的吴婧十分反感,告诉母亲,这家人不行!

母亲不依,反复跟吴婧说这家人如何如何好,无论母亲怎么说,吴婧就是不同意。母亲似有不答应就不离开上海之意,如此磨蹭了一个月,最后,吴婧只得暂时答应下来。哪晓得,一回到天津,母亲就得寸进尺,既然已经答应定婚,就不许再去北京读书了。如此,吴婧无论如何也不肯退让,母亲把她关在家里,不让出门。

这下,把吴婧激怒了,眼看再过一年大学就可毕业,母亲置女儿的前途而不顾,她决心和母亲对抗到底。母女俩彻底闹翻,如此一拖就是半年。吴婧同学听闻了她的事情,跑到天津,半夜趁吴家人没注意,翻进墙头把吴婧接出了吴家大院。自此,吴婧走向了独立自由的一生!

此时,严仁美正是初二学生。

严父听到吴婧逃婚之事,更是不让严仁美继续在中西女中上学了,他认为,敢这样对抗父母之命,就是因为受西方什么婚姻自由的影响。严仁美不肯退学,严父说要是她能门门课达到90分以上,才可以继续念,严仁美欣然同意。

父亲之所以“让步”,料定严仁美不可能在一年时间内,把所有功课都达到90分以上。

严仁美发了狠,开始恶补英语,各门功课也突飞猛进,初三毕业考试时,门门成绩都是A,考了个全年级第一!

严仁美心花怒放,将成绩单交到父亲手里,岂料父亲赖来,还是不让女儿继续读书。

严仁美的牛脾气也上来了,跟父亲大闹。父亲把她关了起来。她不屈服,以绝食来抗争。

消息传到外婆家,外婆带着五姨来到严家,直接找严智多算账。双方为此还吵了一架,弄得很不愉快。严仁美不吃饭,整天生气,不久得了肺病。外公出面将她带往杭州疗养。外公专门为她在房顶加盖了一间玻璃房给她晒太阳。严仁美在杭州呆了一年,身体才渐渐好了起来。

此时父亲又催她嫁人。父女最终妥协——嫁人可以,但要继续上学读书。

父亲之所以逼他匆忙结婚,是因为马冠良的母亲得了重病,马父要让儿子早点结婚给夫人冲喜。

1935年,20岁的严仁美成了马家的媳妇。

马冠梁,父亲是苏州的富商,有钱庄、当铺、米店等产业,家底殷实,婚礼办得很隆重。婚后,严仁美回中西女中继续读书,第二年怀孕了,不得不中断学业,她的大学梦彻底破碎。

严仁美与马冠梁

刚回来那一段,她的生活还是比较幸福的。小夫妻郎才女貌,双方相看两不厌。家里还专门请了英国教师,严仁美在家仍可以学英语,仍然有社交活动。

吴婧在完成清华大学的课业后,与大学同学赵燕生喜结良缘。

赵燕生是赵四小姐的六哥,当时,赵四小姐与张学良住在上海皋兰路1号小楼里。吴婧和赵四小姐非常要好,她们一起齐聚上海,并经常邀请严仁美和马冠良一起游玩。

那时上海滩仅有两辆最新颖、最时尚的别克敞篷轿车,一辆是赵四小姐的,一辆就是马家的。

吴婧和赵燕生因为自由恋爱,性趣相投,感情十分要好;而严仁美和马冠良虽然也有过新婚甜蜜期,但是马家到底是个旧式家庭,规矩很多。

严仁美婚后为马家生了三个孩子。马冠良也产生了审美疲劳,加之本性风流倜傥,开始在繁华的十里洋场潇洒快活。直到有一天,严仁美发现马冠良与一个日本女子私通,她崩溃了,毅然提出离婚。

在那个年代,离婚对女人来说,是一件极为丢脸的事情,因此,她成了众矢之的,但她坚定地选择了自己的幸福。

严仁美与孔令仪是同学兼闺蜜,经常到孔家玩,宋霭龄很喜欢她。“你以后不用叫我夫人,就和令仪一样,叫我妈咪吧。”

“孔大小姐”十分有个性、很另类。对于严仁美的不幸婚姻,孔令仪和她父母都替她不平。

除了孔家,严仁美还有一个强硬的“后台”——她的干妈盛关颐。盛关颐是清末第一官商盛宣怀的女儿,不仅出身显赫,而且也是宋美龄的闺蜜(二人同在美国留过学,关系不是一般的好)。有孔、宋、盛三大家族做后盾,马家不得不妥协,严仁美得以成功离婚。

不过马家也不是一般人家,离婚可以,孩子不能带走。严仁美只得丢下孩子,“净身出户”。

此时的严仁美才20出头,摆脱婚姻的羁绊之后,又过上了洒脱的生活,她同吴婧、赵一荻、孔令仪等几个姐们儿打得火热,经常出入一些高档的交际场所,成为上海滩不折不扣的一流名媛。

右一严仁美,左三赵四小姐(1938年)

1940年,吴婧和赵燕生因为日本人到处找赵四小姐,而搬到了上海。严仁美积极帮他们夫妇二人找房子,在她的帮助下,吴婧夫妇住进了上海西部高邮路一栋小楼里,一住就是六十多年。

1941年,上海的抗战局势陷入紧张状态。严仁美的干妈盛关颐要离开上海去重庆,她邀请干女儿同行。但严仁美毕竟眷念自己的三个亲生儿女,他们还小,于是就留在上海。盛关颐临走前,把自己在新康花园15号的豪宅交给了干女儿:我远走重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这房子就送你了!

这栋豪宅非常漂亮,严仁美本就喜欢,这下成自己的了,于是她就把房子又装修了一番,欣欣然住了进去。然而,这座豪宅却给她惹下了大麻烦。

那时在上海的日本人非常蛮横。特别是那些军官,仗着手里有枪更是肆无忌惮,他们看中什么,就想弄到手里。一个叫山本的军官,看中了这栋房子,这天,他以租房为名见到了这位上海滩的名媛。

一见到女房东,山本傻眼了。没想到房子漂亮,房子的主人更漂亮。于是他贼胆爆发,想来个财色双得。他告诉严仁美说,我太喜欢你了,你嫁给我吧!

严仁美严词拒绝。

山本不死心,他找人给严仁美传话,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面对鬼子的恐吓,严仁美不害怕是不可能的,她回娘家躲避。山本穷追不舍。严仁美又被迫搬到亲戚家。山本仍不罢休,他甚至摸清了严仁美的家族关系,隔三差五对严家进行骚扰,让严家鸡犬不宁,整日担惊受怕。

当然严家势大,日本人也不好乱来。为了摆脱山本的纠缠,严仁美父亲做出决策,把女儿再次嫁出去,断了山本的心思。

这也是一个无奈之举。严仁美也没法再反抗父亲,只有答应。

不过这次严仁美运气还是不错的。男方叫李祖敏,是宁波大族,家境显赫。只不过李祖敏是庶出,是父亲的姨太太生的。但严家也不顾这些了,看中李祖敏本人就行了。当然李祖敏也非常优秀,人品端正,光华大学毕业,学通中西,自己也经营着一个企业,妥妥的一个少年才俊。

严仁美同李祖敏见面后,也是志趣相投,不久两人决定闪婚。

结婚当天,为了防止日本人捣乱,李祖敏聘请了十个专业保镖,专门保护新娘的人身安全,就连婚纱合影都不离左右。

虽然婚礼上一群保镖的出现难免有点“煞风景”,不过李祖敏的办法十分奏效,日本人见状也没敢前来闹场。

严仁美的婚礼上了报刊新闻。新闻照片上,这对新婚夫妇器宇轩昂,在一干保镖的环绕中傲然挺立,有种睥睨一切的凛然正气。

第二次步入婚姻的严仁美终于得到了爱情的眷顾,虽然李祖敏不善言辞,但他十分疼爱妻子,让严仁美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安稳、踏实。婚后,夫妻十分恩爱,育有一子一女。

婚后,在李祖敏的支持下,严仁美也曾几次跟马家打官司,争夺孩子的抚养权,因为当时社会动荡,严仁美每次都以失败而告终。

严仁美与李祖敏

解放后,我国颁布了新婚姻法,严仁美在政府的帮助下讨回了公道,夺回了孩子的抚养权。在为抗美援朝捐献飞机大炮的运动中,她不仅带头捐款,还发动工商大户的家属捐献,因工作出色,她被选为上海徐汇区的第一届人民代表,

1956年,公私合营,严仁美夫妇带头加入,他们还都是中国民主建国会的成员,与工商界的刘念义夫妇、荣毅仁夫妇、盛康年夫妇都是好朋友,大家常在一起开会和聚餐。

改革开放后,严仁美还亲手办了两个实业:“侨友服务社”和“侨星托儿所”,主要为侨眷服务,争取海外投资。她到纽约先是住在亲戚家,两天后就被孔令仪接走,在她家住了两个月。

严仁美与孔令仪重逢于纽约(1980年)

严仁美与李祖敏金婚纪念

1995年,在夏威夷疗养的张学良正坐在小院里闭目养神。这时秘书进来报告:“大陆来的一位女士想要拜访您,见还是不见?”

“谁?”

“严仁美。”

因西安事变遭蒋家父子长期软禁的张学良,直至1990年才获得自由。但重见天日的那一天,他早已不再是意气风发的少帅,和他有关的前尘往事,皆已被截留在历史的洪流中。

也许是前半生太过沉重,抑或是历经了惊涛骇浪后的他更希望有一个安定的晚年,于是他和赵一荻于1995年离开台湾,远走美国的夏威夷。

定居那里后,时常会有前去探望的亲朋故友。然而大多时候,他都选择了闭门谢客。可是听到“严仁美”的名字后,张学良微阖的双眼顿时闪现出惊喜:

“见,见,一定要见!再不见就来不及了!”

此时风烛残年的少帅,已95岁;陪在他身边的赵四小姐,83岁;而漂洋过海来拜访的严仁美,也已是80岁的高龄。

当身着素雅旗袍的严仁美,向两人缓缓走来时,一幅如梦似幻的历史长卷,也仿佛被徐徐展开……

1999年,与严仁美相依为命五十多年的李祖敏病逝。两年后,她的小女儿也病逝了。孩子们担心她的身体,把她接到深圳与二儿子一家一起生活,给了她温馨、周全的照顾。

2009年,94岁的严仁美头发不用烫、不用吹,自然起伏,没有几根白头发。上海市妇联主任专门登门造访,向这位不老美人讨教保养秘诀。

2017年,严仁美102岁。是年,5月24日,严仁美的六姑——严幼韵去世,享年112岁。严家风华绝代的大小姐们,只剩下了严仁美。

饱受疾病折磨的巴金先生曾说,长寿是一种惩罚。但对于严仁美而言,能够见证一个多世纪的风云流变,那是上天对自己的恩赐。

她无意活成一具只供观仰的标本,在她的故事里,时代足够绵长,生命足够曲折,困境足够离奇,她也以十足的丰赡、精彩、悠远与之呼应。你若“惊涛拍岸”,我必琼玉纷纷;你若“清风徐来”,我必举杯邀月。

那些看得见的满目琳琅,看不见的暮烟寒雨,皆被她悉数收藏。

严仁美(中)在纽约看望六姑严幼韵、顾维钧夫妇(1980年)

严仁美105岁时,身体还很健康,很多人都纳闷,严仁美从不运动,还喜欢吃肉,怎么就这般长寿?严仁美笑着说了两字:“心态!”心态好,心情就好,人也活得长久。

寒山问拾得: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曰:只要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心安即是长生路,世乐无过自在身。

一个人能长寿,家族的遗传固然重要,一个人自身的心态也不容忽视。

严仁美的一生,百转千回,坎坷起伏,她仍然能够做到与苦难和解,信仰坚定地迈开腿前行。

眼里有星辰大海,何愁见不到皓月明空。

严仁美带着一个世纪的芳华,从容走过,如今,她四世同堂,全家上下共37口人,曾长孙也已过弱冠之年。

她的一生没有虚度,她曾为争取爱情自由、独立意识而努力过。她两次拒婚,第一次尽管失败,同父亲妥协,错嫁马冠良;但第二次坚决拒绝无理取闹的日本人,表现出了可贵的民族气节,或者说是贵族之风。她的一生没有一众闺蜜,比如赵一荻、吴婧、孔令仪那么出彩;她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活出了本真的自己。仅从长寿,从子孙满堂这点来说,也是完胜她的闺蜜们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2024年,109岁的严仁美,优雅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