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们是夫妻 | 梅志 · 重塑胡风的奇女子
▲年轻时的胡风与梅志
梅志 (1914—2004.10.8),1914年出生于江西南昌。1932年在上海加入左联,从事宣传工作,后与胡风相识,结为伉俪。1955年5月,因“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与胡风同时被捕入狱。在狱中,梅志坚信丈夫无罪,在残酷的审讯和接近崩溃的精神折磨中,咬紧牙关活了下来。后于狱中照顾精神失常的胡风多年,历尽磨难,不离不弃。1979年1月,二人被释放出狱。1988年,“胡风案”获得彻底平反。随后,梅志拿起了手中的笔,撰写了大量文稿,追忆和重塑了作家胡风的形象。很多人把梅志比作俄罗斯十二月党人的妻子:美丽、坚韧而勇敢。
牢狱之灾
梅志是在寓言、童话创作方面具有影响的作家。1932年,她到上海入培明女中。因家境贫困,她一面上学一面当家庭教师,是半工半读完成学业的。在校期间,她读了许多进步文学作品,毕业后加入“左联”。后来她在为搭救一位被关押的进步青年募捐时结识了胡风,他们从相识到相爱,最后结为伉俪。抗战后,她协助胡风创办《七月》杂志。后来随战事发展,他们先后转移到武汉、重庆继续出版,直到1941年9月因“皖南事变”形势险恶被迫停刊。此后他们又创办了文学杂志《希望》。梅志在这一时期忙里偷闲搞创作,寓言、神话、童话、小说她都写。《小面人求仙记》《中元夜》《香烟的故事》《张天师和水鬼》《受伤之夜》等都是这一时期的作品。全国解放初期的一两年里,她的创作颇丰。可是,正值她的创作开始进入旺盛时期,巨大的灾难来临了。
▲1940年代末胡风、梅志一家。
1955年5月胡风被捕,梅志也被押走。她上有八旬老母,下有八岁幼子,竟不让给他们做些必要的生活安排就被押走了。一去六年,那又是怎样撕心裂肺的日子!1961年2月,她的老母亲与世长辞,这才放她出来料理丧事。丧母之痛,以及一去六载杳无音信的胡风都在揪着她的心。她到公安部询问胡风的下落,回答只有三个字:“他很好。”再问能否给捎东西,回答还是三个字:“没必要。”她面临的一切是那样的渺茫,大儿子在外地上学,女儿在农场劳动,家里只有上小学的小儿子和她相依为命,但她不能在孩子面前流露半点痛苦。曾有一位文学界的老友冒险看望梅志,他手里拿个铝制饭盒,里边放着扎针用的钢针,他告诉她:“如果有人进来,你就说我是替你扎针的大夫。”老友相会,还不得不用地下工作的联络办法。经过不断奔走、要求,直到1965年夏天,公安部终于答应她探监。一别10年,他们终于见面了。
“共同的誓言”
“胡风反革命集团首领”的罪名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在胡风身上压了10年却没有把他压垮,这其中不无缘由。
文革的风暴席卷全国,人人自危,许多曾经恩爱亲密的夫妻反目成仇、互相揭发,但是胡风和梅志没有。无数曾经温馨和睦的家庭妻离子散,分崩离析,但是胡家没有。胡风抱着梅志嚎啕大哭,不停地自责自己拖累了一家老小,梅志不断地安慰着丈夫,她说:“我们是夫妻,夫妻间还用谈什么连累不连累吗?不要害怕,不要难过,我会一直陪着你。”
▲1955年胡风被捕入狱,时年53岁。胡风性格刚烈,宁折不弯。在秦城监狱关押的10年里,他始终牢记被捕的前几天和梅志共同立下的誓言:“要咬紧牙关,忍受一切已来的和将要来的打击,绝不走自毁的道路。”
胡风性格刚烈,宁折不弯。在秦城监狱关押的10年里,他被提审过几百次,还没完没了地让他写交代材料,却不让他讲真实情况,这样的精神折磨让他简直无法忍受。他曾为此绝食抗争,想一死了之。然而,他记起被捕的前几天和梅志共同立下的誓言:“要咬紧牙关,忍受一切已来的和将要来的打击,绝不走自毁的道路。”他坚定下来了,他不能背叛自己心爱的人,他坚信她在期待他活着回家。他被关押10年之后才正式被判14年徒刑,剩下的4年监外执行。在他回到家里的第一个晚上,他和梅志的谈话中有一段话最能说明梅志对于他是何等重要。他说:“你知道多年来我有一种想法吗?万一……你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道路,那时我就想,出来后,只向你讨5元钱,去到天津塘沽。那汪洋大海就是我的归宿!”这发自感情深层的心声,道出了没有梅志就没有胡风的真情,梅志是胡风的精神支柱,这就是胡风活过来的重要缘由。
▲晚年胡风
铁窗无情人有情
胡风1929年在日本求学时就加入了日本共产党,参加反战抗日运动,出版宣传抗日的油印刊物《新典文化》,为此他被日本当局驱逐回国。后来他在上海参加“左联”,跟随鲁迅先生从事革命文化活动。全国解放后,他竟然成了反革命。他无法想通,也不能接受。判他14年,他在汇报材料上写下“心安理不得”5个大字,表示不服。1970年他被改判无期徒刑,关进四川省大竹县第三监狱服刑。不到5年时间,他就从里到外改变了模样。原本挺直的腰杆佝偻了,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像熄灭的灯火,灰暗无光,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
▲电影《黄金时代》中由袁泉饰演的梅志
▲电影《黄金时代》中由冯雷饰演的胡风
▲鲁迅葬礼上,胡风是十六位抬棺人之一
当梅志到监狱与胡风相见时,她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然而此时她所见到的只是胡风肉体被摧残的表象。当她和胡风独处一起的时候,她的痛苦又加了一层恐惧:她发现他已是语无伦次,思维不清了,他神情麻木,不叫不动,有时叫他也不动。她明白地意识到他的精神崩溃了。她抑制着恐惧与悲痛,帮助他洗头,给他换衣服。不管别人怎样认为,她是最了解他的,他不是反革命,她决心尽自己的全力保护他,照料他,恢复过去的胡风。为了实现这个心愿,梅志毅然要求留在狱中照料胡风。从此她过上了铁窗之内、人群之外的编外犯人的生活。
可是要修复一个人精神上的创伤谈何容易!胡风已被大狱生活规范得服服帖帖,他不敢吃,不敢睡。他见到监狱管理人员立即站起来双手下垂,摆出一副听训的姿势。头一天梅志就碰上了难题。她给胡风做了一碗鸡蛋面,说什么他都不敢吃,他说:“这不是我吃的东西,将来会斗我的。”直到梅志生气了,告诉他:“你大胆吃吧,要斗你我担着。”他才敢吃。恐惧的阴影笼罩着他的全身。到了晚上,胡风不敢上床睡,说是怕干部叫他来不及,后来说服他上床睡了,却不敢脱衣服,睡到半夜又突然惊醒往床下跳。梅志按住他,见他浑身打战,嘴巴歪斜,两眼发直。梅志把他揽在怀里,使他慢慢地安静下来。为了使胡风从恐惧中摆脱出来,梅志常常和他一起回顾他们共同奋斗过的岁月,和他一道缅怀故旧老友,给他讲安徒生童话,背诵他喜爱的古典诗词。胡风的精神状态极不稳定,时好时坏。每逢看到他犯病,出言不逊,大打出手时,梅志感到揪心的难受,但也更坚定她“恢复往日胡风”的决心。
▲1980年12月30日,在北医三院,胡风与梅志
此后的5年,她就这样和半疯半癫的胡风在狱中朝夕相伴。在1979年出狱的时候,胡风除了身体孱弱之外,精神完全正常。胡风在获得自由后的短短几年里,写出了20多万字的作品,出版了《胡风晚年作品选》和《〈石头记〉交响曲》,还为30年代“两个口号”之争写下了10多万字的记述,为充实中国现代文学史料,贡献了他最后的力量。
▲1985年胡风遗体告别后,梅志(右二)在儿媳搀扶下走出告别室
有梅志的悉心照料,胡风最终没有被压垮。那么又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梅志呢?向她提出了这个问题,她的回答倒也干脆,就是一个“忍”字。她所以要“忍”,是为了最终除去那莫须有的罪名。
因为梅志,想起了作家冰心的一句话:“世界上若没有女人,这世界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
(摘自《作家文摘》,并收录于《读者参考》132期)
▌胡风写给梅志的诗
在周围冰冻的日子
我们在这条路上走过
但我们的心正在开花
生命的花
在反抗者中间
我们的生命
像一团火
溶着雪,溶着冰
流着泪,也唱着歌
在天昏地暗的日子
我们在这条路上走过
在受难者中间
我们的心在滴血
滴在荆棘上
滴在尘沙里
当我的血快滴干了
我吸进了你的血温
我吸进了你的呼吸
我又长出了赶路的力气
——摘自胡风写给夫人梅志的长诗《我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