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一道相互“捧杀”的命运轮回

来源: 独立的野孩子

种棉花

“11组,三斗四,三斗四,快进地了,要去捡棉花杆子了。”

“明天11组,三斗四要犁地,赶快进地去。”

“11组三斗四要犁地了,今天早上可以去了…….”

在新疆的某个村镇,村委正放着广播,安排村民这几天下地,准备今年种棉花的事情。

早春三月的新疆,寒气逼人,大家依然抢着时间下地干活。

在种植棉花前,村民先要把往年种过棉花的残枝给清理出去,不然很容易把地上要铺的塑料膜给划烂。

塑料膜是专用的机械车铺开,再人工在塑料膜的固定位置上掏孔,一来能让棉花有序生长,最重要的是能够保持地面温度,让棉花不至于在秧苗阶段就冻死。

“我们种地是随大流,新疆这边种地一股风,大家种地都是种一样。再说,他们也不让我们种别的,这不是我们乐意不乐意的事情。”

一对农民夫妻跟导演说了这边种棉花的情况。

也许原本就很朴实的夫妻俩突然被导演提出的一个问题给问倒了:“种的棉花最后穿在谁的身上,你知道吗?”

夫妻俩迟疑了一下,给出了一个几乎所有农民都会说出的答案:“这从没想过,谁会去想那么多?农民只会想怎么把这块地种好。”

他们自己心里也非常清楚,最后自己能够得到的利益非常微小,因为从账面上他们算得比谁都明白。

“你想想,我们的棉花卖出价4元/公斤,然后,人家一转手就挣走几十块钱,皮棉一公斤三十多块钱,这些农民不过就是为企业卖命的。”

“他们纺线、织衣、裤子、布料,然后又一米几十块钱又卖给我们,就这样,我们把棉花卖给他们,他们加工后又卖回给我们。”

“还是从自己手上过去的东西。”

“利润谁得到了也不知道。”

所以他们最基本的理想就是,希望自己儿女长大以后不要像他们一样种地。

这对新疆夫妻的小家庭还算是过得幸福和谐,有供自己生活工作的田地,还有三个孩子,姐姐和弟弟上小学,还有个最小的弟弟坐着娃娃车。

当地人大都信奉伊斯兰教,重男轻女的现象比较严重,但是他们家没有这样的思想。

他们也从未让自己的小孩儿干过农活儿,只希望他们专心搞好自己的学习,一切事情都可以不用管。

可近些年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

爸爸一直很希望自己的女儿将来能做个医生,因为女儿身体一直不好。

从小,女儿在家也没吃过什么苦,受过什么累,对于爸爸说的未来也没有过多的期待,只是看着自己的家人种棉花这么辛苦,自己也想要为家人憧憬了一番。

“假如等我的孩子长大,新疆肯定不(用手)摘棉花,现在科技这么发达。”

“那些家里特别穷的孩子,星期六星期天都帮爸妈干活,干得特别好。”

今年的时间好像特别的紧张,周末家里人都在客厅看着电视,爸爸突然给孩子们下达了任务。

“你们休息两天,你们给我干一天,如果休息一天,你们帮我干半天。”

就给孩子们留了一点写作业的时间。

对于这样突如其来的任务,孩子们并不会感到很抗拒,很乐意接受这样的家庭重任。

孩子们下地干了几天后,才知道种棉花有多辛苦,也非常能够理解父母为什么不让他们下地干活的心情了。

但孩子也很懂事,会知道心疼父母,知道要收住自己的小性子,把自己种棉花以来所感受到的全都写在了日记里。

“通过今天的劳动,我终于明白了家长的艰辛,而我却经常对家长发脾气,真是太不应该了。”

“从今天开始我要多体谅一下父母的艰辛,让我们的父母在家里也不会那么辛苦。”

纺织厂

在河南的一家纺织厂,大批女工在这里工作,做的都是流水线活儿。

里面没有空调,还没到正夏的时间,室内温度就已经到达33度左右,像一些老厂,里面根本分不清是春秋冬夏。

女工们穿着短袖,在空气并不流通的工厂里工作,纺织机器只要一启动,满屋子飞得都是棉花屑。

为了追求效率,像这样的工厂最多三四个月就建成,里面几乎没有任何可为工人服务的设施设备,全都是女工们的劳作机器。

如果非要说出一块儿人性化服务的地方,那就是饭堂。

女工们打完饭菜后也没有坐着吃饭的桌椅,都是蹲坐在地上吃饭, 并且饭堂和设备操作间都在同一个地方。

没有一个是能够让她们坐着或躺着休息的地方。

所以长期在这样的地方上班,换谁都熬不住,更何况厂里百分之七八十都是年轻女孩儿。

有些结了婚怀孕七八个月的女工仍然坚持这样的环境里工作,有些女孩儿就会找各种理由请假旷工。

当然,其中不乏有些是真的熬不住恶劣的工作环境,但只要是不涉及到生命安全的身体状况,基本上都会被领班一次又一次的打回。

领班大都是在厂里待了好些年的老员工,看到有些小女孩无理由请假,就会觉得她们太矫情。

能真正熬得下来的也只有那些寥寥无几的老员工,他们都是从80年代末刚建厂的那会儿来的,干到现在也好歹是个小主管、小领导职位。

一位男性主管说,在87、88年那会儿,全国纺织业一片红火,需要大批的纺织工人和技术人才。

那个时候还有专门的纺织学校,学完以后就分配到各个纺织厂里工作。

招工非常容易,假如厂里要招100个工人,可能最后会来500人,多的最后由厂里来挑,行业非常红火,企业也是蒸蒸日上。

而现在就属于常年招工的状态,因为受国际大环境影响,出口关税的调节,纺织品配额降低等等。

利润空间特别小,企业工人工资不高,各种福利待遇也不是很好。

如今,请假旷工的不在少数,就算是那些做了很久的老员工也几乎会在这个阶段辞职不干。

作为管理层的领导见到这样的情况也只能竭尽所能去挽留,但结果仍败给了现实。

“你们要考虑好呀,你们折腾好长时间了,李娜已经走了,又回来一次了。”

“有个班在这里也不错,你们出去能做什么?现在科班出身学计算机专业的,出来都不好找工作。”

这回,小组领班挽不回,换厂里的一个女领导出马又一番苦口婆心对着两个即将离开的年轻女孩儿劝导教育,什么话都说尽了,但仍说不动她们要走的决心。

最后也只能无奈道:“再怎么劝也没用。”

但好在这个女领导知道现实就是如此,改变不了大环境,就从改变自身做起。

跟小组领班说,是不是咱们自己车间的教育方法,引导上有问题。也要注意方法,努力了也不是马上就有效果的。

牛仔裤加工厂

“说实话,以前虽然穷一点,但大家有安全感。现在,TMD一个在东一个在西,那孩子性格什么样,妈妈都不知道,那孩子对妈妈也没印象。”

“向前看当年是‘前面’的‘前’,现在是‘金钱’的‘钱’……”

在广州市的一家牛仔裤加工厂里的女工边工作边对着镜头吐槽了一番。

“昨天和今天相当累!我要翻两组的,两个组的货都多,一两千条,现在这种(牛仔裤布料)硬死的。”

同样,工厂里正在翻牛仔裤裤腿的男工人眼巴巴看着领导坐着,而自己却在生产线上不停的翻裤腿,也在吐槽说:“他们坐在凳子上(工作),不会累。我干这个,脚手都在动。”

他也知道,自己没有文化只有干这种活,有文化才有技术才有好的活干,没有技术只有干重活。

他俩是从外地过来打工的夫妻,要供老家的两个孩子上学,两人每个月一供才挣2500块。500块钱留给他们自己,其余的都给孩子上学用了。

因为老家没有土地,也没有什么好的工作可以找,所以才出来,可这一出来就是好些年没回去过了。

男的说:“”我们不会有什么高的要求,如果有,就是(指望)下一辈了。”

他们几乎每天都待在工厂,哪怕是晚上休息,也是被安排在工厂附近的集体宿舍里。

宿舍非常简陋,木制的上下铺,做饭吃饭都在里面完成。里面除了住他们夫妻俩,还有其他工友也住在里面。

夫妻俩下了班唯一的娱乐工具就是听收音机,男的说:“出来打工,没有这个(收音机),就像眼睛瞎了,就看不到外面的事情。”

女的说:“我们大多在食堂吃,每个月吃就花几百块钱,一点点工资再大吃大喝,那就更没钱了。”

厂里工人大都是外地人,他们除了每天要面对高强度高负荷的工作以外,在当地有时要查居住证的时候,有些人是能躲则躲。

查到没有居住证的人不仅会被罚200块钱,而且有可能会被关进去。

如果自己要是在老家有超生的情况,罚的钱会更多,怀了孕的女性要是被抓了,有可能会直接打掉肚子里的孩子,不仅让你掏打胎的钱,还要再罚你的钱。

工厂里的工人多数都是这样的情况,没时间,没钱,更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

摘棉花

河南滑县的一个小家庭,一家人正看着电视里播放的新闻:“进入六月份以来,新疆气候较常年偏高,为棉花生长创造了良好的气候条件……”

这家人里,女的正筹划着准备前往新疆摘棉花,家里除了三个孩子要养之外,还要再还之前欠下的一些债务。

男的在家种地看孩子,之前也有想过出去打工,但因为实在是舍不得家里孩子,所以就留了下来。

现在刚好是棉花丰收的季节,县里也都很支持当地人去摘棉花。所以女人出去的这一两个月就得挣这一年的钱回来。

到了出发这一天,滑县下面各个乡来的女工把本来就不大的火车站挤得是水泄不通,工作人员清点人数也是顾得上这个又溜了下一个。

想要出去务工的人个个都挤破头,毕竟一年就这么一次,一次两个月干完就可以拿钱回家,这比在家一年四季种地来钱要快得多。

这也许就是她们所认为的“赚快钱”吧。

这阵势与每年春运并无区别,大家都你推我挤的上了火车。

过道都被人挤得水泄不通,行李架上放的除了行李,就连人都钻空子睡了上去。

上了车有了坐的人直接就把鞋子一脱,隔着屏幕都觉得味儿大,地上躺的全都是人。

好在全车的女人还算和谐,并没有吵架闹事的人。大家相互之间很谦让,火车上每个人的空间很小,但只要想着都是为了挣钱,心里还是很高兴。

从河南到新疆,这距离也算是穿越了半个中国。

旅途中,车厢里有疲倦,有欢声笑语,也有现场为大家带来演出的“艺人”。

在这趟即将奔赴西北地区,一场大规模抢时间摘棉花运动开始前,这群女人堆里,总需要有人站出来为她们凝结力量,加油打气。

刘大哥讲话理太偏

谁说女子享清闲

男子打仗到边关

女子纺织在家园

白天去种地夜晚来纺棉

不分昼夜辛勤把活干

将士们才能有这吃和穿

58个小时过后,女人们下了车,回到已经安排的宿舍里,简单收拾了一下准备休息。

到第二天清晨,一早就直接被车子拖到棉花地里去干活。

她们几乎都是一样,头三天摘棉花的劲头都挺大,过后就没什么干劲了。

虽说她们也知道生活就是这样过下去,但打心底她们也没有真正承认过生活本应该就是如此。也许是从未享受过一天好日子吧,所以即便是像现在能在两三个月内把摘棉花的钱挣着,到最后也要被生活里无止境的黑洞给吞噬。

“你说人(活着有)啥意思?拼命挣钱然后去花,弄点东西吃吃,还得去再干活,你说有啥意思。钱多了也不好,钱一多了人就不好了。”摘棉花的女人说。

对于未来,她们不敢想太多,只能埋头干着手中的活,在生活与生存间挣扎。

回源

如今棉花的命运,从土地种下去的那一天起就注定是一道相互“捧杀”的轮回。

棉花不仅是农民种下的希望,也是劳务女工们抢收的果实,还有纺织生产线上工人们日夜加班的汗水。

唯独在末尾的服装展销会上,模特们走秀的T台,记者们不停闪烁的相机灯,外贸商斤斤计较的口吻,让我们难免会有点唏嘘。

讽刺的事情,不仅仅是农民出卖自己的劳动力种下的棉花,赚取的辛苦钱,到最后又以昂贵的价格穿回到农民自己身上,穿回到为整条产业链做出贡献的每一个人身上。

导演周浩为了拍这部以“棉花”为主题的片子,几乎穿越了整个中国。放掉了自己曾经作品里个体的戏剧张力,全面体现整个产业链。

让“棉花”这个主体穿梭于每个小人物之间,因它发生不同的命运故事,在不同的场景下平实讲述了每个平凡人中的不同境况。

如果说在片子里,生活就是“棉花”,他们也许会为卖出的那一两公斤棉花讨价还价。

如果说在片中的每一个个体里,“棉花”就是他们的生活,那市场游戏早已成为他们烂熟于心的基本准则。

至少那个新疆农民家庭还知道在收成棉花的时候,偷偷地把导演拉到旁边说。

“工钱多少你千万不能说,说了就雇不上人了,不能告诉他们(市场价),你一告诉他们,他们就要30、35。”

“大前天还是20(元/人),昨天25。”

“他们是季节工,一听说你的活多,他们就慢慢开始抬价,他们靠这个生活,心情(和我)其实是一样的……”